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第一次见到洛多尼·拉西姆,是在一九九九年,地点是伦敦柯芬园的咖啡厅。伦敦的夏天很短暂,九月的风中就颇有寒意了。那是个雨后初晴,让人身心清爽的下午,麻雀从半空中飞下来,停在户外深绿色的金属桌上,并且啄食着洛多尼吃过的,不含奶油的蛋糕。洛多尼静静地看着它们,很久很久都不说话,一旁的我也不出言打扰,静待他主动开口。
这时的洛多尼十分安静,完全看不出他的精神有问题。平日里,洛多尼的表现相当开朗,尽管说话内容时有重复,但人们会觉得那是他表现诚意的方式,他说那么多话,也是为了让别人愉快。因此从外表看来,实在看不出他会有忧郁、自卑的一面。总归一句话,平日的他,是一个极平和,且和一般人的精神状态无异的平常人。
洛多尼看腻了麻雀之后,开始谈论起他记忆中的坎诺。他非常专心地说着,说了相当长的一段时间,这时的他已将近五十二岁了,身体非常的瘦,头上几乎一根黑发也没有。他说小时候他住的村子里,有个叫做坎诺的废弃城堡,那时他常常独自前去那个废墟喂麻雀和鸽子,并且看着它们吃东西,经常一看就是大半天,一点也不觉得厌烦。他说他很喜欢那种平静的生活。但是在他说话的时候,我却隐约感觉到他潜意识地不想让人看到自己的悲伤,并且想要隐藏内心的痛苦。
他似乎度过一个没有朋友的童年。位于湖边的那个村子,原本就是个儿童很少的村落,而他也一向独来独往,只与大自然为伴。因为住的地方离坎诺废城很近,所以他每天都一个人去那里玩,对城堡的内部结构,可说是了若指掌。
用了若指掌来形容他对坎诺的熟悉程度一点也不夸张。人们常用这句话来形容对某一事物的熟悉度,其实,人们对自己的指掌并非真的那么了解,因为没有人知道自己的手掌上,到底有多少纹路,洛多尼应该也是如此。不过,关于坎诺城,他确实几乎无所不知,他对坎诺城的了解,已经超过对自己指掌的了解。例如坎诺城屋顶回廊的这端到那端,到底有几个被箭射凹的窟窿?某个地方有几块堆叠在一起的石头?是如何堆成的?哪块石头的颜色比较深?哪块石头上的苔藓多?连这些细微的事情他都一清二楚。
然而我的形容或许不很正确,因为他不知道自己很了解坎诺城。至少在我们初见面之时,他并不知道自己是如此熟悉坎诺城。事实上他也不特别在意自己是否了解或关心坎诺城,只是某天,他的内心突然受到一股强烈情绪的驱使,让他在别无选择的情况下拿起铅笔或画笔,此后他才知道自己对坎诺城是如此熟悉。
在那股强烈情绪的驱使下,他像被追赶的羊儿,开始试着在纸上画出种种线条。因为那强烈的情绪一再出现,于是他便一次又一次的画,每多画一次,画面就更清晰一点,表现出来的绘画技巧,也一次比一次进步,他也因此逐渐懂得使用颜料,他的画作上,也开始有了色彩。当然,到了后来他也知道自己画的是什么东西,他画的是坎诺城的石堆,并且画得像照片一样精准。
刚开始的时候,洛多尼不知道自己画的是什么,关于这点他是花了相当长的时间才知道的。因为没有多少人知道确实存在着坎诺城这个地方,所以洛多尼不知道自己画的是什么地方,别人就更不会知道了。后来追查到坎诺城,才又知道他所画的景物,连细微之处也都极度精确。
他开始画出那些令人惊讶的作品时,根本没想过自己画出的是实际存在的地方,当时大家也都以为那是洛多尼平空想像出的地方。但后来洛多尼说那里是“坎诺”,某些有心人便去寻找“坎诺”这个地方,然而遍寻整个英国,却找不到一个叫做“坎诺”的村子。
然而,他的画作又非常有整体性。例如:他画了好几幅由石头堆砌出的城堡,尽管每幅画作的角度或多或少有些不同,但城堡的形状,石头的数目,却是相同的。不仅石头的数目相同,连堆砌组合的方式、石头的形状与色泽,也都一致,简直就像从不同角度拍下的照片一样。那些画给人的感想就是:他的脑中有一卷底片,坎诺城的各个角落,都已精准而巨细靡遗地摄入那卷底片中,他只是透过右手,将脑中的底片显像在画纸上。所以,不管他画几幅画,画中的细部内容都不会有变化。
