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这么完了!”乔治·罗兰懊丧地评论道,一边抬头凝望刚刚走出的那幢威严的、被烟尘玷污的大楼的正面。
这件事可以说恰如其分地体现了金钱的重要性——而威廉·罗兰,即前面提到的乔治的叔父,刚才不过是在代表金钱慷慨陈词。在短短十分钟内,乔治从他叔父的掌上明珠,他的遗产继承人,一个商业生涯前途无量的年轻人,突然变成了失业大军中的一员。
“穿着这身衣服他们甚至连救济也不会给我。”罗兰先生怅然地思量道,“至于作诗,然后上门以两便士的价格(或者“女士,你愿意给多少?”)兜售,我可没有这个本事。”
诚然,在乔治身上展现了裁缝艺术的辉煌成就。他穿着精美雅致。国王所罗门以及田野里的百合花都无法与之媲美。但是,男人不能只靠衣饰——除非他在艺术方面受过良好的训练——罗兰先生早已痛心地意识到这一事实。
“都怪昨晚那场糟透了的演出。”他闷闷不乐地想道。
昨晚那场糟透了的演出是指伦敦科文特加登皇家歌剧院的舞会。罗兰先生回来时,天色已晚——或者说,时间还相当早——事实上,他根本不记得是什么时候回来的。罗杰斯,他叔父的管家,一个勤谨的家伙,肯定会对这事添枝加叶。第二天,他头痛得厉害,喝过一杯浓茶之后,才在差五分十二点,而不是九点半去上班,这就引发了这场灾难。说到老罗兰先生,他二十四年来一直在尽一个深谋远虑的亲戚之所能,宽宏大量,按时付钱。突然之间,他摒弃了这些策略,严然一副不同以往的模样。乔治前言不搭后语的回答(这年轻人依旧头痛得要命,像是在中世纪的宗教裁判所里受刑)使他更加愤怒。威廉·罗兰处事非常老练。他只用简洁的寥寥数语就将侄子打发到了外面的世界。随后,他静下心来,着手处理被打断的有关几座油田的调查。
乔治·罗兰把从他叔父办公室里带来的尘土从鞋上抖去,然后漫步在伦敦街头。乔治是个讲求实际的小伙子。他想,在审时度势之前,一顿可口的午餐至关重要。他先去吃了午饭。随后,他重新回到叔父的府第。是罗杰斯开的门。在这个非同寻常的时刻见到乔治井未使他久经世故的脸上流露出惊讶。
“下午好,罗杰斯。你能把我的东西打一下包吗?我就要离开这里了。”
“好的,先生。只是为了再来看一眼,先生?”
“再见了,罗杰斯。今天下午我就动身到殖民地去。”
“真的吗,先生?”
“是的,如果有合适的轮船。你知道有关航运的情况吗,罗杰斯?”
“先生,您要去哪个殖民地?”
“我不挑剔,随便哪个都行。就说澳大利亚吧。你觉得这个主意怎么样,罗杰斯?”
罗杰斯审慎地咳嗽两声。
“哦,先生,对于想找工作的人,那里真是海阔天空。”
罗兰先生凝视着他,满怀兴趣和钦佩。
“说得不错,罗杰斯。我也在这么想。我不去澳大利亚——无论如何,不是今天。给我拿本全国列车时刻表,好吗?我们得找个近些的地方。”
罗杰斯取来他要的书。乔治随意地把它打开,然后飞快地用手翻动书页。
“珀斯——太远——帕特尼·布里奇——太近了。拉姆斯盖特?我想不行。赖盖特我也不感兴趣。啊——真是好极了!原来还有个地方叫罗兰城堡。听说过它吗,罗杰斯?”
“先生,我想,您得从滑铁卢车站去那儿。”
“罗杰斯,你真太好了。你什么都知道。哦,哦,罗兰城堡!不知道这是个什么样的地方。”
“不是什么大地方,我只能这么说,先生。”
“那更好;竞争不会那么激烈。这些宁静的小山村里,封建思想依旧流行。原先的罗兰家族的最后一个成员定会即刻受到赏识。我一点也不怀疑他们一周之后就会选我作市长。”
他砰地一声把书合上。
“就这么定了。给我打点一个小行李箱,好吗,罗杰斯?还有,请代我向厨师致意。问她是否可以好心地把猫借给我。你知道,就是迪克·惠廷顿。当你出发去就任市长大人时,一只猫是至关重要的。”
“抱歉,先生。现在猫不在家里。”
“怎么回事?”
