帕克·派恩先生若有所思地靠在转椅背上,打量着来访者。他面前是一位身材矮小却很强壮的四十岁上下的男子,眼光忧郁而迷惘,还带着点怯意,然而却分明闪着急切的希望看着他。
“我在报纸上看到了您的广告。”那个小个子男人略为紧张地说。
“您遇到麻烦了吧,罗伯茨先生?”
“不,还不完全是那么回事儿。”
“那么,您生活得不幸福?”
“我也不该那么说。我已经拥有了许多值得让我心存感激的东西。”
“我们都是如此,”帕克·派恩先生说,“但到了我们不得不提醒自己注意这个事实的时候,可不是一个好兆头。”
“我知道,”小个子男人急切地打断他说,“您说的一点不错!您真是一针见血,先生。”
“那就给我讲讲您的故事吧,怎么样?”帕克·派恩先生提议道。
“没有什么好说的,先生。正如我说的,我拥有许多值得我心存感激的东西。我有个固定的工作;存了一点儿钱;孩子们也都健康活泼。”
“那么您想要的是——什么?”
“我——我不知道。”他一下子脸红了,“我想您大概觉得这很可笑吧,先生。”
“一点也不。”帕克·派恩先生说。
帕克·派恩先生富于技巧的询问使他获得了更多关于罗伯茨先生的个人情况。他讲述了他在一家著名的公司任职以及如何缓慢但是稳步地得到提升;他讲述了自己的婚姻;讲述了如何努力使自己保持体面;如何尽心教育孩子,并且使他们都看上去“讨人喜欢”;讲述了如何煞费苦心地打算、计划,尽量省点儿钱下来,使自己每年能有一点儿积蓄。事实上,帕克·派恩先生听到的是一段为了生存而无休无尽的奋斗历程。
“嗯——你知道是这样的,”罗伯茨先生坦言道,“我妻子最近不在家,她带着两个孩子和她的妈妈住一阵儿。对孩子们来说是个小小的变化,而她也可以休息一下。那儿再没有空余的地方给我,而我们又没有钱去别的地方。一个人在家呆着,看报纸的时候我看到了您的广告。我已经四十八岁了。我只是想……不寻常的事情处处发生。”他说完了,眼中充满了一个到都市来奋斗的普通人的悲苦。
“您是想,”派恩先生说,“让生命燃烧哪怕十分钟?”
“呃,我不会那么说。但是也许您是对的。我只是想改变一下单调的生活方式。然后我会充满感激地回到我一贯的生活——只要能有一件事情值得我细细回味就好了。”他热切地注视着派恩先生,“我猜想这不太可能吧,先生?恐怕——恐怕我付不起很多钱。”
“那您认为多少钱可以接受呢?”
“我能付得起大约五英镑吧,先生。”他屏住了呼吸,紧张地等待着。
“五英镑,”帕克·派恩先生说,“我想——我想我们大概能找点五英镑能做成的事。你害怕危险吗?”
罗伯茨先生蜡黄色的脸庞上闪现出一丝红光:“您是说危险吗,先生?噢,不,一点儿也不。我——我从未做过任何危险的事情。”
帕克·派恩先生笑了:“那么请您明天再来,我将告诉您我能为您做些什么。”
“愉快的旅行者”是一家不太著名的餐厅,只有一些常客经常光顾。他们不喜欢有新面孔出现。
派恩先生来到这里,侍者认出他来,恭敬地向他问好。
“伯宁顿先生在吗?”他问道。
“是的,先生。他在他通常坐的桌子那边。”
“好的,我去找他。”
伯宁顿先生是一位军人模样的绅士,长得棱角分明。他高兴地和他的朋友打招呼。
“你好,帕克,最近可是极少见到你。我没想到今天你也来了。”
“我偶尔来几次,尤其是当我想找一位老朋友的时候。”
“是指我吗?”
“当然。事实上,卢卡斯,我一直在考虑我们前几天谈的事。”
“彼得菲尔德那件事吗?看到报纸上的最新消息了吗?不,一定还没有。要到今天傍晚的报上才会有这条消息。”
“什么最新消息?”
“他们昨天晚上谋杀了彼得菲尔德。”伯宁顿先生一边说,一边平静地吃着色拉。
“天哪!”派恩先生叫道。
“噢,我一点儿也不吃惊。”伯宁顿先生说,“这个顽固的老头,彼得菲尔德,根本听不进我们的话,坚持要自己保存那些设计图。”
“他们拿到了设计图了吗?”
