1
逮捕峰岸的隔天是星期一,佐久间决定独自到杉江家拜访。他们住在西区的山手,紧临着西警局。
宅邸所在的住宅区,就位在一处缓坡上。佐久间按下门口的对讲机按钮后,听到女人应答的声音。他报上姓名,等了一会儿后,玄关大门开启。
前来开门的,似乎是泰介的妻子。年纪可能才刚过四十。虽然长着一张圆脸,但给人的印象带有一点神经质。她身穿毛衣,搭一件休闲长裤,感觉穿着相当随便。
佐久间被带往客厅,客厅中央有一套沙发组,周围的柜子摆满了奖状、奖杯、奖牌等。靠近仔细一看,那不是翔所赢得,全都是泰介以前的战利品。墙上还挂有泰介选手时代的照片,泰介的跳跃方式,是在空中采双手伸向前方的姿势。
过了一会儿,杉江泰介现身。他身穿一件轻薄的蓝色开襟羊毛衫。看起来不像滑雪队的教练,倒像是公司里的重要干部。
“小犬现在人在训练中心,应该很快就回来了。您如果抽烟的话,请用。”泰介掀起桌上的玻璃烟盒盖,请佐久间抽烟。
佐久间婉拒,以惊讶的口吻问道:“今天还继续训练是吗?我听说比赛隔天都会休息呢。”
“是休息没错。所以才会像这样悠哉地待在家里。虽说是去训练中心,但也只是去接受按摩而已。因为他也累积了一些疲劳。”
“对了,昨天的比赛,令郎表现得很出色。那是他很满意的一跳吧?”
“没错,昨天确实跳得好。前天虽然输得很难看,但也许正因为这样,反而消除了过度紧绷的力量。”
“话说回来,他创下跳台最高纪录,真教人惊讶呢。”
“谢谢。”泰介从烟盒里取出一根香烟,以同样是玻璃制的打火机点燃了烟。他缓缓抽了一口后,望向佐久间。
“不知您今日前来有何贵干?我听说那件事已经破案了。”
“是的,已经逮捕了凶手。您知道是谁吗?”泰介颔首,蹙起眉头。
“不过,真教人不敢相信。我一直以为他是位很优秀的指导员。”
“但峰岸确实是凶手没错。只不过,他为何杀害榆井选手,此事至今尚未查清楚。他本人也始终不肯透露。”
“哦。杀人的动机是吧?”
“我们猜想,杉江先生可能会有甚么线索,所以才专程来向您请教。”
泰介闻言后苦笑,将烟灰弹进烟灰缸里。“我和他并不熟,所以这种事,您应该去问冰室兴产的田端才对吧?为甚么是问我呢?”
“不,虽然我拿不出甚么确切的根据,不过……”佐久间谈到昨天峰岸看那场比赛的事。向泰介坦白说出峰岸看杉江翔跳跃时,那异常激动的神情。
“峰岸看到翔跳跃的情况之后,有这种反应是吧……”泰介手指夹着香烟,露出陷入沉思的表情。但他旋即又恢复原本的笑脸。
“想不出来。不过话说回来,看到别人跳得漂亮,我们都会感到兴奋,会不会就只是因为这样呢?”
“其实不光只是这样。我们从峰岸的房间里找出几卷录影带,看过之后,发现了一件很耐人寻味的事。”
峰岸所持有的录影带,录的几乎都是榆井跳跃的画面。这很容易解释。因为在目前的运动界,录下选手的动作加以记录,是司空见惯的事。但要是拍摄别队选手的影片,涵义就不同了。这算是一种技术侦察。佐久间听说,在世界杯的比赛中,各国的教练团都会竞相拍摄尼凯宁的跳跃画面。
峰岸拍摄的对象除了榆井外,还有一人,那就是杉江翔。从很久以前便一直拍摄。
“真是匪夷所思。”泰介侧头寻思。“他想对翔打探甚么?他的队上明明已经有榆井这么一位杰出的选手啊。”
“对此,您可有甚么线索?”
“没有。”泰介说。
这时,佐久间感觉有人返回家中。传来杉江太太的声音。紧接着是一阵脚步声和敲门声。杉江翔走了进来。他身材高大,但有张小脸。感觉腰围比电视上还大上些许。
他身后跟着一名身材矮小的男子。此人戴着一副金框眼镜,身材纤瘦。虽然没和他说过话,但佐久间知道他的名字,他是杉江他们队上的运动防护员片冈。
经过一番简单的自我介绍后,翔也朝沙发坐下。片冈则是站在门口。
“刑警先生是来问我们峰岸杀害榆井的动机。”
翔闻言之后,略显神经质地挑动眉毛,说了一句:“动机?”
佐久间将刚才说的话又重复了一遍。
“峰岸先生他……”
有一瞬间,翔垂眼望向地面,佐久间见状,感到纳闷。他觉得翔似乎想说些甚么。
但泰介却在一旁插话道:“我猜他应该纯粹只是看翔跳得漂亮,感到惊讶罢了。只想得出这理由了。”这番话听在佐久间耳中,就像刻意不让翔开口似的。
“您觉得呢?”佐久间再次向翔询问。
但翔却摇了摇头。“我不知道。”他只悄声应了这么一句。
“是吗?”佐久间有一股冲动,想向翔问个清楚。但他想不出可以这么做的方法。而泰介似乎已微妙地感觉出他此时的心理,不慌不忙地说道:
“如果没有其他的问题,我们接下来要开始讨论训练的相关事情了。”那是容不得他拒绝的口吻,佐久间只得乖乖起身。
离开杉江家,走了几步后,他回身望向身后。那对父子现在应该正在谈论些甚么吧。佐久间感觉得出,他们在隐瞒些甚么。
──不过,若真是这样,他们又为何要隐瞒呢?
2
北东大学在小门里面有一排低矮的校舍,乍看像是当地的一所小学。但始终有许多学生从这扇门进出,泽村也混在他们里面,走进校内。有个看板写着:“来访者请至柜台处登记”,但他不知道柜台在哪里,所以总是擅自往体育学院的建筑走去。
他一步跨越两阶,从全新的校舍楼梯往上冲,接着进入三楼的走廊上,写有“生物力学研究室”的房间,大门敞开着。他毫不迟疑地走进房内。
有吉正躺在窗边的沙发上打盹,听见泽村的脚步声后醒了。他伸手摸摸脸颊,坐起身。
“当大学老师可真好。”泽村如此调侃,朝他对面坐下。“平时面对一大群女大学生,没课的时候还能睡午觉。”
“去你的,我是因为昨晚熬夜写论文。对吧?”有吉朝助理神崎唤道。面向电脑的神崎,笑嘻嘻地点着头。
“而且你误会了。我的学生可不光只有女生,也有邋遢的男生。就算是女大学生,也没有让人看了赏心悦目的美人。她们大部份都是因为生活不规律而皮肤松弛,靠浓妆艳抹来掩饰。”
“你讲这么大声好吗?房间门没关呢。”
“早说嘛。”有吉起身前去把门关上后,拿着报纸走了回来。
“你们集训住处那边的风波平息了吗?听说昨天事情闹得很大呢。”
“好像吧。不过,昨晚我跑去喝酒了。”泽村说完后,有吉不怀好意地哼哼冷笑。
“藉酒浇愁是吧。虽然因为指导员峰岸被捕的风波,而感觉比较没人注意,不过,你更在乎的是这件事吧?”语毕,有吉伸指朝报纸的体育栏弹了一下。上面写有“杉江的飞行,吹散滑雪跳跃界的阴霾,第二跳刷新跳台最高纪录”这行文字。
泽村长叹一声。“看来,真的被老师你说中了,也许我再也赢不了他了。”
“你还真气馁呢。”
“我明白再这样下去,只会拉大和他的差距。翔所做的训练,似乎没那么简单。”
“怎么啦?你看到甚么了吗?”
“说看到,好像不是很正确的说法。”泽村说出自己昨晚潜入日星汽车的实验室,目睹里头机械的事,有吉听得双目圆睁。
“你可真胡来。要是被捕,可是非法入侵罪呢。不过,这件事还真有意思。你当时捡到的那张纸,现在有带在身上吗?”
“有。就是想请老师你看看。”泽村将那张图表交给有吉。有吉一看到图表,眼神马上变得无比严肃。
“膝关节的角速度是吧。构想和我所做的研究一样。”
“这话怎么说?”
