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那彬彬有礼的态度和手里提着的贵重的花篮,算得上很合适的通行证,我客气地告诉门卫,自己是来看望老师的。门卫点点头,打了个电话,就请我进去。他耐心地为我指引了道路,因此我顺利地找到了办公楼。
其实这过程不算顺利,这所学校建得豪华异常,教学楼的四壁,都是玻璃的——也许不是玻璃,而是什么特殊的材质,反正我弄不明白。最可笑的是,我围着办公楼转了一大圈,愣是找不到门!
有个教师模样的大姐正好出现,看到我可怜兮兮地正在抓耳挠腮。
“这边来吧,小伙子,”她热情地带着路,还一边自嘲地说,“这教学楼刚交付使用的时候,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进去。”
她又问我多少年没回过学校了,是几年级几班的,我信口开河,倒也不至于露馅。
一路拾阶而上,来到校长室门外,我敲了敲门。
“哦,快请进。”一个浑厚的男性嗓音在门内响起。老师的底气通常都不错,特别是这位在教育战线奋战多年的老同志。
我推门走进去,办公室比我想象得还要豪华和阔绰,校长从最里侧的隔间里走出来,笑盈盈地接待我。
这位六十岁上下,显然染过头发的男士,从面相看,挺和善的。高颧骨、大脸蛋,我猜想多年前他还当老师的时候,凶巴巴一瞪眼,估计也挺吓人的。
校长示意我坐下,随后也在我不远处坐下,没什么官架子。
我把花篮放在一旁的茶几上,正准备开口,老人家倒先说话了:“你比我想象得要年轻,不过我还记得你,只是不知道想不起你的名字了。人上了岁数,脑子就不好使了。人来了就挺好,干嘛还要买东西?”
这套外交辞令,让我觉得挺可笑,你的记忆力肯定不好,不然怎么会记得我?转念又一想,这也不值得大惊小怪,校长先生阅人无数,保不齐其中就有和我长相差不多的。
“你比我想象得要年轻。”他温和的又把这话重复了一遍,“你是哪届的?我已经好多年没教过书了。”
“哦,”我说,“您猜的挺好,只不过猜错了。我不是您的学生。”
“那,为什么……”他被我的话搞糊涂了,诧异地看看我,并不觉得我危险,却又莫名其妙。
“您先看一眼我的证件吧。”我把伪造的证件双手递给他。
校长接过来看看,点点头,一边像是赞许,一边又很是茫然地问:“艾先生,您的工作让人钦佩,只是我还是不懂,您到我这来,有什么目的吗?为什么谎称是我的学生呢?”
“我这次不请自来,确实有目的。校长先生,请恕我直言,您还记得有个学生叫刘紫建吗?在您做年级主任的时候。”
“记得!他怎么了?”老人家似乎永远在准备着别人问到这个问题,一点不觉得惊讶,又补充一句,“艾先生,您要喝点什么吗?”
“好吧,”我点点头,“白水就可以。”
老校长还是为我冲了一包茶,他几乎不急着听我带来的信息,客气了两句,自己咕咚咕咚地喝了几大口。
似乎是借着温热的茶水,他的情绪镇定了许多:“说吧,艾先生,刘紫建他怎了?”
我很好奇他的态度,反而犹豫了一下,这才说道:“刘紫建死了。”
校长先生如释重负地喘了一口气,也没说话,点点头。
这是什么意思?
“您似乎对他的去世,并不感到吃惊。”
“是的,不怕你笑话,艾先生,您刚才说话的时候。我还在担心他是不是又伤害了别人。”
哦,原来如此。
“那么,您觉得刘紫建死了,反倒是件好事?”
“不,作为一个教育者,我不能那么说。事实上,紫建变成那样,我想我也有责任。但是,也许对其他女性来说,这是个好消息。”我俩一阵对视,他忽然笑了笑,“艾先生,想必过去的那件事,您也有过耳闻。”
“是的,一知半解而已。所以特来讨教。”为了表示我的诚意,我先将事情的来龙去脉给讲述清楚。
老校长对其中许多怪异的细节也感到十分莫名,当然,有关于罗莉和宋阳的故事,我秘而不宣。
“只是……”他似乎还想质疑,又怕冲撞了我,尽量温和地问:“艾先生,只是我还是不明白,呃,我说这话,您不要介意。杀人案这种事,理应是警察来了解情况。您……啊,我是说,当然您的工作也很重要了,只是……您能明白我的意思吧?”
“明白,”当着明人不说暗话,只是我还得说瞎话,“您说的一点错没有,我这是狗拿耗子多管闲事了。其中原因有二,刘紫建做过什么,姑且不谈,他母亲老年丧子,实在可怜,有些内幕,我将来总要给她个交代,这是其一。其二是本案错综复杂,警方也希望委托我多了解一些情况,因此我便来了。冒昧打扰,实在不便,希望老校长您不要介意。”
“啊,啊,怎么会,怎么会?艾先生年轻有为,佩服佩服!”
