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喔,贝瑞福,”乔西·潘思爵士用带有威严和分量的声音说:“你对那些人的唠唠叨叨觉得怎么样?”汤米从老乔的口气听得出。他对这次的会议显然不大满意。“都是些软骨头的猴子,”乔西爵士继续说:“废话连篇,要是有人偶而说点理智的话,马上就会有人站起来打断他的话。我真不懂我们来参加这个会议干什么。不,至少我知道,我知道我来干什么,因为我没别的事好干,要是不来,就只好在家里干坐。你知道我在家里会怎么样?会被欺负死,贝瑞福,我会被管家跟园丁欺负死,那个苏格兰老家伙,连我自己的梨子都不许我碰。所以我就来了,假装自己最个有用的人,能为国家安全提供保障似的!真是无聊。你呢?你还年轻,到这里来浪费时间干什么?就算你真的说了什么值得听的话,也不会有人听。”汤米对自己被当成年轻人觉得颇有意思,不过他对爵十摇摇头,他想。,爵士一定有八十来岁了,耳朵重听,又有严重的支气管炎,可是他一点也不傻。“要是没有你,什么事都办不成。”汤米说。“我也喜欢这么想,”爵士说:“我是只有牙齿的牛头狗——不过还可以叫几声。嫂夫人好吗?好久没有看到她了。”汤米回答说两便士很好也很活跃。
“她一向都很活跃,有时候会让我想起蜻蜓。每次都像突然产生荒谬的念头,突然一飞而起,可是后来我们会发现其实并不荒谬。有意思!”爵士用赞许的口吻说:“我不喜欢这年头那些婆婆妈妈的中年女人,老是有理由跟人辩。至于那些毛头小女孩——”他摇摇头;“不像我年轻时候的女孩了,那时候的女孩子美得像幅画,有一段时间还流行钟形帽,你还记得吧?不对,那时候像还在念书。要低头到帽子下面,才看得到女孩子的脸。真是惹得人心痒痒的,女孩子也有自知之明!我想起来了——我想想看——她是你亲戚——是姑姑吧?对不对?——爱妲,爱妲·范修。”
“爱妲姑姑?”
“她是我见过的最美的女孩。”
汤米尽力压抑住心中的惊讶。爱妲姑姑曾经是个美丽的女孩?一实在很难叫人相信。老乔又继续说:“不错,美得像画中仙子一样!也很爽朗!愉快!我还记得最后一次见到她的情形,我是个刚奉命要去印度的小少尉,那天,我们在海边的月光下野餐……她和我一起四处走走,坐在岩石上看着大海。”汤米兴趣十足地望着他——他的双下巴、光秃秃的头、长长的眉毛和那个大肚子。他又想到爱祖姑姑铁灰色的头发、带着恶意的眼神、严肃的笑……时间!他想,时间给人的影响实在太大了!她试着想象年轻美丽的爱妲姑姑站在月光下的情景,可是他失败了。“真罗曼蒂克”,乔西·潘思、爵士深深叹口气,“嗯,对,真罗曼蒂克。那天晚上我本来应该向她求婚的,可是要是你是个少尉的话,也不会求婚。那种薪水养不活老婆,起码得再等五年。可是要女孩子答应五年后结婚,实在太久了,喔,你知道就是那么回事,我去了印度,要很久才能休假回家。起先还写写信,可是后来也像一般人一样断了消息,以后再也没见过她,不过我一直没忘掉她,还是常常想到她。好些年后,我有一次差点又写信给她。当时我听说她就在我住的地方附近,本来打算去看她,可是后来又想到:‘别傻了,说不定她已经变了很多了。’”
“过了几年,我听一个家伙说她是他看过的最丑的女人,真是不敢相信。不过我现在觉得后来没见过她也许是件值得庆幸的事。她现在在做什么?还活着吧?”
“不,老实说,她两三个礼拜以前刚刚去世。”汤米说。“真的?是真的?像我想她现在该有七十五六了吧?说不定更老了。”
“八十了。”汤米说。
“想想看,活泼动人的黑头发爱妲居然也八十岁了!她在什么地方去世的?养老院?还是跟朋友住在一起?——她一直没结婚,对不对?”