“所谓的膝关节角度,是大腿骨……”有吉指着大腿,接着又指向小腿外侧。“和腓骨所形成的角度。所以这部份的角速度,是以角度变化来呈现膝盖伸直的速度。角速度愈大,表示膝盖伸直的速度愈快。这张图表是记录其角速度如何随着时间变化。”
“这么说来,翔膝盖伸直的速度变化,就跟这条曲线一样罗?”
“就是这样。这里的‘ShOU’,指的应该是翔吧。另一个‘MODEL’又是指谁呢?”
“这个嘛……我猜应该是榆井。”泽村告诉有吉,“CYBIRD─SYStEM─ELM”里的“ELM”,意思是“榆”。
有吉沉声低吟:“如果是这样的话,翔膝盖的运动方式,和榆井是完全相同的模式。因为这两条曲线几乎完全重叠。”
“这是怎么一回事啊?”泽村感到莫名的不安。
“等等!膝关节展现出这样的特性,那表示……”有吉两手抱胸,蹙起眉头,注视天花板。口中似乎念念有词,这是他想事情时的习惯。
“原来是这样……好。”有吉重重地点了头,目光移回泽村脸上。“这张图表寄放在我这边好吗?我想确认一件事。”
“可以啊,不过,你会告诉我结果吧?”
“那当然。只是,我可不知道翔在做甚么样的训练哦。那得亲眼看过才知道。”
“这样啊……”泽村面露沮丧之色。
“不过,我能作出这样的推理。杉江集团对榆井的跳跃方式做了不少研究。他们打算让翔仿效榆井的技能。”
“以榆井当教科书是吧?”
“就是这样。所以才会用‘MODEL’这样的名称。”
“嗯……峰岸先生知道这件事吗?”
“这我就不得而知了,可能不知道吧。为甚么这样问?”
“是这样的,我刚才离开饭店时,有位刑警问了我一些奇怪的话。”
“奇怪的话?”
“问我峰岸先生和翔的关系。”
有吉张着嘴,一脸疑惑。“真的是很怪的问题。”
“我反过来问他们,为甚么要这样问。结果……”
他说的刑警,是曾和他有过多次交谈的佐久间。佐久间可能也是因为这样,才向泽村问话。面对泽村的提问,佐久间刑警回答,因为峰岸对翔的跳跃显得相当关心,所以他很在意此事。
“你说关心,是怎样个关心法?”
“关于这点,他就不肯透露了。”
“那么,你又是怎么回答?有提到这件事吗?”有吉拿起那张图表晃了晃。
“我才没说呢。要是透露这件事,就非得将我潜入日星的事全部招供不可。”
泽村这番话,听得有吉忍不住噗哧笑出声来。
“的确。真是明智之举。”语毕,有吉恢复原本严肃的表情。“不过,警方调查这件事,还真是耐人寻味呢。原来指导员峰岸对翔的跳跃方式非常在意啊。嗯,愈来愈有意思了。”
“到底是甚么事有意思啊?”
“现在我还不能告诉你,不过,这是时间早晚的问题。喂,亮太,如果顺利的话,你很有希望看到哦。”
“看到甚么?”
“就是杉江集团的秘密啊。翔到底是采用何种练习方式,我要去亲眼确认一下。”
有吉无视于泽村的惊诧,自顾自地颔首。
3
离开杉江的房子之后,佐久间前往圆山饭店。他走进餐厅后,找了几名已是熟面孔的选手和教练,向他们询问峰岸是否曾对翔说过甚么话。
但大部份的人似乎都害怕会扯上关系,总是说一句“想不出来”,态度冷淡地离席。根本不愿认真去想。
当中说的话比较值得参考的,是帝国化学的中尾。中尾在坚信峰岸不是凶手的前提下,提出以下的看法。
“比起对杉江翔,他对杉江泰介的做法反而还比较多批评。例如说他花钱的方式,已超出业余运动该有的范围,竟然雇用八名工作人员来伺候两、三名选手,做得太过头了。不过,日星汽车是大企业,而杉江教练又是社长的亲戚,所以有办法将我们无法想像的大笔经费,用在滑雪跳跃上。相对的,峰岸所属的原工业,则是为了节省人事费用,在他还是选手的时代,便命他身兼指导员的职务。我猜他可能是对这样的差异产生强烈的嫉妒心态。”
“这样的心理不难理解,他常和你讨论这件事吗?”
“最近才比较常谈这件事。还有,说讨论不太贴切。常是他喝醉时,自己一个人说个不停。他平时沉默寡言,但一聊到杉江先生的事,就常说个没完。”
他和杉江泰介之间可能有甚么过节吧。不过,是否和杀害榆井的事有关联,佐久间目前还瞧不出端倪。
“除此之外,他还批评过甚么?”
“大多是一些琐事。像是日本代表队集训时,会在春夏两季进行体力检测,但只有日星汽车都拒绝参加。”
“拒绝?为甚么?”
“有很多原因。像身体状况不佳啦,另有要事之类的。有人说,真正的原因是他们认为这和他们内部的体力检测相比,水准太低。”
说到这里,中尾接着说道:“对了,关于体力检测,峰岸曾说过一件耐人寻味的事。”
“是哪件事?”
“这件事请你千万不能传出去哦。我可不想被人控告妨害名誉。”
中尾的声音变得小声许多,佐久间很感兴趣。
“我当然不会说是从你这儿听来的。”
“那就拜托你了。”中尾喝了口杯里的水,重新环视四周。也许是凶手已经被捕的缘故,今天没看到新闻记者前来。中尾微微将椅子转向佐久间。
“我听他说,日星汽车也许暗中使用禁药。所以他们为了不让人发现选手体力提升的状况异常,才会拒绝接受定期的体力检测。”
“禁药?”佐久间知道禁药的事。汉城奥运时,此事一度是热门话题。
“峰岸说杉江翔特别有这个可能,于是他提议每位选手都应该接受禁药检验。我只回了他一句,这有可能办得到吗?我认为他醉得不轻,才会这样胡言乱语。”
“峰岸是不是有甚么根据,才会说这种话?”
“这我就不知道了。我认为他是反对杉江教练那种偏重科学的主张,也没甚么特别根据,就说那番话。”
“偏重科学的主张……杉江教练是这种人吗?”
“和其他教练相比,他对科学特别执着。不过,也因为这个缘故,他有一度形同被逐出滑雪跳跃界。”
“那可真严重呢。”
“因为他的做法惹来了严重的后果。不……”中尾张开手掌,挡在自己面前。“请不要问我这件事。我这个人不喜欢背后说人坏话。”
“我不会透露是你说的……”
“这是我个人感觉的问题。你放心。只要向地方的体育报社询问,他们自然会告诉你。”
“那就这么办吧。”佐久间很干脆地收手,伸舌舔舐嘴唇。“对了,峰岸和杉江教练之间,是否有甚么私人关系呢?”
“不知道耶,没听说过。”中尾侧着头说道。
4
峰岸被逮捕后,已过了三天。进入拘留期。搜查当局打算在接下来的一星期内取得有力证据,或是引他自白。
这天,佐久间和须川前往小樽警局。因为他们认为,或许峰岸犯案的动机和他的家人有关。他们已事先委托小樽警局对峰岸的家人展开调查。
但根据调查结果来看,与杀害榆井有关的可能性微乎其微。峰岸担任小学老师的父亲,于九年前过世,老家现在是靠他的哥哥龙雄从事运输业来支撑家中的生计。从哥哥龙雄,乃至于峰岸的母亲梅子、龙雄的妻子早苗以及两个孩子,都查不出甚么值得一提的关联。峰岸家最近也没甚么特殊情况发生。
步出小樽警局后,佐久间他们决定到峰岸家拜访。之前前往立花旧书店时,曾顺道去过一次,但逮捕峰岸后,这还是第一次登门拜访。峰岸被捕后,他母亲和哥哥曾来过札幌警局,不过当时没和佐久间他们碰面。
峰岸家是面向坡道的一间双层木造房。可能是为了避免让人往屋内窥望,他们朝长出围墙外的松树挂上塑胶布,以此遮蔽屋内。二楼的窗户也是窗帘紧闭。经这么一提才想到,有家电视台在峰岸被捕后,不断在电视新闻中播放他家的画面。
尽管立场不太受欢迎,但峰岸的母亲梅子还是让佐久间他们进屋。本以为她是不想让附近邻居看他们在玄关前争执的模样,但其实不然。她是想向佐久间他们陈诉自己儿子的清白。
“像他那么温柔的孩子,怎么可能杀人,当中一定有误会。请两位再好好仔细调查。”
她深深低头鞠躬,眼泪扑簌簌而下。佐久间和须川无言以对,很快便告辞离去。
“被她这么一哭,实在很伤脑筋。”离开峰岸家后,须川摸摸鼻头,如此低语。
回到搜查总部后得知,一无所获的并非只有他们。始终查不出应证峰岸犯行的证据。
连追查告密者身分的小组,也迟迟不见进展。
“告密者、动机、犯案手法,要是能解开其中一项就好了。”感觉就只差这最后临门一脚,河野似乎相当懊恼。
这时,分机电话响起。一名接起电话的年轻刑警,出声叫唤佐久间。
“楼下有人找你。”
“有人找我?谁啊?”