“一个八口之家,先生。它们今早到的。”
“真的吗?我想她的名字叫彼得。”
“是的,先生。我们都感到吃惊。”
“起名不当,性别错误,啊?好吧,好吧,我不带猫去了。马上把那些东西打点好,可以吗?”
“好的,先生。”
罗杰斯犹豫片刻,然后又向屋里挪动了一下。
“请恕我直言,先生,可如果我是你,我根本不会过多去想今早罗兰先生说过的话。他昨晚参加了一个市里的宴会,所以——”
“别说了,”乔治说,“我明白。”
“所以就容易——”
“我知道,我知道。对你来说,真是一个紧张的夜晚,罗杰斯。跟我们两个呆在一起,呃?不过,我已经下了决心,一定要在罗兰城堡——我名垂青史的家族的发源地——出人头地——这听来像是演讲,不是吗?如果什么时候准备好了炖小牛肉,可以发电报,或是在晨报上登载一条不显眼的广告,我会随时回来的。而现在——去滑铁卢——像是惠灵顿将军在那场具有历史意义的战役前夕所说的。”
那天下午,滑铁卢车站并不是它最光彩照人的模样。罗兰先生终于找到一趟带他去目的地的列车,但这是一列普通客车,样子一点也不威风——看起来没人会乐于坐它去旅行。罗兰先生坐在列车前部的头等车厢里。一阵雾气在这个都市隐约降临,时散时聚。站台上空无一人,只有机车发出的哮喘声打破了沉寂。
正在此时,突然,转眼间发生了几件令人始料不及的事情。
首先是一个女孩突然出现。她拧开门跳上车,将罗兰先生从打盹中惊醒,一边喊道:“哦,把我藏起来——哦!请把我藏起来。”
乔治是个非常注重行动的人——不问为什么,只是去做,去牺牲,诸如此类。在列车车厢里只有一个地方可以躲藏——座位下面。几秒钟之后,女孩被安置在那里,而乔治的手提箱则随意地立在地上,遮住了她的藏身之处。没过多久,一张怒气冲冲的面孔出现在车窗上。
“我的侄女!她在你这儿。我要我的侄女。”
乔治有些喘不过气来。他刚才斜倚在拐角处,正用心在读一份晚报的三十版的体育栏目。他把报纸搁在一边,脸上的表情像是才从遥远的地方回到现实中来。
“你说什么,先生?”他礼貌地问道。
“我的侄女——你把她怎么样了?”
想到进攻总是比防守要好的策略,乔治立即付诸行动。
“见鬼,你说什么?”他喊道,模仿着他叔父的举止,非常逼真。
对方愣了一刻,被这突如其来的汹汹气势吓了一跳。这是一个体态肥胖的男人,依旧有些气喘吁吁,似乎是一路跑来的。他留着平顶式的头发,蓄着德国霍亨索伦式的胡子。
他的腔调带有浓重的喉音,而他僵直的举止表明他穿着军服会比不穿更为自在。乔治具有英国人那种天生的对于外国人的偏见——特别是讨厌看上去像德国人的外国人。
“见鬼,你说什么,先生?”他愤怒地重复道。
“她刚才来这儿,”对方说,“我看到了。你把她藏哪儿了?”
乔治把报纸扔在一边,从窗户里探出头和肩膀来。
“原来是这样,”他咆哮道,“敲诈。可是你找错人了。我在今早的每日邮报上读到过你们的劣迹。警卫!警卫!到这儿来!”
