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一间隔离病房里,见到了John。他的气色很好,比半年前胖了一点,头发依旧稀疏,并且根根矍铄着,他有一段时间没有刮胡子了,于是胡子茬儿密布。
他一见来人是我,立刻从椅子上站起来,靠着墙壁,面朝里站着,不想让我看他。
“哦,”我说,“John大哥,我来看你啦。”我一点都不觉得奇怪,这是预想之内的。
一连问了两遍,他无动于衷。
他忽然昂起头,脖颈处嘎啦嘎啦地一阵响。
他开口说话了,一如既往地莫名其妙:“你知道知更鸟吗?”
“听说过,没见过。”
“嗯,知更鸟善于歌唱,人们认为这歌唱的主要作用,是雄鸟为了吸引雌鸟。但这里面有一个问题,知更鸟在交配之后,比之前叫得更欢!哈……”他歇斯底里地颤抖着瘦弱的肢体大笑了一阵,“这给那帮认为知更鸟的歌唱是为了吸引异性的家伙,敲了当头一棒。DNA检测,你懂吗?”
“懂一点……”在弄清楚他的意图之前,只能顺着他说,而且他说这些话也可能只是在逗你玩。
“嗯,你很聪明,这就是我还愿意搭理你,而不是掐死你的原因。DNA检测这种东西,并不只是为了测验莱温斯基裙子上的精斑是不是属于克林顿才存在的。事实上,比那更早的,80年代末期,就有人对鸟类进行DNA检验了。他们得到一个结论,在那些一夫一妻制的鸟类里面,虽然一对雄鸟和雌鸟很忠实地抚养后代,其实雌鸟却不顾自己已有配偶这个明显的事实,还常常与邻居家的雄鸟交配,给丈夫戴绿帽子的行为,远比人类的想象要多很多。知更鸟歌唱是为了求婚的梦幻打破了,知更鸟唱歌,只不过为了红杏出墙。”
“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精子竞争啊,你没听说过这件事,那你得好好补课了!”
“你要知道,尽管黑猩猩的身体只有大猩猩的四分之一,但是黑猩猩的睾丸却是大猩猩的四倍大。理由很简单,雄性大猩猩对它们的配偶是完全占有的,所以它们的精子没有竞争对手。而雄性黑猩猩与其他的同性共同占有配偶,所以它们要制造大量的精子,频繁地交配,来增加自己做父亲的机会。这和知更鸟的欢叫同理。问题是,小艾医生,你的睾丸大不大?”
说完这话,他刷地原地一百八十度大转弯,用他那警惕如狐狸一般的眼神,死盯着我。
我忽然真的很想伸手摸摸自己的裤裆,可我不会愚蠢到去做这种事:“你在暗示什么?”我问。
“我在暗示什么?”又是一阵歇斯底里地大笑,“你居然恬着脸回来找我,这说明你遇到严重的困难了。可你难道没有想过,从你出现在门口,我就知道你有个女人啦。”
“是你送给我的吗?”我讽刺他。
不要被他吓到,他可能洞悉任何事,更有可能是在信口乱猜。
“你想要我送给你吗?”他好像挺纳闷,“那好吧,你出门随便挑选一个护士,然后把她的名字告诉我,今天晚上她会去找你。”
“省省吧,John,你不觉得和我玩这游戏很无聊吗?咱俩是什么样的人,彼此心知肚明。”
“好吧,但你不能否认,你有了个女人!”
“你从哪儿看出来的?”
“从你的态度,你以前见我的时候,并不害怕,也不胆怯。现在你仍然想装作这样,可你失败了。你对我的关注变大了,你开始盯着我看,这就是害怕的表现,而你以前不会。什么东西让你如此懦弱?我想是责任感,男人最可悲的责任感。别误会,我知道你对工作尽职尽责,但你对自己缺乏责任感。除非……”他缓缓地走到我的面前,“除非你有了女人。”
“很精彩的分析。还有吗?”我鼓掌期待下文。
“没有啦!”John在我对面坐下,“我对你的女人不感兴趣,只是好奇你干吗铤而走险来找我?道歉吗?你不是这种人。”
“我的确不是来道歉的,”我把两手摊在桌上,以示心怀坦诚,“我来是为了一个病人,而她……”
“闭嘴!”他像大猩猩那样猛拍桌子,张着鼻孔,呲牙咧嘴。
发病了?看来我来得真不是时候!