“听说是一位姓有吉的大学老师。”
“有吉?”没听过这个名字。
佐久间来到楼下,发现门口站着一名男子。嘴边蓄着胡子,看起来不像老师,倒像是深居山中的人。
“您是佐久间先生吗?”男子问。
“我就是,请问您是?”
男子递上名片。头衔写着“北东大学助理教授”。
“请问有甚么事吗?”佐久间拿著名片问道。
“关于榆井命案一事,我得到一些消息。”有吉说。“我猜应该对案情有帮助。我们到附近店家边喝茶边聊,您觉得如何?”
“好啊。”
他们走进警局斜对面的咖啡厅。有吉先提到自己是在冰室兴产的协助下,从事滑雪跳跃动作的研究工作。
“很有趣的工作。”佐久间如此说道,这是他由衷的感想。
“我现在的情况就像在树海里徘徊,又没有指南针。”有吉一本正经地说道。佐久间点头,他大致能明白他的意思。
“其实我是透过亮太而得知您的大名。泽村亮太您应该知道吧?”
“我知道。”
“佐久间先生,听说您曾经告诉过亮太。指导员峰岸对杉江翔的跳跃情况相当感兴趣。”
“是的。”佐久间颔首。
“其实我也对翔的跳跃情况很感兴趣。因为短短这几个月来,他的技能提升许多。不单只是飞行距离拉长,连身体动作也有明显的进步。这点从各项数据资料来看,便可一目了然。”
“这么说来,峰岸对他感兴趣,也是这个原因罗?”
但有吉却摇了摇头。“您这个说法不太正确。某位选手突然开窍,这不管在哪个运动界都是很常见的事。像职棒里头那些不是靠选秀加入的选手,就是很好的例子。我认为指导员峰岸在意的,是杉江翔提升技能的原因。”
“您这话的意思是……?”佐久间还猜不出有吉话中的涵义。
“请您先看这个。”有吉向佐久间递出两张纸,分别都是以细线画成的图形。
“详细的说明我就省略了。这是以简单的线条来呈现出滑雪跳跃选手蹬地跃出的瞬间。这样您明白吗?”
原来如此,经他这么一说,看起来确实像选手蹬地跳跃的模样。
“明白了。”佐久间说。
“第一张图是榆井跳跃的画面。而第二张图则是杉江翔去年跳跃的画面。两相比较后,您有何看法?”
“嗯,看起来有很大的差异。不过看电视时,每个选手跳跃的模样都大同小异。”
“第一个不同,是他们蹬地跳跃的时机。只要看膝盖和腰部的角度便可明白,第二张图很早便开始有所动作,但第一张图则是一直忍到最后。”
“原来如此,的确是这样没错。”
“接下来请看看腰部以上的角度。两人的身高几乎一样,所以只要看头部位置就很清楚,第二张图的杉江翔,随着跳跃的动作抬起上身。但第一张图却是在跃离跳台后,仍持续保持弯腰的状态,看得出来吧?”
“没错。不过看在外行人眼中,会觉得第二张图的选手姿势比较漂亮。”
“因为他挺直身躯,感觉比较大。不过,在跃出的时候摆出这种姿势,会承受太多空气阻力,使飞行距离无法伸展。说个参考资料给您听,当时榆井在七十米级的比赛中,飞行距离是九十一点五米,第二张图的杉江翔则是七十点五米。”
“哗,差那么多啊!”佐久间发出由衷的惊呼。
“蹬地的动作,也就是跳跃,是最重要的关键。而榆井的跳跃,就算以国际水准来看,也堪称顶极。像这样的跳跃技术,除了榆井之外,只会再联想到另外一人。”
“另外一人?”
“尼凯宁。马蒂?尼凯宁。”
“哦,原来如此。”佐久间想到,榆井明人称日本的尼凯宁。这似乎不单只是意指他在比赛中的优异表现。
“你刚才说的,我都懂了。请接着说吧。”佐久间催促他往下说。
“那么,请看下一张图。”有吉又递出一张和刚才差不多的简图。
“这是甚么?”佐久间问。
“这是按照杉江翔最近的跳跃情况所画下的图。如何?和去年相比,改变很大吧?”
“的确。所以这表示杉江选手最近状况绝佳是吗?”
“是这样没错,不过,请您拿它和刚才的第一张图重叠。这样您应该会知道我想说甚么。”
“重叠?”佐久间将两张纸重叠,并藉由光线透视。他不禁惊呼一声,这两张图极为相似。
“很有意思吧?”有吉咧嘴而笑。“就算都是一流的选手,飞行姿势还是会有自己的特色,技巧的发挥方式也会有不同的差异。两者会如此相似,就算是偶然,也未免太像了吧?”
“我是个门外汉,不好发表评论,不过,我觉得此事确实离奇。不过,光凭姿势,也不能妄下断言吧?”
“人类的视觉认知,远比我们想像中来得强。算了。那请您再看这个。这是从这张图里分析出的结果。”有吉取出三张图表。每张图表都有两条曲线,每张图表的这两条曲线几乎重叠。
“这是对脚踝的关节、膝关节,还有腰关节的动作所做的分析。它所呈现的是角速度的时间变化……这我就不多作说明了,可以吗?”
“请省略吧。”佐久间苦笑道。要是听他解释,时间再多也不够用。
“简单来说,这是将脚踝、膝盖、腰部的动作时机和模式,加以定量化所绘制而成。这两条曲线,一条是榆井,另一条是现在的杉江翔。看得出来,两者极为一致对吧?像这么一致的情况,可是非常罕见呢。”
“难怪您想说这不是偶然。”
“应该不是偶然才对。”有吉如此断言,也许是觉得口干,他又点了一杯咖啡。
“如果不是偶然,那会是甚么?希望您能以简单易懂的方式说明。”
“很简单。这不需要甚么复杂的道理。杉江集团……不,直接说杉江泰介就行了。他让自己儿子彻底学会榆井明的跳跃方式。”
“让他学会榆井明的跳跃方式?”
“如果这样您听不太懂的话,也可以改说成是向他儿子传授榆井的所有一切。总之,他们一直在进行这样的训练和教育。而最重要的是……”说到这里,有吉突然停下,煞有介事地喝了口咖啡,含在嘴里。“指导员峰岸应该是察觉到此事,所以才会对翔的跳跃情况那么关心。”
佐久间觉得这是很有道理,很有意思的想法。
“如果真是这样,为甚么会和这次的犯案有所关联?”
有吉闻言,皮笑肉不笑地说道:“这我就不知道了。对此展开调查,是您的工作吧?”
佐久间重新端详这位外型特异的助理教授,莞尔一笑。
“说得也是。对了,关于杉江先生他们所做的事,有没有更确切的证据?以您刚才说的话来看,还是跳脱不出推论的范畴。”
“若说是推论的话,确实是如此。因为这不是我亲眼目睹。不过……”有吉望向手提包内,露出略显踌躇之色,就此取出一张资料。“我倒是有这项东西。”
纸上画的图,和他刚才出示的三张图表很相似。
“这是甚么?”
