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园美把纳豆浇在饭上,我有点惊讶,因为我一直以为她虽然喜欢搅拌纳豆,但是并不爱吃。
“你在看甚么?”有美子问道。
“没有,因为园美在吃纳豆。”
于是她看着女儿,噢了一声点点头。
“她从上个月开始就敢吃了喔。老公,你现在才发现?早餐已经出现过这样东西好几次了。”
“是吗?是甚么原因让她变得敢吃的吗?”
“上次回长冈时,我爸吃的时候给了她一点,结果她说很好吃,其实和我们平常吃的纳豆味道根本没甚么差别,小孩子真的很不可思议。从此,她就开始主动吃那个了。”
“嗯……”
“说到这里,那时候你不在场。”有美子露出回想的眼神。“那天你一个人,在傍晚出门去了,说要去滑雪。”
“是那晚吗……”我的心头一阵刺痛。
“算算都已过了一个多月了,你居然到现在才发现,太迟钝了吧!”有美子的语气不像在谴责我的漠不关心,反倒带有只有她一个人注意到女儿变化的优越感。
“小孩子果真是天天在长大。”
我这么一说,有美子苦笑着说:“事到如今你在说甚么傻话啊。”
“爸爸坏坏喔,园美敢吃纳豆的事,他到现在才发现。”有美子对女儿说。
“坏坏喔!”幼小的女儿对我说。
“不好意思。”我耍宝地缩起脖子。
这是平凡无奇、一成不变的早晨对话。园美固然不用说,就连有美子,想必也毫不怀疑今后会这样度过每一天吧。若说有变,顶多只是园美多出弟弟或妹妹,作梦也不会想到我们之中会少了哪一个人。就连我自己,一年前也是如此。
但现在的我知道,这个风景不久就要变了,三人行本来是理所当然的,不久却将变成两人,不是别人,正是我自己将从这里消失。
打从决定选择秋叶的那一刻,我就不断意识到这点。也许该用“觉悟”来形容比较好。不能再见到母女俩的痛苦是莫可奈何,但我感到心痛,是在我想像到她们的痛苦时。
尤其是想到园美会受到的心灵创伤,我便犹如被黑暗笼罩,没有任何光芒,找不到出口,我也不认为她自己找得到。
没有发现园美已经敢吃纳豆,并非缘于我太迟钝,而是因为我已无法再正眼面对不久便得抛弃的幼小女儿。
在妻子与女儿的目送下,我离开家门。出了公寓,人行道旁栽种的樱花已接近盛开,原来已到了这种时节。
她们深信我会回来,丝毫没想过我不回来的可能性。这令我很痛苦,如果我是个坏父亲或许还好些,如果我是那种离开只会让她们抚胸庆幸的坏男人,那就甚么问题也不会有了。但是──我自己这么说或许很奇怪,我并非那种坏男人,我一直试图继续扮演好丈夫、好父亲,事到如今,就连这种行为本身似乎也是罪恶。
到了公司,秋叶还没来。我坐到自己位子上,正准备开电脑时,田口真穗带着少根筋的笑容过来了。该不会又要告诉我关于秋叶结婚的小道消息吧,我暗自做好戒备。
“渡部先生,今晚您有安排节目吗?”她小声问。
“今晚?不,今晚我没事。”
“我们打算替仲西小姐办个送别会,她这个月底不是要离职了吗?可是课长好像不想特地办送别会,我们觉得那样她太可怜,所以年轻同事想自己办个送别会,但是大家都方便的日子只有今天,所以才临时决定。”
“我去没关系吗?我可不是年轻人。”
“没关系,渡部先生,您勉强过关,那我就当作您要参加罗!”
