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救人!”我心中一激动,立即冲到舱门口,像疯了一样猛踹舱门,“蛟爷,救人!”
没有人帮我,连阿惠都没有帮我,我也不知道是怎么踹开舱门的,一下冲了出去。
外面狂风暴雨一下扑面而来,几乎把我重新甩进了舱里,我咬牙冲了出去,一下就发现为什么我怎么踹门都没有人听到,因为整个甲板上全是暴雨打着船板的声音,那声音极其响,嘈杂过我听到的任何一种声音,在里面我什么都听不到。
甲板上一片混乱,淘海客慌乱的在船上跑动着,大喊声被风雨声给撕成碎片,我茫然地看着这一切,在这种场面下,别说救安庆号,就是福昌号也岌岌可危。可叔父就在安庆号上,我又怎么能看着他不管?
仅凭我一个人的能力,是不可能救人的。慌乱中,我的第一反应就是去找七哥,他一定有办法!
他住在顶舱,那就是和淘海客住在一起,我跌跌撞撞地跑到木梯边,想要爬上去找他。这短短的一节木梯,在这种时候却犹如攀爬天梯,福昌号不停的剧烈晃动,强劲的风夹带着的雨水打在我的身上,隐隐作痛。好容易爬上去,看着前面的走道两边的休息舱,我却愣住了,我不知道他住在哪一间里。
呆了片刻,我冲到走道里,发疯一样大声喊道:“七哥,七哥!”喊声刚刚出口,就被天地之威给淹没,连自己都听不太清楚自己的吼叫。我挨着门敲打,却没有一扇门能敲开,不知道是淘海客都下去甲板上了,还是因为整艘船都在晃动,里面就算有人也不予理会。
我沮丧的在走道上蹲了下来,焦急得直想捶墙,但想到安庆号上的叔父,咬了咬牙,重新往甲板上冲去。这么一会,风浪更大了,船身抖动中,我一个没有抓稳,从木梯上摔了下来。
抓住甲板的缝隙,我几乎是被浪和雨水压在甲板上爬,隐约间我看到所有的淘海客都已经在自己的位置上,扯动着帆绳,在这么巨大的声音中人的声音太渺小了,根本无法用来对话,但是所有的淘海客都看着船的尾帆。
视线搜寻了一番,我发现了蛟爷的身影,果然,那个尾帆是蛟爷拽着。他站在舵盘上,用脚踩舵杆,一手拉着尾帆,其他的所有人就看着尾帆摆动的方向来拉动主帆。
我一下就知道为什么是这样的设计,像乌槽这样的小船,能够在外海航行,原来就是靠的这一手绝活。
风浪中,船甲板几乎倾斜的像个陡坡一样,我扒着甲板上的缝隙,竭力向蛟爷的方向爬去。另一边安庆号的残骸几乎就是贴着船弦,但是始终没有撞上去,似乎有一股奇怪的力量,在拽着两条船打转。
我无暇去看,爬到一个淘海客边上的时候,他几乎贴着我朝我大吼:“你出来干什么?”,我没理他,但随即他就不理我了。显然他并不关心我的死活。
从甲板到后舵,平时走走只要十几步,但是我在风浪中感觉几乎爬了一天,我自己也不知道我是如何没有被冲下船去的。
等我浑身湿透的爬到后舵,发现蛟爷看到我,很是吃惊,大吼道:“你来干什么?!!”
我咬了咬牙,上前两步忍着眼中的泪大吼道:“蛟爷,我的亲叔父在安庆号,现在不知死活,您大人大德,派人救救安庆号上的人吧!”尽管我的心里不报什么希望,但这是我唯一能为叔父做的了。
蛟爷看了我一眼,就大吼道:“自身难保,不想死就回舱去。这儿谁也没工夫管别人!”
我不死心,就上去想抓住蛟爷的舵杆,可还没抓到,就觉得眼前什么东西一晃,我脑子嗡的一声,人几乎是立即的飞了出去。从后舵就摔到甲板上。撞到一根帆绳上才停下来。
我翻起来,边上一个淘海客一脚把我踹到玄边,我感觉到自己胸口火辣辣的疼,翻开衣服一看,胸口上竟有一个七个脚趾的脚印,我竟然是被蛟爷一脚踢飞出来的。
那一脚的速度太快了,我竟然什么都没有看到。我咳嗽了几声,终于吐了出来,也不知道是血还是食物,但是也管不了那么多,还想继续上去。但是船翻转的走了几步实在站不住了,只好对着一边的淘海客大叫:“兄弟,有绳子吗?行行好救救他们吧。”
“滚开!”他对我大骂。
“可是他们还没有死啊!你看他们还在动。”我顾不得那么多,想爬上去拉他。
“放你妈的狗屁,没死,你仔细看看,那些到底是什么东西!”
