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洋娃娃静静地躺在一把天鹅绒面的椅子上。屋里的光线很暗,伦敦的天总是阴沉沉的。在这幽暗的房间里,一切都融合得如此完美:灰绿色的椅罩、窗帘还有地毯,使灰绿色成为这房间的主色调。一切都这么和谐——那个洋娃娃也融了进去。她身穿绿色天鹅绒的衣裙,头上戴着天鹅绒质地的帽子,着了漆的脸色彩鲜明,四肢舒展开来,松弛地躺在那儿。她是个木偶玩具,是那些贵夫人一时来了兴致买回来放在电话旁或是沙发上的那一种。她躺在那儿,总保持着那副懒洋洋的样子,然而又带着一种令人说不清的灵气。看上去她是一个已过时的二十世纪的奢侈品。
西比尔·福克斯匆匆忙忙地走了进来,手里拿着一张草图和几个纸样。她带着一丝惊奇与困惑瞥了那洋娃娃一眼。她有点儿奇怪——可不管什么令她奇怪的东西都不能在她的头脑里占首要地位。实际上,此时她正在想:“那个蓝色天鹅绒的样板哪去了,我把它放在哪儿了?我确信刚才我还拿着它。”她走到楼梯口,向工作间喊道:“埃尔斯佩思!埃尔斯佩思!你拿了那个蓝色的纸样了吗?费洛斯·布朗太太马上就要来了。”
她又走回屋里,把灯打开,又一次看了看那个娃娃。“它究竟会在哪呢?啊,在这儿呢!”她把纸样从它掉落的地方捡了起来。像往常一样,每当电梯停开的时候,楼梯就开始咯吱作响。一两分钟以后,费洛斯·布朗夫人喘着粗气走了进来,身后跟着她的哈巴狗,她的到来就像一列拥挤喧闹的地方列车喷着气进站一般。
“将要下倾盆大雨了!”她说道,“简直就是倾倒下来。”
她摘下手套,脱下皮大衣。艾丽西亚·库姆走了进来。这些天她不经常来,除非有特殊的顾客登门,而这位费洛斯·布朗太太就是一位。
埃尔斯佩思,工作间的女工监督,拿着一件衣服走进来。西尔比把它给布朗夫人从头套了上去。
“看哪,”她说,“我认为它很合身,是的,这无疑是个成功之作。”
费洛斯·布朗大太侧过身来,向镜子里看了看。
“我必须承认,你做的衣服真的令我的臀部看上去不同了。”她说。
“你比三个月前瘦多了。”西尔比进一步使她确信。
“但实际上我并没有瘦,”布朗夫人说,“尽管看上去是这样。这与你的裁剪方法有关。它使我的臀部看上去小多了。看起来我都没有臀部了——我是指一般人们发胖时很显眼的那种。”她一边抚摸着那个令她伤脑筋的部位,一边继续说道,“我的臀部一直让我很心烦,当然,多年以来我一直使它看起来不那么显眼,你知道,只要把肚子向前挺就可以了。可现在我不能再那样做了,因为我又长了肚子。噢,我是说,不管怎样,你不能同时把两个都藏起来,不是吗?”
艾丽西亚·库姆说:“你应该看看我的一些顾客。”
布朗夫人一会儿收腹,一会儿又挺出试了试。
“长了肚子比起臀部发胖要糟得多。”她说,“这更容易显出来。或者你感觉它是这样的。因为,你知道,在你和别人谈话的时候你总是面对着他们,而在那时人们看不到你的屁股却会注意到你的肚子。不管怎样,我已将它视为定律,就是要收腹,而不用去管你从后面看起来如何。”说着,她将脖子伸得更长了,然后突然冒出一句:“噢,看看你那个洋娃娃,她让我感到毛骨悚然,你有她有多长时间了?”
西比尔迟疑地看了艾丽西亚·库姆。艾丽西亚显得十分困惑,而且还有些不耐烦。
“我不能确定,……有些时间了吧,我想——我的记忆力一直不好。这些日子很糟糕——我就是记不住事情。西比尔,我们有她多长时间了?”
西比尔简单答了一句:“我不知道。”
“总之,她让我起鸡皮疙瘩。”布朗太太说:“很怪异。你知道,她看上去好像在看着我们每一个人,也许还在暗暗地笑我们呢。如果我是你,我就会把它扔掉。”她抖了一下,接着又开始谈论裁衣的细节。她该不该把袖子改短一寸,身长要多少……当所有这些重要问题都满意地解决后,费洛斯·布朗夫人穿上了大衣准备离开。当她经过那个娃娃时,又回过头来说:“不,我不喜欢这个娃娃,看上去好像她才是这儿的主人,这可不太对劲儿。”
布朗夫人下楼后,西比尔问:“她刚才说的是什么意思?”
