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这件事摆在你眼前,雷妮生,你怎么说?”
雷妮生怀疑地看看她父亲,又把眼光转向亚莫士。她感到头脑沉闷、发呆。
“我不知道。”
这句话从她唇间滑了出来。
“在正常的情况之下,”应贺特继续说:“就有足够的时间商讨。我有其他的亲戚,我们可以挑选,直到选中一个最适合当你丈夫的为止。但是生命无常——是的,生命无常。”
他的声音颤摇起来。他继续说:“这件事面临的情况就是这样,雷妮生。今天我们三个都面临死亡的威胁:亚莫士、你、我。下一次死神出击的对象是我们之中哪一个?因此我有必要把事情料理妥当。如果亚莫士出了什么事,你,我唯一的女儿,将需要有个男人站在你身旁,与你共享继承权同时执行我的财产所附带的义务,这项义务是不能由妇女来执行的。因为谁晓得我什么时候会离你而去?关于索贝克的孩子的监护托养问题,我已经在我的遗嘱里安排好了,如果亚莫士不再活在人间,将由贺瑞执行——还有亚莫士的孩子的监护权也是一样——因为这是他的意愿——是吧,亚莫士?”
亚莫士点点头。
“贺瑞一向跟我非常亲近,他就如同是我的家人一样。”
“不错,不错,”应贺特说:“不过事实上他仍然并不是家人之一。卡梅尼就是。因此,一切考虑过后,他是目前所能找到最适合雷妮生的丈夫。所以,你怎么说?雷妮生?”
“不知道,”雷妮生重复说。
她感到极为疲倦。
“他人长得英俊、健壮,这你同意吧?”
“噢,是的。”
“可是你不想嫁给他?”亚莫士柔声问道。
雷妮生感激地看了她哥哥一眼。他是如此的决心要她不要被催促而去做她不想做的事。
“我真的不知道我想做什么。”她匆匆接下去说:“我知道,这样说是笨,但是我今天真是笨。是因为——因为紧压在我们头上的紧张气氛。”
“有卡梅尼在你身旁,你就会感到受到保护。”应贺特说。
亚莫士问他父亲:“你有没有考虑过贺瑞是雷妮生的可能丈夫人选?”
“这,是的,是个可能……”
“他的妻子在他还是个年轻小伙子时就去世了,雷妮生很了解他而且喜欢他。”
雷妮生坐在那里有如坠入梦中,两个男人继续谈着。他们正在商谈的是她的婚姻,亚莫士企图帮她选择她自己想要的,但是她感到她自己就像泰娣的木偶一样没有生命。
随后,她猝然开口,甚至不听他们正在说些什么就打断他们的话说:“既然你认为是件好事,我愿意嫁给卡梅尼。”
应贺特满意地叫了一声,匆匆走出大厅。亚莫士走向他妹妹,一手搁在她肩头上。
“你想要这项婚姻吗,雷妮生?你会快乐吗?”
“为什么我不会快乐?卡梅尼英俊、欢乐而且仁慈。”
“我知道,”亚莫士仍然显得怀疑、不满意:“可是你的幸福才是重要的,雷妮生。你不应该让父亲催促你匆忙做你不想做的事。你知道他是怎么样的。”
“噢,是的,是的,一旦他想到什么,我们就都得听他的。”
“不见得。”亚莫士坚决地说:“除非你自己情愿,我这次是不会听他的。”
“噢,亚莫士,你从没站出来跟父亲对抗过。”
“但是这件事我要站出来。他无法强迫我同意他而且我不会这样做。”
雷妮生抬起头看他。他往常犹豫不决的脸色现在是多么的坚决、果断!