我顺着他的目光看去,此时安庆号的残骸靠得更近了,几乎就贴在船弦上,我一看不由自主一阵头皮发麻,浑身冒起鸡皮疙瘩。我看见那片海面里不光有残骸,竟然还有无数的海蛇,蛇头不停的窜动着啃食船板,看上去就像海水在不停颤抖,从而扰动了那些尸体。
那些海蛇,正在不停的啃食着那些遇难者的尸体。当时的整片海面就像是一碗面,里面翻滚着无数细长的面条,缠绕着浮在海面的尸体,一条条海蛇黄蓝相间,闪着鳞鳞的莹光,而茫茫无尽的海面,竟是因为这种海蛇,完全变成了灰黄色。
我被这个恐怖的情景吓呆了,他们站立在甲板上,一动也不敢动。
“它们来了!它们往福昌号游过来了!蛟爷,那些海蛇往福昌号扑过来了!”有一个在船舷边的淘海客惊慌失措地叫起来,我抓住船舷往下看,那片灰黄色海蛇群,正在竟然全部都在往福昌号涌来。
这种场面是我有生以来遇见的最像梦的场景,可惜却是一场噩梦。这时候我已经分不清,海面上蠕动着的海蛇,和随时将会把船撕碎的风浪,到底哪个更恐怖一些。
残破的安庆号和福昌号几乎是并行着,马上就要撞在一起,安庆号桅杆上的尸体就在不远处摇摇晃晃,仿佛是在嘲笑般看着即将上演的惨剧,看着我们将一步步变成他们那样。
就在我不知道事情会如何发展的时候,边上淘海客一声大吼,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四处去望,就看闪电中,只看到蛟爷高高的伸起手臂,拿着一把鱼刀,狠狠地朝手边的绳索砍了下去,随着绳索的断裂,被狂风吹得乱转的尾帆猛然泄了气一般落了下来。
我不明白蛟爷这么做的意思,但显然那些淘海客跟随蛟爷已久,一下子就明白了其中的含义,同时开始降帆,其中有几根绞索缠在了一起,他们干脆直接砍断,刹那间所有的帆都降了下来。
就在这时,一直向福昌号靠近的安庆号已经靠了过来,但降帆后的福昌号速度猛降了下去,安庆号几乎是擦着船舷过去,片刻就掠过福昌号,两船间轰然溅起的高高浪花,升到天上再淋到甲板上,几乎把我砸翻。
我来不急松口气,冲到船边,往下看去,发现海面上那些海蛇还没来得及靠上福昌号,就被这阵巨大的浪流给打散,很多海蛇被浪直卷上甲板。
立即有淘海客拿出鱼梭把海蛇迅速挑回海里。我不敢帮忙,只看安庆号逐渐离我们远去。我无法相信的看着这一切,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
半个时辰之后,我们缓缓的冲出了乌云,风浪平息了下来。
等到重新看到太阳,我才终于从刚才恐怖的景象中缓过来。失去叔父的痛苦,似乎是在刚才被燃烧殆尽,我心中一下空空荡荡,什么也没有。
其他人开始来到甲板上,淘海客们筋疲力尽,全部东倒西歪地躺在地上。
蛟爷从舵上下来,默默的朝自己的舱走去,一看到他下来,好几个淘海客就围了上来,问道:“蛟爷,刚才是怎么回事?那些蛇,难道是龙王爷——”
蛟爷却不理他们,哈哈笑了几声,声音出奇的响亮,船上的人都被引得回头看他,钟灿富走到蛟爷身边,好像也有些不解:“蛟爷,怎么?”
蛟爷笑得越发大声:“看看你们那副怂样,几条小虫子就把你们吓得尿裤子了?你们就这点出息?说出去都给老子丢人!”