文丽西亚·库姆还没来得及回答,布朗夫人又回来了,她从门口探头进来,“噢,上帝,我把富林给忘了。你在哪儿,宝贝儿?噢,从没见过这样的事!”
她一动不动地看着,那两个女人也看着:那只哈巴狗正蹲在绿天鹅绒椅旁,仰着脖子盯着懒懒地躺在上面的洋娃娃。它那长有突出的眼睛的小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既不高兴,也没厌倦。它只是盯着她看。
“来吧,我的宝贝儿。”费洛斯·布朗叫道。
可她的宝贝却对她不加任何理睬。
“它一天比一天不听话了。”布朗太太数落着,“来吧,富林,我的心肝儿。”
富林把头稍稍转向了它的女主人,但立即又转了回去,继续欣赏那个洋娃娃。
“她一定引起它的注意了。”布朗太太说。“我想它以前从未注意过她,我也没注意她。上次我来的时候她在这儿吗?”
另两个女人对视了一下,西比尔皱了皱眉,艾丽西亚·库姆皱起眉头说:“我已经告诉你了,我现在就是记不起事儿来了。我们有她有多久了,西比尔?”
“她是从哪儿来的?”布朗太太问,“你们买了她?”
“噢,不。”艾丽西亚·库姆披这话吓了一跳,“噢,不。我想,我想是别人给我的吧。”她摇了摇头,“真是见鬼,”她叫了起来,“见鬼,真见鬼,事情过后,你总是把它忘得一干二净。”
“别再犯傻了,富林!”布朗夫人严厉地说,“看来我得把你抱起来了!”
她将它抱了起来,富林不满地叫了几声以示抗议。她向外走,而富林仍回头紧盯着椅子上的那个洋娃娃。
“那个洋娃娃,那边那个,”格罗夫斯夫人说,“让我觉得有点儿不自在。”
格罗夫斯是打扫房间的女佣。她刚刚扫完地,现在正拿着掸子在屋里拭尘土。
“真有意思,”格罗夫斯夫人说,“我以前从来没注意到它直到昨天。她十足地吓了我一跳,真的。”
“你不喜欢她?”西比尔问。
“我告诉你,福克斯夫人,她使我感到毛骨悚然,”女佣说,“她很不一般,你知道我是什么意思。看她那长长的腿,看她那副无精打采的样子,可她的眼睛却透着诡秘。我只能说她看上去不大对劲。”
“你以前从来没评论过她。”西比尔说。
“我说过了,直到今天早上我才注意她。”女佣接着说,“当然,我知道她在那儿已经有些日子了,可——”她停顿了一下,脸上显出迷惑的神情,“她是你会在梦里遇见的那一种。”她边说边收拾她干活的工具,接着走出了试衣室,穿过楼道到了对面的屋子。
西比尔看了看这个懒洋洋的娃娃。渐渐地,她的脸上显出困惑。艾丽西亚·库姆走了进来,西比尔突然回过头来问:“库姆小姐,你有这家伙多长时间了?”
“什么,那个娃娃?噢,天哪,你知道我想不起来了,昨天——怎么了,这很荒诞——我去听报告,当我还没走到一半时,突然发现我想不起我要去干什么了。我想了又想,最后对自己说:我一定是要去福特姆,我知道我想在那儿买些东西。也许你不会相信,直到回家端起茶杯喝茶时,我才想起听报告这件事。当然了,我经常听人们说人老了记性就差了,可我的忘性长得太快了。现在我又忘记我把手提包放在什么地方了,还有我的眼镜,我的眼镜在哪儿?刚才看《时报》的时候我还戴着它。”
“它在你的大衣上。”西比尔说着将眼镜递给了她,“你是怎么得到这娃娃的,谁给你的?”
“这也是一片空白,”艾丽西亚·库姆说,“有人把她给了我或寄给了我,我想——可她确实和这屋子很匹配,不是吗?”
“太匹配了。”西比尔说,“有趣的是我记不起我是什么时候注意到她在这儿的了。”
“你这不是跟我一样了吗!”艾丽西亚·库姆责怪道,“可你还年轻呀!”