“闭嘴闭嘴闭嘴闭嘴!”他一直亢奋地重复着,突然又温和了许多,“吓着你了吧?”他说,“对不起,这可是我最诚恳的道歉了。我就纳闷,你遇着麻烦,为什么非要来找我?”
我想捧他一下,也许他高兴了就能找到突破口。
然而在我吹嘘他之前,他打断了我:“喔喔,别说废话,你的眼睛都在笑,把我当小孩子了吗?半年前,你跟我说放弃心理医生的工作,现在你重操旧业,让我想一想,如果我不肯帮你。你会怎样?”
“走呗。”
“哦,你说到做到。”
“那你到底打不打算帮我?”
“哎呀,这是请求别人的口气吗?不帮!”
“行,那你别后悔啊。”
“我能后悔什么?”
我也在观察他,他有些心虚,眼珠连续向右侧瞥了两下。
“你知道我给你带来了什么?”我作势从提包里掏出那张叠好的纸,在他眼前晃了晃。
“哦!他说,你带来了!”
“对!”
“给我看看。”
“不行,除非你答应我的条件。”
“谁教给你跟精神病人讨价还价的?”
“你!”
长时间的沉默之后,他说:“那好吧,我同意。”
“你不反悔?”
“废话!请你注意一下自己立场。你手里的那张纸,对你来说毫无意义,对我来说,也就是那么回事。我既然住在这里这么久,大不了继续住下去,有什么关系?”
好吧,他说的没错,需要帮助的人是我,而不是他。
七个月之前,John把医生给他开的药偷出来几片,请我找人化验,我答应了。其实化验结果早就出来了,只是我没找到合适的机会给他,没想到今天派上了用场。
“他们给你吃的是环木菠萝醇为主体的阿魏酸酯的混合物。”
“那是什么玩意儿?菠萝?”他眨眨眼,“我太久没接触化学了。”
“有个俗名叫谷维素!”
“谷维素?就是调节植物神经的那玩意儿?”
“对!”
他接过化验结果的复印件,好半天没出声,低头就那么一直看着,眼珠乱转。
“还有几片是淀粉片,总之,谷维素这药你也知道,除了改善睡眠状况,没别的作用,也没什么副作用。”
他依旧沉默。
“你知道我是怎么想的吗?我维持半年前的判断,你待在这家医院里,显然是出自某个位高权重的人的安排。他为什么要把你关在这儿,我不清楚,但他似乎也没打算把你治好,只要求你维持现状就可以了。其实他完全有机会通过用药把你变成个傻子,可我不清楚他为什么没有这么做。你能想起更多的事吗?”
John除去幻觉和精神分裂之外,还患有失忆症。他记不起自己为什么会来这家医院。
“我想不起来……这半年来,我都在想,”John看起来和刚才没什么变化,虽然感到意外,但很快平静下来,“可是没什么有帮助的!你能给我来支烟吗?”
“哦,可以抽吗?”
“可以,我在这医院里干什么都行,除了离开。”
我递给他一支烟,帮他点上,也没有烟缸,他就直接往地上弹。门口监视的医护人员看见了,也不理会。
于是,我也点上根烟。
“我好像会抽烟,”他说,“一点都不难受。可也说不上好受。”
“你几年没抽了?”
“不知道,我进来之后就没抽过。”
“那就是你在自我暗示了。我戒烟之后,每次复吸,都会咳嗽。”
“是吗?……哦,行了,我算是欠了你个小人情,说吧,你找我什么事。”
终于,耽误了这么半天,我把李默涵的来龙去脉简要地作出了解释。
“日记带了吗?跟我看看。”
“带了。”我说,然后掏出几张纸。
这几张,是我拍摄下来,再用打印机打出来的。该不该把那一大堆复印稿给他看,我拿不定主意!
“这是什么玩意,真不清楚,你拿手机照的?”他随意把照片往桌上一扔。
“手机拍的怎么了?能看见字就行啦。”
“小艾,”他忽然像老威那么叫我,“小艾呀,你太有趣了。你又不缺钱,为什么不给自己买个好点的相机呢?”
“没那么多富裕钱。”
他好像还想讽刺我几句,可眼神一晃,仿佛忽然看清了照片上的字,他的视线全部被吸引进去,“咦?”
