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类别:文学名著 作者:史迪格·拉森 本章:第三十章

    布隆维斯特凝神看着菲斯卡街九号的大门口,这是斯德哥尔摩最高级的地盘之一。他将钥匙插入门锁一转,全无障碍。门厅里的住户名单并无帮助。布隆维斯特以为这里多半是供公司租用的饭店式高级公寓,但似乎也有一两间私人住宅。名单上没有莎兰德的名字,他一点也不惊讶,只不过这种地方再怎麽看都不像她的藏身之处。他一楼一楼往上爬,边看门牌上的姓名,没有一个能激起联想。最後来到顶楼,看见门牌上写着「V·库拉」。

    布隆维斯特拍了一下额头,忍不住微笑。选择这个名字应该不是为了取笑他个人,反倒比较像是反映出莎兰德内心某种具有讽刺意味的想法——不过以林格伦小说中的主角为绰号的「小侦探布隆维斯特」,要寻找另一名主角长袜皮皮,还有什麽地方比更适当的地方呢?

    他按了门铃等候片刻,才掏出钥匙打开安全锁和下方的锁。门一打开,立刻启动了警报器。

    ※※※

    手机开始哗哗响时,莎兰德正来到厄勒布鲁外围的格兰斯哈玛附近,她踩下刹车停到路肩,从夹克口袋拿出掌上电脑,连上手机。十五秒钟前,她公寓的门被人打开了。警报器并未连接到任何安保公司,唯一的目的只是警告她有人闯入或以某种方法打开了门。三十秒後警铃会开始鸣响,不速之客也会意外受到漆弹袭击,而漆弹就藏在门边一个伪装的保险丝盒内。她面带微笑一边期待一边倒数。布隆维斯特受挫地瞪着门边的警报显示器,不知为何他想都没想过公寓里会装警报器,此时只能眼看着数字钟面开始倒数。进《千禧年》办公室,若未能在三十秒内键入正确的四位数字,警报器便会启动,接着很快就会有几名人高马大的安保人员冲进来。他第一个反应是关上门,赶紧离开大楼,但实际上却定定地站在原地不动。

    四位数字。不可能随便猜。

    二五——二四——二三——二二……

    该死的长袜皮……

    一九——一八……

    你会用什麽密码呢?

    一五——一四——一三……

    他愈来愈惊慌。

    一○——九——八……

    於是他抬起手,绝望地按下唯一想得到的数字:九二七七。这四个数字刚好与触控键上-A-S-P(黄蜂)四个字母相对应。出乎意外的是倒数停止了,还剩下六秒。警报器哔了最後一声,面板上显示的数字归零,同时亮起绿灯。

    ※※※

    莎兰德不敢置信地睁大双眼,以为自己出现幻觉,明知这麽做不理性,却还是摇晃了一下她的掌上电脑。就在漆弹爆炸前六秒时,倒数停止了,一秒过後,显示数字归零。

    不可能。

    这世上没有其他人知道密码。

    这怎麽可能?是警察?不对。札拉?难以相信。她在手机上拨了一个号码,等候监视摄影机联线,传来低解析度的影像。摄影机藏在大厅天花板上一个类似侦烟器的物体内,每秒钟会拍下一张低解析度照片。她从头播放这一连串连续照片,也就是开门启动警报器那一刻。当看到摄影机下方的布隆维斯特痉挛似的上演了半分钟的可笑哑剧,最後终於按下密码,瘫靠在门柱上,活像差点心脏病发的模样,她脸上立刻绽放出撇嘴笑容。

    王八蛋小侦探布隆维斯特找到她了。

    他捡到了她掉落在伦达路的钥匙,也够聪明能想起「黄蜂」是她在网路上的名称。而且既然都找到了公寓,很可能也发现这是黄蜂企业所有。她还在看着,布隆维斯特已经开始走走停停地穿过门厅,消失在摄影机镜头前。

    该死!我怎会如此容易被猜透?当初怎麽会遗落那些钥匙?……如今她的所有秘密都摊在布隆维斯特窥探的眼前。思考几分钟後,她认为反正也没有差别了,硬碟已经全部删除,这才是重点。而且由他发现这个藏身处,甚至可能对她有利。她的秘密,他早已知道得比任何人都多。这只勤劳猪会做对的事,不会出卖她。希望如此。她将车排到D档,朝歌德堡继续推进之际也深陷思绪中。