“你对我真好,亚莫士,”她感激地说:“不过其实我并不是在逼迫下屈服。这里的往日生活,我这么乐于回来重享的生活。已经过去了。卡梅尼和我将一起创造新生活,过着美满的夫妻生活。”
“如果你确定——”
“我确定,”雷妮生说,同时深情地对他微笑,走出大厅,来到门廊上。
她从那里越过庭院。卡梅尼正跟泰娣在湖边玩耍。雷妮生静静地走近,望着他们,他们仍然不知道她的来到。如同往常一般快乐的卡梅尼,好像玩得跟孩子一样开心。雷妮生心里一暖。她想:“他会做泰娣的好父亲。”
后来卡梅尼回过头来,看到她,笑着站直了身子。
“我们让泰娣的玩偶当了祭祀业司祭,”他说:“让他主持坟墓的祭典,献上供品。”
“他的名子是马瑞普大,”泰娣说。她一本正经:“他有两个孩子和一个像贺瑞一样的书记。”卡梅尼笑出声来。
“泰娣非常聪明,”他说:“而且健康、美丽。”
他的目光从孩子身上移往雷妮生,雷妮生从他爱抚的眼光中看出了他心中所想的——有一天她会帮他生下来的孩子。
这令她有点兴奋——然而却又同时随带着一阵突来的刺骨懊悔。她真希望这时在他眼中看到的只有她自己的影像。她想:“为什么他不能看到的只是雷妮生?”
然后,这种感觉消失,她温柔地对他微笑。
“我父亲跟我说过了,”她说。
“而你同意?”
她犹豫了一下,然后回答:“我同意。”
决定性的话已经出口;这就是结局。一切已成定案。她真希望她不是感到这么疲惫、麻木。
“雷妮生?”
“什么事,卡梅尼。”
“你愿不愿意跟我一起泛舟尼罗河上?这是我一直想跟你一起做的事。”
他会这样说可真古怪。她第一次见到他时,心里想的是一艘直角帆船、尼罗河、以及凯依带笑的脸。而如今她已经忘了凯依的脸,取而代之的,是卡梅尼的脸,他坐在尼罗河上的帆船里,对着她的眼睛笑。
那是死亡。那是死亡对你造成的结果。“我感到这样,”你说。“我感到那样”——但是你只是说说而已,你其实什么感觉都没有。死者已矣。没有所谓的酷似……
对了,可是还有泰娣。生命以及再生的生命,如同河水泛滥把旧的作物卷走,为新的作物备好土地。
凯伊特说过:“这屋子里的女人必须站在一起,”是什么意思?毕竟,她是什么?只不过是这屋子里的女人之一——不管是雷妮生或是另外一个人,又有什么关系?……
然后,她听见卡梅尼的声音——紧急,有点困扰。
“你在想什么,雷妮生?你有时候这么出神……你愿跟我一起泛舟尼罗河上吗?”
“是的,卡梅尼,我愿跟你去。”
“我们带泰娣一起去。”
就像是梦,雷妮生心想——帆船、卡梅尼,她自己和泰娣。他们逃离了死亡以及死亡的恐惧。这是崭新生活的开始。
卡梅尼说着话,而她精神恍惚地应答着……
“这就是我的生活,”她心想:“无可逃避……”
然后,困扰起来;“但是为什么我对自己说‘逃避’?我能逃到什么地方去?”
然后她的眼前再度浮现墓旁的小石室,她一脚拱起,手托着下巴坐在那里……
她想:“但是那是在生活之外的。这才是生活——如今已无可逃避直到死去……”
卡梅尼把船泊好,她上岸去。他把泰娣抱上岸。孩子紧紧攀住他,绕在他脖子上的手把他戴着的护身符的线弄断了。护身符掉到雷妮生脚上。她把它捡起来。是金银合金的安卡神像。
她懊恼地低叫一声。
“弄弯了。对不起。小心”——卡梅尼从她手中接过去——“可能会断掉。”
然而他强而有力的手指,把它进一步弄弯,故意把它折成两半。
“噢,你看你干了什么?”
“拿一半去,雷妮生,我拿另一半。这是我们之间的信物——我们是一体的两半。”
他递给她,就在她伸手去接时,她的脑子里有什么在骚动,她突然抽了一口气。
“怎么啦,雷妮生?”
“诺芙瑞。”
“你这是什么意思——诺芙瑞?”