“和刚才我给您看的膝关节特性图表一样。不过,这不是我做的。我不能告诉您这是如何取得,但我可以向您透露,这东西来自杉江先生那里。”
“这东西来自杉江先生那里……这里写的英文是甚么意思?”有吉望向佐久间手指的地方。
“哦,那应该是系统名称。而 ELM 这个单字的意思,是‘榆’。”
“榆是吧……”虽然不清楚有吉的推理有多高的准确性,但杉江他们利用榆井的资料从事某项工作,似乎是可以确定的事。
“我明白了,我们会展开调查。这东西可暂时由我保管吗?”佐久间想拿起桌上那份资料,但有吉却先一步抢下。
“我也需要这份资料,”他说道。“不能随便借您。”
“那么,请让我影印吧。”佐久间如此提议,但有吉却没答话。他到底在想甚么?正当佐久间如此暗忖时,有吉面带微笑地说道。“来谈个交易吧。您总有一天会去找杉江先生,以确认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对吧?到时候请让我和您同行。如果您同意,我就把资料交给您。对您来说,这样应该比较好吧?外行人就算看了那套系统,也看不出个所以然来,不过,您要是能带我去,我就能替您说明。”
原来是这么回事,佐久间这才恍然大悟。这名男子果然是学者,比起破案,他更想到杉江那里一探究竟,所以才会主动前来提供线索。
“我明白了。我去和上司谈谈看,应该是没问题才对。”
“看您回答得这么干脆,真是不好意思啊。”
“那么,那份资料交给我吧。”佐久间伸手想拿,但有吉却是笑咪咪地拿着手提包站起身。
“这份资料只有在和杉江先生碰面时才会用到吧,到时候我会直接拿过去。”语毕,他行了一礼,就此步出店外。
※※※
“榆井明的复制人是吧?简直跟科幻片一样。”与有吉道别后,佐久间转述有吉说过的话,须川闻言,惊讶地说道。
“可是,我认为有这个可能。那位姓有吉的学者带来的资料也是这么显示,这和我前些日子从中尾口中听到的消息正好吻合。”中尾说,峰岸对杉江泰介偏重科学的主张颇有微词。此外还有这么一件事。杉江泰介以前曾经因为过度引进科学,一度形同被滑雪跳跃界放逐。
关于此事,他已事先询问体育新闻的记者加以确认。约莫十年前,泰介是某滑雪队的教练,他对滑雪跳跃练习作了一项提议。那就是对脚部嵌上特殊的石膏。无法晋升一流水准的选手当中,有人会在进行蹬地跳跃的动作时,将膝盖住回收。石膏的功用,就是要让膝盖维持在一定的角度以上。听说奥地利的指导员也是为了同样的目的,对选手进行贴扎,以此展开跳跃,功效显着,杉江就是根据这项消息才这么做。
然而,就算在膝盖上贴扎,也还是能保有相当的自由度,但泰介想出来的石膏法,却过于机械化,自由度极差。如果能稳定飞行,倒还不会有问题,可是一旦跌倒,便无法立即保护自己。
有一名选手跌倒,双腿骨折,他的选手生命也就此终结。杉江泰介就此从滑雪跳跃界消失。
──他曾经做过那样的事,现在又东山再起。像复制榆井这样的行径或许他真的做得出来。
听过有吉的说法后,佐久间认为此事的可信度愈来愈高。
5
日星汽车的接待室,与杉江家的客厅相比,显得穷酸许多。窗边的窗帘已经褪色,沙发也罩上单调的白色沙发罩。壁纸有些许破损,装饰用的风景画也没甚么格调。唯一可以媲美的,就只有随意摆在桌上的银色打火机。这也是理所当然的事,因为这是杉江泰介从口袋里取出的登喜路牌打火机。
泰介右手指头夹着尚未点火的香烟,露出注视香烟前端的眼神。但他当然不是在看香烟的滤嘴,他正在思考刚才佐久间问的问题。
桌上除了打火机外,还放了几张资料。这当然是有吉昨天出示给佐久间看的文件。
运动防护员片冈站在泰介身旁,静静等候这位指挥官下达指示。
不只是他。佐久间、须川,以及按照约定一同前来的有吉,也全都不发一语,静静等候杉江泰介回答。
“也就是说,”杉江终于开口了。“警方想知道我们现在采取何种训练方法,是吗?”
“是的。”佐久间应道。
“真搞不懂。”杉江做出甩香烟的动作,将它叼进嘴里后,伸手拿向桌上的打火机。
“这和命案有甚么关系,我完全无法理解。”
“是的,连我们也不清楚。”须川这句话,令杉江露出有点意外的神情。须川接着道:“就是因为想弄清楚,所以才请您让我们见识一下。”
“杉江先生,”有吉说。“我很清楚你的目的,你想让翔变得和榆井一样。不,应该说是想让翔完全变身成榆井。遭杀害的人是榆井,而凶手峰岸又非常在意翔的跳跃情况。既然如此,你到底做了些甚么,非得交代清楚不可。”
杉江闻言,眯起单眼,瞪视这位年轻的助理教授。
“你这点子可真是好啊!跟在刑警的身边,以此打探我们的训练内容。为达目的,不择手段是吧?”他拿起其中一张资料。那不是有吉制作的资料,而是从杉江这里取得的资料。“前几天,有只猫闯进我的实验室里,留下痕迹,看来,它是误把这种东西当成柴鱼片了。”
有吉依旧神色自若地倚在沙发上。杉江不再瞪视他,将资料放回桌上。
“您意下如何?”佐久间看准时机,进一步催促。杉江默不作声,似乎在思索该拿甚么藉口拒绝。
这时有人展开行动,不是杉江,而是片冈。他转身面向自己的雇主,微微伸长身子,凑向杉江耳边,右手遮住嘴巴。这装模作样的姿势,反而更显诡异。
“就算让他们看……”“与其让人想歪”“配合警方”不时传来这几句话。佐久间心想,这个人得小心提防才行。他说话时,声音故意忽大忽小。
片冈提供了数十秒的建言。这段时间,杉江的眼神就像拨云见日一般。眼中微带笑意。
“好吧。”杉江向刑警们说道。“就让各位看个够。我不希望被人误会我和这起犯罪有关,而且要是我们的训练方式传出甚么奇怪的谣言,那也会给我带来不少困扰。”
“谢谢。”佐久间一行人向他行了一礼。
“还有。”杉江接着说道。“请顺便把住在圆山饭店的相关人员也都叫来。我就趁这个机会,让他们见识一下我们是采取何种训练吧。”
佐久间惊讶地抬起头来。这时候杉江已露出笑脸,只有一旁的片冈始终面无表情,金框眼镜的镜片朦胧,看不清他的眼神,令人在意。
6
一切果然都和有吉老师的计划一样,泽村走在日星汽车的公司内,如此沉思。只要出示那份资料,警方一定会采取行动。泽村原本是打算搭顺风车,一窥杉江他们的训练内容,但没想到结果远远超乎他的期待。因为杉江竟然说要向所有滑雪跳跃相关人员公开。
泽村此刻和各队的教练、指导员,以及二十几名选手,一同前往实验室。
“真期待,到底他们都做些甚么训练呢?”连理应对翔的进步不感兴趣的池浦,说起话来也难掩兴奋之情。不论何种运动的选手,都一样很在乎别人的练习内容。
“不过,”走在一旁的日野低语道。打从刚才他便频频侧头沉思。“他为甚么会突然想对外公开呢?之前明明都保密到家。”
“应该是不想无端被人怀疑吧。要是被警方盯上,那可就麻烦了。”池浦如此应道,但日野还是表情凝重。泽村见他这副神情,也跟着莫名感到不安。
※※※
在杉江的带领下,三十多名男子成群跟在后头。不久,他们来到第二实验大楼前。杉江就此停步,转头面向前来参观的众人。
“有一句话我得先说。”他以响亮的嗓音说道。“今天主要是让警方检查,我希望各位只要安静地看就行了。实验室内的物品当然不准乱碰,照相、摄影、录音、写笔记,也一律禁止。明白了吗?”