    ※※※

    玛琳於早上八点半抵达公司时,在楼梯间碰到罗贝多。她一眼就认出他来,并自我介绍,请他入内。他脚跛得很厉害。一闻到办公室内的咖啡香,就知道爱莉卡来了。

    「嗨,爱莉卡。很抱歉临时找你,也谢谢你愿意见我。」拳王说道。

    爱莉卡先端详他脸上那一个个惊人的瘀伤与肿块之後,才俯身亲了他脸颊一下。

    「你看起来真不像活人。」她说。

    「我以前也断过鼻梁。你把布隆维斯特藏在哪里了?」

    「他不知道上哪去扮侦探、找线索了。和平时一样,无法联络到他。除了昨晚一封奇怪的电子邮件外,从昨天早上就没有他的消息。谢谢你……总之,谢谢你。」

    她指指他的脸。

    罗贝多笑了起来。

    「要不要喝杯咖啡?你说你有事情要告诉我。玛琳,一块来听吧。」

    他们就舒服地坐在爱莉卡办公室里的椅子上。

    「是关於和我交手的那个高大的金发混蛋。我跟麦可说他的拳击毫无可取之处,但有趣的是他两只拳头一直保持在防御姿势,脚步的移动也像个拳击手,好像真的受过一些训练。」

    「麦可昨天在电话里提到了。」玛琳说。

    「我一直想着这件事,所以昨天回家後,发了电子邮件到全欧洲的拳击俱乐部,叙述了事情的经过,并尽可能详细地描述那个家伙。」

    「运气如何?」

    「应该算是不错吧。」

    他将一张传真照片放在爱莉卡与玛琳面前的桌上,像是在某拳击俱乐部的训练课程上拍摄的,两名拳手站着聆听一个身形矮胖、年纪较大、戴着一顶窄边皮帽、穿着长袖运动服的男子指点,另外有六七人也环绕在拳击台边倾听着。背景里站着一个看似平头族小混混的魁梧男子,被用马克笔圈起来了。

    「这是十七年前拍的照片,背景那个人叫罗纳德·尼德曼,拍照时十八岁,所以现在应该三十五岁左右,和绑架米莉安那个巨人岁数相符。我不敢说百分之百是他,因为照片太久远,画质又不好。但看起来确实十分相像。」

    「这张照片哪来的?」

    「汉堡『动力』俱乐部一位资深教练汉斯·敏斯特给我回了信,说尼德曼在八十年代末期曾为他们打了一年的拳,或者应该说曾试图为他们打拳。我今天一早就收到信,来这里之前还和敏斯特通过电话。他的大意是:尼德曼是德国汉堡人,八十年代时和一个平头族帮派厮混。他有个年长几岁的哥哥,是个极有天分的拳击手,尼德曼就是通过他加入俱乐部的。尼德曼具有很可怕的力量,外形简直是无与伦比。敏斯特说他从未见过如此大的力道,即使最顶尖的拳击手也不例外。有一次他们测量他出拳的力道,结果竟然破表。」

    「听起来他在拳击界应该前途无量。」爱莉卡说。

    罗贝多却连连摇头。

    「据敏斯特的说法,他不可能,有几个原因。第一,他学不会拳击。他只会站在定点用力挥拳,移动起来非常笨拙,这和我在尼克瓦恩面对的那家伙一样。但更糟的是,他不知道自己的力量有多大,偶尔对打练习时会将对手打成重伤,例如鼻梁和下颔骨折等等不必要的伤害。所以他们实在无法留他。」

    「所以他可以说是会拳击却又不太会,是吗?」玛琳说。

    「正是如此,但他之所以中断却是为了医疗原因。」

    「怎麽说?」

    「他看起来好像金刚护体,无论挨多少拳,总是抖抖身子便又继续打。其实他罹患一种非常罕见的病叫先天性痛觉缺失,我查过了,那是一种遗传的基因缺陷,也就是说他神经突触内的传导物质运作失常,说白一点,就是他没有痛觉。」

    「听起来很像拳击手的最大本钱。」

    罗贝多再次摇头。

    「正好相反,这种病可能会对生命造成危害。大多数罹患先天性痛觉缺失的人都死得很早,大约介於二十到二十五岁之间。痛觉是身体出了问题的警讯,如果把手放到炙热的炉子上,一觉得痛你就会缩手;但这种病的患者却不会有任何反应,直到闻到肉烧焦的味道为止。」

    玛琳和爱莉卡不由得面面相觑。

    「你是说真的吗?」爱莉卡问道。

    「千真万确。尼德曼什麽感觉也没有,随时都像注射了大量的局部麻醉剂。而他之所以没出事,是因为他有另一项遗传特徵足以互补。他的体格异於常人,骨骼非常强壮,因此几乎刀枪不入,而且他天生的力道简直绝无仅有。最重要的是他的癒合速度一定很快。」

    「我渐渐了解到你们那场拳赛是多麽有趣了。」

    「那还用说,我绝不想再打一次。唯一对他起作用的一次,就是米莉安踢他下体的时候,他确实跪下了一秒……那类的打法想必会启动某种生理反应,否则他不会觉得痛。相信我,我要是被她那样一踢,也会倒地不起。」