“可是库姆小姐,我记不起来了,我是说,昨天我看见她觉得她有点儿——格罗夫斯是对的——她是有点诡秘。我觉得我早已有这种感觉了,可当我试图回忆我第一次有这种感觉是什么时候时,却什么也想不起来。在某种意义上,我好像一直没注意到她——只是感觉上并不是这样,就好像她一直呆在那儿而我刚刚才发现她一样。”
“也许某一天她骑着扫把从窗户飞了进来,”艾丽西亚·库姆说,“不管怎样,她属于这儿,”她向左右看了看,“你想象得出这里没有她会是什么样子吗?”
“想象不出。”西比尔回答说,她的身子稍稍颤了一下,“可我宁愿我能。”
“能干什么?”
“能想象出这间屋子如果没有她是什么样。”
“我们是不是因为这个洋娃娃而变得有些精神失常了?”艾丽西亚·库姆烦躁地说,“那可怜的小家伙怎么了,对我来说她就像一颗腐烂的卷心菜那样平常。也许是因为我没戴眼镜。”她添了一句,戴上了眼镜,“是的,现在我明白你的意思了。她是有点儿怪异,看上去很伤心——可是又很诡秘,而且很坚决。”
“真有意思,”西比尔说,“费洛斯·布朗太太这么讨厌她。”
“她是那种什么话都说的人。”艾丽西亚·库姆说。
“但这很奇怪,那个洋娃娃这么让她在意。”西比尔说。
“嗯,人们有时是会突然觉得一些东西讨厌的。”
“也许吧。”西比尔笑了笑,“那个娃娃跟本就不存在,直到昨天。也许她刚从窗户飞进来,像你说的。”
“不。”艾丽西亚·库姆说,“我敢肯定她一直在这儿,……也许她到昨天才变得可以被人看见。”
“我也是这么想的。”西比尔说,“就是她已有一段时间在这儿了……可我就是想不起在昨天以前见到过她。”
“好了,亲爱的,不要再谈它了。”艾丽西亚·库姆轻快他说,“你的话令我毛骨悚然。你不想小题大作把她说成什么超自然的生灵吧?”她拿起那个娃娃,抖了抖尘土,重新将她的衣服弄整齐,让她坐在另一把椅子上,可她立即顺着椅背滑了下来,懒懒地躺了下来。
“她有点儿像活的,”艾丽西亚·库姆说,她的眼睛盯着那个娃娃,“很有趣儿,她真的像是有生命,不是吗?”
“噢,它着实把我吓了一跳。”格罗夫斯边说边走进了陈列间开始拂尘土,“吓了我一大跳,我甚至不想再进试衣间了。”
“什么吓了你一跳?”库姆小姐问,此时她正坐在屋角的写字台前忙着整理各类账单。“这个女人,”她仿佛在自言自语,“认为她可以每年做两件晚礼服,三件燕尾服还有一套西装而不付给我一分钱,这种人,真是!”
“是那个洋娃娃。”格罗夫斯回答说。
“什么,又是我们的娃娃?”
“是的,她像个人一样坐在书桌前。唉,她真的吓了我一跳。”
“你说什么?”
艾丽西亚·库姆站了起来,大步穿过房间又穿过了楼道,来到对面的试衣间。一张雪里顿式的小书桌放在房间的角落,一把椅子放在桌子前,就在那儿,那个娃娃坐在桌子前面,两只长长的手臂搭在桌子上。
“一定是有人想开玩笑。”艾丽西亚·库姆说,“想起来把她放在那儿。真的,她看上去挺自然的。”
这时西比尔从楼上下来,手里拿着一件当天上午就要试穿的衣服。
“过来,西比尔,看看我们的娃娃,她正坐在我的私人书桌前写信呢!”
两个女人都盯着那娃娃。
“真的,”艾丽西亚·库姆说,“这太荒唐了,是谁把她放在这儿的,是你吗?”
“不,我没有。”西比尔说,“一定是楼上那些女孩当中的一个。”
“真是个荒唐的玩笑。”艾丽西亚·库姆说着拿起了娃娃,把她扔回到沙发上。
西比尔将那件衣服小心翼翼地搭在椅子上,然后上楼回到了工作间。
“你们都知道那个娃娃吧?”西比尔说,“那个穿天鹅绒衣服的,在楼下库姆小姐房里也就是试衣间的那个。”
女工头和三个女孩都抬起了头。
“是的,小姐,我们都知道。”
“是谁想开个玩笑让她坐在了书桌前?”
