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昌号似乎没有任何减速的迹象,我感觉船只一弯一折地不停变换着方向,在这样的大风里,一条头重脚轻的尖底大渔船,就是行驶得再快不怕翻船,也敌不过日本军舰吧。
忧虑间,我听见钟灿福在舱板里跑过,一边跑一边大吼:“蛟爷说了,女人孩子全部呆在舱底,是男人的抄家伙备着。咱们被日本人撵上了!”声音里却也没了之前的张狂嚣张。
我缩回了手,不知道是该跑到甲板上去看看怎么回事,还是该帮阿娣安心宁神停止风暴。我突然觉得,即使帮阿娣减轻苦痛避免了风暴,我们落到日本人手里也是个死,一时间不知如何是好。这时鱼舱里无数哭喊叫唤的声音,夹杂着淘海客们的吼叫,毫无章法地混和在一起,就像从前听见那些俯冲飞过的飞机一样,让人绝望得要命。
日本人的军舰开始一发接一发地开炮了,但却是打三发炮弹又停一会儿接着打,我只感觉船被冲得东倒西歪,最近的爆炸声已经在船边上了。我的耳朵被震得嗡嗡作响,黑皮蔡竟然在边上失魂落魄地叫着:“我不要死,我不要死……”全然没有了以前的凶悍。
阿娣的呻吟声在刚才停了一停后,现在越发失控起来,她蜷着胳膊,痛苦地在她那天蓝色的粗布床单上翻来滚去。我赶紧拍着她的后背,心乱如麻,七哥在身后道:“干他娘的小日本,我们只能先待在这里了,出去准得被炸死。”
随着他的话就是嘭的一声巨响,我们几个再次被震翻在地,只听见顶上一片混乱,传来蛟爷的大骂:“干你老母,钟灿富你他娘的找东西把这个洞给我堵上!堵不上你自己跳进去堵!”随后就听见钟灿富也骂了起来:“上过娘儿们的都跟我来!”
难道是福昌号漏了?我惊疑不定,又听见蛟爷拿梭镖砸甲板的声音,大吼着:“程闽生,你给我把阿娣看好了,要是阿娣出事,你就他娘的等死吧!”说完又吼道:“其他人抄家伙,全部跟我上甲板!咱们给小日本点颜色看看!老子在海上混了这么多年,还没人他娘的敢撵我蛟爷的船!”
蛟爷话刚说完,只听又是一声巨响,“嘣……”剧烈的爆炸声在船上响起来,随着船身巨震,我们都被弹得跳了起来,耳边轰然响起一片尖叫声和失控的嚎叫声。
黑皮蔡爬起来就想往外跑,胖子全叔一改慢吞吞的习惯,一把抓住黑皮蔡的衬衣下摆:“阿蔡,你出去找死啊,现在最好就呆在这里,你想出去挨日本人的炮弹吗?”
黑皮蔡一听就停了下来,从听到炸雷声到现在不过一炷香的时间,顶着风暴全速前进的福昌号应该被炮弹炸到了,我们这个密舱里的汽灯虽然也叫气死风灯,可是在这样的颠簸下,也被碰撞熄灭了。好在离天黑还早,从通风口里透下了一些光,我们待在昏暗的角落里,耳边炸雷声响个不停,我感到福昌号速度好像变慢了,接着又是一声轰响,躺在船中间的阿娣和另一边的黑皮蔡,立刻一起都向着我们这边滚落下来,跌落在我们身上。
看样子,船整个被炸得侧翻了。
“蛟爷,蛟爷,大桅被炸断了……”我听见一个淘海客的大喊声淹没在风暴的唿啸声里。
蛟爷的怒吼声马上响了起来:“虾仔,你他娘的把大桅推到海里去,快点!要不然船要翻了。升帆!兄弟们,给我吼起来!”