    「最後是怎麽结束的?」

    「有这种病的人其实和一般人一样也会受伤。别以为尼德曼好像一身钢筋水泥,当我拿木板往他後脑勺一轰,他还是像岩石一样坠落。恐怕是脑震荡了。」

    爱莉卡看了看玛琳。

    「我去打电话给麦可。」玛琳说。

    布隆维斯特听见手机响,但因惊愕过度,直到第五声才接起。

    「我是玛琳。罗贝多认为他查出巨人的身份了。」

    「很好。」布隆维斯特心不在焉地回答。

    「你在哪里?」

    「不好说。」

    「你的口气听起来怪怪的。」

    「抱歉,你刚刚说什麽?」

    玛琳简述了罗贝多的说法。

    「继续追,」布隆维斯特说:「看能不能在哪个资料库里找到他。我想这事很紧急,随时打我手机。」

    出乎玛琳意外的是,他连再见也没说就挂电话了。此刻布隆维斯特正站在窗边,看着外面从旧城区一路绵延到盐湖的美景,一时感到茫然。前门右手边有一个厨房与门厅相连,此外有一个客厅、一间工作室、一间卧室,还有一间似乎还没动用过的小客房,床垫的塑胶套尚未拆封,也没有铺床单。屋里全是刚从宜家家居买回来的崭新家俱。

    令布隆维斯特震惊的是,莎兰德竟买下企业钜子昔日的临时住所,公寓面积约三百五十平方米,价值两千五百万克朗。

    布隆维斯特信步走过闲置的廊道与房间,走廊空荡荡的几乎令人毛骨悚然,房间里有各种木材与图纹的拼花地板,还有爱莉卡曾一度觊觎的名家特里西娅·基尔德设计的壁纸。

    公寓正中央是一间采光极佳的客厅,并配备有开放式壁炉,但莎兰德似乎从未生过火。外头有一个景观迷人的巨大阳台。另外还有洗衣房、桑拿室、健身房、多间储藏室,和拥有超大型浴缸的浴室,甚至还有一个藏酒间,里头除了一瓶未开的一九七六年份的杜诺瓦波特酒——而且还是传奇的单一葡萄园年份!——之外,空无一物。布隆维斯特努力地想像莎兰德手拿一杯波特酒的模样。有一张高雅的卡片显示,那是房地产业者送给她的乔迁礼物。

    厨房里的设备一应俱全,有一组以瓦斯炉为中心,光洁闪亮的法式高级炉具。布隆维斯特从未亲眼见过这组科拉迪城堡一二○炉具,而莎兰德很可能只用来烧水泡茶。

    另一方面,独立放在另一张桌上的浓缩咖啡机则是令他又敬又羡。那是一台搭配鲜奶冰箱的优瑞X7,似乎鲜少使用,很可能是她买屋时便留在厨房的。布隆维斯特知道伏瑞咖啡机就相当於汽车中的劳斯莱斯,是家用的专业级咖啡机,售价大约七万克朗。他在约翰·沃买了一台浓缩咖啡机,要价三千五百克朗左右,这已是他容许自己为住家添置的极少数奢侈品之一,但与莎兰德的机器一比较,却是小巫见大巫。

    冰箱里有一罐开过的牛奶、一些乾酪、奶油、鱼子酱和剩下半罐的腌小黄瓜。厨房橱柜内放了四瓶半空的维他命、茶包、普通咖啡机用的咖啡、两条面包和一包薄脆饼乾。厨房餐桌上摆了一钵苹果。冷冻库里有三块火腿派和一份烟烤鱼肉。整栋屋子只有这些食物 边流理台底下的垃圾桶内,则发现几个比利牌厚皮比萨的包装盒。这样的安排实在太不成比例。莎兰德偷了几十亿克朗,买下一间足以容纳整个宫廷的公寓,到头来却只需要她装潢好的那三个房间,其他十八个房间都空着。

    布隆维斯特巡视的最後一站是她的工作室,到处都没有摆花,墙上也没有挂画或海报,没有地毯或挂毡,放眼望去看不到任何装饰用的容器、蜡烛,或甚至为了某些感性因素留下的小玩意儿。布隆维斯特忽然觉得揪心,觉得非得找到莎兰德紧紧拥抱她不可。他要胆敢这麽做,她很可能会咬人。

    该死的札拉千科。

    接着他坐到书桌前,打开放着毕约克一九九一年所写报告的资料夹。没有全部看,只是大略浏览试图抓到重点。随後启动她那台十七寸屏、硬碟容量两百GB、记忆体一千MB的强力笔记本电脑,里面是空的,全洗掉了。不祥的预兆。拉开书桌抽屉,发现一把九毫米的科特一九一一政府型单动式手枪,弹匣内装满了七发子弹。这是莎兰德从记者桑斯壮处取走的枪,但布隆维斯特对此一无所知,因为追查嫖客的进度还没到达以S开头的姓氏。