“没有,好像有个女人来过,给了教授一份煮火腿的烹饪法。这个老蠢驴,和往常一样心不在焉,把那个什么烹饪法放在保险箱里,而把设计图放在厨房里。”
“真幸运。”
“就算是吧。但我现在还是不知道能派谁把设计图送到日内瓦去。梅特兰在医院里,卡斯莱克在柏林,我又脱不开身,这就意味着得派年轻的胡珀。”他看着他的朋友。
“你还是那样想?”帕克·派恩先生问道。
“当然。他已经被人收买!我知道。虽然没有一丝一毫的证据,但我跟你说,帕克,一个人不诚实的时候我能感觉出来!我想让那些设计图安全到达日内瓦。国联需要它们。一项发明不出售给某一个国家这还是第一次。它将被自愿交给国际联盟。”
“这是迄今为止所尝试过的最佳和平姿态,我们一定要想办法让它得以实施。而胡珀已经背叛我们了。你等着瞧吧,如果他坐火车,他会在车上被人下药!如果他坐飞机,飞机将在某个合适的地点坠落。该死的,我不会放过他。纪律,一定要有纪律,这就是我那天找你谈这件事的原因。”
“你问我是否能找到什么人。”
“是的。我想你也许能在你那行里找到一个合适的人。某个渴望历险的勇敢者。无论我派谁去都很有可能会被干掉,而你的人可能根本不会受到怀疑,但他一定得有胆有识。”
“我想我能找到可以胜任的人。”帕克·派恩先生说。
“谢天谢地现在还有人愿意冒险。那么,就这么定了?”
“就这么定了。”帕克·派恩先生说。
帕克·派恩先生正在对他的所有指示做最后的总结:
“现在一切都清楚了吗?您将乘坐一等卧车前往日内瓦。列车经过福克斯通和布洛涅,您在布洛涅上车,列车十点四十五分离开伦敦,第二天早晨八点钟到达日内瓦。这是您要去的地方的地址,请把它记住,然后我就把它销毁。在这之后您就住进这家酒店等待进一步的指示。这里是足够的法国法郎和瑞士法郎。您明白了吗?”
“明白了,先生。”罗伯茨的眼睛里闪着兴奋的光芒,“我想问一下,先生,我可以——嗯——知道我要送的是什么东西吗?”
帕克·派恩先生慈祥地笑了:“您要送的是记录着俄国皇家珠宝密藏处的密码。”他又严肃地说:“您可以理解,当然了,激进派的特工人员将会千方百计地企图中途拦截您。如果您不得不谈到您自己时,我建议您就说最近有了一些钱,因此要到国外去小小地旅行一番。”
罗伯茨先生呷了一口咖啡,向窗外美丽的日内瓦湖望去。他很高兴,但同时又有少许失望。
他很高兴是因为这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身处异国。不仅如此,他还住在一个今后永远不会再有机会住的酒店里,而且压根儿不必为钱操心!他拥有一个带私人卫生间的房间,饭菜精美可口,服务热情周到。对于这些,罗伯茨先生有说不出的心满意足。
他又有些失望,是因为迄今为止还没有任何可以被称作是“历险”的事发生在他身上。他从未碰到过伪装的布尔什维克分子或神秘的俄国人。他与别人打过的惟一一次交道就是在火车上和一位说得一口好英语的法国商人进行了愉快的闲谈。遵照指示,他把文件藏在换洗用品袋里,然后在指定地点转交。其间没有任何需要克服的困难,更没有什么虎口脱险的经历。罗伯茨感到失望。
正在此时,一个留胡须的高个儿男子低声说了句“劳驾”,然后在桌子的另一边坐了下来。“请您原谅我的唐突,”他说,“但我想您认识我的一位朋友,他姓名的缩写是‘P.P’。”
罗伯茨先生一振,随之兴奋起来。终于,神秘的俄国人出现了。“是——是的。”
“那么我想我们无须再作自我介绍了吧。”陌生人说。
罗伯茨先生上下打量着陌生人。他简直不敢相信这是真的。这位陌生人五十岁上下,长相高贵,但显然是个外国人。他戴着眼镜,扣眼上系着一条小小的彩色飘带。
“您以最令人满意的方式完成了您的使命。”陌生人说,“您是否准备再接受一个进一步的任务呢?”
“当然了。噢,是的。”
“很好。您要去预订明天晚上由日内瓦至巴黎的火车卧铺票。要九号卧铺。”
“如果已经有人预订了呢?”