“是的,”汤米说:“她一直没结婚,住在一家很不错的养老院,叫‘阳光山脊’。”
“喔,我听说过,我姊姊有个朋友住在那儿,叫——咦,叫什么太太——对了,卡斯泰太太。你有没有碰到过她?”
“没碰到过,到养老院去的人都只看自己的亲戚。”
“我想一定很不容易,我是说实在没什么好谈的。”
“爱妲姑姑尤其特别不容易相处”汤米说:“你知道,是个很难对付的人。”
“我想是,”爵士笑道;“年轻时候,她就老爱捉弄人。”他吸了口气。
“人老了真是可悲,我妹妹有个朋友就爱成天朝思乱想可怜的老家伙,还说她杀了人什么的。”
“老天,”汤米说。“真的吗?”
“喔,我想应该不会,谁都不会把她的话当真,”爵士想了想,又说。“不过我觉得有‘可能’。你知道,要是你笑嘻嘻地说这种事,别人反而不会相信,以为你在开玩笑,对不对?”
“她觉得自己杀了什么人?”
“天知道,也许是她丈夫吧?我们刚认识她的时候,她就是寡妇。”他叹口气,又说:“唉!听到爱妲去世的消息真叫人难过,可惜我没注意到报上的消息,要不然一定会送花去,一束含苞待放的玫瑰之类的,从前的女孩常常在晚礼服上别这类花,想想看,在晚礼服的肩膀上戴一小束玫瑰花苞,真是美极了!记得爱妲有件晚礼服,是八仙花的淡紫蓝色,她别了些粉红色的玫瑰花蕾,有一次还给了我一朵——当然不是真花,是人造的。我保存了好久——好多年。我知道,”他看到汤米的眼神,“你一定觉得很好笑,对不对?告诉你,孩子,等你像我这么老的时候,也会变得像我一样多愁善感。好了,我该去参加这出可笑的戏的最后一幕了。回家以后,替我问候你太太好。”次日搭火车回家的时候,汤米回想起这次谈话,忍不住又浮起了笑意:“我一定要告诉两便士这件事,他准会捧腹大笑。”汤米说,“我不在家的时候。不知道她在做些什么?”他又笑笑。
忠心耿耿的爱伯特带着欢迎的微笑打开大门。“欢迎你回来,先生。”
“我也很高兴回来,”汤米把手提箱交给爱伯特说:“太太呢?”
“还没回来,先生”
“你是说她出去了?”
“出去三四天了,不过她昨天打过电话,说今天会回来吃晚餐。”
“她到什么地方去了?爱伯特。”
“我也不知道,她开车去的,可是又带了很多铁路指南,什么地方前可能去。”
“是有可能,”汤米想了想,又说:“你说她昨天打过电话,有没有告诉你在什么地方打的?”
“没说。”
“昨天什么时候?”
“昨天早上,吃午饭以前。她只说一切都很好,她也没把握几点可以到家。不过相信可以赶来吃晚饭,还叫我煮鸡子。你不反对吧?先生。”
“可以,”汤米看看表,说:“应该快回来了。”
“我去把鸡子热一下,”爱伯特说。
汤米笑笑,说,“好,你这几天怎么样?爱伯特,家里人都好吧?”
“本来以为小孩得了麻疹。不过医生说只是茶毒疹,不要紧”
“那就好。”汤米愉快地吹着口哨上楼。他走进浴室,刮完胡子。洗个澡,再回到卧房到处看看。卧室里有一种奇怪的感觉,主人不在,一切都格外整齐干净,但却冰冷而不友善。汤米觉很有点失望。他又四下望望。就像两便士从来没在过似的,没有不小心倒在外面的粉。也没有看到一半,封面前上放的书。“先生”是爱伯特站在门口。
“嗯?”
