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妮生所作的梦让她一直醒着。后来只是断断续续地小睡一下,直到天亮,她都没再好好睡过。她被一种朦胧迫近的邪恶感所纠缠着。
她很早就起身,走到屋外去。她的脚步如同往常一般,朝着尼罗河移进。河上已经有了渔夫,一艘大船快速地划向底比斯。还有其他一些船只,扬帆微风之中。
雷妮生心中一阵骚动——一种她说不出来的欲望。她心想,“我感到——我感到——”但是她不知道她感到什么!也就是说,她说不出心中的感受。她想,“我想要——可是,我想要什么?”
她想要的是不是凯依?凯依已经死了——他不会再回来。她对自己说:“我不要再想凯依了。有什么用?已经过去了,一切都已经过去了。”
然后她注意到有另外一个人站在那里看着驶向底比斯的那艘船,这个人有种落寞孤独的意味——那静如止水的模样所表现出来的意味——令雷妮生吃了一惊,即使她认出了这个人就是诺芙瑞。
诺芙瑞望着尼罗河出神。诺芙瑞——孤独一个人。诺芙瑞在想着——什么?
雷妮生突然有点震惊地了解到她们对诺芙瑞的了解是多么地少。她们把她当做敌人——一个陌生人——对她的生活或她生长的地方毫无好奇、不感兴趣。
雷妮生突然想到,诺芙瑞独自一个人在这里一定感到伤心,没有朋友,只有一群不喜欢她的人包围着她。
雷妮生慢慢地走向前去,直到她站在诺芙瑞身旁。诺芙瑞转过头来一下,然后又转回去,继续望着尼罗河。她的脸上毫无表情。
雷妮生怯生生地说:“河上船很多。”
“是的。”
雷妮生在某种模糊的强迫性友善意图驱使之下,继续说下去:“你来的地方,是不是也像这样?”
诺芙瑞笑了起来,一种短促、有点苦涩难堪的笑。
“不,真的不像。我父亲是孟斐斯的一个商人。孟斐斯那里欢乐有趣。音乐、歌唱、舞蹈。我父亲经常出外旅行。我跟他到过叙利亚——到过‘羚羊鼻’之外的拜浦若斯。我跟他在汪洋大海中的一艘大船上。”
她生动、自豪地说着。
雷妮生静静地站着,她的心思缓慢运作,但是兴趣与了解提升。
“你在这里一定觉得非常沉闷乏味。”她缓缓说道。
诺芙瑞不耐烦地一笑。“这里一切死寂——死寂——除了耕种、收割、放牧——以及谈谈农作物——争辩亚麻布价格之外一无所有。”
雷妮生在一旁望着诺芙瑞,心中仍然在跟一些不熟悉的想法挣搏着。
突然间,她身旁的女孩好像有一股愤怒、悲凄、绝望如实物一般地放射出来。
雷妮生心想:“她跟我一样年轻——比我年轻。而她是那个老人的姘妇。那个大惊小怪、仁慈却有点荒谬的老人,我父亲……”
她,雷妮生,对诺芙瑞有什么了解?根本一点也没有。昨天当她大叫“她漂亮、她残忍、她坏”时,贺瑞说什么来着?
“你真是个小孩子,雷妮生。”他是这样说的。雷妮生现在了解了他的意思。她那句话毫无意义——你无法那么轻易地把一个人打发掉。在诺芙瑞残酷的笑容之后藏着什么样的痛苦、什么样的悲伤、什么样的绝望?雷妮生做了什么,她们有任何人做了什么让诺芙瑞感到受欢迎的?
雷妮生孩子气、结结巴巴说道:“你恨我们——我知道为什么——我们不好——但是现在——还不太晚。难道我们,你和我,我们不能以姊妹相待?你远离你所熟知的一切——你孤独一个人——我能帮你忙吗?”
她说完陷入一片沉默当中。诺芙瑞慢慢转过身来。
一两分钟,她的脸上毫无表情——雷妮生心想,她的眼神出现短暂的软化。在清晨的静寂中,在奇异的清朗祥和中,诺芙瑞仿佛在犹豫着——仿佛雷妮生的话打动了她内心。
这是奇异的一刻,雷妮生事后都还记得的一刻……
然后,逐渐地,诺芙瑞的表情改变。变得满布恶意,她的两眼冒烟。在她愤恨、恶毒的眼光之下,雷妮生退缩了一步。
诺芙瑞以低沉、凶猛的声音说:“走开!我不需要你的任何好意。大笨蛋,你们就是这样,你们每一个……”
她停顿了一下,然后转身朝着屋子快步走去。
雷妮生慢慢地跟在她后面。古怪得很,诺芙瑞的话并没有令她生气。那些话在她眼前打开了一道门,让她看到一座恨与痛苦交织成的黑色地狱——在她经验中尚是一种相当不了解的东西,在她心中只是一个混杂、摸索的想法:像那样的感受一定是很可怕。
当诺芙瑞进入大门,越过中庭时,一个凯伊特的孩子向她跑过去,追赶着一个球。
诺芙瑞气愤地狠狠把那孩子推开,那小女孩被推倒趴在地上。孩子大声哭叫,雷妮生跑过去把她扶起来,愤慨地说:
“你不应该这样,诺芙瑞!你伤到她了,看,她的下巴碰伤了。”
诺芙瑞发出尖锐的笑声。
“这么说我得小心不要伤到这些被宠坏的小鬼?为什么,她们的母亲有这么关心我的感受吗?”