我很想质问这算哪门子勉强过关,但田口真穗撇下我,就这么走了。
我看着秋叶的座位,不知几时她已经到了,正要戴上眼镜。动作做到一半时她朝我看来。我俩的视线相接。早安,今天也好吗?──她朝我这么默默倾诉。很好,我回答。其实暗怀苦恼,但是至少我得用眼睛撒谎。
秋叶的送别会在八丁堀那间居酒屋举行。少了几名当初参加欢迎会的成员,其中包括课长与里村。
想当然耳,大家开始针对秋叶的婚事发问,先从消息的真假问起。
“目前还没有具体决定。”
她的回答令众人全部围上来。
“可是,有对象了吧?当初办欢迎会时,你说没这样的对象,那是骗人的吗?”男职员问。
“不是骗人的,那时真的没有。”
噢──除了我以外全场哄然变色。
“这么说对方是公司的人?”
这个逼近核心的问题令我开始坐立不安,我喝芋头烧酒掺水的速度加快了。
秋叶嫣然一笑,微微摇头。
“很遗憾并不是。”
这句话,令全场的紧张登时松弛。搞甚么啊,坐我旁边的男职员咕哝。
“那你在哪认识的?联谊?”田口真穗扮演起发问者。
“不,是在棒球打击练习场。”
嘴里含着烧酒的我差点呛到。
“棒球打击练习场?仲西小姐,你会去那种地方?”
“去啊!那玩意对于发泄压力非常管用。”
“噢?然后就在那里邂逅了?”
秋叶点头。“命运的邂逅。”
不知是谁咻地惊叹一声,其他人也目瞪口呆。
“欸,对方是甚么样的人?”田口真穗继续发问。
秋叶像要思考般略微歪头后才开口。
“他是个对工作充满干劲又温柔的人,还有……我想他应该是个能够重视家庭的人。”
“被你这么一讲我想起来了,仲西小姐你在欢迎会时就说过,不能尽到丈夫职责的人你不要,对吧?”
一扯到这种话题,田口真穗似乎就会发挥过人的记忆力。
“还有,你是不是也说过,如果对方外遇会杀了他?”
男职员的这个疑问,令好几个人都迭声附和没错没错。
“那时我们听了还觉得超恐怖的。”
秋叶一边报以微笑,一边说:“外遇连想都别想。”继而又说:“不过,如果是动了真心那也没办法。”
“动了真心?”田口真穗问。
“无论是男是女,我想都有可能移情别恋,因为就连我自己,交往过的男人也不止一个。明明已有固定对象,却还是喜欢上别人,我认为这个行为本身不该被谴责。无法原谅的是自己没失去任何东西,也没受伤,却把负担统统推给对方的行为。那样不叫真心,纯粹只是偷吃,无论是谁,应该都没这种权利玩弄别人的感情吧?”
在秋叶以平淡语气娓娓道来的过程中,每个人的表情逐渐凝重,但是神情最阴郁的肯定是我。
“这么说,你不担心那个人会偷吃罗?”田口真穗语带开朗地问。
“我想没问题,他应该没那个胆子,因为他知道会被我杀死。”
这句话令大家重拾笑容。
“欸,你最喜欢那个人的哪一点?”
田口真穗的问题,令秋叶再次歪头思考。
“哪一点啊……老实说,我自己也不太清楚,而且如果是过去的我,也绝对不会喜欢上那种类型的人。不过多亏有他,的确让我得以重新发现自己。”
“重新发现自己?”
“比方说连我自己也没注意到的长处或短处或喜好,诸如此类。尤其是从那个人身上,我学到了道歉。我啊,在认识他之前,一直无法坦诚说出对不起,我老是认为自己没有错,我没有对不起别人……”秋叶说完,逐一环视再度变得神情肃穆的同事们,深深一鞠躬。“都是我胡言乱语,把好好的气氛弄僵了,对不起。你们看,我现在能道歉了吧?”
秋叶的笑话,拯救了本来快要陷入沉闷的气氛。之后,包括田口真穗在内,再也没人向秋叶问起她的男友,大概是猜测其中可能有甚么一言难尽的隐情吧!
送别会结束后,田口真穗邀我继续喝下一摊,但我说太晚回家不方便推辞掉了。真正的原因,其实是在少数人中和秋叶一起太尴尬了。
和大家道别,我独自钻进计程车后检查手机简讯,有秋叶寄来的。
我也不参加第二摊,我在棒球打击练习场前等你。
我慌忙对司机说:“不好意思,请改去新宿。”
我在棒球打击练习场旁下了计程车,边走,边取出手机,但是还没开始操作,便发觉秋叶站在眼前。
“你是今晚的主角,不去参加没关系吗?”