“我很担心鸡子。”
“去他的鸡子,”场米说:“你好像就只会但心那只鸡。”
“可是我以为你和她都不会超过八点回来。”
“我也这么想。”汤来看看表,“老天,都快八点二十五了啊?”
“是啊,先生。那鸡子——”
“好了,好了。”汤米说:“把鸡子从烤箱拿出来。我们两个人吃好了。两便士活该。赶回来吃晚饭,哼!”
“有些人的确很晚吃晚饭,”爱伯特说:“有一次找到西班牙去,你知道吗?晚上十点以前别想吃到晚餐。晚上十点吔!真是洋鬼子作风!”
“好了,”汤米心不在焉地说:“对了,你知不知道这几天她到哪些地开去了?”
“你是说太太?我不知道,先生。我想是随便走走。我只知道她本来想搭火车。因为她查了好多铁路指南和时刻表。”
“好吧!”汤米说:“每个人大概都有自己的娱乐方式,她也许觉得坐火车旅行很有意思,可是我还是不懂她会到什么地方去。”
“不过她知道你今天回来,对不对?先生。”爱伯特说:“不管怎么样,她今天一定会赶回来的。”汤米太了解爱伯特一向忠心耿耿,他和爱伯特对两便士一时心血来潮,搭火车出去散心,却没有及时赶回家迎接归来的丈夫,都觉得不甚谅解。爱伯特到厨房去把鸡子拿出来,免得给烤焦了。汤米本来也要随后跟出去,却又停下脚步望望壁炉那边。他缓缓走近壁炉,看着上面那幅画。真好笑,她居然那么肯定以前看过那栋房子。汤米却相信“他”可从来没看过,何况,这只是栋普普通通的屋子,看起来相象的一定多的是。他尽最靠近一点,可是还看不怎么清楚,所以就干脆拿下来,到电灯底下看个仔细。那是栋安静平和的屋子,角落里有画家鉴的名,“B”字开头,不过看不出全名是什么,于是用放大镜详细看看,大厅传来一阵悦耳的牛铃声。爱伯特非常喜爱汤米和两便士某一次旅游时带回来的这个瑞士牛铃,晚餐已经预备好了,汤米走进餐厅,心里觉得很诧异,两便士居然没有打电话回来。就算她可能在路上爆胎应该也会打电话说一声。
“她应该知道我会担心才对,”汤米自语道,当然,倒不是说他“曾经”担心过——两便士一向安然无事,从来没让他担心过。但是爱伯特却不了解他的心情,“希望她没出意外。”他捧上一碟高丽菜,难过地摇摇头说。“拿走,你明明知道我最讨厌高丽菜了。”汤米说:“她怎么会发生意外?现在才九点半。”
“现在在路上开车就跟等着人谋杀一样,”爱伯特说:“任何人都可能发生意外。”电话铃响了。
“一定是她。”爱伯特说着,匆匆忙忙把那碟高丽菜放到餐桌架上,走出房间,汤米也放下鸡子,跟在爱伯特后面。他刚要说:“我来接。”爱伯特已经开口和对方说话了。“喂?哪一位?喔,贝瑞福先生在,请稍等,”他掉头对汤米说:“有位莫瑞医生找你,先生。”
“莫瑞医生?”汤米想了一会儿,这个姓氏似乎很熟,可是他一时想不起是什么人。万一两便士发生意外——接着他如释重负地想起,莫瑞医生是‘阳光山脊’的医生,也许他打电话来是要谈跟爱妲姑姑葬礼有关的事,汤米马上猜想,一定是什么手续的问题——也许莫瑞医生或者他需要在什么文件上签名。“喂!”他说:“我是贝瑞福。”
“喔,真高兴能找到你,还记得我吧?我照顾过令姑妈范修小姐。”
“当然记得。有什么事要我效劳吗?”
“我希望能跟你谈谈,不知道能不能找一天在城里见个商?”
“喔,我想可以,很方便,可是——嗯——难道不能在电话里谈吗?”