三个女孩看着她,然后女工头埃尔斯佩思说:“让她坐在书桌前?我没有。”
“我也没有。”一个女孩说,“是你吗,玛琳?”玛琳摇了摇头。
“这是你的杰作吧,埃尔斯佩思?”
“不,真的不是。”这个女工头不苟言笑地说:“我有很多比把一个娃娃放在书桌前更重要的事要做。”
“噢,”西比尔说,她发颤的声音令她自己惊讶,“这是一个——一个很有趣儿的玩笑,我只是想知道是谁干的。”
无疑,三个女孩感到很气愤。
“我们已经告诉您了,福克斯夫人,我们谁也没干,不是吗,玛琳?”
“我没干。”玛琳说,“如果玛格丽特和内丽说她们也没这样做,那么我们谁也没做。”
“您听到我们的话了吧,福克斯夫人。”埃尔斯佩思说,“这究竟是怎么了?”
“也许是格罗夫斯夫人干的?”玛琳说。
西比尔摇了摇头,“不可能是格罗夫斯,她确实被吓着了。”
“我要下楼亲眼看看。”埃尔斯佩思说。
“她现在已经不在那儿了。库姆小姐把她拿下来放回了沙发上。”西比尔停了停,“我是说一定有人把她放在了书桌前,觉得那很有意思,可我不明白他为什么不愿意承认。”
“我们已经跟您说过两次了,福克斯小姐,”玛格丽特说,“我不明白您为什么要认定我们在说谎?我们当中没有任何人会去干那样的蠢事。”
“对不起,我并不想让你们不愉快。”西比尔说,“可……可还有谁会这么做呢?”
“可能是她自己走过去的。”玛琳窃笑着说。
不知为什么,西比尔并不喜欢这一提示。
“噢,真是胡说八道。”她说道,然后便下了楼。
艾丽西亚·库姆正开心地哼着歌。她在房间里左看看,右看看。
“我又把眼镜弄丢了。”她说道,“但这无关紧要,反正今天早上我也不想看什么。可问题是,如果你像我这么瞎,而你又丢了眼镜,除非你戴上另一副,否则你永远也找不到它,因为你什么也看不清楚。”
“我来帮你找。”西比尔说“你刚才还戴着。”
“刚才你上楼以后我去对面的屋里走了一趟,也许我把眼镜放在那儿了。”
她走进另一问屋子。
“噢,真讨厌!”艾丽西亚·库姆说,“我想接着把这些账单看完,可如果没有眼镜我能干什么!”
“我去楼上的卧室给你拿另一副来。”西比尔说。
“我现在没有另一副了。”艾丽西亚·库姆说。
“怎么回事,第二副到哪儿去了?”
“我想昨天中午吃饭的时候我把它忘在那儿了。我已经打过电话了,还给我昨天去过的两个商店也打了电话。”
“噢,天哪,我想你该准备三副眼镜。”
“如果我有三副眼镜,”艾丽西亚·库姆说,“那我的一生就会在找眼镜中度过,不是找这副就是找那副。所以我想最好的办法还是只配一副。这样你就会坚持找下去直到找到它为止。”
“可眼镜一定在什么地方,”西比尔说,“你说过你没有出这两个房间,它不在这儿就一定在试衣间。”
西比尔回到试衣间,转了一圈,仔细地看过每一个角落。最后,尽管她觉得可能性很小,但还是试了试。她把娃娃从沙发上拿了起来。
“我找到它了。”西比尔喊道。
“是吗,在哪儿,西比尔?”
“在这可爱的娃娃的身下。我想你一定是在把娃娃放在沙发上时压住了眼镜。”
“不,没有,我敢肯定我没有。”
“噢!”西比尔颇为气愤地说,“我认为是那个娃娃拿了你的眼镜并把它藏起来。”
“是的。”艾丽西亚若有所思地说,她的眼睛看着那个娃娃,“我没有把她放在眼镜上。你知道,她看上去挺聪明,你不这么认为吗,西比尔?”
“我想我不喜欢她那副表情。”西比尔说,“她看起来好像知道一些事情,而我们却不知道。”
“你不觉得她显得有点伤感而且长得挺甜的?”艾丽西亚问,语气中带着恳求却又不勉强。
“不,我一点也不认为她长得甜。”
“不,也许你是对的。噢,让我们开始工作吧,李女士再过十分钟就要来了,我想在她来以前把这些发票、账单整理好寄出去。”
“福克斯夫人,福克斯夫人!”
“怎么了,玛格丽特?”