“不会。我们会派人关照的。”
“第九号卧铺,”罗伯茨重复道,“行了,我记住了。”
“在您的旅途中会有人对您说:‘对不起,先生,我想您最近到过格雷斯?’您将回答:‘是的,上个月。’然后那个人会说:‘您对香水感兴趣吗?’您将回答:‘是的,我是个合成茉莉花油制造商。’以后,您要完全听从跟您说话的那个人的指挥。嗯,对了,您有武器吗?”
“没有,”罗伯茨先生心绪不宁地说,“没有。我从未想过——那是——”
“马上可以得到弥补。”留胡须的男人说。他四下张望了一番,没有人在他们的附近。有个硬邦邦的东西被塞到了罗伯茨先生的手中。“很小,不过很有效。”陌生人微笑着说。
这一生中还没有摸过手枪的罗伯茨先生小心翼翼地把它放进了口袋里。他顿时觉得浑身不自在,好像手枪随时都有可能走火。
他们又演习了一遍接头暗号。罗伯茨的新朋友起身告辞。
“祝您好运,”他说,“预祝您安全地完成任务。您真是个勇敢的人,罗伯茨先生。”
“我勇敢吗?”陌生人离开后罗伯茨忍不住想,“我肯定不想死,绝对不想。”
一种跃跃欲试的兴奋感油然而生,但不知怎的又略微掺杂着一丝不安。
他回到房间翻来覆去地研究他的武器,却还是对应该如何使用不甚明了,不由心中暗暗祈祷千万不要被逼到不得不用枪的境地。然后,他出门去预订车票。
火车九点三十分离开日内瓦。罗伯茨先生适时地到达了车站,卧车车厢的列车员接过他的车票和护照,站在一边看着手下把罗伯茨的箱子放在行李架上。那上面已经有其它行李了:一个箱子,一个旅行装。
“九号是下铺。”列车员道。
罗伯茨起身离开车厢时迎面撞到一位正在往里走的高大男子。他们互相道着歉走开——罗伯茨用英语,陌生人用法语。这个人又高又壮,剪了个小平头,戴着厚厚的眼镜,镜片后的眼睛透着将信将疑的目光。
“一个讨厌的旅客。”罗伯茨先生心中暗想。
罗伯茨隐约从他的旅伴身上感到一丝邪恶的阴影。让他订九号卧铺,是不是为了监视这个人?他自认为很可能是的。
他又一次来到过道里。离发车还有十分钟,他打算到站台上去走走。刚在过道里走了没两步,迎面走过来一位女士。她刚刚上车,列车员手里拿着票走在她的前面。罗伯茨侧身让她通过。当她走过他身边时。她的手提包掉在了地上。罗伯茨弯腰把它捡起来递给她。
“谢谢您,先生。”她说的是英语,但带着明显的外国口音。她的声音低沉浑厚,充满魅力。她正要继续往前走时却犹豫了一下,低声道:“对不起,先生,我想您最近到过格雷斯?”
罗伯茨的心激动得狂跳起来。他将听从这样一位可爱的女土的指挥——毫无疑问,她是如此可爱:她身着旅行皮外套,头戴一顶别致的小帽,脖子上挂着珍珠项链。她深色皮肤,抹着暗红的唇膏。
罗伯茨按照要求回答道:“是的,上个月。”
“您对香水感兴趣吗?”
“是的,我是个合成茉莉花油制造商。”
她低下头继续往前走,只留下一句低语:“车开后立即到过道来。”
接下来的十分钟对罗伯茨来说似乎比一个世纪还要长。火车终于开了。他沿着过道慢慢地走着。那位穿皮外套的女士正费力地想打开一扇窗户,他急忙上前帮忙。
“谢谢,先生。我只是想在他们坚持要关上所有门窗之前享受一点新鲜空气。”然后她换了一种柔和低沉而又快速的语调说:“在我们的旅行同伴睡着时,通过边境之后——记住不是之前——?”
“明白了。”他放下窗子,提高了嗓音说道:“小姐。这样好点儿了吗?”
“非常感谢。”
罗伯茨回到自己的包厢。他的旅伴已经在上铺躺下了。
他对于火车上这一夜的准备显然是简单的:实际上不过是脱掉了靴子和外套。
罗伯茨考虑着自己应该穿什么。当然了,如果他要去一位女土的房间,自然不能脱衣服。
他找到一双拖鞋,用来代替了靴子,伸手关了灯就和衣躺下。几分钟之后,上铺的男子就发出了鼾声。
刚过十点他们就到达了边境。门被打开了,有人例行公事地问了一句:先生们有什么要报关的吗?而后门又被关上了。没过一会儿火车就开出了贝勒加德车站。
上铺的男子又在打鼾了。罗伯茨又等了二十分钟,然后悄悄起身,打开洗手间的门。他闪身进去,闩上身后那扇门,望着另一边。那扇门没有闩。他犹豫着,是否应该敲门呢?