负责人员早就听到了远处的争吵声,于是忙不迭地跑过来。
“警卫,来这儿,”罗兰先生说,脸上带着那种普通阶层如此仰慕的十足的长官神气。“这个家伙打扰了我。如果有必要,我会指控他试图敲诈。他谎称我把他的侄女藏在了车上。总有这样一帮外国人玩弄这套把戏。应该阻止他们。你会把他带走,是吗?这是我的证件,如果你想看的话。”
警卫打量了一下他们两个,很快下了决心。他所受的训练使他鄙视外国人,而尊崇、敬重衣着体面、坐头等车厢旅行的绅士们。
他用手抓住那个入侵者的肩膀。
“喂,”他说道,“你别捣乱了。”
在这个关键时刻,陌生人的英语卡壳了,于是用母语激烈地谩骂起来。
“够了,”警卫说,“站在一边,听到没有?火车就要开了。”
一阵旗子挥舞,汽笛长鸣。列车不情愿地猛然一抽搐,徐徐驶出了车站。
乔治依旧呆在他的观察哨位上,直到他们离开站台。随后,他探回头,抓起手提箱扔到行李架上。
“没事了。你可以出来了。”他安慰道。
女孩爬了出来。
“哦!”她喘口气。“我该怎么谢你?”
“没什么。我很乐意这么做,我保证。”乔治淡然说道。
他冲她抚慰地一笑。她的眼中流露出迷惆的神情,看来正在思念已经朝夕相处的什么人或事物。正在此刻,她在迎面的窄玻璃里瞥见了自己,不禁急促地吸了口气。
车厢保洁员究竟是否清扫座位下面值得怀疑。看来他们不这么做,不过也许每块尘上和烟尘都像是归巢的小鸟一样在那儿找到了归宿。乔治当时来不及注意女孩的容貌,因为她蓦然出现,旋即钻入藏身之所。不过,有一点可以肯定,消失在座位下的是个整洁、衣着得体的年轻女士。而现在,她的红色小帽被弄皱压瘪了,脸上也因为长长的尘土条纹而变了模样。
“哦!”女孩喊道。
她伸手摸索手提包。乔治真正具有绅士的风范。他目不转睛地凝视着窗外,欣赏泰晤士河以南伦敦的街景。
“我该怎么谢你?”女孩又一次说道。
听到这个可以重新开始谈话的暗示,乔治拢回自己的目光。他再次表示没有必要。不过,这一次他的举止中显出格外的热情。
这个女孩真可爱!乔治告诉自己,他以前从未见过这么可爱的女孩。于是,他举止之中流露出的热情越发明显。
“我认为你真是太出色了。”女孩热切地说道。
“一点也不。世上没有比这更容易的了。能帮助你,不胜荣幸。”乔治咕哝着说道。
“非常出色。”她加强了语气又重复道。
毫无疑问,见到你最心爱的女孩盯着你的眼睛,然后告诉你她认为你有多么出色,这有多么令人愉悦。乔治也正如任何人一样,感到欣喜异常。
然而,接下来却是一段令人窘迫的沉默。看来,女孩已经明白,对方期望她作出进一步的解释。她的脸有些发红。
“令人尴尬的是,”她紧张地说,“恐怕我没法解释。”
她脸上带着让人怜爱的不安看着他。
“你不能解释?”
“不能。”
“真是妙极了!”罗兰先生热切地说。
“你说什么?”
“我说,真是妙极了。正像那些让人整夜手不释卷的好书。女主人公总是在第一章里说,‘我不能解释。’当然,最后她会解释,而事实上,她根本没有理由为什么不在第一章里这么做——只有一点,那样会破坏这个故事。我没法告诉你,能够卷人一个真正的谜当中,我有多高兴——我不知道真有这种事情。我希望它与机密文件,还有巴尔干快车有关。我非常喜欢巴尔干快车。”
女孩睁大了眼睛,狐疑地盯着他。
“是什么使你想到巴尔干快车?”她敏锐地问道。
“但愿我没有显得轻率,”乔治赶忙插话。“也许,你的叔父坐它旅行。”
“我的叔父——”她停下来,然后又接着说,“我的叔父——”
“正是这样,”乔治同情地说,“我自己也有一个叔父。没有人应该为他们的叔父而负责。生活中小小的缺憾——我这么称呼它。”
女孩突然笑起来。当她开口讲话时,乔治注意到她语调中带有的些许外国腔调。最初,他还以为她是英国人。
“你真是个令人愉快、不同寻常的人,呃——”
“罗兰。朋友们叫我乔治。”
“我叫伊丽莎白——”
她突然停下来。
“我喜欢伊丽莎白这名字,”乔治说,以掩饰她片刻的不知所措。“我希望他们不会把你称作贝西,或类似的可怕名字。”
她摇摇头。
“好了,”乔治说,“既然我们认识了,我们最好还是谈点正事。伊丽莎白,如果你愿意站起来,我可以给你掸一下衣服后面的尘土。”
她顺从地站起来,而乔治也没有食言。
“谢谢你,罗兰先生。”
“乔治。记住,我的朋友们叫我乔治。你不会跳上我的这节空车厢,藏到座位下,诱使我向你的叔父说谎,然后又拒绝作朋友。你会吗?”