炮声中就听见所有的淘海客吼起了愤怒的号子,然后福昌号又是突然的向另一边侧翻去,恢复了正常。我们又止不住地往另一边滚落过去。
我和七哥互相扶持着,好不容易在左右剧烈摇晃中坐正,福昌号似乎又在快速前进,只听左前方好像有日本舰船突突作响的马达声,也不知道是不是日本人已经追了上来。我忽然想,可能安庆号就是遇上了日本人的军舰才被打得稀烂的吧,安庆号比我们的这艘福昌号大的多,速度也更快,尚且落得那样的境地,我们的遭遇看来不会比安庆号更好了。
想到这里,我绝望起来,这只是一条破渔船,就算坚固,又怎么能和日本人的军舰抗衡呢?也许我们能够在炮弹轰击侥幸活下来,但如果被日本人抓住,下场会如何不难设想。泉州城里曾哄传过,大轮船“圣安娜号”在去年一月,也是中途遇到日本军舰,满船一千多人全都被日本人注射了毒针,结果到达菲律宾后全部毒发身亡。
难道我们也要遭受同样的命运?我不敢去想。
外面又是一阵闹哄哄的声音,我听见钟灿福大吼:“日本人追上来了!”随后又有炮弹炸响,紧接着远处传来日本人从喇叭里传来的唿喊声,我听到一个人大喊:“蛟爷,舵手被炸死了!浪太大,再不降帆,船要翻了!”接着蛟爷吼道:“你他娘闭嘴,我来!”
我不能上去做些什么,只能在密舱里凝神倾听上面的动静,日本军舰的马达声混着强烈的风暴声,让人心惊胆战,福昌号上面早就乱成了一团,到处都是奔跑造成的咚咚咚声,叫喊声此起彼伏,我只能隐约听到一些:“快灭火啊,快浇水啊!”
“走水了,快找水桶啊……”
“蛟爷被炸伤了,快去找头纤!”
“跟我来,大家快到船尾去,船尾有条舢板船!”
“我不敢跳,我怕水!”
我甚至能透过暴烈的风暴声,听到船上开始燃烧得哔哔剥剥的声音,对于我们来说,这是来自地狱的召唤声。
看来,福昌号这是着火了,即使是不被炮弹炸沉,我们的渔船也经不起在风暴里折腾了,挨不了多久就会被烧坏吧。
火借风势,听见顶上发出大火熊熊燃烧发出的滋滋声,木材爆裂发出啪啪声,好多男人、女人奔跑着绝望唿救,小孩子哭叫唿痛,还有沉闷的有人跳海的声音。我心惊肉跳,这样一艘木船,这样的大火,可能过不了多久,我们就会全都烧成灰烬。
这时忽然舱门被掀开,一股热浪和黑烟随即扑了进来,我情不自禁转头去看,映入眼角的已经全是跳跃着的火焰,头发都被焦了一片的钟灿富搀扶着蛟爷钻进了密舱里。蛟爷的脚看上去受了伤,那个能让他在颠簸的船上站稳的双脚,其中一只脚前面的七个脚趾都已经血肉模煳了,他对着舱口外面说道:“阿奎,你也进来吧,咱们在海上累了这么多年,现在终于不用掌舵盘,咱们也正好说说话,等下就该去见龙王爷啦。”
只听见外面奎哥的声音满不在乎:“还不就是去见龙王爷?我就不下去了,蛟爷你和阿娣多说几句话,看样子我快不行了,这一停下我就动不了啦,我就在舱门这里帮你们把把风吧。”
蛟爷没有再说,沉着脸在阿娣身边坐下来,我挣扎起来帮他包扎炸伤了的腿脚,蛟爷浑身无力地任由我忙碌,他的一只脚上好几根脚趾被炸烂了,另一只腿上也有一个大口子。我从藤箱里找了一件旧衣服,撕开帮他包扎好。
钟灿富也走过来,看到了全叔和黑皮蔡,立刻骂了一声,才道:“蛟爷,现在怎么办?”
蛟爷抬了抬手,虚弱地道:“听天由命,鸦班他们应该已经上了外面的舢板吧?”
钟灿富一下沮丧起来,说道:“日本军舰的小炮,打不动我们的大船,难道还打不动一个小舢板?他们根本逃不掉的,就是日本人不打它,在这样的风浪里,随时都会被浪头打翻。唯一的希望就是天快黑了,希望他们能撑到那个时候吧。”
就像是印证钟灿富的话一样,他的话刚说完,外面就响起了马达轰鸣声,紧接着又连续响起了三声炮响,这次爆炸声过后,原来杂乱唿救的人声,渐渐全都没有了,只剩下木头着火的噼啪声,还有不知是木头还是尸体,不停地撞击着船舷发出咚咚的声音。
到这时,蛟爷像是缓过来一些,摸了摸痛苦呻吟着的阿娣的额头,然后皱着眉头四处打量着密舱里剩下的几个人,看见全叔和黑皮蔡在密舱里,马上道:“你们怎么在这里?福昌号已经没有规矩了吗?!”