他当然不只画坎诺城。他也画了铁轨、载货的列车、平交道、田间小路、机场、教堂、消防队、小学、湖泊、湖畔、码头、山丘、森林、果园和围绕着果园的栅栏,这些画作加起来有数十幅之多。不过,不管怎么看这些画,都会觉得他画的是相同地区的不同景致。他画的是坎诺城所在的村子,是那个不知位于何处的村子里的各处风景。有趣的是,那个村子以外的风景,他一幅也没有画过。
他的画作里,也有雪景。由这点看来,如果说他画的是确实存在的地方,那表示那个村子的附近有湖泊,而且是一个冬天会下雪的地方。可是,全英国符合这些条件的地方很多,却没有一个地方叫坎诺。所以,某些对这点穷追不舍的人难免会想:或许坎诺不在英国,而是英国以外的地方。然而洛多尼·拉西姆却说自从懂事以来,从没离开过英国,甚至连护照都没有申请过。一个人不可能那么正确地画出自己未曾见过的地方,可是,洛多尼过去所待过的地方,都不存在上述的景观。洛多尼十二岁以后,就一直住在蒙拓斯的皇家精神疗养院里,至于离开蒙拓斯后,他就一直住在伦敦。
世上确实有许多奇怪且难以理解的事物,我知道不少那种事。可是,虽然我看过许多精神障碍的患者,但却是第一次看到洛多尼这样的病例。所以当我听说洛多尼的事后,就抱着兴趣前往伦敦。基于某些理由,我去伦敦和洛多尼见面的事,是在保密的情况下进行的,所以没有很多时间听他慢慢说。
或许我该在此做些事前声明。从外表来看,洛多尼·拉西姆给人的印象相当良好,但我并不完全相信他说的话。我见过太多杀人犯与犯罪者,他们之中也有非常聪明,而且相当有个人魅力的人。洛多尼·拉西姆或许也是那样的人,不过,他那有些琐碎而不流利的谈话内容,稍微影响了他的个人魅力。
没人能找到他画中的实际地点,理由其实很简单,因为连那些画的作者——洛多尼自己,也不知画中的风景究竟在哪里。他只是从自己的画作里,想到了“坎诺”这个专有名词,便理所当然地认为这个专有名词就是地名。然而那样的地名实际上是不存在的。
洛多尼曾在一九九五年,因为的副作用,而陷入昏睡状态。洛多尼离开蒙拓斯的疗养中心时,医师曾交代他必须定期到伦敦的医院接受检查与治疗。所以,他一到伦敦之后,就定期到精神科医院报到。彼时的他,应该是被当作新药的实验对象。
当时实验的药物,就是后来以金普萨(Zyprexa)为名,在美国上市贩卖的精神病药物。这是治疗精神分裂症或忧郁症的药。这种药因为不会引起肌肉颤抖或僵硬而导致步行困难的副作用,所以当时受到各医学学会的注目。不过,后来发现这种药不能用在糖尿病患者或高血糖患者的身上。洛多尼没有上述的毛病,照理说不应发生什么问题才对,可是,也许是使用剂量不当,使他一度濒临病危。当时他的血糖快速上升,引发了急性糖尿病的昏睡症状,差点就丢了性命。
度过病危状态之后,洛多尼说他在昏睡中好像作了梦。他好像一直梦到相同的地方,并且在那个地方四处游走,还从各个不同的角度,反覆观看那地方的各个场所。梦里的内容,似乎就是他画中描绘的东西。总之,那是存在记忆中,地点不明的田园风景。
幸运的是,那次发病没有夺走他的性命,然而他的人生却因此而改观。出院后一个星期左右,“那个”就出现了。他一直有侧头叶癫痫的毛病,某天他在自己的公寓中时,癫痫的毛病又发作了。那时他的身体变得僵硬无法动弹,大脑却受到某种指令,让他不自觉地在手边的纸上画着线条。最初他并不觉得自己是在画图,只觉得自己画了好几条线。在无法控制的强烈情绪中,他拿起铅笔、原子笔,在月历背面狂乱地画着线条,那些线条逐渐成形,看起来就像一座石头堆砌的城堡。