“谢谢你,乔治。”
“好极了。”
“我现在看起来没事了吧?”伊丽莎白问道,一边试图从左肩向后看。
“你看上去——哦!你看上去——你看上去没事。”乔治说着,一边竭力忍住暗笑。
“你瞧,一切都突如其来。”女孩解释说。
“一定是这样。”
“他看到了我们坐着出租车,随后我逃到这里,知道他就尾随在我身后。顺便问一句,这火车去什么地方?”
“罗兰城堡。”乔治毅然决然地说道。
那个女孩看起来有些困惑。
“罗兰城堡?”
“当然,不是马上。要停停走走很长时间。但我确信午夜之前可以到达那里,老牌的西南铁路线可以信赖——虽然慢,但是保险——我敢肯定南方铁路公司依旧坚持老的传统。”
“我不知道自己是否想去罗兰城堡。”女孩犹疑地说。
“你让我伤心,这是一个非常令人愉快的地方。”
“你去过那儿吗?”
“准确地说,没有。不过,如果你不喜欢罗兰城堡,你可以去许多其它地方。有沃金、韦布里奇、温布尔登。火车一定会在当中的某站停下来。”
“我明白了。”女孩说,“是的,我可以在那儿下车,也许随后乘车返回伦敦。我想,这也许是最好的计划。”
甚至在她说话时,火车已经放慢了速度。罗兰先生的眼睛恳求地盯着她。
“如果我能做些什么——”
“不,的确,你已经做了很多。”
那女孩停顿了一下,随后突然说:
“我——我希望我能解释一下。我——”
“看在老天的份上,别这样!这会毁了一切的。不过听着,真的没有我能做的事情吗?把秘密文件带到维也纳——或是诸如此类的事情?总该有秘密文件。给我一次机会吧。”
火车已经停下来。伊丽莎白飞快地跳到站台上。她转过身来透过窗户和他说话。
“你是真心的吗?你真的愿意为我们——为我做事吗?”
“我愿为你做世上的任何事,伊丽莎白。”
“即使我不说出理由?”
“去他的理由!”
“即使——有危险?”
“越危险越好。”
她踌躇片刻,随后似乎下了决心。
“看窗户外面。低头看站台,好像你并没有在真正观察。”罗兰先生尽力照着这个有些蹊跷的建议去做。“你看到那个正在上车的男人了吗——留着小黑胡——浅色的大衣?跟着他,看他做什么,到哪里去。”
“就这些?”罗兰问道,“我怎么……”
她打断了他。
“我会给你进一步的指示。盯着他——还有,护着这个。”她把一个密封的小包扔进他的手中。“用你的生命去保护它。这是解决一切问题的钥匙。”
火车继续前行。罗兰先生依旧盯着窗外,目送着伊丽莎白高挑优美的身影沿着站台逐渐远去。他手里紧紧抓住那个密封着的小包。
接下来的旅程单调而平凡。车开得很慢。它在哪儿都停。每到一站,乔治都探头到窗外,以防猎物下车。偶尔,停车时间很长时,他也下到站台上来回踱步,心里肯定那个男人依旧在车上。
火车最后的终点站是朴次茅斯,正是在这站,那个黑胡子旅行者下了车。他走进一家小型的二流客栈订了一个房间。罗兰先生也订了一个房间。
这两间屋子在同一条走廊上。中间只隔两扇门。这种安排在乔治看来令人满意。尽管在跟踪这方面,他还完全是个新手,可他急于表现自己,以不辜负伊丽莎白对他的信任。