    接下来看到一张写着「毕尔曼」的DVD。

    他将DVD插入自己的笔记本电脑,里面的内容令人不寒而栗。他整个人呆呆地坐在桌前,看着莎兰德被殴打、强暴,还差点被谋杀。影片似乎是以隐藏式摄影机拍下的,他没有全部看完,而是一段一段跳着看,情节也一段比一段可怕。

    毕尔曼。

    莎兰德遭到监护人强暴,自己还将过程从头到尾记录下来。画面上的数字日期显示,录影时间在两年前,当时他还不认识她。拼图一片一片到位了。

    七十年代,毕约克和毕尔曼再加上札拉千科。

    九十年代初,札拉千科和莎兰德,还有一个用牛奶罐制成的汽油弹。

    接着又是毕尔曼,而且已经取代潘格兰成为她的监护人。循环回归原点。毕尔曼攻击自己的受监护人,把她当成精神不正常、无力自卫的女孩,然而莎兰德绝非无力自卫。她早在十二岁便和从GRU叛逃的职业杀手对抗,还让对方终生残废。

    莎兰德最痛恨那些厌恶女人的男人。

    他回想起在赫德史塔逐渐了解她的那段时间,那应该是她被强暴後几个月左右,但他丝毫想不起来她曾说过任何一句话,暗示自己发生过这种事。事实上,她根本很少谈论自己的事。布隆维斯特猜不出她对毕尔曼做了什麽,总之并未杀了他。这倒奇怪得很。否则毕尔曼两年前就死了。她肯定用某种方法控制着毕尔曼,至於原因他实在想不明白。但一转念忽然想到,她控制他的方法就摆在桌上。只要她手中握有这片DVD,毕尔曼就只能成为她的奴隶。结果毕尔曼求助於他以为是盟友的男人。札拉千科。她的父亲,她的头号敌人。紧接着一连串的事故发生。毕尔曼首先被射杀,然後是达格与米亚。

    但为什麽呢?达格怎麽会造成威胁?

    忽然他灵光一闪,明白了安斯基德究竟发生了什麽事。布隆维斯特在窗子下方的地板上发现一张纸,是莎兰德列印出来後,揉成一团丢弃的。他将纸抚平,原来是《瑞典晚报》电子版上关於米莉安遭绑架的消息。

    不知道米莉安在这整起事件中扮演什麽角色——如果她涉入的话一一但她却是莎兰德少之又少的朋友之一,说不定还是唯一一个。莎兰德将旧公寓送给她,而如今她却被打成重伤,躺在医院里。尼德曼和札拉千科。

    首先是她母亲。现在又是米莉安。莎兰德肯定是恨得发狂。再次的挑衅,令人忍无可忍。

    现在她要出击了。

    ※※※

    中午用餐时,阿曼斯基接到厄斯塔康复中心打来的电话,本以为潘格兰的电话会来得更早,而他也没有主动联络,因为害怕自己得报告莎兰德罪证确凿的消息。如今至少可以告诉他,她的涉案其实并非毫无疑点。

    「进度到哪了?」潘格兰开门见山地问。

    「什麽进度?」

    「调查莎兰德的进度。」

    「你为什麽觉得我在做这类的调查?」

    「别浪费我的时间了,阿曼斯基。」

    阿曼斯基叹了口气说:「你说得没错。」

    「我要你来见我。」潘格兰说。

    「这个周末我可以过去。」

    「不能等那麽久,我要你今晚就来,要讨论的事多着呢!」

    ※※※

    布隆维斯特在莎兰德的厨房给自己煮了咖啡、做了三明治。虽然期望能听见她开门的声音,但并不抱太大希望。从她强力笔记本电脑里空空的硬碟可以知道,她永远不会再回到这个藏身处了。他找到公寓已晚了一步。

    下午两点半,他仍坐在莎兰德的桌前,将毕约克那份「非报告」读了三遍。报告是以备忘录的格式写成,要交给未具名的上司,其中的建议很简单:找一个肯配合的精神科医师,将莎兰德送进儿童精神病院。那女孩绝对有病,她的行为显现得一清二楚。

    布隆维斯特打算将来要好好地盯毕约克和泰勒波利安,而且有点迫不及待了。这时手机响起,打断了他的思路。

    「又是我,玛琳。好像有点收获。」

    「什麽收获?」

    「瑞典的社会保险记录中没有罗德纳·尼德曼这个名字,电话簿、报税记录、摩托车执照资料库里面也都没有。不过你听这个。一九九八年,有一家公司向专利局申请注册,名称是KAB进口公司,邮政信箱地点在哥德堡。这家公司专门进口电子产品,董事长名叫卡尔·阿克索·波汀,缩写就是KAB,一九四一年生。」