西比尔正伏在桌子上裁一块缎料。
“噢,福克斯夫人,又是那个娃娃。我按您说的把搭在椅子上的那件棕色衣服拿了下来,结果看见那个娃娃又坐在了书桌前。这可不是我,我们谁也没干,请相信我们,我们真的不会做这样的事情。”
西比尔的剪子抖了一下。
“行了!”她生气地说,“看看你都让我干了什么!噢,好了,我想一切都会好的。现在,告诉我,那娃娃她怎么啦?”
“她又坐在了书桌前。”
西比尔下楼来到了试衣间,就在那儿,和上次一模一样,那个娃娃正坐在书桌前。
“你很固执,是不是?”西比尔对那娃娃说。
她不客气地拿起娃娃把她放回到沙发上。
“这才是你的位子,我的小姑娘。”她说,“你就呆在这儿。”
她走进另一个房间。
“库姆小姐?”
“干什么,西比尔?”
“有人又在跟我们开玩笑,你知道,那个娃娃又坐在了书桌前。”
“你认为会是谁干的?”
“一定是楼上那三个中的一个。”西比尔说,“我想她们大概认为这很好玩儿。当然她们都发誓说不是她们干的。”
“你觉得是哪个干的——玛格丽特?”
“不,我觉得不是她。今早她进来告诉我这件事时看上去很严肃,我猜是那个总爱窃笑的玛琳。”
“不管怎么说,这样干很傻。”
“当然了,这——这是愚蠢!”西比尔坚决地说,“元论如何,我要制止这一行为。”
“你打算怎样办?”
“你会知道的。”
那天晚上临走时,西比尔将试衣间的门从外面锁上了。
“把门锁好,然后把钥匙带在我身上。”
“噢,我明白了。”艾丽西亚说,她似乎感到很愉快,“你开始怀疑我了,是吧?你认为我非常心不在焉,走到书桌前想写东西,却把娃娃放在那儿叫她替我写?是这个想法吧?然后我就把一切都忘了。”
“嗯,有这个可能。”西比尔承认,“不管怎样,我要确信这出愚蠢的恶作剧今晚不再上演。”
第二天一早,西比尔紧绷着脸来了。她一到第一件事就是将试衣间的门打开。她走了进去。格罗夫斯夫人站在楼道里等着,她手里拿着拖把和掸子,一副恼怒的样子。
“现在让我们看看……”
接着西比尔目瞪口呆地退了出来。
那洋娃娃正坐在书桌前。
“噢,”站在她身后的格罗夫斯夫人说,“这个娃娃很不寻常,她是这么……噢!你怎么了,福克斯夫人?你看上去很苍白,像是感觉眩晕。你该喝点儿什么。你知道库姆小姐楼上有什么喝的吗?”
“不,我很好。”西比尔说。
她走了过去,小心地把娃娃拿起来,带着她走出了房间。
“有人又在捉弄你。”格罗夫斯说。
“可我不明白他是怎么干的,”西比尔缓慢地说,“昨晚我锁了门,你知道没人能进来。”
“也许有谁还有一把钥匙。”格罗夫斯试图帮忙。
“我觉得这不可能。”西比尔说,“这道门我们以前从来不锁,而且这是一把老式的钥匙,只有一把。”
“也许别的钥匙也能开,比如对面那间的。”
不久,她们就将店里所有的钥匙都试了一遍,但是没有一把能开试衣间的门。
“这太奇怪了,库姆小姐。”过后在吃午饭时西比尔对库姆小姐说。
艾丽西亚·库姆看上去很高兴。
“亲爱的,”她说,“我想这大不寻常了。我觉得我们应该写信将这件事告诉心灵研究人员,你知道,他们也许会派调查员来看看———台什么仪器或者是什么人员——看看这房间是不是有什么奇特的地方。”
“看来你一点儿也不在乎。”西比尔说。
“从某个角度上讲,我觉得这很有意思,”艾丽西亚·库姆说,“我的意思是,我是说像我这么大年纪的人,遇见这些事觉得很有趣儿,不管怎样,不,”她沉思了片刻说,“我想我并不很喜欢她。我是说,那个娃娃太趾高气扬了,不是吗?”
那天晚上,库姆小姐和西比尔又从外面把试衣问的门锁上了。
“我还是认为是有人搞恶作剧,”西比尔说,“虽然我不知道这到底是为什么。”
“你认为她明天早晨还会坐在书桌前吗?”艾丽西亚问。
“我想会的。”
但是她们错了。那娃娃井没有坐在书桌前,而是坐在了窗台上,望着外面的大街,她的姿势又是那么自然。
“这真是太荒唐了,不是吗?”下午她们趁空喝茶时艾丽西亚·库姆说。通常,她们是在试衣间喝茶的,而今天,她们达成一致,搬到了对面艾丽西亚·库姆的房间。
“怎么个荒唐法?”