“我希望不要在电话里谈。不急,不过——不过我很希望能跟你谈谈。”
“没什么不对吧?”汤米说。其实他也不懂自己为什么要这么说,怎么会有什么不对呢?“其实也没什么。说不定只是我在小题大做,不过‘阳光山脊’的确有些事很奇怪。”
“不会跟蓝凯斯特太太有关吧?”汤米问。“蓝凯斯特太太?”医生似乎很意外,“喔,没有。她前些日子就走了,令姑妈去世之前她就走了。是别的事。”
“我出门几天,刚刚回来。可不可以明夭早上再打电话跟你约时间?”
“好,我把电话号码告诉你,早上十点以前我部在。”汤本回到餐厅时,爱伯特问他:“是坏消息?”
“拜托你看在老天的分上,别再说不吉利的话了。”汤米生气地说:“不是——当然不是坏消息。”
“我想太太也许——”
“她好得很,”汤米说:“一向如此,说不定她发现了什么奇怪的线索,你也知道她那个人。我不会再管她担心了。把鸡子拿走——”
“你一直放在烤箱保温,弄得难吃透了。替我倒点咖啡。待会儿我就睡了。”
“明天说不定会接到她的信,都是给邮局耽误的——你也知道咱们的邮政——一也可能会是一通电报——要不然她就会打电话来。”可是第二天却没有两便士的信——也没有电话或者电报。好几次,爱伯特都看看汤米,张开嘴,却都欲言又止,他也知道在这种情形下说些不好的推测,必然不受欢迎。最后还是汤米看他可怜,吞下最后一口奶油面包,喝口咖啡,然后开口说——“好吧,爱伯特,我先说。‘她在哪里?’发生什么事了?我们该怎么办?”
“向警方报案怎么样?先生”
“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你知道——”
“万一她发生意外——”
“她身上带了驾照——还有很多可以证明她身分的文件医院通知家属这种事最快了,我不想太性急——她——她也许不希望我这样。你真的不知道——一点都不知道她到什么地方去吗?她什么都没说?没提到任何地方。”
爱伯特摇摇头。
“她表现得怎么样?很高兴?很兴奋?还是不快乐?还是担心?”爱伯特立利答道。
“高兴得很。”
“像头找到线索的猎狗?”汤米说。
“对极了——你知道她——”
“准备做一件事——我想——”汤米沉思着。“一定是发生了什么事,然后就像他跟爱伯特说的一样,两便士像头闻到味道的猎狗似的追了上去。前天,她还打电话表示要回来,那又为什么没回来呢?汤米猜想,也许她正坐在某个地方大撒其谎,没功夫想到其他事吧!要是她正在努力追查一件事。而他——汤米——却向警方报告自己太太失踪了,她一定会非常光火。”他几乎可以听到两便士的声音说:“你居然会笨到做出这种事!我会‘好好’照顾自己,难道你到现在还不知道(可是她真的能照顾自己吗?)谁也猜不透两便士的想象力会把她带到什么地方。会把她带到险境?可是到目前为止,还看不出这件事有什么危险之处——除了两便士早先想象的情况之外。要是他向警方报案,说他太太打算做什么事,结果却失踪了,警方一定会在心里窃笑,然后用庄重的表情问他,他太太有哪些男性朋友!”
“我要亲自去找她,”汤米说,“她一定在什么地方,不过到底在东、南、西、北,我也不知道——她打电话回来的时候,居然连在什么地方也不说一声,真是只笨鸟。”
“说不定有人威胁她——”爱伯特说。
“好了,爱伯特,一大把年纪了,居然还会胡思乱想!”
“你打算怎么办?先生,”
“我要到伦敦去,”汤米看看钟,说:“先到我的俱乐部跟莫瑞医生吃午饭,他昨天晚上打电话来,说有点关于我去世的姑姑的事跟我谈。也许我能从他那儿得到什么有用的线索。不管怎么样,这件事也是‘阳光山脊’引起的,我还要把我们房间壁炉上那幅画一起带去。”
“你是说要拿到苏格兰警场?”
“不是,”汤米说:“我要拿到庞德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