    「我没有联想到什麽。」

    「我也是。董事会上还有一个会计师,也同时登记在其他数十家公司内,看起来像是小公司都需要有的挂名财务主管。这家公司成立後,业务大致处於停滞状态。不过第三个董事成员的名字叫R·尼德曼,在瑞典没有社会保险号码,出生於一九七○年一月十八日,并列名为该公司的德国市场代表。」

    「做得好,玛琳,太好了。除了邮政信箱之外有地址吗?」

    「没有,但我追查了波汀。他户口登记在西瑞典,住址是哥塞柏加邮政信箱六一二号。我查过了,好像是位於哥德堡东北方,离诺瑟布鲁不远的乡间地区。」

    「对他知道多少?」

    「他两年前申报的收入是二十六万克朗。据我们警界的朋友说,他没有犯罪记录,合法拥有一把麋鹿猎枪和一把霰弹枪,有两辆车,一辆福特一辆萨博,都是较旧的车款。没有交通违规的点数。未婚,自称是农夫。」

    「这个男人我们一无所知,也没有前科。」布隆维斯特思索片刻,必须做出决定。

    「还有一件事。阿曼斯基打了几次电话找你。」

    「谢了,玛琳,我晚点再打给你。」

    「麦可……你没事吧?」

    「不,我有事,不过我会保持联系。」

    作为好公民,他理应通知包柏蓝斯基,但若是这麽做,要麽就得将莎兰德的真相全盘托出,要麽就是搅和在半公开、半隐瞒的情况中。但这都不是真正的问题所在。

    莎兰德已经出发去找尼德曼和札拉千科,不知道她查到多少,但既然他和玛琳能找到哥塞柏加邮政信箱六一二号,莎兰德一定也找得到,而且非常可能已经前往哥塞柏加。那是自然的步骤。假如打电话告诉警方尼德曼的藏身之处,也得告诉他们莎兰德很可能正往那儿去。她目前因三起命案与史塔勒荷曼枪击事件被通缉,也就是说国家武装反应小组或其他类似的小组将会奉命逮捕她。而莎兰德无疑会拼命反抗。

    布隆维斯特拿起纸笔,列出他不能或不会告诉警方的事。首先是摩塞巴克的地址。

    莎兰德为了确保这间公寓的隐秘性,大费周章。这里有她的生活与秘密,他不会泄露。

    其次他写下毕尔曼,并在名字後面加上问号。

    他瞅了一眼桌上的DVD。毕尔曼强暴了莎兰德,甚至差点杀了她。

    这可恶的家伙滥用自己监护人的身份,这种下流行径本该公之於世,但却又面临道德的两难。莎兰德并未报警,她永远不会原谅他,但若是警方展开调查,她自己将会在媒体上曝光,而最惨不忍睹的细节也会在数小时间外泄,难道这会比较好?这片DVD是证物,其中某些画面最後恐怕会登上晚报版面。

    还是让莎兰德自己决定怎麽做吧。但他都能追踪到她的公寓,警方迟早也会找上门来。於是他将DVD放进自己的袋子里。接下来他写下毕约克的报告。一九九一年,它被盖上「绝密」的印章;它为发生过的一切作出解释;它说出札拉千科的名字,说明了毕约克的角色,再加上达格电脑中的嫖客名单,毕约克恐怕得焦虑不安地面对包柏蓝斯基好几个小时。而根据来往的书信,泰勒波利安也会深陷麻烦之中。

    这些文件将会指引警方前往哥塞柏加,但至少他早了一步。他打开从日记,以大纲的形式写下过去二十四小时内,从他与毕约克、潘格兰的谈话,以及从莎兰德住处找到的资料,所发现的重要事实,约莫花了一小时。然後将档案连同他自己调查的结果都刻录到一张光碟上。

    他考虑着该不该打个电话给阿曼斯基,最後还是决定算了。已经有太多事情忙不过来。

    布隆维斯特走进《千禧年》杂志社,直接来到爱莉卡的办公室。

    「他叫札拉千科。」他连声招呼也没打,劈头就说:「曾经是苏联某情报单位的职业杀手,在一九七六年叛逃,受到瑞典政府庇护,还拿国安局的薪水。苏联解体後,他也和其他许多人一样,变成全职黑道分子。现在他涉及性交易与武器毒品的走私。」