她飞奔向我,一把挽住我的手臂。
“因为人家想跟你在这里见面嘛!”
“刚才,你自己说着说着也开始怀念了吧。”
“对呀,你呢?”
“我也很怀念,虽然仅仅是半年前的事。”
我想起秋叶脸色狰狞甩动球棒的模样,想必就在那瞬间,我爱上了她。
“那晚,要是没在这里遇到,也就不会有现在的我们了吧。”秋叶望着棒球练习场的灯光说。
“大概吧。”
“说不定,那样比较好吧,那我就用不着这么痛苦,也不会苦苦折磨你了。”
“……很痛苦?”
被我一问,秋叶倏然垂眼,但她旋即抬起头,嫣然一笑。
“不,没关系,我不在乎,一点也不痛苦,能够这样很幸福。”
“我也不在乎。”
冷风吹来,我本想找家咖啡店进去坐,但秋叶提议散步。
“在夜晚的街头四处走走吧,那样更有秘密约会的感觉。”
“秘密约会吗……”
我们手挽着手,开始漫步新宿街头。街上挤满了还没享尽夜色的人们。
“下个星期一你有空吗?我是说周一晚上。”秋叶边走边问。
“星期一是……”
“三十号。”她当下回答:“三月三十号。如果解释得再罗唆点,是三月三十一号的前一天。”
我不禁脱口惊呼,那天的意义我当然明白。
“只要等到三十一号的午夜零时,那个案子的时效就成立了。届时,我希望你跟我在一起。”秋叶驻足,放开我的手臂。她转身面对我,继续说道:“不行吗?”
我呼地吐出一口气。我可以感受到她那股拚命的气势,怎么可能开得了口拒绝。
“好啊,那晚我们一起度过吧!”
我又得对有美子说谎了,然而,我觉得那已无关紧要。
“欸,你记得吗?我之前讲过的,等到三月三十一日那天,就可以说出很多事。”
“当然记得。”
“那一天终于快要来临了,我的命运之日。”秋叶目不转睛地盯着我的眼。“我会说喔。一切的一切,我都会说。”
我默然颔首。无论她要告白甚么,我都打算正面接受,其实此时此刻我就想问个明白,但我踌躇不决,不知是否该说出口,那样等于轻忽她保持沉默长达十五年以来的觉悟。
“我也希望你答应我一件事。”秋叶说。
“甚么事?”
秋叶将视线从我转开,迷惘地游移眼眸,然后做个深呼吸,再次将真挚的目光投向我。
“请你决定我们的事,我希望你做个决断,看要怎么做。其中也包含了你要拿现在的家庭怎么办。”
“我的心意并没改变呀。”
她摇头。
“我不是在怀疑你的心意,我是希望你能让我见识一下那份心意有多强烈。刚才我说的话你都听见了吧?如果你是真心的,我希望你不要逃避失去和受伤,如果你那样做,就表示你不是真心的,那代表你的所做所为,纯粹只是偷腥。”
秋叶说的每一字每一句都如利刃刺进我的心,我根本无力反驳。她说得一点也没错,是我逃避至今,我一直把负担推给她一个人承受。
“知道了,届时我也会给你答案,在听你的告白之前,我会先跟我太太说清楚。”
“那可不行。”秋叶说:“你的答覆,等听完我告白之后再说,我不想让你后悔,纵使你没有后悔,今后若要一边怀疑你是否已经后悔一边过日子,我也会很痛苦。”
“我不会后悔,我有把握不会。”
“即使那样也不行。”秋叶的语气很严厉。
我叹息。
“既然你这么坚持,那就等我听完你的告白再说吧。之后,我会向我太太坦承一切,在三月三十一日那天,做个了断。”
“那天一切都会结束,对吧。”秋叶再次挽住我的手臂。
“从那天起,一切都会开始。”我说着,迈步走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