也许敲门实在有些荒谬,但他不喜欢不敲门就进入别人的房间。他终于想出了一个折衷的办法,轻轻地把门推开了一条缝,等待着,他甚至大着胆子轻轻咳嗽了一声。
屋里马上有了反应。门一下子被拉开,他被一把抓住胳膊拉进屋去。女孩在他身后把门关好并上了锁。
罗伯茨屏住呼吸。他从未想像过如此令人心跳加速的景象:她穿着一件奶白色纺绸带花边的睡袍,靠在通向过道的门上喘息着。罗伯茨经常在书上读到在逃亡中的被追逐的美人,而今天,生平第一次他亲眼见到了——赏心悦目而又令人兴奋的情景。
“感谢上帝!”女孩喃喃自语。
罗伯茨注意到她还很年轻,是那样可爱动人以致于罗伯茨觉得她好像是来自另一个世界的仙女。浪漫终于降临了——而他正身处其中!
她讲话的声音低沉而又急促。她的英语很好,但音调却是异国的。“我真高兴您来了。”她说,“我害怕极了。瓦西里埃维奇就在车上。您知道这意味着什么,是吗?”
罗伯茨丝毫摸不着头脑,不知这是什么意思,但他还是点了点头。
“我原以为我已经躲过他们了。我早该料到的。我们该怎么办?瓦西里埃维奇就在隔壁包厢。无论发生什么,都不能让珠宝落到他手上。”
“我不会让他害您的,也不会让珠宝落入他手。”罗伯茨义无反顾地说。
“那我该把它怎么办?”
罗伯茨的眼光越过女孩落到门上。“门已经锁上了。”他说。
女孩笑起来:“对瓦西里埃维奇来说,上锁的门又算得了什么呢?”
罗伯茨越来越觉得好像置身于他最钟爱的小说中。“那么只能这样了,把珠宝交给我。”
她怀疑地看着他:“这些珠宝可值二十万呢。”
罗伯茨脸红了:“您可以信任我。”
女孩又犹豫了一会儿,然后说:“好,我相信您。”她的动作十分敏捷,立刻拿出一双卷好的长袜递给他——薄丝长袜。“收好,我的朋友。”她对目瞪口呆的罗伯茨说。
他接过长袜,立刻就明白了。这双袜子本该像空气一样轻,现在却是出奇地重。
“把它们带回您的包厢,”她说,“您可以明天早晨交还给我——如果——如果我还在这儿的话。”
罗伯茨咳了一声。“听我说,”他说,“关于您,”他顿了一下,“我——我必须保护您。”他由于顾及到礼节规矩而面红耳赤,“不是在这儿。我会呆在那儿。”他冲着洗手间的方向点了一下头。
“如果您愿意呆在这儿——”她看了一眼空着的上铺。
罗伯茨脸红到了脖子根。“不,不。”他拒绝道,“我在那儿很好。如果您需要我,大声喊就行了。”
“谢谢您,我的朋友。”女孩温柔地说道。
她躺回下铺,拉上被子,感激地朝他微笑。他退到洗手间里。
突然间——一定已经是几个小时之后——他觉得听到了什么动静。他侧耳倾听——什么也没有。也许是听错了。可是他刚才明明听到隔壁车厢里有一丝微弱的响声。要是——一旦要是……
他轻轻地打开了门。包厢内和他离开时一样,天花板上挂着一盏小蓝灯。他站在那儿,眼睛费力地在昏暗中搜索,直到适应了为止。女孩已不知去向。
他把灯开到最亮。包厢是空的。突然他吸了吸鼻子。他只闻了一下就辨认出来了——甜丝丝的,又有些恶心,是氯仿的气味。
他踏出包厢(他注意到门现在没有锁),来到走廊里,前后张望。没有人。他的眼睛盯着女孩隔壁的那扇门。她曾经说过瓦西里埃维奇就在隔壁包厢里。罗伯茨小心翼翼地转转门把手。门从里面锁上了。
他该怎么办?敲敲门要求进去?那人会拒绝的——而且,女孩还可能不在那儿。即使她在那儿,她会因为他把事情闹大了而感激他吗?他认为对他们正在进行的这件事来说保密性是极其重要的。
一个心烦意乱的小个子男人慢慢地在过道里来回踱步。他在最后一个包厢前停了下来。门开着,列车员正躺在里面熟睡。在他头上的衣帽钩上,挂着他的棕色制服外套和鸭舌帽。
就在那一刹那间,罗伯茨决定了他的行动方案。没过一分钟他已经穿上了列车员的外套,戴上帽子,急急地沿着过道往回走。他在女孩隔壁的包厢门前停了下来,鼓足勇气,断然敲门。
包厢里没有任何反应。他又敲了一次。
“先生。”他尽量模仿着列车员的口音说。
门开了一条缝,探出一个脑袋——外国人模样,除了留着的黑色短须外脸刮得很干净。那人面带愠怒,看上去很恶毒。