    爱莉卡放下手中的笔。

    「忽然冒出个KGB,我怎麽不觉得惊讶呢?」

    「不是KGB,是GRU,军队的单位。」

    「所以很严重。」

    布隆维斯特点了点头。

    「你是说他杀死了达格和米亚?」

    「不,不是他,是他派的人。罗纳德·尼德曼,玛琳一直在找相关资料的那个怪物。」

    「你能证明吗?」

    「多少吧,有些只是猜测。不过毕尔曼被杀是因为他向札拉千科求助,请求对付莎兰德。」

    布隆维斯特说出了莎兰德留在抽屉里的那张DVD的事。

    「札拉千科是她父亲……」

    「我的天哪!」

    「毕尔曼在七十年代中期是国安局的正式员工,也是札拉千科叛逃时代表政府欢迎他的人之一。後来毕尔曼自己开业当律师,还专门替国安局里面一群高层做违法勾当。我认为他们内部有一小群人偶尔会到桑拿中心碰面,全面控制局势并为札拉千科保密。我猜国安局里其他人连听都没听过这个王八蛋。莎兰德有可能会踢爆这个秘密,所以他们就把她关进儿童精神病院。」

    「这不可能是真的。」

    「这是真的。」布隆维斯特说:「发生了很多事,当时的莎兰德并不容易掌控,现在也一样……但是她打从十二岁起,就威胁到国家安全。」他将事情经过概略说给她听。

    「这些还真需要时间好好消化。」爱莉卡说道:「而达格和米亚……」

    「达格是因为发现了毕尔曼与札拉千科之间的关系而遇害。」

    「那现在怎麽办?应该要告诉警方,对吧?」

    「一部分,不能全说。我把重要信息都拷贝在这张光碟里,以备不时之需。莎兰德去找札拉千科了,我也要试着找到她。这件事绝不能告诉任何人。」

    「麦可……我不喜欢这样。我们不能隐瞒有关命案调查的资讯。」

    「我们没有要隐瞒啊!我打算打电话给包柏蓝斯基。但我猜莎兰德正在往哥塞柏加的途中。她还因为三起命案遭到通缉,如果我们报警,他们将会派出武装小队带着装有狩猎用子弹的备用武器,而她很可能会拒捕。到时候什麽事都可能发生。」他顿了一下露出苦笑。

    「所以最好的做法应该就是不让警方知道,那麽武装小队便不会落得麻烦的下场。我得先找到她。」

    爱莉卡显得犹豫不决。

    「我不打算揭露莎兰德的秘密,包柏蓝斯基得自己去发掘。我要你帮个忙。这个文件夹里有毕约克在一九九一年写的报告,以及毕约克和泰勒波利安往来的几封信,我要你复印之後交给包柏蓝斯基或茉迪。二十分钟後,我就要前往哥德堡。」

    「麦可……」

    「我知道。但我从头到尾都站在莎兰德这边。」

    爱莉卡紧闭双唇,未发一语。过了一会儿才点点头。

    「当心点。」她说,但他已经离开了。

    我应该跟他去的,她心想。这是她唯一能做的恰当之事。但她仍未告诉他说自己即将离开《千禧年》,说不管发生什麽事,一切都结束了。她拿起文件夹,走向复印机。

    ※※※

    信箱位於某购物中心内的邮局。莎兰德没去过哥德堡,对这座城市的环境也不熟,但仍找到了邮局,还坐进一家咖啡馆,透过窗户的空隙监视信箱旁的动静,这扇窗外就贴着较进步的瑞典邮政系统的宣传海报。

    奈瑟化的妆比莎兰德低调,脖子上戴着几条可笑的项链,正在阅读——在隔一条街的书店里买的。她很悠闲,偶尔才翻过一页。

    午餐时间就开始监视,却根本不知道有没有人会定时来拿信,是每天来还是每两个星期来一次,当天是否已经有人来收过信,又或者是否真有人会来。但这是她唯一的线索,只好边喝拿铁边等待。正当开始打瞌睡时,忽然看见信箱的门开了。她瞄了一眼时钟,一点四十五分。幸运到家了。

    她连忙起身走到窗户边,看到一个穿黑色皮夹克的男人正要离开信箱区,便走上街追了上去。那是个二十多岁、瘦瘦的年轻人,他走向停在街角的一辆雷诺汽车,打开车门。莎兰德记下车牌号码後,跑回自己的花冠,车就停在同一条街百来码外。她在对方转入林内街时追上了,随後跟着他循着林荫大道往诺斯坦购物中心方向驶去。

    ※※※

    布隆维斯特到达中央车站时,刚好赶上下午五点十分的X二○○○列车,跳上车後才以信用卡买票,并到餐车找位子坐下,吃一顿延误了的午餐。

    他老觉得心窝里有什麽在啃噬着,也担心自己出发得太晚,尽管暗暗祷告莎兰德会来电,但在内心最深处却也明白她不会。她曾在一九九一年尽全力想杀死札拉千科。如今,经过这许多年後,他反击了。