全叔就低头支支吾吾,黑皮蔡倒可能是想对蛟爷笑一下,可那张脸却比哭还要难看。
蛟爷没再追究,巨大的海浪声中,他抚摸着舱板的木纹道:“福昌号的舱楼都烧塌了,咱们役使了你几十年,你也该去见龙王爷啦。”
密舱里的烟雾越来越浓,狂风唿啸着像刀子一样砍在火焰上发出一声声怪叫,空气里密密的全是飘散着木材燃烧后的灰烬,干辣的黑烟刺喉地痛。大家不停的咳嗽起来,温度也越来越高,我被熏得不停掉眼泪,绝望之中就听见外面传来马达启动的轰鸣声,渐渐地又远去了。
这时候我已经完全不清楚上头发生什么状况,但是如果继续这样被熏下去,我们一定会死,我看向七哥,连他都沉默着。忽然黑皮蔡跳起来叫道:“下雨了!老天爷下大雨了,我们有救了!”
“哪里下雨了?”我不由得站了起来,却看见黑皮蔡脸上一片血红,他猛然嘶喊起来,疯狂地用手去抹,我再一望他顶上的舱板缝隙,竟然正在不停地往下滴着艳红的鲜血。
原来那些,只是上面底舱的人死后流出来的鲜血,并不是什么雨。我已经尽力了,阿娣却没有退烧,雨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会下,看来我们凶多吉少了。
我的鼻子里已经充满了焦臭的味道,左右太阳穴的血管在突突地跳,意识渐渐模煳起来,只听得见大火燃烧发出来的呜咽怪叫声、轰隆隆的雷声以及阿娣的尖叫声——她终于醒过来了吗?
我梦见了小时候,早上在家乡门前那条大路上奔跑,道路两旁的稻苗叶上全是透明的露水,迎着朝阳和吹拂而过的微风,翻起像波浪一样的遍野银光闪闪,我贪婪地大口大口唿吸着那新鲜而且带着稻香味道的空气,清晨空气中的雾水扑面而来,真是舒服得要命。
但是突如其来的一阵剧痛却让我猛地跳了起来,睁眼只见黑暗中面前站着一个手拿鱼叉的黑脸白眼无常鬼,雨水打在他的身上噗噗作响,我躺在淹过脚背散发着浓烈血腥味的黑水里,到处都着浓浓的黑烟,我不由得啊的一声叫了出来,难道我来到了阴曹地府里的无边苦海里?
“别他娘的装死了,赶紧起来舀水,要不然船沉了都得喂鲨鱼!”一身漆黑的无常鬼开口冲我吼道,我这才反应过来,他是钟灿富。
密舱顶的中间已经被烧得露出小半个天,我探头出去看,天色黑沉沉的,整个福昌号已经被烧得只剩下船底,只有首尾有舱房的地方露出烧得乌黑曲折不平的船舷,没烧透的舱板上堆满了仍然在冒着黑烟的舱板,雨水焦急地打在上面,发出嗤嗤的声音,烧得像炭棒一样的尸体横七竖八,零乱地堆积在上面。
黑沉沉的天下着瓢泼大雨,黑乎乎的海浪溅起海水,混和着从舱板流下来的雨水还有从尸体身上流出的血水,全都灌进了密舱里,淹过了脚面,散发出恶心的血腥味道。
七哥和全叔、黑皮蔡已经在合力往船舷外舀水,钟灿富爬上了舱顶,蛟爷背靠船板,将受伤的脚搁在一条压舱石上,面上一片乌黑看不出喜怒哀乐。我看了半晌,终于明白过来,我没有死,依然还活着。
这次出发的福昌号,蛟爷说加上淘海客总共有二百四十九个人,船上的火被暴雨浇灭以后,一共还剩下了三十一个人,除了土财主、放花鹞子的邱守雄和陈水妹,其他还有好几个胆小的女人。除了蛟爷带伤在身以外,其他基本没有受伤或者只是轻伤。还有些被烧伤了的人,都被钟灿富带着另两个幸存的淘海客扔下了海。
我们从日本人的炮艇下获救的详细经历颇有些神奇,是钟灿富后来告诉我的:不知道日军用的什么炮弹,福昌号被击中以后,很快就燃起了扑不灭的大火,蛟爷叫鸦班马上带着两个淘海客去船尾,把那条舢板船放了下来,好些人都跟着他们往船尾去了。舢板是平底船,贴近海面,福昌号是尖底船,吃水线离船舷比较高,因为火势越来越大,大部分人不得不从五六米高的船舷上往小舢板上跳,先跳下去的,有的落到海水里,挣扎几下就沉了下去,有的游到舢板边爬了上去,还有的直接掉到舢板的船板上,发出砰砰的闷响,有的还能爬起来,有的直接就被后面跳下去的人踩在了脚下。