此话一出,问话的淘海客像是有些不好意思起来,其他乘客木着脸,还是看着蛟爷,钟灿富则满脸惊疑地道:“蛟爷,可这么多……”
一挥手,蛟爷打断了钟灿富的话,说道:“自古龙蛇一家,它们这是在代表龙王爷来欢迎咱们出海。我们福昌号好运道啊,正是海蛇产卵的季节,这一次出海,就给咱们遇上了,这是繁荣昌盛的好兆头。你们去准备一下,咱们遇到那么凶险的事情都出来了,得顺便拜祭一下龙王爷。”
说完这番话,蛟爷深深地看了钟灿富一眼,然后拍了拍他的肩,走开了。钟灿富恍然大悟地点点头:“我明白了,蛟爷,我马上就去安排。”
这番对话声音很大,船上的所有人都看着蛟爷,听他这么说,都松了一口气,甚至开始对着远处的海蛇群指指点点。我没有放下疑虑担忧,蛟爷这番话明显是说给大家听的,简单的几句话就把恐慌气氛冲淡不少,果然是有些手段。
正思忖着,那边的淘海客们已经在钟灿富的带领下,分成两队走上甲板,开始拜祭不请自来的海蛇们。我虽然对出海人的规矩有一些了解,但还是第一次亲眼看到祭海,虽然仪式并不复杂,但淘海客们还是神情肃穆,做得一丝不苟。
蛟爷在一只脸盆里净了手,接过钟灿富呈上来的三炷香,恭恭敬敬地插在香炉里,然后退后一步,带领所有淘海客跪在甲板上,祈求龙王爷保佑这满船的良善之辈。漫长的祈祷过后,有个被其他淘海客尊称为奎哥的人双手拿来一张黄表纸,铺在了蛟爷膝前,不知道作何用处。
很快,蛟爷一脸严肃地摊开右手掌,奎哥手执一柄鱼棱,飞快划过蛟爷的手掌心,之后,蛟爷突然握拳,牢牢地把刀刃握在手上。
鲜血,一滴一滴地从蛟爷的指缝中淌下来,落到黄表纸上,又飞溅开来。
我正看得莫名其妙,不自禁的开口问道:“这是在做什么?”话一出口,想到阿惠一个妇道人家,怎么会懂这些。没想到,一个熟悉的声音接口答道:“这是血卜,船老大要根据黄表纸上的血迹印痕,来占卜吉凶的。”
我转头一看,是七哥,他正若有所思的看着船老大的举动,我不由得道:“七哥,你知道这个?”
宋宗德盯着蛟爷的动作,说道:“我有次在内河乘船的时候,大船经过洞庭湖,突然翻起了滔天巨浪,大船晃得简直要翻,船老大疑心是船上有人惹怒了龙王爷,就用血卜的方式占卜——和蛟爷刚才做的一样。焚香祷告之后,船老大就把血手掌印在了黄表纸上。”
“啊,然后怎么样了?”我被他说的好奇起来,不由追问道。
七哥低声道:“大家都说血痕像是一个女人,灵异的很,船上有一个年青乘客见了那血渍形成的女人像,回过头就失魂落魄地自己投了湖,谁也不明白为什么。后来我听和他一同上船的人说,才知道他们那里有个大户人家的小姐,被那个投河的男人诱骗拐走了,中途因为这个好赌的男人输光了钱又被卖入妓院。小姐不甘心,就跳进了青楼背后的大河里,那个男人做了这件亏心事,原以为神不知鬼不觉,却不曾想……”
他正要说下去,突然蛟爷闷哼一声,手掌猛地摊开,将掌上的鲜血印在黄表纸上,我见状也顾不得继续听,踮起脚尖想看个清楚。
船上都鸦雀无声,但人们都和我一样,拼命伸长颈子,想把那张纸上的印迹看清楚。但是没有一个人能看到,因为蛟爷把黄表纸拿在手上,背对着人,一个人仔细端详着血痕。
这时海蛇已经追上了福昌号,船尾传来令人心寒的嚓嚓声,那些天杀的海蛇好像正在啃福昌号吃水线下的船板,正在大家都忍不住想去船尾看看时,蛟爷突然哈哈大笑起来:“好卦,好卦,哈哈哈,一帆风顺,大吉大利。”他一边开怀地大笑着,一边将那张纸卷了起来。奎哥伸手去接黄表纸,蛟爷却没有递给他,而是自己握在手心里,站起来往舵盘室走去。
奎哥应当是没料到会是这样,虽然蛟爷走远了,他仍然跪在地上,双手呈接递状态,只是一脸的错愕。钟灿富在他身边大笑起来:“老奎你还傻跪着等圣旨下呀,哈哈哈。”
大笑声中,钟灿富跳了起来,对着呆在当场的淘海客大吼道:“你们还跪着干鸟?起身干活了!”