三好就像是代表众人似的,点了点头。杉江确认众人同意后,再次环视现场众人,才又再向前迈步。
“真会摆架子。”池浦不屑地说道。
泽村走在实验大楼的走廊上,环视周遭。虽然之前才潜入过这里,但此时站在亮处下,与先前的印象完全不同。之前来这里的时候,感觉恍如置身医院里,但现在看起来,果然不愧是一流企业的实验大楼。
泽村通过走廊,走进实验室内的时候,感觉心脏跳得好快。因为之前潜入这里时,眼前一片漆黑,几乎甚么也看不见。
走进实验室后,他仔细往室内张望。接着,他不自主地发出一声惊呼。事先已有心理准备的他姑且如此,也难怪其他第一次走进这里的人会呆立原地,半晌说不出话来。
这里宛如新型兵器的实验工厂。有钢筋裸露在外的挑高天花板,以及摆设在一旁的各种工作机器。其中最吸引泽村目光的,是装设在房间中央的巨大装置。尽管有灯光照射,仍猜不出它到底是甚么。
“这里原本是做车体研究的地方,有足以进行大型实验的空间,搬运装置的设备也是相当完善。”杉江向刑警和有吉他们夸耀。泽村推开众人,走向前方。
继续往里走,三名身穿工作服的男子、身穿运动服的翔,以及运动防护员片冈,早已在里头等候。翔的表情略显紧张,其他四人则是看起来充满戒心。
杉江朝着身穿工作服的男子们吩咐了几句之后,他们各自回归自己的工作岗位。一人坐在电脑前,一人走向室内中央的装置,另一人带着翔走向实验室角落。片冈则是像影子一样,紧跟在杉江身旁。
“接下来……”杉江走向室内中央的装置。泽村重新端详,觉得这项装置的形状愈看愈古怪。就像在塞满各种机器的望楼上,架上一个又大又厚的长方形台座。台座上设有栏杆,就像船上的甲板一般。
“这是在我们公司的支援下所研发出的装置,跳跃模拟器。”杉江又提高了音量。看他这副模样,感觉他注意的对象似乎不是刑警,而是滑雪跳跃的相关人员。
“类似跳跃练习机,是吗?”佐久间刑警问,杉江志得意满地颔首。
“没错。各地都有人试着制造模拟器,但全都是骗小孩的把戏。比公园里的玩具强不了多少,根本无法和世界水准对抗。”这也是故意讲给滑雪跳跃相关人员听的口吻。
“有了它,就能和世界水准抗衡是吗?”佐久间刑警问。
“没错。”杉江如此断言,并向身旁穿工作服的男子吩咐道:“抬起滑行坡。”
男子朝自己面前的操作面板,操作了一会儿之后,发出装置启动电源的声响。像是转动马达的声音。
“那是冷却帮浦的声音。主马达的温度相当高,必须要让冷却水循环。”杉江说明完的同时,穿工作服的男子说了一句“抬起滑行坡”,按下按钮。这时,又传出一阵马达声,两旁支撑巨大台座的两只脚开始缓缓伸长。由于另一边的高度始终没变,台座就此变得略微倾斜。
参观者当中有人发出惊呼。这巨大装置启动的模样,有一股难以形容的威吓感。
到了可以看见台座上方的角度时,动作就此停止。现场变得稍微安静。
“三十六度了。”看到这些目瞪口呆的观众,杉江心满意足地抬头挺胸。“这是宫之森跳台滑雪场的助滑坡角度。”
“该不会是在这里练习滑行吧?”泽村仰望那巨大的滑坡,如此询问。
杉江神色自若地回应:“你说中了。就是在这里滑行。”
“不会吧?这顶多只有三公尺长啊。”
“三公尺长就够了。而且这还是为了安全起见而刻意加长。”
“原来如此。所以才会叫做滑行坡是吧。”有吉望着那向上升起的台座上方,心领神会似地颔首。“台座的表面好像会像输送带一样,不断往后滑行呢。就算在上面滑行,只要速度一致,位置也不会有变化。”
接着他向刑警和三好他们解释道:“这是将往上走的电动手扶梯改成往下走的一种设计。”解释得相当好。泽村一脸钦佩的颔首。
“被抢一步先说明了,老师说得一点都没错。”杉江满面春风。
“不过,表面看起来好像是橡胶。”有吉说。
“是在金属履带上面贴上橡胶,橡胶里嵌有铁丝网。”
“用橡胶的话,滑雪板不是滑不动吗?”
“用滑雪板的确是滑不动。”
“那么,你是用轮式滑雪板罗?”
“没错。”杉江使了个眼色,片冈马上走向窗边,从下方的柜子里取出像滑板的东西。长度和滑板相当,但不同点在于底部各装有八个滑轮。表面装设滑雪跳跃用的金属配件。
“光是要决定这个轮式滑雪板的规格,就花了好几个月的时间,做出的失败样品,多到都可以卖人了。”
“就这样穿上它在上面滑行吗?”须川刑警以惊讶的口吻问。
“不过,滑落的速度,和底下履带移动的速度,真的有办法配合得那么巧妙吗?”三好不解地问道。刑警们似乎也有同感,频频颔首。
“百闻不如一见,就让你们见识一下吧!”杉江朝着正在实验室角落准备的翔他们比了一个暗号。站在翔身旁的技师打开附近的操作面板开关后,又传来了马达的声响,翔的身体开始缓缓升起。装设在天花板上的起重机,吊起他的身体。
翔脚上穿着轮式滑雪板,头戴安全帽。
被起重机吊起的翔,保持斜倾的姿势落向滑行坡上。他握住一旁的扶手,稳住身体。
“先来回答三好先生的问题吧。启动输送带。”杉江一声令下,开关就此开启,翔脚下的输送带开始缓缓往后移动。速度慢慢提升,不久,装设在翔斜前方的灯泡亮起。翔同时从扶手上松手,做出从助滑坡滑下时的曲膝滑雪姿势。
轮式滑雪板开始滑动,只有短暂的瞬间,觉得翔的身体滑落。但他的身体旋即恢复到原本的位置。之后多少会时而往前,时而往后,但总不会超出三公尺的范围。
“机器会感测出滑行者的位置,以此控制马达的转动速度。这其实也不是甚么多厉害的技术。”杉江泰介解说时,翔维持姿势不变,滑行在始终转个不停的坡道上。泽村想起以前养过的一只松鼠,松鼠常在转动的滚轮里跑个不停。
“好,停!”杉江大声唤道,翔站直身子,伸手握住一旁的扶手。传来输送带减速的声音。输送带停下后,翔往台座外侧坐下。
一旁观看的选手们,纷纷吁了口气。他们肯定都当作是自己在上面滑行。
“就是这么回事。”杉江对刑警说道。“这模拟斜坡的速度,最大可达时速一百二十公里以上。就算是九十米级的比赛,初速也不会超过一百公里,所以这样就很够用了。”
“真厉害。”有吉低语道。
“关于助滑坡方面,我们已经明白了,那么,跳台又是怎样的情形呢?”泽村等人的指导员滨谷问。“总不会是在那样的状态下跳吧?”
“当然不是,到目前为止,都只是前戏。重头戏接下来才要上场。”杉江走至装置前方,指着地板。可以看到装置的前方有一排小小的灯泡。
“这是用来通知选手跳跃时机的装置。从现在翔所在的位置来看,灯泡是往他滑下的方向纵向排列。开始从滑行坡上方滑下后,灯泡会从远方开始依序亮灯。这是模拟跳台逐渐接近的情形。选手看亮灯的灯泡朝自己接近后,便进行跳跃。”
“不能以自己喜欢的时机跳跃是吗?就只是这样吗?”泽村故意大声说道,好让对方听见。
杉江目光移向泽村。“你可真是性急啊,我们怎么可能只为了这样,而专程做出这么大型的装置。”杉江如此冷笑,朝翔和技师们唤道:“好,就让大家见识一下真正的重头戏吧。准备好了吗?”
翔站起身,像刚才一样手握扶手。技师们也都各就各位,竖起大拇指。
“那就开始吧。”杉江一声令下的同时,输送带又开始转动。但速度并不快。翔手握扶手,就像在确认轮式滑雪板的滚动情况般,双脚前后移动。
“只有一开始的时机是由翔自己决定。从他松手的那一刻起,系统就会真正启动。”杉江解说道。
过了一会儿,翔喊了一声:“好,GO!”就此松手,摆出曲膝滑雪姿势。同一时间,站在装置旁的技师也打开某个开关。
和刚才一样,输送带的速度逐渐提升。翔的姿势和位置几乎没变。但用来表示模拟跳台的最前端灯泡亮起后,开始出现变化。
那名为“滑行坡”的输送带底下,两根支撑它的汽缸开始急速缩短。造成滑行坡原本三十六度的坡度变得平缓。
众人皆发出惊叹声。
灯泡陆续亮灯。不久,斜坡的角度停止变化。
同一时间,翔的身体略微往前滑,就此蹬地跃起。
泽村看得目瞪口呆。当他回过神来时,翔从台座上跃起的身体,已被起重机吊在半空中。接着输送带慢慢减缓速度。
泽村回神后环视四周,这才知道看得目瞪口呆的人不只他一个。
“如何?”杉江依序观察每个人的神情后说道。“如同我之前所讲的,一开始滑行坡要维持三十六度的坡度。经滑行过一段距离后,坡度便会突然减缓。各位不妨将它想成是真实跳台样貌的重现。刚才已说明过灯泡在模拟跳台里的功能,当然得配合它一起运作。换句话说,在跳台接近的同时,坡度会变缓,实验者必须配合时机跳跃。”
“真不简单。”最先发出这声赞叹的人,是冰室兴产教练田端。“简直就像真的跳台一样。有了它,就能进行训练了。对吧,老师。”
他口中的老师,指的是有吉。有吉沉默了半晌,表情严肃地仰望那项装置。
“以模拟器来说,确实很不简单。”有吉说。“如果还能送风的话,就更完美了。”
“我们正在检讨装设风洞的可能性。因为我们是汽车制造公司,所以拥有这方面的技术。”
太完美了──有人脱口说了这么一句。杉江目光移向说话者的方向,脸上泛起满意的笑容。
“不过,”佐久间刑警开口:“就算你们制造出再完美的模拟跳台,还是和榆井选手没有关联吧?杉江翔选手是如何学会榆井选手的技术?”