吃饭时,乔治被安排在一张距离他的猎物不远的桌子上用餐。屋子里井没有坐满人,绝大多数的餐客,依照乔治的估计,都是旅行的商人。这些体面的人静静地、津津有味地品尝着他们的食物。只有一个人引起他的特别注意。这人身材矮小,姜黄色头发和胡须,衣着中透露出对于赛马的爱好。他看来也对乔治感兴趣,所以用完餐后,他提议一起去喝酒,打台球。但乔治看到黑胡子男人正在戴上帽子,穿上大衣,于是就礼貌地谢绝了。随后,他走到街上,此刻,他进一步认识到跟踪的难度。这次跟踪看来漫长而令人困倦——而结局也许根本没有任何意义。在沿着朴次茅斯的街道拐弯抹角地行约四英里之后,那个男人回到了旅馆,乔治紧紧跟在他的身后,一丝疑虑袭上他的心头。是不是那人已经知道了他的存在?当乔治正站在大厅里琢磨这事时,外面的门被推开了。那个小个子,长着姜黄色头发和胡须的男人走进来。显然,他也刚刚外出闲逛回来。
乔治猛然意识到办公桌前的漂亮女士正在同他说话。
“是罗兰先生吗?两位绅士来拜望您。两位外国绅士。他们在走廊尽头的小屋里。”
乔治有些吃惊,他走向那个房间。两个男人正坐在那儿。他们站起来拘谨地向他一躬身。
“罗兰先生吗?毫无疑问,你猜得到我们的身份。”
乔治凝视他们两人。说话的人年纪稍长,是个灰白头发,讲一口流利英语的傲慢绅士。另外一位是个高个男人,脸上有些丘疹,具有日耳曼人的气质,不过并不更吸引人,因为此刻他正虎视眈眈地怒视着乔治。乔治发现这两个人当中没有一个是他在滑铁卢车站遇到的那个老绅士,于是略微松了口气。他摆出一副温文尔雅的举止。
“请坐,先生们。认识你们很高兴。要来一杯吗?”
那个年纪较长的人伸手阻拦。
“谢谢你,罗兰大人——我们不喝。我们时间很紧——只想请您回答一个问题。”
“你们把我列入贵族阶层,这真大好了,”乔治说,“真遗憾,你们不想来一杯。那么,这个要紧的问题是什么呢?”
“罗兰大人,您跟一位女士一起离开伦敦,结果却独自到达这里。那位女士去了什么地方?”
乔治站起身来。
“我不明白你的问题。”乔治冷冷地说,竭力模仿着小说中的男主人公。“不胜荣幸,祝你们晚安,先生们。”
“但你的确是清楚的。非常清楚,”那个年轻一些的人突然叫嚷道,“你把亚历克萨怎么样了?”
“镇静,先生,”另一个低语道,“请你镇静一点。”
“我可以向你们保证,”乔治说,“我不认识你们所说的这位女士。你们一定是弄错了。”
那个年纪较长的人目光咄咄逼人地上下打量他。
“这不可能,”他沙哑地说道,“我冒昧地查看了宾馆的登记簿。您登在上面的名字是罗兰城堡的G·罗兰先生。”
乔治不由得脸一红。
“这只是个玩笑。”他无力地解释。
“这借口不怎么样。喂,别兜圈子了。殿下究竟在哪儿?”
“如果你是说伊丽莎白——”
那个年轻人怒吼一声,又向前冲来。
“你这只蠢猪!你怎么敢这么称呼她!”
“我是指,”另一个男人缓缓说道,“你也许早就听说过,卡多尼亚的阿娜斯塔西娅·索菲亚·亚历山大·玛丽亚·海伦娜·奥尔加·伊丽莎白公主。”
“哦!”罗兰无力地叹道。
他竭力回忆卡多尼亚的有关情况。据他的回忆,这是巴尔干半岛上的一个小王国。他隐约记得那儿发生过一场革命。他又重新打起精神。
“显然,我们是说同一个人,”他高兴地说,“只是我把她称作伊丽莎白。”
“为此,你得接受我的挑战,”年轻人咆哮道,“我们得打一架。”
“打架?”