雷妮生快速、确信地说。
“诺芙瑞珠宝盒里那个破裂的护身符。是你给她的……你和诺芙瑞……现在我明白一切了。为什么她那么不快乐。而且我知道是谁把那珠宝盒放在我房里了。我知道了一切……不要对我撒谎,卡梅尼。我告诉你,我知道了。”
卡梅尼没有抗辩。他站在那里,两眼直视着她,他的目光坚定不移。当他开口时,他的声音凝重,他的脸上首度不见微笑。
“我不会对你撒谎,雷妮生。”
他停了一会儿,好像是在整理他的思绪,略皱眉头。
“就一方面来说,雷妮生,我高兴你知道了——尽管事情并不尽如你所想的。”
“你把断裂的护身符给她——就像你给我一样——做为你们是整体的两半的信物。这些是你说的。”
“你在生气,雷妮生。我很高兴,因为这表示你爱我。不过,我还是必须让你了解。我并没有把护身符送给诺芙瑞。是她给我的……”
他停顿下来。
“或许你不相信我,但是这是真的。我发誓这是真的。”
诺芙瑞阴沉、不悦的脸在她眼前浮现。
卡梅尼急切、孩子气地继续说下去……
“试着了解,雷妮生。诺芙瑞非常漂亮。我受宠若惊。谁不会呢?但是我从没真正爱过她——”
雷妮生感到一阵古怪的痛惜。是的,卡梅尼是不爱诺芙瑞——但是诺芙瑞爱卡梅尼——非常痛苦、绝望地爱过他。那天早上就在尼罗河岸的这个地点上她跟诺芙瑞谈过话,向她示好。她记得十分清楚,当时那个女孩所散发出来的恨与悲惨的黑暗面。个中原因如今是够清楚的了。可怜的诺芙瑞——一个大惊小怪的老头子的情妇——她的心因爱上一个对她不关心的英俊、欢乐、无忧无虑的年轻人而一点一滴地枯萎。
卡梅尼急切地继续说:“难道你不明白吗,雷妮生,我到这里一看到你就爱上了你?从那一刻开始我心里想的便只有你一个人?诺芙瑞看得够清楚的了。”
是的,雷妮生心想,诺芙瑞是看出来了。诺芙瑞从那时开始就恨她——雷妮生并不感到想责怪她。
“我那时甚至不想写那封给你父亲的信。我不想再做任何跟诺芙瑞的计谋有关的事。但是这很困难——你必须试着了解这很困难。”
“是的,是的,”雷妮生不耐烦地说:“这一切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诺芙瑞。她非常不快乐。我想,她非常爱你。”
“哦,我并不爱她。”卡梅尼不耐烦地说。
“你真残忍,”雷妮生说。
“不,我是个男人,如此而已。如果一个女人选择为我而让自己过得悲惨,这令我感到困扰,事实就是这么简单。我并不想要诺芙瑞。我要你。噢,雷妮生,你总不能为此生我的气吧?”
她不自禁地微微一笑。
“不要让死掉的诺芙瑞在我们活着的人之间制造麻烦。我爱你,雷妮生,而且你也爱我,这才是重要的。”
是的,雷妮生心想,这才是唯一重要的……
她看着卡梅尼,他站在那里,头微微倾向一边,欢乐、自信的脸上带着恳求的表情。他看起来非常年轻。
雷妮生心想:“他说的对。诺芙瑞死了而我们还活着。我现在了解了她对我的恨——我很抱歉她受苦——但是那不是我的错。而且也不是卡梅尼的错,他爱的是我不是她。这种事是会发生。”
在河堤上玩的泰娣跑过来,拉着她母亲的手。
“我们现在回家好吗?妈——我们回家好吗?”
雷妮生深深叹了一口气。
“好,”她说:“我们回家。”
他们向屋子走去,泰娣跑在他们前头一点。
卡梅尼满意地叹了一声。
“你真大方,雷妮生,而且可爱。我们之间一切照旧吧?”
“是的,卡梅尼。一切照旧。”
他压低声音。
“在那尼罗河上——我非常快乐。你也快乐吗,雷妮生?”
“是的,我快乐。”
“你看起来是快乐。但是你好像在想着很远很远的什么事情。我要你想我。”
“我是在想你。”
他拉着她的手,她没有抽回来。他轻声非常温柔地唱着:“我的情人就像波斯树……”
他感到她的手在颤抖,听到她呼吸增快,终于感到心满意足……
雷妮生把喜妮叫到她房里。
喜妮勿匆忙忙走进来,看到雷妮生站在打开的珠宝盒旁,手里拿着那断裂的护身符,脚步突然停了下来。雷妮生一脸怒气。
“你把这珠宝盒放进我房里,可不是吗,喜妮?你想要我发现这护身符。你想要我有一天——”
“发现谁执有另一半?我明白你已经发现了。哦,知道总是好的,不是吗,雷妮生?”