很有些胆子小的人,不敢往下跳,结果就退了回来,无处可逃,只得往下层的底舱跑,这个时候,蛟爷和钟灿富已经下到密舱里想要见阿娣最后一面了,有两个守着密舱口的淘海客,看见大火已经烧到底舱,热浪逼人,守在密舱门口的奎哥因为失血过多而不知死活,于是那两个淘海客搬开压舱石,也躲进了密舱里,紧接着,那些跟着蛟爷他们进到底舱的人,还有不敢往舢板上跳而逃进底舱里来的人,都钻进了密舱里面。
密舱门开着,底舱上的人,不停地往里面钻,还有随之而来的浓烈的黑烟,大火已经烧到了底舱顶上,呛人的浓烟一会儿就将整个密舱笼罩住了,到处都是人被呛到咳嗽发呕的声音。好多体弱的女人跳进密舱没多久就当场就昏倒在地,然后被后面跳下来的人踩踏在地,有的人清醒过来发出尖叫,马上又被烟雾呛得不停咳嗽,有的人再也没有醒过来。直到狭小的密舱挤满了人无处落脚,外面的人还在往里面挤,两个被钟灿富怒骂的淘海客,拿着鱼棱驱赶开外面还有的几个人,才把密舱的门从里面关上了。
密舱本来就不大,只有两个通风口,进来这么多人后,填满了空间,燃烧带来的浓浓黑烟充斥着整个密舱,空气顿时变得沉闷污浊,而这个时候,外面的风暴正起,火借风势,暴雨却像瀑布一样从天上往下落,日本炮艇也因为暴雨而急忙回航了。
后来,七哥听那些那些活下来的人说,日本人离开是因为风浪大作的海面出现很多怪物,那些海蛇把日本人的船包围了,小日本是被吓跑的。不过他感觉没那么玄,也许是风浪太大,小日本怕翻船,福昌号又已经烧成这德行,船上的人就算没被烧死也活不下去,才没继续炮轰。
我却有些不同的看法,从前就听那些老的淘海客讲过很多海里的事,那么大一片海,没有见过没有听说的东西太多了,也许我们运气好,有些通人性的家伙也看不下去小日本的凶狠,才救了我们一下。
但我已经没有时间多想这些,因为船上还有许多伤员需要我去救治。
他们中的很多人都被烟呛昏了,最先醒过来的,应该是钟灿富他们,我就是被他们踢醒的,踢不醒的人,马上就会被他们扔下海。不断涌起的海浪从烧得降到吃水线的船舷往里拍进海水,海水、雨水混着烧焦尸体流出的血水,顺着密舱顶上烧穿的大洞往下流,有些昏迷过去的人,没有被火烧死,没有被人踩死,没有被浓烟呛死,但却在昏迷中,被那些污水给淹死了。
蛟爷脚受了伤,虽然问题不是太大,但行动有些不便,只是叫钟灿富把人组织起来,一部分人去扑灭残余的烟火,一部分人去把底舱里的压舱石丢了大部分到海里,剩下的人去找一切能装水的东西,把船舱里的水舀出去。我们匆忙踩在那些不知死活的身体上行动起来,那些妨碍到大家做事却又踢打不动的身体,钟灿富都让淘海客把他们抛进海里。看着大家神情麻木的搬运着一具具身体,我甚至来不及看看是不是每个人都真的已经死去,有好几次,我恍惚中看到尸体被扔在空中时微弱地扭动着,几乎要作呕起来。
等我强忍着莫名其妙的负罪感,和大家一起把一切做妥当之后,身体上和心理上的双重疲惫已经让我虚脱得站不起来了。此时的福昌号因为扔掉了压舱石,船舤被烧光了,桅杆被砍掉了,船体像锯齿一样残缺不全的漂在海面上。蛟爷叫钟灿富把阿娣的床单拆掉了,绑在一根木条上做成一张小帆,就这样,残破的福昌号坚韧但可怜地,慢慢在黑暗中行驶。
和刚上船的时候相比,我已经对下南洋根本不抱什么希望了。
还有些烧伤的幸存者,被雨水浇醒过来,也有可能是伤口被海水淋湿盐渍得疼痛,也有可能是被烧后身体太疼痛,从我清醒起,就在不停的哀号。暴雨早已停止,在微弱的白色星光下,寂静无声的船就像正在朦胧梦境中慢慢行驶一般诡异,如果抛开那些悲惨的哀号,眼前的一切将是如此安静祥和,丝毫看不出在不久之前,这里发生了血与火的灾难。
这时,我看到钟灿富拿着鱼棱爬到了舱板上,然后对准其中一个躺在地上正在惨叫的家伙,噗地一下刺出了鱼棱。
我大惊失色,没想到钟灿富竟然这么心狠手辣,不由得喊道:“等一下,你要杀了他?”