自此之后,洛多尼的癫痫症状就经常发作,而且只要一发作就什么也不做,只知画图。他睡觉时也会作梦,但梦境中的地点却老是同一个地方,因此醒来后,就会把梦里看到的地方画出来。从他的画作看来,他是有绘画天分的。然而他却说从他懂事起,就没有画过画。洛多尼是在四十八岁时,受到强烈情绪的牵引,才拿起画笔开始作画的。
他曾在一天内完成十幅画,可是,画的到底是什么?是什么地方的风景?他也不知道。总之,自他从服用olanzapine所导致的昏睡症状中醒来后,洛多尼就成了画家。
除了变成画家外,洛多尼的生活还产生了其他变化。洛多尼从小就被蒙拓斯的皇家精神疗养院收容,在疗养院的儿童收容中心成长,但是,经过这次昏睡症状后,他几乎无法想起任何和自己有关的社会生活资料。虽然他一直有精神上的障碍,但以前他还是有自己的社会生活,然而现在却对蒙拓斯时期以外的事情茫然不觉。他只记得自己的名字、现在居住的苏活区公寓位置、自己是义大利餐厅的厨师,他也还记得义大利餐厅的名字和地点,此外就是坎诺的事了。至于其他的事情他都忘了,说得明确一点,是他丧失了对其他事物的兴趣。
不管是电影、戏剧、音乐、读书或舞蹈,甚至于女性,他一概变得毫无兴趣。虽然他还记得义大利面的做法,但那不是基于兴趣,而是基于生活上的需要,就像两只脚要会走路,嘴巴要会说话一样。因此,他的外表看似丧失了记忆,其实那些记忆或许依旧保存在脑中,只是没有被唤醒而已。他丧失的,或许是唤醒记忆的意愿。
我不知道他的原始病名到底是什么,只知道“侧头叶癫痫”这个病名不能完全说明他的病症。我知道他少年时经常发烧,还差点因此死亡。那时他的身体太瘦弱,精神状态陷入不稳定的时候,讲话会有口齿不清的情形;还有,他有低血清素、高胰岛素和血糖太低的毛病。不过,以上那些症状,并不能说明他是精神病或疯子。
他小学一毕业,就被送到疗养中心。不过,人们送他去疗养中心的原因,似乎不完全是因为他的病,而是因为养育他的母亲在那时过世了。他好像是被邻人送去疗养中心的。据说他小学时就有言行异常的问题,所以才会被邻人送去疗养中心。不过,他的言行究竟有何异状?我不是很清楚。至于他的父亲,他一直都没有父亲。
他会画图之后的头几年,没有人认同他的绘画能力,也没有人因为相信画中的风景确有出处,而特意寻找画中的地点。不过,这和他没有开过画展,没有多少人看过他的画也有关系。还有一个原因是:他的画里有时会出现奇怪的“东西”。
那个“东西”就是有着红色肌肤、裸着上半身的巨人。这个巨人有时站在水中,有时走在村里的小路或高原上。巨人的高度大概有两层楼高,是一般人身高的好几倍。因为这样的巨人不存在现实中,所以这世上应该也没有那个村子吧。
洛多尼只画那个不知在何处的村子,和在村里走动的巨人。此外的事物他一概不画。对于抱着画布去泰晤士河畔写生这种事,更是一点兴趣也没有。他当然也没有兴趣画花瓶、玫瑰、水果或裸女等题材。
一股像是甜蜜的渴求,又像要燃烧般的焦躁感,经常驱使他坐在画布前,叫他挥动画笔。这股驱动他作画的力量,有时激烈得只能用冲动来形容。在这种冲动的力量下,他连吃东西,或与人说话的兴趣都没有。这种时候,拿起画笔,在画布上画下只有自己相信的坎诺风景,似乎就成了他生存的最大意义。他画的东西除了他所说的坎诺风景外,就是在那些风景中走动的巨人。这些就是他的全部作品了。不作画的时候,他除了去工作的餐厅当厨师外,就真的什么也不做,只是独自安静地待在房间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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