“关于这一点就需稍作说明了。”杉江答道。“我从以前就对榆井选手很感兴趣。这件事,我可以大方地告诉现今滑雪跳跃界的各位。我们可是对他的跳跃方式,展开彻底的影像解析。”
“影像解析?”有吉诧异地重复他说的话,杉江不予理会,继续说道:
“研究的结果,我几乎已掌握了他所有的动作模式。我们还进一步使用这套滑行坡装置,反覆练习,直到翔学会他的动作为止。因为这项装置的优点,就是一天可以连跳好几次,而且指导者还能跟滑行中的选手说话。虽然称之为 CYBIRD SYStEM,听起来煞有介事,其实它只是一种很务实的训练方式。”
“原来如此,你们都做这样的训练啊?难怪翔最近的状况会那么好。”田端一脸钦佩,三好接着发问:“这项装置大约价值多少钱?”
“这个嘛,几乎都是公司内自行制造,所以应该比委托外部制造要便宜,不过……”杉江停顿了一会儿说道。“我可以说,它的金额绝不是用千万来计算。”
“那就是上亿罗?”某银行滑雪队的教练发出一声惊呼。
“以上就是我们秘密训练的全貌。这么一来,各位刑警应该就能明白我们与榆井和峰岸的那起命案没任何关联。还有其他问题吗?”
两名刑警互望了一眼后,摇了摇头。
“那么,示范表演就到此为止吧。”杉江比了个暗号,所有装置的开关就此关闭。
7
“这应该不是他们的全貌。”手握方向盘的佐久间身后,传来有吉的声音。警方正在送他回北东大学的路上。
“你是指杉江队的秘密训练吗?”坐在有吉身旁的须川问。
“没错。所谓的 CYBIRD SYStEM,并不是那样的东西。那套模拟器确实了不起,但那只是和实际的跳跃情况一样罢了。以这种方式,翔不可能完全复制榆井的跳跃技术。杉江教练似乎是想要一石二鸟,才刻意演出这出戏。一来为了断绝警方的纠缠,二来为了避免滑雪跳跃界对杉江集团的秘密练习有不当的臆测,所以他才会以那种方式公开系统的一部份。其实他公开的部份,肯定是他判断后,认为就算让人看了,也不会有影响的部份。”
须川听了他这一番话后暗啐了一声。“我猜也是这样。那是最重要的部份,才是我们真正想要知道的。”
“他到底是具体隐瞒了甚么呢?”佐久间透过车内后视镜,望着助理教授那张胡须脸,如此问道。
“可能是他们的矫正方法吧。”
“矫正……你是指跳跃的矫正吗?”
“没错。事实上,这是最困难的地方。就算已用那种大费周章的方式查出翔的缺点,也就是他与榆井的差异处,但要如何加以矫正,才是真正的问题。即便是使用实际的跳台来练习,一样可以指出大致的缺点。指导员或教练,总是会不断重复下达同样的指示。但选手的缺点还是很难改进。反过来说,如果没有矫正缺点的功能,制造如此巨大的装置,几乎没有任何价值可言。”
“你的意思是,那项装置应该具有这个功能,是吗?”佐久间问。
“应该没有错。”有吉断言道。“从杉江先生的话语之中,可以清楚证实这件事。两位还记得吗?杉江先生不是很瞧不起以往的模拟器吗?”
“嗯,经你这么一提,他好像说过甚么。”须川蹙起眉头,食指轻敲自己的太阳穴。“我记得他好像说,那比公园里的玩具强不了多少。”
“还说是骗小孩的把戏。”
“没错吧?诚如杉江先生所说,与他刚才的滑行坡装置相比,以往的模拟器确实逊色不少。既不是电动装置,也不是电脑操控。一般都是设有两条平行的斜坡轨道,然后有个从上面滑过的拉杆。选手手握拉杆,沿着轨道飞出,就只是这样的设计。”
“原来如此,真的很像公园里的玩具。”须川低语道。
“但反覆进行这样的动作,确实可以矫正跳跃动作。因为有些国家引进这项模拟器后,实力大进。”
“那日本呢?”
“日本很晚才引进,去年才开始。”
“真糟糕。”须川朝头上一阵搔抓。“为甚么日本总是这样。”
“简言之,”佐久间说道。“你想说的是,这种单纯的设计也具有矫正的功能。既然杉江瞧不起它,就表示他的滑行坡装置应该具备了更强的功能。”
“没错。”
“这么说来……”须川坐在狭窄的后座,换腿交叉,一副很拥挤的模样。“峰岸真正感兴趣的部份,是他们的秘密矫正功能吗?”
“应该是。”有吉应道。
“真是搞不懂啊,这到底跟杀害榆井有甚么关联?”须川焦躁地如此说道,挥拳揍向前座的椅背。
“其实还有一件事,我很在意。”明明没人在旁边偷听,但有吉却还是压低声音。
“哪件事?”佐久间也不自主地压低音量。
“他们收集资料的方法。他们说是利用影像解析,但这不可能办到。光靠那样,要收集到足以供训练之用的庞大资料,是不可能的事。”
“那么,他是如何办到的?”
“你问到重点了。”有吉难得露出正经的表情。“这我不能乱说,不过,这也许正是和案情核心有关的部份。”
8
峰岸觉得精疲神困。伸手往下巴一摸,感觉满是胡碴。顺势望向手掌,发现脸上的油脂沾得满手都是油光。
他倚坐在看守所的冰冷墙上,双脚向前伸出。油腻的头发落向前额。他拨起头发,顺便搔抓头皮。感觉头皮屑跑进了指甲里。
他长叹了一声,在栏杆和铁丝网外的看守员抬起头来,瞪了峰岸一眼,模样就像是在说“你干嘛”。峰岸微微摇了摇头,看守员见状,朝牢房环视一遍后,再度低下头去。
峰岸仔细想过各种可能性,得到的结论是不可能逃离这里。
警方也许正一步步逼近真相。相较之下,自己却落成这番田地,束手无策。
不,还不能放弃,峰岸告诉自己。警方还没握有重要证据,他们应该只查出毒药的出处,还不知道他的动机和杀害手法。
问题在于告密者。
现在他还没出面,表示以后可能也不会出面。这么一来,最教人在意的,莫过于告密者为何知道他是杀害榆井的凶手。要是警方发现这项根据,一切就完了。
这时,峰岸再度展开他的推理。
他已反覆推理了数十回。
推理的起点始终一样。为甚么告密者没被他的诡计所骗?只要想作是因为有人以毒药掉换维他命,榆井才会误服毒药而死,应该就不会想到峰岸是凶手。
这是为甚么?
他想到的唯一可能,是告密者因为其他原因而得知他是凶手。这么一来,就算峰岸有不在场证明,此人也会认定它只是个诡计。
那么,为甚么此人知道峰岸是凶手呢?对此,峰岸只有一个线索。就是他之前藏在训练馆的毒药。告密者知道那是峰岸藏的毒药。
但峰岸旋即又改变了想法。如果真是这样,此人向警方告密时,一并将毒药的所在处告诉警方不就得了吗?他为何不这么做?
他又为何知道这是峰岸所藏匿?峰岸自信他在处理时没被任何人瞧见。
现在又重回第一个问题。为甚么告密者没被那个诡计所骗?