    潘格兰已经未卜先知地作了分析。莎兰德认为与官方对话没有用,这是她的经验。

    布隆维斯特觑了一眼电脑包。在她书桌里找到的那把科特也带来了,他也不知道为什麽带枪来,只是直觉不能把它留在公寓里,虽然这称不上合理的解释。

    列车驶过阿斯塔桥,他打开手机拨了电话给包柏蓝斯基。

    「有什麽事?」包柏蓝斯基的口气明显气恼。

    「处理一些剩下的琐事。」布隆维斯特回答。

    「什麽剩下的琐事?」

    「就是眼前这一团乱。你想知道是谁杀死达格、米亚和毕尔曼吗?」

    「如果你有消息,我倒想听听。」

    「凶手名叫罗纳德·尼德曼,也就是和罗贝多打斗的那个巨人。他是德国人,三十五岁,替一个名叫亚历山大·札拉千科,又名札拉的人渣做事。」

    包柏蓝斯基沉默许久之後,布隆维斯特才听他叹了口气,翻开一张纸并按下圆珠笔。

    「这是事实吗?」

    「是事实。」

    「好,那麽尼德曼和那个札拉千科在哪里?」

    「我还不知道,但一查出来,我会告诉你。过一会儿,爱莉卡会将一份一九九一年的警察报告交给你,应该说等她拷贝完以後。你可以从报告中得知有关札拉千科和莎兰德的一切资讯。」

    「比方说?」

    「例如札拉千科是莎兰德的父亲。例如他是冷战时期从苏联叛逃的职业杀手。」

    「俄国的职业杀手?」包柏蓝斯基重复他的话。

    「国安局里有一帮人在挺他,还包庇他一连串的罪行。」

    布隆维斯特听到包柏蓝斯基拉过一张椅子,让自己换个舒服的姿势。

    「我想你最好来一趟,做个正式的笔录。」

    「抱歉,我现在没时间。」

    「你说什麽?」

    「我现在人不在斯德哥尔摩,但一找到札拉千科我就会通知你。」

    「布隆维斯特……你不必证明什麽。关於莎兰德涉嫌一事,我也感到怀疑。」

    「不过我只是个单纯的私家侦探,对警察的工作一窍不通。」

    这样很幼稚,他知道,但还是没有等包柏蓝斯基回应就挂断了。然後又打给妹妹安妮卡。

    「嗨,小妹。」

    「嗨,有什麽新消息吗?」

    「明天我可能会需要一个好律师。」

    「你做了什麽?」

    「还没做什麽太严重的事,但可能会因为妨碍警方办案被捕。不过我打给你不是为了这个。反正你也不能替我辩护。」

    「为什麽?」

    「因为我要你当莎兰德的辩护律师,你顾不上两个人的。」布隆维斯特很快地将来龙去脉说了一遍。安妮卡始终沉默不语,透着些许不祥。最後她终於说道:「你手上有所有的证明文件……」

    「有。」

    「我得想一想。莎兰德真正需要的是刑事辩护律师。」

    「你最适合了。」

    「麦……」

    「小妹,听着,当初可是你因为我没向你求助而生我的气呢!」

    结束对话後,布隆维斯特思索了片刻,又拿起手机打给潘格兰。这麽做并无特殊理由,只是觉得应该向老人家说一声,他正在追查一两条线索,希望再过几个小时整件事便可落幕。

    ※※※

    问题是莎兰德也有线索。

    莎兰德伸手从袋子里掏出一个苹果,眼睛则一直紧盯着农场。她从花冠车里拿了一块脚踏垫铺在林边的地上,四肢摊平躺在上面,假发已经拿掉,并换上有口袋的绿色运动裤、厚厚的毛线衫和加了保暖衬里的中长防风夹克。

    哥塞柏加农场距寓公路约四百码,农场上有两栋建筑,主屋与她相距约一百二十码,是一间两层楼的普通白色木屋,後方七十码处有一个棚屋和一间谷仓。从谷仓门口看进去,可以看到一辆白车的引擎盖,应该是那辆沃尔沃,但太远了不能确定。

    她和主屋之间有一大片泥泞的田野,向右延伸两百码连接着一个水塘。车道从田野间直穿而过,往公路方向没入一片小树林中。在公路入口处有另一间农舍,似乎已经荒废,窗户上还覆盖着塑胶薄膜。将近六百码外有一群建筑,是离此最近的住家,主屋後方的树丛便是用来遮蔽这些邻居的视线。因此眼前这座农场相当偏僻。此地离安登湖很近,附近一带是由冰河冲积成的圆形冰碳地形,田野间有小村庄与浓密林地错落交替。公路地图上并未详细标示这一区,但她从哥德堡跟着那辆黑色雷诺走E4公路,接着转向西朝阿林索斯地区的梭勒布朗前进。约莫四十分钟後,那辆车急转入一条林道,路标写着哥塞柏加。她又继续往前开,把车停在车道以北约一百码的树丛里的一间谷仓後面。