“决斗。”
“我从不与人决斗。”罗兰先生决然道。
“为什么不?”对方悻悻问道。
“我很害怕受伤。”
“啊!是这样吗?那样我至少可以揪掉你的鼻子。”
年轻人气势汹汹地逼过来。接下来发生的事情难以看清,但他的身体在空中划出一个半圆,随后重重地摔在地上。他头晕眼花地从地上挣扎起来。罗兰先生的脸上带着迷人的微笑。
“正像我所说的,”他品评道,“我总是害怕受伤。这正是我为什么要学习柔道的原因。”
片刻沉默。两个外国人犹豫地看着这个面目和蔼的年轻人,仿佛突然意识到在他温文尔雅的举止背后潜藏的是某种危险的品性。那个年轻的日耳曼人气得脸色煞白。
“你会为此而后悔的。”他气喘吁吁地说。
年长的人依旧保持着他的威仪。
“这就是你最后要说的,罗兰先生,你拒绝告诉我们殿下的下落?”
“她的下落我自己也不知道。”
“你别指望我会相信你的话。”
“恐怕你生性好疑,先生。”对方只是摇了摇头,喃喃说道,“事情还没完。你会再次听到我们的消息。”说完两个男人悻悻地走了。
乔治把手放在额头上。事情发展得太快了。他显然被卷人了一场欧洲的丑闻之中。
“也许,这意味着一场新的战争。”乔治满怀希冀地说道,一边四处搜寻那个黑胡子的下落。
看到他仍然坐在商务室的角落里,乔治才如释重负。乔治在另一个角落里坐下来。大约三分钟以后,黑胡子起身去睡觉了。乔治尾随着在他身后,看到他走进屋子带上了房门。乔治长长地出了一口气。“我需要休息一晚,”他喃喃自语道,“非常需要。”
随后,一个可怕的念头涌上心头。假如黑胡子已经意识到乔治在跟踪他怎么办?假如正当乔治安然酣睡时他溜走了怎么办?几分钟后罗兰先生想出了一个解决难题的方法。他拆开一只袜子,抽出一根长长的淡色丝线,随后悄悄溜出房间。他用整张邮票将线的一端贴在远处陌生人的门上,随后将线的另一端拽进自己屋里。他把这一端系在一个小银铃上——昨晚奇遇的战利品。他心满意足地看了看这些安排。黑胡子如果企图离开屋子,铃响会立即向乔治发出警报。
这件事办完以后,乔治立即走到长沙发旁边,把那个包裹小心翼翼地藏在枕头下面。随即,他陷入了片刻的沉思。他的想法可以这样表达:
“阿娜斯塔西娅·索菲亚·玛丽亚·亚历山大·奥尔加·伊丽莎白。去他的,有个名字想不起来了。不知道现在……”
他无法立即入眠,干着急就是没法理解眼前的局势。究竟是怎么回事?出逃的公主与密封的小包还有那个黑胡子男人之间到底有什么联系?公主要逃避什么?那几个外国人是否知道密封小包就在他的手里?这里面可能会是什么呢?
想着这些,带着毫无进展所产生的不快,罗兰先生睡着了。
忽然,他被微弱的铃声惊醒。罗兰先生可不是那种一醒来就行动的人,他只花了一分半钟就明白了是怎么回事。随后,他跳起身来,跋拉上拖鞋,蹑手蹑脚地打开门,溜到走廊上。走廊另一端尽头隐约闪现的身影向他指明了猎物逃走的方向。罗兰先生蹑足潜踪地尾随着黑影。他看到那个黑胡子进了洗手间。这令人困惑,特别是因为在他房间对面就有一个洗手间。走近微开着的房门,乔治从门缝向里窥视。只见那人跪在浴缸旁边,正对着紧靠在它后面的壁角板忙碌着。他在那儿呆了有五分钟,随后站起身来。乔治机警地撤开身,安然躲在自己屋门的后面。目送着对方从门前经过以后,乔治又重新回到自己房里。
“好了,”乔治对自己说,“明天早晨再去调查洗手间之谜。”
他爬上床,把手伸到枕头底下,以确信那个宝贝小包依旧在那儿。可紧接着,他已经在慌乱地抖动床单被褥。令他吃惊的是,小包不见了!
第二天早晨,倍受痛苦煎熬的乔治正坐在桌边吞食鸡蛋与咸猪肉。他辜负了伊丽莎白。
他居然把她托付的宝贝小包让人偷走了,而“洗手间之谜”又令人沮丧他说明不了什么问题。是的,无疑,乔治做了件蠢事。
吃过早饭,乔治走上楼去。走廊里站着一个神情疑惑的女服务员。“怎么了,亲爱的?”乔治和蔼地说。
“是住在这里的那位绅士,先生。他要我八点半叫他,可没人应声,而且门上了锁。”
“是真的吗?”乔治问道。
他的心里突然想起了什么,匆忙跑进自己的屋里。然而,一个始料不及的发现使得他正在制订的计划全然被抛到了脑后。在梳妆台上搁着的正是头天晚上被偷走的小包!