“什么事?”他不耐烦地说。
“您的护照,先生。”罗伯茨退后了一步,示意道。
那男子迟疑了一下,跨出门来。罗伯茨早就料到他会这样做。如果女孩在屋内,他自然不会让列车员进门。说时迟那时快,他竭尽全力把那个外国人推到一边——那男子毫无戒备,再加上火车的晃动也帮了他的忙——自己闪身进了包厢并锁上了门。
女孩侧卧在床铺的尾端。嘴巴被一个布条塞住,双手被绑在一块儿。他迅速解开绑绳,她倒在他身上,松了一口气。
“我觉得浑身无力,非常难受。”她喃喃道,“我想是氯仿。他——他拿到珠宝了吗?”
“没有。”罗伯茨拍了一下口袋,“我们现在该怎么办?”他问道。
女孩坐了起来。她的神志渐渐完全恢复了。她注意到他的穿戴。
“你真聪明!居然想到这个!他说如果我不告诉他珠宝在哪儿他就会杀了我。我害怕极了——多亏您来了。”她突然笑起来,“我们还是比他厉害!他不敢采取任何行动。他甚至不能回到自己的房间来。”
“我们必须在这里呆到天亮。也许他会在第戎下车。再过大约半个小时我们就会到达第戎。他将给巴黎发电报,他们会在那儿寻找我们的踪迹。现在,您最好把这套衣帽扔到窗外去,以免它们给您带来麻烦。”
罗伯茨一切照办。
“我们不能睡觉,”女孩决定,“我们必须保持警惕,直到天亮。”
这是一个奇特而又令人兴奋的不眠之夜。清晨六点钟,罗伯茨谨慎地打开门向外张望,附近没有人。女孩迅速地溜回自己的包厢,罗伯茨紧随其后。很明显包厢被人搜查过了。他仍从洗手间回到自己的包厢。他的旅伴还在梦乡里。
他们七点钟到达巴黎。列车员高声埋怨着丢失了外套和帽子。他没发现还丢了一名乘客。
然后一场刺激有趣的逃跑开始了。女孩和罗伯茨换了一辆又一辆出租车在巴黎城中穿梭。他们从一个门进入酒店或餐厅,又从另一个门出来。终于女孩作了手势。
“我们已经甩掉他们了,”她说,“现在我敢肯定我们没有被跟踪。”
他们吃过早餐后坐车前往布尔歇机场。三小时后他们到了克洛伊登,罗伯茨生平第一次坐了趟飞机。
在克洛伊登,一位高个子男人在等待着他们。他与在日内瓦给罗伯茨下达指令的人隐约有些相像。他毕恭毕敬地向女孩问好。
“车在这儿,小姐。”他说。
“保罗,这位先生将与我们同行。”女孩说。她转向罗伯茨说:“保罗·斯蒂潘依伯爵。”
等着他们的是一辆高级轿车。车开了大约一个小时,他们来到一处乡间别墅,在一幢宫丽堂皇的房屋前停下来。罗伯茨被带到一间书房,在那儿交出了那双珍贵的长筒丝袜。
然后他们让他在那里等了一会儿。没过多久斯蒂潘依伯爵回来了。
“罗伯茨先生,”他说,“我们对您不胜感激。您真不愧是个有勇有谋的人。”他拿出一个红色的摩洛哥皮盒子,“请允许我授予您圣·斯坦尼斯劳斯勋章——十级荣誉勋章。”
恍若身处梦境,罗伯茨打开盒子,看见里头静静地躺着一块镶嵌着宝石的勋章。那位年老的绅士继续说着。
“女大公爵奥尔加希望在您离开之前亲自向您表示感谢。”
他被带进一间起居室。那里站着他的旅伴,身着华美的曳地长裙。
她优雅地挥了挥手,那男子退出了房间。
“是您救了我的命,罗伯茨先生。”女大公爵说。
她伸出她的手,罗伯茨吻了一下。她突然扑到他的怀里。
“您真是一位勇士。”她说。
他的唇碰到了她的。一股浓郁的东方香味洋溢在周围。
他紧紧拥抱着那苗条美丽的身体。世间万物都静止了,他好像依然沉醉在梦中,这时有人在他耳边说:“车已准备好,将送您去任何您想去的地方。”
一小时后,车回来接那位女大公爵奥尔加。她上了车,那位白发男子亦紧随其后。他已经拿掉了他的假胡须,那玩意儿让他觉得又闷又热。汽车将女大公爵奥尔加送到斯特雷特姆的一所房子前。她进了屋,一位年老的妇人从茶几上抬起头来。
“啊,玛古,亲爱的,你总算回来了。”
在日内瓦——巴黎的快车上这个女孩是女大公爵奥尔加;在帕克·派恩先生的办公室她是玛德琳·德·萨拉;而在斯特雷特姆的家中她是玛吉·塞耶斯,一个诚实勤劳的家庭的第四个女儿。
世界多么神奇啊!