佩服什么呀!我原来是个卖佛珠的,现在连佛珠都没得卖,失了业,就是个待业小青年。不成为社会的负担就好了,还佩服?
我不和他客套,开门见山地问:“我本想找刘紫建的班主任,无奈他已经出了国,想必只有您才能回答我的问题了。”
“愿闻其详。”
“老校长,您当初是年级主任,出了那样的事,当然您也做了不少工作。可以将事情的经过给我讲讲吗?”
“可以!”老校长叹了口气,“唉!艾先生,不瞒你说,这么多年来,我一直都知道,早晚有一天,会有一位像您这样的人,找上门来。我早就做好准备了。”
老校长愿意配合,当然省去了很多的废话。
他的讲述,并不冗长,当老师当惯了,又做了十年的领导,说话言简意赅,听起来十分悦耳:
十五年以前,确切的说,是十六年前的那个傍晚。老校长,也就是当初的年级主任,正在和其他的班主任开会。
三类校嘛,也就是现在的后进校,压力一点都不比重点学校小——其实更大,重点学校有来自国家和政府的大量投资,三类校则不行。他们空守着一大块地,却只能使用落后的教学设备,在陈旧的教学楼里工作,可以说是冬冷夏热。
年级主任召开了本次会议,也是想搞些比较精彩的活动,争取区级政府的认同,说白了就是拨款。
会议在五点半召开,此前一小时便放了学,扫除什么的都完成了,所以老师们才有工夫坐在一起谈事。
大概到了六点半或者更晚,因为天已经基本黑下来了。忽然楼道里传来一阵嘈杂的吵闹声。有位班主任开门正要呵斥,冷不防看到眼前这一幕,惊呆了:这就是事后发现强奸案的那几位男同学,搀着宋丹朝这边走来的情景。
慢说班主任是惊呆了,年级组长自然也吃惊不小。于是,这两男五女几位老师,赶紧把宋丹扶进屋里——她失魂落魄,眼神浑浊而又空洞,样子极为吓人,像是已经疯掉了。
男老师这时候不敢靠得太近,于是只让几个女教师过去嘘寒问暖,老威的班主任和年级主任两位男士就在外面盘问孩子。
前面说过,这几个小伙子正在学校后山赌牌。当然赌这个字是不能说的,其实说了也无妨,谁还有心思去注意这个。
小伙子们把这事陈述了一遍,老师们还有点狐疑,心说你们几个坏小子没趁人之危?
不过他们确实没有,信誓旦旦地发着誓。这事与本案无关,很快被略过了。
过了好半天,有个女老师走出来,直摇头,不用问,也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别的不说,这犯人总是要找的吧!面对这个局面,还有个令人头疼的问题:这事是要大事化小,还是要通报警方?
说到这里,校长悲叹一声:“有什么办法呢,为这事我自责了好多年。按理说应该通报警方,可这样一闹,必然让我们学校名声更坏。事实上,做决定的人也不可能是我。当时的校长、副校长、主任们纷纷都赶到了。争论了半天,我们决定把这事压下去。当然,压下去不只是我们的一相情愿,宋丹的父母来了,一看孩子这样,不用问,自然急了眼。老校长许给他们一笔赔款,答应会尽自己的力量,把宋丹送到好学校去,思前想后,大概是考虑到女儿的声誉问题,他们同意了。”
同意了自然是好,不过凶手必然要严惩。宋丹当然不肯回忆这件事情,于是父母劝、老师劝,终于让她开了口。
是刘紫建!
她就是这么说的!
“这么肯定是刘紫建吗?”我仍表怀疑,如果确定是他,那么同学会这出戏,怎么可能上演?