峰岸回头看自己的杀人手法。当时他成功利用另一个途径将毒药交给榆井,而榆井自己应该也没发现,那含有毒药的胶囊是峰岸所给。
而掉包药袋,是在榆井吃完午餐,服完药之后才做的事。峰岸当时假装走向垃圾桶,其实是接近榆井的餐桌,迅速把药袋掉包。
要是告密者亲眼目睹当时那一幕,那会怎样?一旦得知命案的事,便会马上知道谁是凶手。
峰岸想起当时有哪些人在场。有冰室兴产教练田端、选手泽村、日野,还有中尾。
此外,不能忘了那位女服务生,还有店长。
但想到这里,峰岸又摇了摇头。在他犯案的过程中,就属掉包药袋一事最危险,所以他行事相当小心。当时他甚至心想,要是找不到适当的机会下手,就算不掉包药袋也没关系。
没被任何人看见──峰岸回想当时的情景,深深颔首。
想不出来──他摇了摇头。为甚么那个诡计对告密者行不通呢?“紫丁香”餐厅在早上九点到九点四十分这段时间没人在场,而且任何人都能自由进出。为甚么告密者不会认为凶手是在那段时间潜入餐厅,将榆井的维他命掉换成毒药呢?
“一定有哪里不对。”峰岸如此自言自语。他期待能藉此从全新的方向去思考,但结果还是一样,他的推理总是在相同的地方一再打转。
9
佐久间从一位熟悉的体育记者那里取得一份杉江泰介和日星滑雪队的相关资料,他在重新翻阅资料时,发现一件耐人寻味的事。
滑雪跳跃队于一九八六年四月成立,当时有三名成员。然而,他们三人都在隔年一九八七年退队。虽然不是同一时间退队,但陆续是在五月、九月,以及十一月离开。
而杉江翔就是在该年四月加入。
三人退队,翔却加入,感觉这当中好像有甚么阴谋。翔姑且不论,那三人加入滑雪队才一年多就全部退队,有这种事吗?
佐久间拿起电话,打给提供他消息的那位记者。他的报社同事说,很不巧,他正好外出,但很快就可以找到他人,会叫他打电话过来。
在等电话这段时间,佐久间在脑中计算。要制造杉江泰介引以为傲的那项装置,到底需要花多久的时间?尽管这会随设备的规模大小而有所不同,不过,以这种程度来看,应该是一年到一年半的时间就能完成。
秘密训练至少从半年前就开始,所以他们开始制造这项设备,最晚应该从一九八七年夏天便已开始进行。
大约就是在那个时间点前后,翔加入滑雪队,而三名队员退队。
这件事当真耐人寻味。
那名体育记者打电话来了。他是位姓久野的青年,佐久间是透过社会记者认识他。
佐久间询问日星汽车那三名队员退队的事,久野闻言后,朗声大笑。
“佐久间先生,你想多了啦。那三人退队,其实没甚么多了不得的原因。”
“那么,是甚么原因呢?”
“很简单,因为他们没有当选手的资格。职棒也一样,没实力的人,只好自己引退。”
“话是这样没错,可是,他们三个人都一样吗?而且加入滑雪队才两年耶。”
“关于这件事,我还得要稍作说明才行。大部份的团队在刚成立的第一年,都没甚么厉害的选手。因为没有知名度,所以大家不感兴趣,而最重要的是,在挖角的竞争中,他们完全落在别人之后。所以只能捡一些挑剩的选手。说起来,都是一些不在选秀目标内的选手。”
“日星也曾经是这样吗?”
“没错,而且当时还特别严重。不管再怎么偏袒他们,他们的选手都没有社会人士组成的队伍所应有的水准。你等我一下,我去找详细资料给你看。”
在停止对话的这段时间,佐久间朝茶壶里倒入热水泡茶。他喝了一口,同时电话另一头传来拿起话筒的声音。
“我看看啊……那三人分别是深町、岛野、小泉。深町和小泉是大学毕业,岛野则是毕业于俱知安的高中。三人都没甚么出色的成绩。不像是能在滑雪跳跃界闯荡的角色。当初真不知道怎么会选上他们。”久野在说话时,似乎连他自己也觉得纳闷。
“换句话说,他们挑的全都是这样的选手,所以就算选手们马上感觉自己能力已达到极限而退出,也不足为奇是吗?”
“就是这么一回事,以日星的立场来看,可能是因为有杉江翔的加入,那三个人反而显得累赘吧。”
“嗯,原来如此。”
尽管佐久间一副心领神会的口吻,但总还是觉得有些事情想不透。
“你知道他们三人的住处吗?”
“这个我就不太清楚了。反正,他们三个人都在日星工作,只要向公司打听就会知道了。啊,对了。”久野的声音再度从话筒远去,隔了一会儿又返回。“果然没错,我最近有听说关于岛野的事。他死了。”
“死了?为甚么?”
“详情我不清楚。听说是他在日星汽车的工厂上班时,从某个地方失足坠落。因为他以前是滑雪跳跃选手,所以我当时本想去采访,但后来还是作罢。”
三人当中死了一人。又是一件令人在意的事。佐久间向他道谢,挂上电话之后,开始查询日星汽车的电话号码。
※※※
当天,佐久间和须川前往日星汽车拜访。他们在工厂的接待室等候,不久来了一位身穿工作服的年轻男子。他肤色白净,有个尖细的下巴。此种纤瘦的体型,应该很适合当滑雪跳跃选手。
这名男子是深町和雄,之前滑雪队三名选手的其中之一。佐久间与他有过一面之缘,之前他曾到幌南运动中心见夕子,好像是夕子的往日情人。
看他递出的名片,上头写着“品质管理主任辅佐”的头衔。
“深町先生,您辞去滑雪队的工作,进入现在的职场,是一九八七年五月的事,对吧?然后两年不到的时间,您就已经拥有这样的头衔啊?”佐久间望著名片问道,那是坦率的疑问。
“不,我这头衔其实没甚么。因为这部门人少,而且员工们都很年轻。”深町的回答,与其说是谦虚,不如说是辩解。
“不过,您还是很了不起啊。能这样快刀斩乱麻,放弃滑雪跳跃,还真是明智的抉择呢。”须川说完后,深町正襟危堂,双手摆在膝上。
“请问两位今天找我有甚么事?”他语带顾忌地问。
隔了一会儿,须川才说道。“其实是关于滑雪队的事,某一个案件的嫌犯,非常注意日星滑雪队,这当中似乎隐藏了甚么关键。不过,目前的滑雪队相关人员似乎多所顾忌,迟迟不愿如实以告。所以我们才想向您问个清楚。”
“可是……”深町眨了眨眼。“我辞去那里的工作已经很久了,而且最近都没跟他们往来。所以就算您问我他们最近的事,我也……”
“聊以前的事也行。”须川语气犀利地说道,深町脸上一时流露怯色。
须川竖起大拇指比向背后。“你们的工厂占地内,有一座第二实验大楼对吧。在那里的实验室里,有滑雪队的训练用装置,你知道吗?”
“我只略有耳闻。”深町答,声音略带颤抖。
“想请您告诉我们,那项装置的目的为何?应该不单纯只是训练机器吧?”
深町沉默不语,表情透露出他正在思索该如何回答。
“那台机器在构想阶段时,你还是滑雪队的一员吧?”经佐久间这么一问,深町微微颔首。
“您可曾听说它是甚么样的机器?”
“甚么样的机器……”深町急促地舔舐嘴唇。“我只听说它是一台高性能的模拟器。”
“用法呢?”
“不知道。”回答后,深町微微卷起工作服的衣袖,低头朝左手的手表望了一眼。“我还有事要忙,可否就此结束问话呢?我真的对滑雪队的事一无所知。”
“那么,我再问最后一个问题就好。”
深町正欲站起身,须川伸出手,就像要拦住他似的。“您在一九八六年加入滑雪队,隔年五月退队,为甚么这么快就退队?”