凯伊特听到她孩子的哭叫声从屋子里冲出来。她冲向她孩子,检视伤口。然后她转向诺芙瑞。
“魔鬼、毒蛇!邪恶的女人!等着瞧我们会怎么对付你。”
她使尽全力给了诺芙瑞一巴掌。雷妮生大叫一声。在她打出第二巴掌之前抓住她的手臂。
“凯伊特——凯伊特——你不能这样。”
“谁说的?让诺芙瑞自己想一想好了。她在这里可是只有一个人。”
诺芙瑞纹风不动地站着。凯伊特的巴掌痕清清晰晰地印在她脸上。在眼角处,有一道被凯伊特手腕上戴着的镯子刮伤的伤口,一小滴血流下脸颊。
然而令雷妮生惶惑不解的是诺芙瑞的表情——是的,而且令她害怕。诺芙瑞没有气愤的表情,有的是她那怪异,耀武扬威的眼神,她的嘴再度弯翘成猫一般,满足的微笑。“谢谢你,凯伊特。”她说。
然后她走进屋子里去。
诺芙瑞眼帘低垂,柔声叫喊着喜妮。
喜妮跑过来,停住脚步,叫喊起来。诺芙瑞打断她的惊叫。
“帮我把卡梅尼找来。告诉他把笔盒、墨水和草纸带来。有一封信要写给主人。”
喜妮的两眼目光停留在诺芙瑞脸上。
“写给主人……我明白……”
然后她问道:“谁——干的?”
“凯伊特。”诺芙瑞平静、回味地微微一笑。
“这可非常糟——非常糟……当然主人必须知道。”她猛然快速地瞄了诺芙瑞一眼:“是的,应贺特确实应该知道。”
诺芙瑞平顺地说:“你和我,喜妮,想法一样……我想我们应该这样做。”
她从衣角解下一个镶金水晶珠宝,放在那妇人手中。
“这我受不起,诺芙瑞……你太慷慨了……这么可爱的手工。”
“应贺特和我欣赏忠实的人”
诺芙瑞仍然面带微笑,她的眼睛眯起来,如猫一般。
“把卡梅尼找来,”她说:“你跟他一起来。你和他是见证人。”
卡梅尼有点不情愿地来到,他的眉头皱起。
诺芙瑞傲慢地说:“你还记得应贺特的吩咐吧——在他离去之前?”
“是的。”卡梅尼说。
“时候到了,”诺芙瑞说:“坐下来,用笔墨写下我告诉你的话。”卡梅尼仍旧犹豫着,她不耐烦地说:“你所写下的将是你亲眼所看到的和你亲耳所听到的——喜妮会证实我所说的一切。这封信必须秘密快速送到。”
卡梅尼慢条斯理地说:“我不喜欢——”
诺芙瑞猛然对他说:“我对雷妮生没有任何怨言。雷妮生温柔、软弱,是个傻瓜,但是她没有企图伤害我。这你该满意了吧?”
卡梅尼古铜色的脸血色加深。
“我并不是在想那——”
诺芙瑞平顺地说:“我认为你是……好了——履行主人给你的指示——写吧。”
“是的,写吧。”喜妮说:“我对这件事这么伤心——伤心透了。确实应该让应贺特知道。这样绝对是对的。不管事情多么不愉快,人总得尽自己的责任。我总是这样觉得。”
诺芙瑞轻柔地笑着。
“我相信,喜妮。你会尽你的责任!而且卡梅尼也会。而我——我会做我高兴做的事……”
但是卡梅尼依然迟疑着。他一脸阴郁——几近于气愤。
“我不喜欢这,”他说:“诺芙瑞,你最好考虑一下。”
“你竟敢对我说这种话!”卡梅尼应声脸红。他避开她的目光,但是他阴郁的表情依旧。
“你给我当心,卡梅尼,”诺芙瑞平顺地说:“我对应贺特有很大影响力。我说什么他都听——到目前为止他一直对你满意——”她意味深长地暂停下来。
“你这是在威胁我,诺芙瑞?”卡梅尼问道。
“也许。”
他愤怒地看了她一会儿——然后垂下头。
“我会照你说的做,诺芙瑞,不过我想——是的,我想——你会后悔。”
“你在威胁我,卡梅尼?”
“我是在警告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