帕克·派恩先生正与他的朋友共进午餐。“祝贺你,”他的朋友说,“你的人顺利地圆满完成了任务。托马里那帮人只要一想到那种枪的设计图已经交到国联那里肯定会气得发疯。你事先告诉你的人他带的是什么东西了吗?”
“没有。我想——呃——不说也许更好些。”
“你做得很谨慎。”
“并不完全是出于谨慎,我想让他更有乐趣。我猜想他大概会觉得一支枪不够刺激,我想让他来点历险。”
“不够刺激?”伯宁顿先生瞪大了眼睛,“天哪,那伙人随时可能要了他的命。”
“是啊,”帕克·派恩先生慢悠悠地说,“但我不想让他被人干掉。”
“你干这个赚得不少吧,帕克?”伯宁顿先生问道。
“有时候我也赔钱,”帕克·派恩先生说,“如果值得的话。”
在巴黎,三个怒气冲冲的男人正在互相埋怨。
“该死的胡珀!”其中一个说,“他太让我们失望了。”
“设计图不是由办公室的任何一个人传递的。”第二个人说,“但星期三那天它的确被送走了,我肯定这一点。所以依我看是你把事情弄得一团糟。”
“根本不是我的错。”第三个气哼哼地说,“除了一个小公务员之外火车上根本没有英国人。他从未听说过彼得菲尔德或者那种枪,我敢肯定。我曾经试探过他。他对彼得菲尔德和枪毫无反应。”他笑起来,“他倒是对布尔什维克有些过敏。”
罗伯茨先生坐在火炉前。他的膝上放着一封来自帕克·派恩先生的信,信里有一张五十英镑的支票,“来自对某项使命的完成表示满意的人。”
坐椅的扶手上放着一本图书馆的书。罗伯茨先生随手翻开,“她像个逃亡中的美人一样无力地靠在门上。”
这个嘛,他可亲眼见过。
他又读了一句:“他抽了抽鼻子。隐隐地,令人作呕的氯仿的气味钻进他的鼻孔。”
这个他也知道。
“他拥她入怀,碰到了她那微微颤抖的猩红色的嘴唇。”
罗伯茨先生叹了一口气。这不是梦,全都实实在在地发生过。出门的旅途无聊至极,但是想想回程中发生的事!他感到很刺激。不过他也很高兴又回到家了。他模模糊糊地觉得也不能老过那样起伏跌宕的生活。甚至那位女大公爵奥尔加——甚至那最后一吻——都带有恍若梦境的感觉。
玛丽和孩子们明天就到家了。罗伯茨先生高兴地笑了。
她会说:“我们的假期十分愉快。真不情愿留你一个人呆在家里,亲爱的。”然后他会说:“没关系,亲爱的。我有些公事,去了一趟日内瓦——是一些谈判——看看他们给我寄来了什么。”然后他会给她看那张五十英镑的支票。
他想到了圣·斯坦尼斯劳斯勋章,十级荣誉勋章。他会把它藏起来的,但是要是玛丽发现了呢?那就不得不作些解释了……
啊,对了——他会告诉她那是从国外得来的,是件古董。
他打开书愉快地继续读下去。他的脸上再也没有丝毫惆怅的表情。
毕竟,不可思议的奇遇也在他身上发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