    虽然从未听说过哥塞柏加,但据她研究,这名称指的应该就是面前的农舍与谷仓。刚才经过路边的信箱,上面用油漆写了「邮政信箱六一二号-K·A·波汀」。这名字毫无意义。

    她绕着这些建筑物转了一大圈,最後选定这个观望点,背对着下午的太阳。自从三点半左右就定位後,只发生了一件事。就是四点时,雷诺的驾驶员走出屋子,在门口与某个她看不见的人说了几句话,便驾车离去再也没有回来。除此之外,农场上再无动静。她耐心地等候着,并用美能达八倍率双筒望远镜观察主屋的情形。

    ※※※

    布隆维斯特焦躁地用手指敲着餐车桌面。X二○○○列车进了卡特琳娜霍尔姆站後,已经停了将近一小时,因为有一节车厢发生故障必须进行维修,刚刚也为延误而广播道歉了。

    他无力地叹了口气,又点了杯咖啡。十五分钟後,列车终於抖了一下开始起动。他看了看手表。晚上八点。

    早知道就该搭飞机或雇车。

    如今太晚出发的感觉愈发令他不安了。

    ※※※

    晚上六点左右,一楼有个房间的灯亮了,过後不久又亮了一盏油灯。莎兰德瞥见前门右侧有人影晃动,那里应该是厨房,只不过看不清面孔。

    随後前门开了,那个名叫尼德曼的巨人走了出来。他身穿暗色长裤,紧身t恤更突显了发达的肌肉。她想得没错。也再次发现尼德曼的确是虎背熊腰,然而不管罗贝多与米莉安有何遭遇,他毕竟还是血肉之躯。尼德曼绕过主屋,走进停放车子的谷仓,拿了一只小袋子出来以後又回到屋内。

    不到几分钟,他又出现了,身旁多了个年纪较大、拄着拐杖的瘦小男子。由於天色太暗,莎兰德看不清他的五官,却感到颈背有一股莫名的寒意。

    爸——爸——,我来——了——。

    她看着札拉千科和尼德曼一路走到棚屋,尼德曼捡起一些柴火之後,两人一块回到屋里关上门。

    莎兰德静静躺了几分钟,然後放下望远镜,後退到完全隐入树林间,打开软背包拿出热水瓶,倒了一点咖啡。她往嘴里塞了一块糖,开始吸吮起来。接着拿出稍早在前往哥德堡途中买的奶酪三明治,一面吃一面分析情况。

    吃完後,她拿出尼米南的波兰制八三式瓦纳德手枪,退出弹匣,检查枪机与枪膛有无阻塞,然後假装瞄准。还有六发九毫米的马卡洛夫子弹,应该够了。她将弹匣推回原位,让子弹上膛後,锁上保险,再把枪放进右边的夹克口袋。

    莎兰德以绕圈的方式穿过树林,朝农舍前进。走了大约一百五十码,忽然停下正要跨出的脚步。

    费马在他那本《算术》书页中的空白处,草草写了一句「对此命题我有非常精辟的证明法,但空白处太小写不下」。二次方变成了三次方:(x3+y3=z3),数百年来,数学家们都在寻找费马谜题的答案。怀尔斯於一九九○年代解开谜底时,已经以全世界最先进的电脑程式研究了十年。

    这一瞬间她忽然明白了。答案简单得令人拜服。这是个数字游戏,一串数字排列重整後恰巧便凑成一个像极了画谜的简单公式。费马当然没有电脑,他想出这个定理时,怀尔斯用来解题的运算方式尚未发明出来,因此费马绝不可能写出和怀尔斯一样的证明。他的解答截然不同。

    莎兰德一时惊讶过度,不得不在一棵倒下的树桩上稍坐片刻,呆呆注视前方的同时,暗自思索着方程式。

    原来他是这个意思。难怪要让数学家们想破头了。她不禁咯咯笑起来。

    哲学家比较可能解开这个谜。

    真希望能认识这个费马。

    他是个狡猾的魔鬼。

    过了一会儿,她站起来继续穿越树林,并始终让谷仓挡在她与主屋之间。

    <hr />

    注释:


如果您喜欢,请把《玩火的女孩》,方便以后阅读玩火的女孩第三十章后的更新连载!
如果你对玩火的女孩第三十章并对玩火的女孩章节有什么建议或者评论,请后台发信息给管理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