“嗯,我是说,你不能控制任何事,只是一个总是出现在不同的地方的洋娃娃。”
时间一天天过去了,那个洋娃娃的举动更明目张胆了。
她不仅仅在夜间行动,白天也如此。有时她们在试衣问里,临时出去几分钟再回来,就发现那娃娃又到了别的地方。她们把她放在沙发上,却发现她坐在了椅子上,一会几,她又会坐到另一把椅子上;有时她坐在靠窗的椅子上,有时又坐在书桌前。
“她简直是想去哪儿就去哪儿。”艾丽西亚·库姆说,“而且我觉得这令她感到十分快乐。”
两个人都打量着这个裹在柔软的天鹅绒衣服里,懒懒地躺在那儿的有着一张丝质的着了漆的脸的娃娃。
“一块天鹅绒布头、一点丝线和一点儿漆,她就是用这些做成的。”艾丽西亚·库姆说,她的声音有点儿沙哑,“我想——你知道,我们可以——嗯,我们可以把她处理掉。”
“你是什么意思?处理掉?”西比尔问,她的话音里透出惊奇。
“嗯,如果有炉火我们就可以把她烧了,我是说就像烧巫婆那样。或者,当然了,”她就事论事地加了一句,“我们也可以把她放在垃圾箱里就行了。”
“我认为那可不行。”西比尔说,“很有可能会有人把她捡起来再还给我们。”
“或许我们可以把她送走,”艾丽西亚说,“你知道,我们可以把她送给一些经常写信要东西的什么机构、组织之类的——比如说旧货市场或是廉价商店,我想这是最好的办法了。”
“我不知道……”西比尔说,“那样做我有点儿害怕。”
“怕?”
“是的,我怕她再回来。”西比尔说。
“你是说她会回到这里来?”
“是的。”
“就像信鸽?”
“是的,我就是这个意思。”
“我想我们还没有疯吧?”艾丽西亚说,“也许我是真的老糊涂了,也许是你在哄我,对不对,西比尔?”
“不是的,”西比尔说,“我确实有种可怕的感觉,就是——就是她比我们要强大。”
“什么?那堆破布?”
“是的,就是那软绵绵的一堆布头。因为,你知道,她那么意志坚定。”
“意志坚定?”
“是的,她完全为所欲为,我是说,这里现在是她的房间!”
“是的。”艾丽西亚·库姆环视了一下房间,“这房间是她的,不是吗?当然,它一直是她的。你想一想这里的每一样东西,这房间的色调……我认为她与这房间很配,不,是这房间与她很配,我必须承认这些。”她的声音变得轻快起来,补充了一句:“这太荒唐了,一个洋娃娃在操纵一切,你知道,格罗夫斯夫人不肯再来这儿打扫卫生了。”
“她说她怕这娃娃吗?”
“没有。她只是找了些别的理由。”艾丽西亚的声音中突然又显出恐慌,“我们该怎么办,西比尔?这让我感到很烦心。你知道,我已经几个星期没心情搞设计了。”
“我裁衣料时总是不能集中精力,”西比尔坦白说,“我犯各种各样的错儿,也许,”她的口气不很肯定,“你的建议会起作用,我们该给心灵研究人员写封信。”
“那只会让我们看起来像两个地地道道的傻瓜!”艾丽西亚·库姆说,“我并不真的想那么做。不,我想我们只能如此直到——”“直到什么?”
“噢,我不知道。”艾丽西亚不置可否地笑了笑。
第二天到店里,西比尔发现试衣间的门上了锁。
“库姆小姐,你有钥匙吗?是你昨晚锁的门?”
“是的。”艾丽西亚·库姆说,“我锁了门,而且要让它一直那样。”
“你这是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我不再要那间屋子了,让那洋娃娃占有它吧。我们不需要两间,在这间也可以试衣服。”
“但这是你自己的起居室!”
“我不想再要它了。我有一个很不错的卧室,我可以把它弄成两用的,既当卧房又当起居室。”
“你的意思是你真的再也不进试衣间了?”西比尔带着怀疑的口吻说。
“这正是我的意思。”
“可打扫卫生的问题呢?那房间将变得乱糟糟的!”