“是刘紫建!”校长斩钉截铁,“宋丹说的,那还能有错?她亲眼看到……唉,那叙述太惨,我不知道该怎么说,总之,蒙着她眼睛的那块布后来松开了,她确定是刘紫建无疑。我们事后又找发现宋丹的几个男同学求证,一说到刘紫建,他们想了想,也觉得很像。因为紫建那时候性格古怪,是特别不合群的那一类人,大家都认识他,搞不好他们还欺负过他。所以不会认错。”
知道了谁是凶手,自然也来不及震惊,几位老师连夜家访了刘紫建,见到了她的母亲。老太太不明所以,实话实说,紫建是当晚八点多才回的家。至于刘紫建,那就更不容说了,一见到老师们,他的脸色都变了,相当扭曲。
作为让宋丹的家长不去学校闹的条件之一,刘紫建被开除了。
“这算是很轻的处理结果了,他应该感到庆幸!”校长的脸色严肃起来,“校长决定在他的开除处分上,写‘旷课和打架’,并没有写到强奸一词,这是他的运气。”
这是他的运气吗?我对此很不确定。
“至于宋丹,唉……”校长先生的口气软和了下来,摇了摇头,“至于宋丹这个孩子,我总觉得我们是对不起她的。虽然她去了个好学校,可从此一蹶不振。我多次想过要去帮助她,我去了她家几次,有时候去新的学校里见她。可她并不接受我的好意,有一天,她问我:‘你打算什么时候干我?’从那时候开始,我就知道,自己无能为力了。”
校长陷入了沉默,我也是。
其实,强奸和性暴力是一个日益严重的问题。以美国为例,曾有数据调查显示,有四分之一的美国女性一生中遭遇过强奸或者性暴力,这其中有百分之六十的人,是在未成年之时遭受,而百分之二十九的人是在十一岁之前。与大众的认知不同,百分之七十五的强奸是熟人所为。
可以说,强奸和性暴力成为当今美国最悲惨、最严重的危机。
中国怎么样?因为国情的原因,这样的数据都会偏小,但是实际情况不容乐观。
一旦经历了性暴力,受害女性终其一生,也许都无法摆脱大量的后遗症:我在这里强调的,还不是肢体损伤、性病和艾滋病之类的生理创伤。
我指心理创伤。
被强奸的女性,至少有十二种创伤:
1.害怕生活——这再简单不过了,你在过去受到伤害,意味着未来也并不安全。
2.可能产生情绪反应的迟钝——因为不知道该怎么体会生活,身边人的关心,往往也不起作用。
3.感到羞耻、下贱和堕落——因为社会观点的一大误区,就好像是受害人勾引了强奸犯!
4.可以立即感受到生理上和精神上的痛苦,同时长期持续感受心灵创伤——这是极难治愈的。
5.可能出现性功能,特别是性心理的损伤——这意味着她可能拒绝对她好的丈夫或者男友与她的性接触。
6.可能陷入深深的自责,有罪恶感——这还是因为该死的社会误区!
7.可能出现与任何人的交往困难,特别是与男性——不需要解释了吧?
8.可能出现怪异的表情和动作,经常走神,伴随着长期的噩梦——情绪地闪回到与施暴者在一起,所遭遇的那些情况——同时,也会出现想象中的报复场面,并可能亲自实施。(为什么宋丹的出现这样具有迷惑性,原因就在此。)
9.感到对施暴者的仇恨和气愤,却因为无能为力,而毁灭自己的价值观——因为男性在这个社会中,仍然更为强有力。
10.随着时间的推移,尽管大多数受害者可以找到应付的办法,但她们仍然变得小心翼翼,和以前再也不同了。
11.害怕或拒绝接受帮助——做这类心理工作是最困难的,因为几乎不会有人来主动求助。
12.不愿与家人、朋友谈及过去,因为她需要远离危险和窘迫——可是,作为熟人,我们总还想试着去帮助她,殊不知这样更让她难受。
我不知道亡羊补牢还能有多大的意义,因为遭受强奸的心理康复过程几乎是最困难最漫长的。因此,我只能在此劝告女性读者:远离夜店、远离迪厅,远离那些能轻易给你们造成伤害的场所。至于男性读者朋友,我愿意相信你们不会做出这种事。
校长先生的回忆把我从思绪中拉回。他对宋丹的悲剧,欷歔不已。他给我讲述她的堕落,强调她以前是个特别好的孩子——不管这是不是真的,我都只能当真的听。而对于刘紫建,他不愿意回忆得过多,只是说自己后来没有关注他的情况。
你不能展示出自己对强奸犯还抱有同情来,所以我也不能责怪校长的反应,换作是我,只怕也会如此。
不过,在这次会谈的最后,校长倒是如此说道:“其实刘紫建也挺可怜的,他的家境恐怕你也了解了。她的母亲把他拉扯成人,我想单亲家庭多少也造成了他的孤僻性格。他写些小文章,其实还蛮不错的,只是里面带有不少消极的情绪。我当时没有给他太多的关心,也是有问题的。”
我安慰他几句,表示人非圣贤,孰能无过?刘紫建伤害宋丹一事,八成是确凿无疑的。当然我仍然怀疑,当初刘紫建可能有个同伙,但是,为什么他憋了十五年不肯说?!
我又想起罗莉这个人来,于是就问当时班里有没有一个女孩叫这名字?
校长回忆不起来,打了个电话,请档案室的教师查看,随后肯定地告诉我:“是的,有这个女孩,她怎么了?”
“不,没怎么,我就是问问。”事实是,我确实也不知道罗莉怎么了。
得到了想要的线索,我决定告辞。
校长送我到门口,有意无意地说了句:“如果当初能有一位像您这样的人,那就太好了。”
“什么意思?”我诧异地看着他。
“我是说,”老先生忽然两眼有些湿漉漉的,“我是说,如果宋丹被伤害的时候,能有您这样的人,来做一些工作,也许她就不会堕落下去吧。”
“也许吧。”我苦笑了一声,离开了校长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