哦?他果然能看懂吗?
我不想问他,打扰他,静静坐在一边,等他看完。
他翻起一张,又看看下一张,然后翻过来掉过去,最后把全部照片往桌上一扣:“你说什么来着?”
“啊?!”我刚才没说话。
“我是说,你之前是不是提到过一句,这女孩子用钢笔戳自己的手?”
“是啊!”
“那她和我是同类!”
“……”
他说着举起自己的手,与默涵不同,他是在左手,我也可以看到斑斑驳驳的,虽然长好了伤口,可还是坑坑洼洼的手指头。
我之前从没注意过这个细节!
“我割伤自己的手指,是因为我总在不自主地画画,特别是我会画起一个女人来,她让我感到害怕。可我还是不停地要画,我是个左撇子,所以我割伤自己的左手。这个女孩子也是一样。”
“等等,她不会画画。”
“别说这种蠢话!”John对任何无趣的问题都不能容忍,“我还是男的,她还是女的呢!这不是关键问题。看这里,这句话,看到了吧?你注意到什么?”
我一时被他弄晕了,吭唧了半天:“我觉得这是对话。默涵在回答一些问题。”
“对啦!什么吃鸡汤啊,什么学校里的别扭啊,如果是写日记,直接陈述就好了,有必要写成对话形式吗?这说明,她以这种方式,来完成自己与幻觉之间的交流。”
“所以,这些文字,都是有上句没下句的,因为提问都是在脑海里完成的?”
“正是如此。所以她最初呈现的,应该是幻听。”
“可是……”我搞不懂,“她可以听到,因此作出回答,可为什么她要写出来呢?说出来,像咱们对话这样,不是更简单吗?”
“你怎么那么笨!经常自言自语,别人会拿你当什么。幻听最初发生的时候,这女孩还是有许多现实意识的,她可能发现自言自语引起了别人的注意,因此便转为更安全的文字工作。”
原来如此……那么说,默涵当天又在自习课上写东西了,但她不愿意继续写,于是,用钢笔戳伤自己的手。
John继续说:“哦,哦,你把我的兴趣勾起来了。很好,这姑娘有幻觉可以说是确信无疑的了。没有正常人能长期伪造这种东西,你试着想想看,一个人只说答案,而不说问题,有多困难。”
我试了试,果然很吃力。逻辑这种东西,不许人类做出忽左忽右的跳跃性反应。
“果然,说两句还算凑合,说一年可不行。”
“对,但是我有一件事情还不清楚,为什么这对话跳跃性如此之大,好像提问的人一会儿高兴,一会儿生气,带动着女孩的回答也是大起大落的?”
哦,我倒是理解这个问题,因为之前没有告诉John那天晚上发生的事儿,我说:“哦,那大概是因为,女孩的幻觉并非一个。她的脑子里,同时出现两个甚至更多的幻觉。”
岂止是两个啊,分明是一大家子人。
迄今而知,可以确定的是“辉辉”和“辉辉的爸爸”,也就是我。不过前者应该是个男孩,后者呢,是个成年人。鉴于那天夜里,辉辉的爸爸这个角色是第一次出现,所以日记中的另一个身份,不可能是爸爸,那是谁?
John兴趣盎然地,同时也是不露声色地琢磨着:“好极了!好久没有这么兴奋了!喂,你能不能把全部日记交给我?”
能吗?我怀疑。John是个危险分子,他被关在医院里,还好点,可谁知道他会不会有一天跑出去。
“你在犹豫什么?!”他急不可耐,紧逼不舍。
“你等我想想。”
“想什么呀!一个人写日记,就算是问答,也不可能出现自己的名字!我又不可能知道她是谁,就算知道了,和我有什么关系。我感兴趣的只是她的问题。”
“好吧,”我将信将疑地看着他,可不敢全都给他,“给你最后这部分吧。”我从提包里取出最近两个月的日记,塞在他手里。又有些疑惑地问:“这东西,医护人员不会没收吧?”
“怕什么,我又不能拿几张纸自杀。就算没收,也会还给你的。明天你来取吧,顺便听我的结果。”
事已至此,当然也只好这样。
我告辞离开,John连看都没看我一眼,低头审视日记的复印件。
在没人的地方,我偷偷摸了摸自己的睾丸,哦,挺大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