钟灿富手上动作不停,拔出鱼棱交到左手,右手在裤子上擦了两下,然后抹了一把黑脸上的雨水:“你能救得活他们?”
我顿时语塞了,即使是在泉涌堂里,像这样烧得浑身血肉模煳的人,我们也决然救不活,无非就是看着他们渐渐的全身化脓,长满蛆虫,慢慢痛苦万分地烂掉死去。
“既然医生都救不活,那就只好让我给他们一个解脱了,让龙王爷保佑你们早日转生极乐吧!”说着他就用鱼棱叉起那个浑身流着血水的活人,一鼓作气扔进了海里,那个血人惊骇地惨叫着,手脚乱舞,但还是在冷冷的星光里,扑通一下栽了下去,几个沉浮之后,再也没有发出声音。
钟灿富又用鱼叉指着另外两个幸存的淘海客:“你们两个也上来,咱们赶紧把上面清理一下,免得血水到处流。”
然后又指了一下我们:“你们赶紧把底舱清理干净,把那些等死的或者是死掉的,统统都扔到海里去,把舱里的水舀干净以后,全部擦干净。”想了一下又说,“把那些人的衣服扒下来,等下好擦舱板。”
我们忙碌起来,过了好一会儿,坐在一个压舱石上的蛟爷望着船头的方向,突然叫道:“灿富!灿富!”
钟灿富从大洞上伸出疑惑而警觉的脸:“什么事?”
“水舱!还有粮舱!快去看看!”
正在干活的人,也都直起了腰,听懂了蛟爷话里的意思,都紧张地往船头的方向围拢,七哥也立即跟着钟灿富往船头跑去。
船只遇难以后,粮舱的顶部被烧穿了,水舱里的水也蒸发得差不多了,里面剩下的水又黑又脏,面上飘浮着一些渣滓,也不知道里面掉了些什么东西下去。不光如此,真实的情况比这严重得多,粮舱里面的米全被烧成了焦炭,用手一捏就全成了湿湿的一团灰。粮舱里面堆满了的干刀鱼,也大部分都被火烧焦了,用手清理的时候发出嚓嚓嚓的炭灰声,一碰就成了灰烬,只剩下最下面贴着船底的那一层倒还可以吃,但最后清理出来数了数,只有120多条完整的干鱼,而且它们也都连骨头都变得又硬又脆的了,其他有半截鱼头或者鱼尾勉强能吃的,加起来也不过几十条的样子。
本来灾难过后,大家首先想到的是把船清理干净防止瘟疫,毕竟船上到处都是死人让人感觉非常压抑。但等到大家精神一放松,才意识到还有更严重的问题,那就是粮食和水。
看到残酷的现实,有的人直接瘫倒在了船板上,有一个女人可能想起了刚才死去的亲人开始号啕大哭,结果马上引发了更多女人痛哭流涕,那个有点神经的雷嫂儿子死了,她哭喊得最厉害,剩下没哭的人则失神落魄神情麻木地坐在舱板上面面相觑。
接踵而来的就是饥饿感,刚才情况紧急,大家都使劲清理船只,搬东西扔进海里,拼命地擦洗船板,现在清闲下来,顿时饥饿难忍。那些幸存的女人们都聚在一堆纷纷喊饿,旁边拿着鱼棱的宋宗德站起来问道:“船老大,忙活了一晚上了,分点东西给大家吃吧?”
蛟爷背靠着船舷躺在一个压舱石上板着脸一言不发,那个雷嫂于是嚷了出来:“咱们交了船钱,结果却遇上这档子事,船老大你可要给我们一个交代才行!”