乔治把它拿起,仔细查看。是的,无疑,是同一个包。可是,封条已经被打开了。犹豫片刻,他将包拆开。如果别人已经看过里面的东西,那他就没有理由不去看一下。而且,里面的东西也许已经被人盗走了。纸包打开,里面是一个小纸板盒,属于珠宝商用的那类。乔治把它打开。盒子里面,倚偎在绒布上的,是一枚普通的金制结婚戒指。
他拿起戒指仔细端详。上面没有刻字——与别的结婚戒指别无二致。乔治呻吟着用手捧住头。
“疯了,”他喃喃说道,“是的。完全是发疯。没有任何理智可言。”
突然,他想起女服务员说的话,同时,他注意到窗外有宽宽的围栏。通常,他不会尝试这样的表演,可是,此刻好奇与愤怒的火焰已经熊熊燃起,困难在他心中已经不复存在。
他跳到窗台上。几秒钟之后,他已经在透过黑胡子的房间窗户向里窥探,窗户开着,里面空无一人。不远处是一座太平梯。猎物是如何逃走的显而易见。
乔治从窗户跳进屋里。失踪男子的物品依旧丢落在四处。或许,从中可以找到线索,以此来释去乔治心头的疑云。他开始四处搜寻,首先从一个破旧的狭长行李袋开始。
一种声音使他停下了搜寻——一种细微的声音,然而,无疑就在这间屋里。乔治的目光移到大衣橱上。他跳过去猛地把门扭开。与此同时,一个男人从里面跳出来,在地上一骨碌爬起身来,却被乔治一把抱住。这人可不是普通的敌手。乔治使出浑身解数也不怎么管用。终于,他们都已精疲力竭,才算分开。乔治这才看清他的对手。原来是那个长着姜黄色小胡子的矮个男人。
“你究竟是谁?”乔治质问道。
作为答复,对方掏出一张卡片递给他。乔治大声读道:
“侦探——贾罗尔德警督,伦敦警察厅。”
“正是,先生。请把你所知道的这事的来龙去脉好好说说。”
“我,是我吗?”乔治若有所思地说,“警督,你是否知道,我想你是对的。我们是否先换个适当的场所再谈?”
在酒吧里一个僻静的角落,乔治倾诉了他的心事。贾罗尔德警督同情地听着。
“非常使人困惑,正如你所说的,先生。”乔治说完后,他品评道,“有许多情况我也摸不着头脑,不过,有一两点我可以向你澄清。我在这儿跟踪马登伯格(就是你的黑胡子朋友),而你的出现与观察他的方式都让我生疑。我想不起你是谁。昨晚,当你外出时,我溜进你的屋子。是我从枕下偷拿了那个小包。当我打开它,发现里面并不是我要找的东西时,就立刻找机会把它送还到你的房里。”
“这无疑使得事情清楚些了。”乔治思考着说,“看来,我自始至终都够蠢的。”
“我可不这么认为,先生。作为一个初学者,你已经做得很不错。你说你今天早晨去过洗手间,并取回了藏在壁角板后面的物品?”
“是的。不过只是一封蹩脚的情书。”乔治抑郁地说,“见鬼,我可不想探听这个可怜家伙的私生活。”
“能让我看看信吗,先生?”
乔治从口袋里取出一封折叠好的信件递给警督。后者把它展开。
“正像你说的,先生。不过我想,如果你在带点的字母I之间连线的话,你会得出不同的结论,哦,天哪,先生,这是一张朴次茅斯城防图。”
“什么?”
“是的。我们监视这个人已经有段时间了。但对我们来说,他太狡诈了。他让一个女人做这件肮脏活计的绝大部分。”
“一个女人?”乔治颓然说道,“她叫什么?”