深町闻言后,先是别开目光,接着像在吞咽唾沫般,喉结动了动。“没为甚么,因为我明白自己的能力高低。”
“可是,才一年就放弃,未免太早了吧。”
“才不是一年呢。我从小就一直练习,最后才明白自己不适合走这条路。”
“不过,您当初加入日星滑雪队时,不是这么认为吧?”佐久间语毕,深町双唇紧抿,似乎不知如何回答。接着他又望了手表一眼,说了一句“我还有工作要忙”,就此步出接待室。
事有蹊跷──这是佐久间与须川共同的看法。不过到底有何玄机,两人目前还瞧不出端倪。
继深町之后,两人和小泉透见面。小泉可能是离开滑雪队的缘故,略微发福了些。他气色红润,给人精力充沛之感。
看一看小泉的名片,他现在似乎隶属于国外的业务部门。从字面上来看,令佐久间联想到“菁英”一词。
刑警以之前对深町的提问,再次向小泉问了一遍。聊到工作的内容时,小泉的口吻显得很轻松,但一谈到滑雪队的话题,语气马上变得沉重许多。
“我不太愿意回想起那段往事。”他明显露出厌烦的表情。“因为没半点美好的回忆,那是无比痛苦的一年。”针对模拟器的事向他询问,小泉的回答和深町一样。同样也以有事要忙搪塞,迅速起身离去。
“真的很可疑。”步出接待室后,须川走在走廊上说道。
“看了真不舒服,感觉就像在隐瞒些甚么。”
“连已经离开滑雪队的人,对杉江集团的秘密训练都三缄其口是吧。这样更教人在意了。”
“怎么办?另外一个人已经因为意外而亡故了。”
“说得也是。”须川停步,轻拍自己的脖子。
“去他以前待过的职场看看吧。”佐久间也是同样的看法。
向人事部询问后得知,岛野悟郎生前服务的部门是车体设计课实验班。佐久间原本以为他是在生产线工作,对此略感意外。
“他是个工作勤奋、充满活力的青年。真没想到会是那种死法。”
这名个头矮小、体格精壮的组长,频频侧头说道。
“他是怎样死的?”佐久间问。
“就从那里掉落。底下有机器,好像正好击中要害。”组长指向制造机上方的通道,宛如一座细长的天桥,应该有数公尺高。
此刻正好有一名作业员在上头行走,但比腰部还高的位置设有扶手,感觉不会有危险。
“就是说啊。真搞不懂他为何会从上面坠落。”
“他当时在做甚么?”
“搬运机器啊。悟郎当时站在通道上,以无线对讲机进行引导。据目击者说,他那时候身体微微从扶手上往外探出,没想到会就此坠落。”组长补充道,自从发生那起意外后,工厂的安全标准变得更加严格了。
“岛野先生曾提到他当滑雪跳跃选手时的事吗?”须川如此询问,组长一听,马上摇头。
“完全没提过。就算我问他,他也不太说。之后就再也没人提那件事了。”
又是件耐人寻味的事。
10
是在甚么样的契机下,产生这样的想法,峰岸自己也不清楚。总之,这念头突然冒出,然后在他脑中急速膨胀。
是他平时推理的延续。
每次总是从告密者为何没被那项诡计所骗展开,然后就此结束。
为甚么告密者不相信药袋是在九点到九点四十分这段时间被掉包的呢?
于是他有了个新的想法。
这是个大胆的假设,如果实际上无法在这四十分钟里掉包药袋的话,又会是怎样呢?倘若有人知道这件事的话……
要是有人知道不可能在这段时间里掉包,那么,此人便能马上看穿这是假装掉包的诡计。
若是对方有进一步思索,为甚么凶手要设下这种诡计,得到的结论应该会是为了制造不在场的证明。当然了,有不在场证明的人反而是很可疑的,而当时有确切不在场证明的人,只有田端与峰岸两人。
一口气使缩小了嫌犯的范围。
※※※
然而,峰岸心想,在现实情况中,要在四十分钟内掉包药袋,确实也不无可能。在那段时间里,任谁都能走进店内,此事警方也已确认过。
不过,峰岸旋即又念头一转,就算店内没人,但要是店外有人,那可就糟糕了。举例来说,要是店里的两个出口外面一直都有站人的话,凶手就不可能从这里进出。
当然了,在现实情况中,不应该会有这种事。
峰岸几乎都还记得每个人的证词。因为当时他就是如此绷紧神经。
中尾在九点二十分钟前,一直都待在玄关前的停车场里,之后才前往大厅。他说当时走出玄关的,只有泽村一人。泽村是在九点左右走出。
这也没有甚么特别的问题。在中尾走进大厅的九点二十分之前,还是有可能可以走进餐厅掉包药袋,从柜台是看不见餐厅入口的。
那么,户外通往餐厅的出入口呢?没人会看这里。换言之,谁都可以从这里自由进出。
峰岸确定它也没问题。从九点到九点四十分这段时间,的确有可能掉包药袋。只要没人说谎的话。
说谎──
当峰岸想到这个可能性时,他的信心开始动摇,不见得每个人讲的都是实话。
峰岸从床上坐起身,咬起大拇指的指甲,心跳声传进他耳中,他突然全身微微发热。
他从记忆中唤起当时每个人的证词,逐一思考每一个人说的话如果是谎言,会有甚么结果。
当时我在别馆打电话──这是日野的证词。
峰岸想到某个人的证词时,思绪就此中断。他再次在脑中努力回想,如果此人撒谎,与事实相反的话……
“啊……”峰岸发出绝望的叫声。接着,他双膝虚脱无力,蹲坐在地面。
那是无可挑剔的完美推论。
峰岸在心中低语。是那家伙啊!
11
隔天,佐久间独自从札幌搭乘函馆干线,摇摇晃晃两小时左右的车程,抵达俱知安后再转乘巴士。
要到岛野悟郎的老家,得在前往二世谷的半途下车。从公车站牌沿着马路走数十公尺后,可以看到一家立着“岛野食堂”看板的店家。打开铝制拉门后,暖炉的暖气包覆全身,同时传来一名中年女性的声音,向他唤道“欢迎光临”。
昨天他已事先联络过,不过当佐久间报上身分时,岛野的父母还是露出紧张之色。
“是啊,真搞不懂为何会发生那种事,好不容易把一个孩子拉拔到这么大。”
悟郎的母亲以手帕的一角来回轻按左右的眼角,再次对自己二儿子遭遇的不幸感到难过。岛野悟郎好像有个哥哥。
“进日星汽车工作,是悟郎先生的个人意愿吗?”佐久间问。
“因为他喜欢汽车。”父亲答道。“不过老实说,我当初没想到他进得了日星。因为我本以为他高中毕业后,会在附近的工厂上班。”
“有人前来挖角对吧。”
“是的,是滑雪队的人。不过,我这么说或许有点奇怪,我当时一直搞不懂,为甚么他们会来对悟郎挖角。因为悟郎有很多朋友跳得比他好,悟郎自己原本也打算毕业后就不再跳了。”
“前来挖角的人,对这件事有说些甚么吗?”
“对方说很看好悟郎的发展性。还说,希望悟郎能让他们培训一年。要是结果不行的话,会马上分配他到一般的职场工作。悟郎似乎也很中意这样的安排。”
“后来他退出滑雪队后,公司可有照当初的承诺处理?”
“有的,说到车体设计,那是悟郎最想要的工作环境,而他也很高兴大企业肯信守承诺。”这位父亲眯起眼睛,似乎是想起儿子开心的表情,难过地紧抿双唇。
“悟郎先生在选手时代,对于滑雪队的练习,有说过些甚么吗?”
“不,他在滑雪队时,几乎都不和家里联络。一直都住在宿舍里,连过年和中元节也不回家。偶尔打电话去找他,他也只说一句我很好,没能好好和我们说话。”
“他一直到退出滑雪队后,才回家探亲。”母亲说道。“在决定新的工作环境之前,一直待在家里。”
“关于滑雪队,他说过些甚么吗?”悟郎的父母闻言,不约而同地摇头。
“一提到这件事,他就不高兴。我们猜想,他可能是待不下去了,才会退出滑雪队,所以不愿想起那段往事,后来我们也都尽可能不去谈那件事。”
佐久间心想,这和那位组长说的一样。岛野为何不愿谈论滑雪队的事呢?
光靠这点线索,根本完全不知道杉江他们在做些甚么,也无从掌握峰岸的犯案动机。
佐久间向岛野的父母询问他是否有亲近的朋友。他父母回答,虽然有儿时玩伴,但他出外上班后,应该就没再见面了。
“啊,对了。”他母亲将手帕移开眼睛,望向丈夫。“他曾提过那孩子的事,就是家具店的幸博啊。”
“啊,对哦。”他丈夫似乎也猛然想起,频频点头。“前面那家家具店的老板,有个当滑雪跳跃选手的儿子。好像还入选为日本代表队呢。所以悟郎确定要到札幌去之后,我还去拜托他多多照顾我家悟郎。后来曾听悟郎提起,他常找幸博商量一些事情。”
“对方是日本代表队的一员?他叫甚么名字?”
佐久间像抓住机会般追问,岛野悟郎的父亲有点不知所措地说:“那位家具店老板的儿子,名叫日野幸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