那帮女人又开始绝望地哭喊起来,哀叹自己命不好,嫁得不好,运气不好,倒了霉,现在生死没着落,行李财物又全部丢失了,简直是要了她们的命断了活路。
“行了,别闹了,谁他娘的想遇到这样的事情?都闭嘴,嚎个屁啊!”钟灿富见状也拿着鱼棱站了起来,回头问道:“蛟爷,你拿个主意吧,这样可不是个办法。”
另两个干瘦的淘海客也站了出来:“对啊,蛟爷,您说现在怎么办,咱们都听你的。”
蛟爷想站起来,结果踉跄了一下没能成功,阿娣赶紧上前扶着他,他踮脚站起来,抱拳向着众人的方向道:“福昌号遇到这样的祸事,我作为船老大在这里先给大家赔个罪,今天让大家受苦了。如果刚才福昌号不逃跑,咱们被带到日本人的驻地,多半大家都会被以检疫的名义注射毒针,即使最后到了南洋也都会毒发身亡。所以我才想要浪翻他们的小船逃跑,结果没能成功,害得大家蒙受了这许多痛苦。现在大家幸运的活了下来,请放心,我一定会努力把大家带到南洋去的。我蛟爷在海上闯荡了这么多年,请大家相信我,咱们现在离菲律宾已经不远了。”
我意识到了现状的艰难,其他人开始三五成群的议论起来,说什么的都有。现在船上的情形是,蛟爷守在船头,我和阿娣、七哥站在他身后,钟灿富和另两个淘海客在另外一旁,还有躲在角落里一声不吭的全叔、黑皮蔡,船头这边有九个人。其余的船客聚拢在船尾,其中我认识的有雷嫂、土财主、邱守雄夫妇,还有就是一些早先不敢往舢板跳的胆小乘客,以女人为主,他们总共有二十来个人。
看着这样阵营分明的两群人,我不由暗自哂笑,看来蛟爷是觉得我们这些人比较可靠,但想到和黑皮蔡和全叔这两个家伙挨得很近,又有些浑身不自在。
蛟爷回头对阿娣吩咐了几句,于是阿娣把她身后的一个大木箱上的衣服拿开,蛟爷又叫过钟灿富,让我和他把那极为沉重的箱子费力地抬到船中间。蛟爷猛然掀开箱盖,里面整整一箱全是整整齐齐的银元,众人一下激动起来,迅速向前围拢了过来。
蛟爷大声对大家道:“请大家听我说,这些大洋,就是这次福昌号出海总共收到的船钱,除了上下打点、分给淘海客们的力钱,还有采买物资的费用,全部都在这里了。灿富,你现在把它们全部拿出来分给大家,希望大家到了南洋以后都有钱花。”
钟灿富指挥大家排队领取大洋,本来死气沉沉的悲戚气氛很快变得热烈起来,领钱的过程中,蛟爷又说道:“丑话说在前头,现在谁还在船上捣鬼,想要打些奇怪的念头,被我知道了的话……”拿出一柄鱼梭,手一挥,狠狠插入甲板里:“那就别怪我不讲道理了。”
我看着蛟爷一脸狠厉的表情,心里一惊,不明白为什么刚才客客气气的他却突然变化这么大,蛟爷的表情不像是警告,倒像是针对什么人说的,可这船上剩下的无非是些可怜的乘客,我又能感觉到蛟爷这股狠劲是憋在心里不吐不快的,总觉得他这话没有那么简单。
虽然蛟爷话说得狠,但是其他乘客已经被银元晃花了眼,只顾开心地叫着“蛟爷说得对!”、“那是自然!”、“这时候大家本来就该同心协力嘛!”
最后每个人都分到了三十个银元,我也拿了一堆,只是我却不明白现在银元还有什么用。分完了银元,有的人甚至兴高采烈地跟人商议起到了南洋要做什么生意,我看着他们非常认真地谈论这些话题,感觉无比荒谬。蛟爷发完银元后,面色依然非常差,我看得出他是在担心着什么,他又叫过钟灿富小声说了半天话,然后钟灿富带着两个淘海客将刚才清理出来的刀鱼,向船尾的那群人每个人发了半只,用木桶盛了半桶水,摆在船舱中间,有个淘海客拿着杯子给每个人分上小半杯。
我们呆在船头的七个人,每个人都分到了一条整鱼,杯子里的水,也要比船尾的人稍多一点,钟灿富自己更是拿了一条最大的鱼咯吱咯吱啃了半天才吃完,随后他控制不住的饱隔声,在这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刺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