“她有很多化名,先生。最常用的是贝蒂·布莱特艾。她是个非常美貌的女子。”
“贝蒂——布莱特艾,”乔治说,“谢谢你,警督。”
“对不起,先生,可你的脸色不好。”
“我觉得不舒服。我觉得很不舒服。事实上,我想我最好乘第一班火车回伦敦去。”
警督看了看他的手表。
“先生,恐怕那是一班慢车。最好还是等快车。”
“没关系。”乔治黯然说道,“没有什么车会比我昨天来时乘的那班更慢了。”
乔治又一次就坐在头等车厢里,他饶有兴致地浏览着当天的新闻。突然,他坐直了身子,瞪着眼前的报纸。
“昨天,在伦敦举办了一桩浪漫的婚礼。罗兰·盖爵士,阿克斯敏斯特侯爵的次子,与卡多尼亚的阿娜斯塔西娅公主成婚。婚礼被严格保密。自从卡多尼亚发生动荡以来,公主一直与她的叔父住在巴黎。当她还是卡多尼亚驻英国使馆的秘书时,她遇到了罗兰爵士。他们彼此的倾慕也自此开始。”
“哦,我——”
罗兰先生想不出什么强烈的话语来表达自己的情感。他依旧盯着天空。车在一个小站停下,一位女士上了车,在他的对面坐下。
“早上好,乔治。”她语音甜美地说道。
“天哪!”乔治喊道,“伊丽莎白!”
她冲他一笑,看上去比从前更加可爱。
“听着,”乔治喊道,一把抱住自己的头。“看在上帝的份上告诉我。你是阿娜斯塔西姬公主,还是贝蒂·布莱特艾?”
“都不是。我是伊丽莎白·盖。我现在可以都告诉你了。而且,我得道歉。听着,罗兰(他是我的兄弟)一直爱着亚历克萨——”
“你是说公主?”
“是的,家里人这么称呼她。哦,正如我所说的,罗兰一直爱着她,而她也爱他。随后,革命降临了,而亚历克萨在巴黎。正当他们准备安排婚期时,老施特厄姆,那位首相,出面井坚持要带走亚历克萨,逼迫她嫁给她的表兄卡尔王子,一个脸上长着丘疹,令人生畏的家伙——”
“我想我已经见过他了。”乔治说。
“她恨这个人。老王子乌斯里克,她的叔父,不许她再见到罗兰。于是,她逃回英格兰。我在镇上遇到她,我们就给在苏格兰的罗兰发电报。就在最后一刻,当我们乘出租车去登记处的时候,与老王子乌斯里克乘坐的出租车迎面相遇。当然,他就尾随我们,而我们却无计可施,因为他一定会动真格的。而且,无论如何,他到底是监护人。随后,我想出一个绝妙的主意,互换角色。如今的女孩,除了她的鼻尖,你几乎什么都看不到。我戴上亚历克萨的红帽子,穿上她的棕色外套,而她穿上我的灰色衣服。随后,我们让出租车去滑铁卢车站。我在那儿跳下车,冲进车站。老乌斯里克就跟着那顶红帽子,根本没有想到出租车里还躲着另一个人,当然,可不能让他看见我的脸。所以,我箭一般冲进你的车厢,求你帮忙。”
“这些我都明白。”乔治说,“可我不明白的是接下来发生的事。”
“我知道。这正是我必须道歉的。我希望你别大发脾气。你知道,你当时看上去如此热衷,好像这就是个真正的谜——就像书中一样,所以,我也没法抗拒这种诱惑。我从站台上挑出一个长相凶恶的人,要你跟踪他。随后,我把包裹扔给你。”
“里面是一枚结婚戒指。”
“是的。是亚历克萨和我买的。因为罗兰直到婚礼前才能从苏格兰赶来。当然,我知道,当我赶到伦敦时,他们已经不再需要这个了——他们用的也许是舞台铃铛或是什么。”
“我明白了。”乔治说,“世界上的事情就这样——你知道了就这么简单!让我看看,伊丽莎白。”
他拿掉她左手的手套,看到她无名指上空着,才如释重负地出了一口气。
“好了,”他评论说,“无论如何,这个戒指不会被浪费掉了。”
“哦!”伊丽莎白喊道,“可我对你一点都不了解。”
“你知道我是个好人,”乔治说,“顺便,我刚刚想到,你当然就是伊丽莎自·盖女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