“让它去吧!”艾丽西亚说,“如果一个房间是由一个娃娃占有的,那么好吧,让她去管,让她自己打扫房间吧!”她又补充了一句:“你知道,她恨我们。”
“什么意思?”西比尔间,“那娃娃恨我们?”
“是的。你不知道吗?你一定知道,你只要看她一眼就知道。”
“是的,我想我知道。”西比尔说,“我想我一直有这种感觉——她恨我们,想把我们都赶出去。”
“她是个心怀恶意的小东西。”艾丽西亚·库姆得出结论,“不管怎样,她现在该满意了。”
从那以后,事情平静了下来。艾丽西亚·库姆向她的员工宣布,她暂时不用那个试衣间,并解释说这是因为需要打扫的房间太多了。
可是当天晚上她就无意间听见了几个女工的谈话。“现在库姆小姐真的有点儿精神不正常,我一直认为她有些古怪——她总是丢东西,忘事情的。但现在不只是这些了,不是吗?她对楼下那个娃娃疑神疑鬼的。”
“噢,你不会真认为她脑子有毛病吧?”另一个女工说,“她不会用刀杀了我们或是干些其它的什么吧?”
她们走了过去,继续谈着。艾丽西亚·库姆恼怒地坐在她的椅子上。“真的是我脑子出了毛病!”她苦笑着自言自语道,“我想要是没有西比尔,连我都会认为自己疯了,但还有西比尔和格罗夫斯,她们也疯了。看起来这里面是有点儿蹊跷,可我不知道这事到底将怎样结束。”
三个星期过去了。西比尔对艾丽西亚·库姆说:“我们哪天应该去那间屋子看看了。”
“为什么?”
“我想里面一定脏乱不堪了,蛾子会飞到衣服上,诸如此类,我们应该把房间清理一下然后再锁上。”
“我宁愿锁着它再也不进去了。”库姆小姐说。
西比尔说:“真的,你知道,你甚至比我还迷信。”
“我想是的。”艾丽西亚·库姆说,“比起你来我更容易相信这一切。刚开始,你知道,在某些令人费解的意义上,我觉得这很刺激。我不知道后来……我只是被吓着了,我宁可再也不进那间屋子。”
“可我想。”西比尔说,“而且我现在就要去。”
“你知道你怎么了吗?”艾丽西亚·库姆说,“你只是好奇罢了,就是这样。”
“好吧,我只是好奇,我想看看那洋娃娃又干了些什么。”
“我还是认为我们最好不要去管她。现在我们离开了那个房间,她满意了,你最好让她继续满意下去。”艾丽西亚恼怒地叹息道,“我们在说些什么胡话!”
“是的,我知道。我们是在说胡话,但如果你能教我怎样不说胡话——好了,现在把钥匙给我吧。”
“好吧,好吧。”
“我想你是怕我把她放出来或是怎样,可我想她是能穿过门窗的那种。”
西比尔打开门锁走了进去。
“多奇怪呀!”西比尔惊叹道。
“什么多奇怪?”艾丽西亚·库姆说,从她肩上偷偷往里看。
“房间一点儿也不显得脏乱,是不是?你想想,这间屋子已经关了这么长时间了。”
“是的,这很奇怪。”
“她在这儿。”西比尔说。
那娃娃坐在沙发上。她并没有像往常那样懒懒地躺着,而是直直地坐着,身后靠着个软垫,严然一副女主人的神情,仿佛正等着接待来宾。
“她看上去像是在自己家里,不是吗?我甚至觉得我应为自己的闯入而向她道歉。”艾丽西亚·库姆说。
“咱们走吧。”西比尔说。
她退了出来,带上门,把它锁上了。
两个女人对视着。
“我希望我能弄明白为什么她让我们这么害怕。”艾丽西亚·库姆说。
“我的上帝,谁会不害怕呢?”
“我是说,究竟发生了什么?这其实没什么——只是一个会在房间里走动的木偶。我想那不是那娃娃自己——是吵闹顽皮的鬼。”
“现在这是个很不错的解释。”
“是的,可我不大相信这个,我想是——是那个娃娃。”
“你肯定你的确不知道她从哪儿来?”
“我一点也不知道。”艾丽西亚·库姆说,“而且我越想越觉得我没有买她,而且也没有人把她送给我,我想——嗯,她就是来了。”
“那你认为她会——她会走吗?”
“是啊,”艾丽西亚·库姆说,“可我认为她不会——她得到了她想要的一切。”
但看起来那娃娃并没有得到她想要的一切。第二天,当西比尔走到陈列室门口时,她突然屏住了呼吸。她转身朝楼上叫道:“库姆小姐!库姆小姐!你快下来!”