淘海客们这才乱纷纷回到各自的岗位,而那个奎哥却没有爬起来,却是瘫坐在甲板上兀自发着愣。
我不明所以,七哥忽然抽了口气,低声对我说:“闽生,你看这片海,很不对劲。”
我把目光从奎哥身上移开,投向海面,却发现海水不知什么时候变了颜色,幽绿中透出一股黑色,远远看去像是黏稠的酱汁。
我打了个冷战,疑惑地说道:“也许出了外海,海水都会变成这样?”
七哥摇摇头:“进了这海域以后,我能感觉到,有些事情要发生了。”
听了七哥的话,再看着周围船客们开心的神色,我有一种很荒唐的感觉。这些人难道都没有发现事情的不对么,可七哥笃定的神色又让我无法质疑,况且,我的确也能隐隐感觉到这船有问题。
可能是见我神色不对,七哥安慰我道:“闽生,你也不要太担心,既来之,则安之。放心,有七哥在。”
我点点头,重重的“嗯”了一声。不管怎么样,现在船上有七哥在,我至少不会觉得孤单了。
祭祀完成了,回到船舱的我也已经被晃得头脑昏沉,好容易从鱼舱里起身,走出舱外,企图吹吹风让自己能够清醒一些。然而刚走到船舷边,在昏黑的天光下,我却看见这片海域和之前所见大不一样。
那不是见到安庆号前的蓝得发黑的颜色,也没有海蛇或者影子在其中涌动,它现在的场景简直让我有一种腿脚发软的感觉,一大片望过去,全是恐怖的土黄色,整个海面看起来明明是静止的,但却出现了一个又一个漩涡。从我的方向看过去,福昌号就处在一个巨大漩涡的边缘,而我眼前不到十米的地方,明明海水往漩涡中心倾斜了下去,福昌号却稳稳当当地停着,没有风浪,没有人声,我们像停在了死海,甚至像除了我以外的人都睡死了过去。
我睁大了眼睛看着,不敢相信眼前的景象,用力拍了拍船舷,船体没有任何震动。我不死心,绕着福昌号看了一圈,海上的漩涡还是静在那里,我的心脏剧烈地跳了起来,这是什么鬼情况?我跑回船舱里去喊阿惠,她却像个死人一样,眼睛紧紧地闭着,满头满脸都是汗,怎么也摇不醒。我又去看其他人,竟然都是一样的状况。
就像是一分钟之内,所有人都失去了意识。
我一下发了慌,起身又要往外去看,舱房里的气死风灯一跳一跳的,发出诡异的光,我几乎疑心整艘船上只有我和灯光还能活动。我跌跌撞撞地跑往舱门跑,却听见了一声幽幽的呻吟,我心里一惊,立刻想到了底舱里那不知名的东西——难道它是有意识的?
几乎是同一时间,随着这声呻吟响起,冰冷的风唿啸着从船舷口钻进来,发出鬼怪怒吼一样的声音,船只开始摇晃起来,我再回头去看,就发现船舱里的人好像都被震醒了,一个个翻坐起来,一副慌张失措的样子,大声问着发生什么事了?
我顾不上他们,一口气跑到了甲板上探头往外看,那些大大小小的漩涡已经不见了,浑浊的海浪拍打着福昌号,无数人抱头跑了出来,我看着他们,完全不知道眼下是出了什么状况。为什么除了我之外的人都陷入到了昏迷之中?为什么大海会变成那样的情况,而在呻吟声过后,一切又变得更加疯狂?
呻吟声突然变得高亢,没有任何间断,丝丝缕缕,风声也尖厉起来,好像唿应着它,要刮到我们的心里去。
拥到我身边的人一个个面如土色,双手掩住了耳朵,一脸绝望与灰败,他们之中的大多数人都倒在了地上,我想到了阿惠,这么混乱的情况下,不知道她怎么样了?醒过来了吗?全叔和黑皮蔡会不会趁这个机会作怪?
我越想越心急,赶忙往船舱跑去,一路留心看着人群里有没有她。“咚,咚咚……”突然,福昌号的底部,传来了几声巨大的震响,就像有人手持巨大的铁锤,在水下重力敲击着这艘船。呻吟声被完全遮盖了,我被震得头皮发麻,刚才瘫倒在地的人都疯狂地尖叫着,钟灿富凶巴巴的吼叫终于出现:“鬼叫什么?不过是场小风暴,谁再鬼哭狼嚎,马上丢下船喂鱼!”
但是大家早被吓破了胆子,哪里是钟灿富一两句恐吓就能安抚的。而且现在的情况绝不可能是小风暴,船身这样剧烈摇晃,带着那恐怖敲击的巨大回荡,我停下脚步,开始绝望起来。
那是什么声音,这么可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