喜妮恶意地大笑。
“你想要这项发现伤害到我,”雷妮生说,她仍然怒气冲天:“你喜欢伤害人,不是吗,喜妮?你从不直接了当的说话。你等着,等着——直到最佳时机来到。你恨我们所有的人,不是吗?你一直都恨我们。”
“你说的是什么话,雷妮生!我相信你不是有心的!”
然而现在喜妮的话声中已经没有哭诉的味道,只有狡狯的得意。
“你想要在我和卡梅尼之间制造麻烦。告诉你,不会有任何麻烦。”
“你真是非常好,非常体谅,我确信,雷妮生。你跟诺芙瑞相当不同,可不是吗?”
“我们不谈诺芙瑞。”
“是的,或许是不谈的好。卡梅尼幸运,而且长得好看,不是吗?我的意思是说,他真幸运,诺芙瑞死的正是时候。她可能为他惹上很多麻烦——在你父亲那方面。她不会喜欢他娶你——不,她一点也不会喜欢。事实上,我想她会想办法阻止。我相当确信她会。”
雷妮生极为厌恶地看着她。
“你的舌头总是带毒,喜妮,就像毒蝎子一样刺人。但是你无法让我不快乐。”
“那不是好极了吗?你一定爱得很深。噢,卡梅尼是个英俊的年轻小伙子——他知道怎么唱非常动听的情歌。他总是得到他想要的,从不畏惧。我羡慕他,我真的羡慕他。他总是看起来那么单纯,那么直率。”
“你想说什么,喜妮?”
“我只是告诉你我羡慕卡梅尼。而且我相当确定他单纯而且直率。不是假装的。这整件事情就像是市集上的说书人说的故事一样。可怜的年轻书记娶了主人的女儿跟她分享主人的遗产从此快快乐乐地生活下去。太棒了,英俊的年轻人运气总是多么的好。”
“我说的没错,”雷妮生说:“你的确恨我们。”
“你怎么可以这样说,雷妮生,你明知道我自从你母亲去世后便一直为你们做牛做马?”
喜妮的话声中仍然带有那邪恶的自得意味而不是往常的哭调。
雷妮生再度低头看那珠宝盒,突然另一项确定涌现她的脑海。
“是你把那条金狮项链放在盒子里的。不要否认,喜妮,我知道,我告诉你。”
喜妮狡狯的得意相消失。她突然显得惊惧。
“我不得不,雷妮生。我怕……”
“你什么意思——怕?”
喜妮向她走近一步,压低声音。
“她给我的——我是指,诺芙瑞。噢,在她死前某个时候。她给我一两件——礼物。诺芙瑞做人慷慨,你知道。噢,是的,她是慷慨。”
“我敢说她一定付给你很好的代价。”
“这样说可不好,雷妮生。不过我正要全部告诉你。她给了我那条金狮项链,一个紫水晶饰扣和一两样其他东西。后来,那个小男孩跑来说他看到一个女人戴着那条项链——我,我就害怕。我想他们可能会以为是我在亚莫士的酒里下毒。所以我就把那条项链放在盒子里。”
“这是实话吗,喜妮?你曾经讲过实话吗?”
“我发誓这是实话,雷妮生。我怕……”
雷妮生以奇特的眼光看着她。
“你在发抖,喜妮。你现在看起来真的好像是在害怕。”
“是的,我怕……我有理由害怕。”
“为什么?告诉我。”
喜妮舔舔嘴唇。她侧头瞄了身后一眼。她转回来的眼神就像是被围捕中的野兽。
“告诉我,”雷妮生说。
喜妮摇摇头。她以不确定的语音说:“没什么好告诉你的。”
“你知道得太多了,喜妮。你总是知道得太多了。你这样觉得很开心,但是现在来说,这是危险的。是这样没错吧?”
喜妮再度摇摇头。然后她怀有恶意地大笑起来。
“你等着,雷妮生。有一天我会是这屋子里执鞭的人——而且挥得劈啪响。等着瞧。”
雷妮生站直身子。
“你伤不到我,喜妮。我母亲不会让你伤到我。”
喜妮脸色改变——两眼冒火。
“我恨你母亲,”她说:“我一直都恨她……而你有她一样的眼睛——她的声音——她的美貌和她的高傲——我恨你,雷妮生。”
雷妮生大笑。
“终于——我让你说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