“出了什么事?”
艾丽西亚·库姆起得很晚,她从楼梯走下来,由于右膝患有风湿症,她下楼时一瘸一拐的。
“你怎么啦,西比尔?”
“看看现在发生了什么?”
她们站在陈列室的门口。
在陈列室的沙发上,那个娃娃松弛地躺着,一只胳臂搭在沙发扶手上。
“她出来了。”西比尔说,“她从那个房间里出来了,她还要这一间。”
艾丽西亚·库姆在门口坐下,“到最后,我想她会要整个这店铺。”
“她会的。”西比尔说。
“你这个讨厌的,狡猾的,邪恶的家伙!”艾丽西亚这样称呼这洋娃娃,“你为什么要来纠缠我们?我们不想要你。”
她感到那娃娃轻微地动了一下,西比尔也觉察到了。她好像更放松了,身子又往下滑了一点儿,长长的胳臂将她那张小脸遮住了一半,那双眼睛正从胳膊下偷偷往外看,一副狡猾,恶意的表情。
“可怕的家伙!”艾丽西亚说,“我再也受不了了,我再也不能容忍她了。”
突然间,完全出乎西比尔的意料,艾丽西亚冲进屋里,抓起那个娃娃,跑到窗前,打开窗户,一下子将她扔到了大街上。
西比尔先是呆呆地看着,接着恐惧地叫了起来:“噢,艾丽西亚,你不该那样做,我敢肯定你不该那样做!”
“可我必须做点什么,我就是不能忍受了。”
西比尔来到窗前站在艾丽西亚旁边,在下面的人行道上,那个娃娃正脸朝下趴着。
“你把她杀死了。”西比尔说。
“别开玩笑了,我怎么会把用绒布和丝线做的东西杀死,她没有生命。”
“可怕的是,她有生命。”西比尔说。
艾丽西亚屏住了气:
“天哪,那个孩子!”
一个衣着褴楼的小姑娘正站在人行道上,她脚下是那个洋娃娃。小女孩儿在街上左右看看——此时是上午,虽然有些过往的车辆,但交通并不拥挤。然后,好像很满意似的,小女孩儿弯下腰捡起了娃娃,接着向马路对面跑去。
“停下来,停下来!”艾丽西亚喊道。
她转向西比尔:
“那孩子不能要那娃娃,她不能把她带走,那娃娃很危险——她是邪恶的。我们必须制止她。”
她们并没有使她停下来,而是过往的车辆使她不得不停了下来。三辆出租车从一边开来,两辆卡车从对面驶来,小女孩被困在了马路中央的安全岛上。西比尔飞奔下楼,艾丽西亚·库姆紧随其后。就在小姑娘刚刚可以过马路到对面去时,西比尔避开了一辆卡车和一辆小汽车,赶到了安全岛,艾丽西亚随后也赶到了。
“你不能要那娃娃,把她还给我。”艾丽西亚·库姆说。
小女孩抬起头来眯着眼睛打量艾丽西亚,她长得很瘦小,八岁左右,有点斜视,脸上带着公然不从的神情。
“为什么我应该把她还给你?我看见了,你把她从窗户扔下来,就是你干的。如果你把她扔下来,那么说明你不要她了,所以现在她是我的。”
“我再给你买一个。”艾丽西亚·库姆焦急地说,“我们去玩具店,去哪家都行,我给你买一个最好的娃娃,但你得把这个还给我。”
“我不!”小女孩儿说。
她用胳膊紧紧地护着那个穿天鹅绒衣的洋娃娃。
“你必须把她还给我,”西比尔说,“她不是你的。”
西比尔伸手从女孩儿那儿拿那个娃娃,小女孩儿急得直跺脚,转过身向她们喊道:“不!不!不!她就是我的,我喜欢她,可你们不,你们恨她。如果不是这样你们为什么把她扔下来?我告诉你们了,我爱她,而这正是她想要得到的,她想被人爱。”
然后,像一条鳗鱼一样,小姑娘穿梭于车辆之间,不一会儿到了对面,钻进一条小胡同。等到西比尔和艾丽西亚想起去追时,她已跑得无影无踪。
“她走了。”艾丽西亚·库姆说。
“她说那娃娃想被人爱。”西比尔说。
“也许吧。也许她一直想要得到的就是……就是能有人爱她。”
在伦敦城的马路中央,两个受了惊的女人面面相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