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对峙细柳营·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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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了想,现在一共只见过“三顾茅庐”人物罐和“鬼谷子下山”人物罐的仿品,两件罐子的白口,开在了诸葛亮和鬼谷子的衣襟处。
“这就对了。为了处理衣襟层叠的效果,这里施釉往往比较重,堆叠厚积,手摸上去会微微拱起。像同治粉彩器里有一种叫波浪釉,跟这个差不多。利用这个厚度,里面的空间是可以藏东西的,称之为釉囊衣。”
“啊?这怎么可能?”我忍不住脱口而出。瓷器是要上窑里烧成的,几千度的高温,里面藏什么东西也都化了。我前两天看《倚天屠龙记》,里面说倚天剑、屠龙刀里藏着《武穆遗书》和《九阴真经》,这怎么可能嘛,炼起铁来,啥书也都烧光了,跟这个情况一样一样的。
尹鸿慢悠悠道:“没说一定是书。如果是在素胎上刻几个字,还是能够保留下来的。明代有过一个故事,讲一个瓷匠染了重病,他担心自己死后,小儿子要被女婿侵夺家产,遂精心烧制了一个瓷瓶。瓷匠死后,儿子被姐姐和姐夫收养,家产也被移并过去,只有瓷瓶还留在身边。他儿子长到十五岁,把釉囊衣刮开,胎体里面刻着家父遗嘱。他拿这个印记去见官,终于把自己的家产拿了回来。”
“你的意思是,这个瓷罐的釉底囊衣里也藏了什么信息?”
尹鸿他手一翻,把瓷片的白口亮出来:“藏着什么,我不知道,但很显然里面的东西已被人取走了。这白口,就是刮开釉囊衣残留的痕迹。为防止别人发现,那个人对白口进行了精心修补和伪装,使之看上去只是一道酥骨浅沟。”
“这怎么可能?我看过白口边缘,很平滑,和周围瓷面是一体的。刮开后的瓷面,怎么可能会补成这样?”
补釉这种事,并不算罕见。用调好的釉汁涂抹在器物表面缺损处,入窑焙烧,出来便能补好,甚至开片纹路都能模仿出来。但是这种手艺,只适用于单色瓷,而且无法抹平釉面衔接的痕迹,总会留一道伤疤。像青花瓷的釉面,若是被刮开,绝不可能恢复如新。
尹鸿颇有深意地看了我一眼:“说绝对可未必。这世间尚有一种焗瓷手艺,能够做到打开釉囊衣,再天衣无缝地修补回去,那就是‘飞桥登仙’。”
“啊?”我一愣,“飞桥登仙”不是用金银补瓷的手艺吗?
既然说开了,尹鸿也就不再忌讳,给我作了解释。原来这“飞桥登仙”,指的并非是具体的工艺,而是一种手法。让焗匠靠腕力控制釉浆或金银液走向,在极短的时间内精确覆盖到指定位置,既能镶金嵌银,也能开釉补釉,补起来不留痕迹。
“可??可他们是谁呀?”
“五脉的敌人,我爷爷许一城和你爷爷药慎行的敌人。”我只能说到这里,如果说是全国假古董幕后的总黑手老朝奉,恐怕尹银匠早就吓跑了。
一提到药慎行,尹鸿总算恢复了一点勇气。
“所以事到如今,你不能退缩,你得跟我联手,才有活下去的可能。”我拽着他往外走。对于这种脾性的人,与其跟他商量,不如霸气地替他做主。
“真的去沈园啊?”尹鸿胆怯地说。
“是的,让我领教一下细柳营的厉害。”我目光灼灼。
如果要逃脱细柳营的追捕,我有很多办法。哪怕是考虑到莫许愿的安危,我也有把握全身而退。但是这样太消极了,我希望能更积极一点。细柳营虽然危险,但却是唯一能引导我通向老朝奉的线索。
一直以来,我都是被老朝奉的人追着跑,现在也该轮到他们吃点苦头了。
绍兴这个地方,最有名的除了鲁迅故居之外,就要属春波弄的沈园了。这里本是南宋时一位沈姓富商的私家园林,最有名的事迹,莫过于陆游和唐婉儿的爱情故事。当初陆游和表妹唐婉儿结婚,夫妻两人情投意合,却因母亲反对而被迫离婚。十年之后,陆游游历沈园时又逢唐婉儿,两人相顾无言,陆游填了一首《钗头凤》以寄相思无奈,唐婉儿读完忧郁而终,临终前同样填了一首《钗头凤》唱和,成为千古凄情的代表之作。陆游七十多岁重游沈园,又写了《沈园二首》,仍对当年念念不忘,成为毕生的一个心结。
如今沈园已经过重新整修,改成了古迹公园对社会开放,市民游客皆可入内游览。柳成绦选在这里见面,未免太有恃无恐。我们两个抵达园子的时候,已是日薄西山,游客们三三两两地往外去,眼看就到了闭园时间。
“要不还是报警吧??”尹鸿仍在犹豫,他缩手缩脚,简直跟迈进地狱似的。
我摇头道:“没用的,柳成绦从头到尾,没说过任何威胁的话。莫姑娘至今恐怕还蒙在鼓里,不知自己身陷险境。叫警察过来,怎么跟他们说呢?细柳营狡猾之处在于,平时他们会巧妙地踩在合法线上,让你捉不到破绽,一旦他们觉得有必要出手,会毫不犹豫。”
我虽然只跟细柳营接触了一次,但那股盗墓的土腥味让我能了解这些人的行事风格。
我和尹鸿进了沈园,无心欣赏周围精致园林,直奔北苑而去。那里有一个葫芦池和一座太湖石的假山,是真正的宋代遗物。假山之上有一处仿古的闲云亭,柳成绦就在那里等着我们。
在假山下面,有数个面色不善的壮汉看守。一看到我们来了,立刻聚拢过来,其中有一个家伙,一米八几的大个,肌肉在西装下鼓鼓囊囊,他拦住我:“你下午弄伤的那个人,是我弟弟,他现在还在医院。”
“然后?”我冷冷地反问道。
“你等着吧,小崽子,我叫龙王,早晚我弄死你。”他目露凶光,却到底没有伸手过来打人。反倒是尹鸿被他一瞪,腿软了一下,差点从台阶上摔下来。
我们走上假山,看到在闲云亭里,柳成绦正和莫许愿说说笑笑,在他们面前的石桌上,摆着一把宜兴紫砂壶和四个精致的粉彩茶碗,还有几碟瓜子花生。
我带着笑意,从容踏入亭中。尹鸿本来不太情愿,可被我一拽袖子,只好也迈步进去。莫许愿转头看到是我们,兴奋地叫道:“尹银匠?许愿?”
她这一声喊出来,我脑子一嗡,登时浑身冰凉。我忘了曾跟莫许愿提过真名,当时只觉得是个略带浪漫的小巧合,现在想想,纯属作死啊。
柳成绦没见过我,但一定知道“许愿”的大名。被她这么直接当场喊出来,我的一切后续计划都将泡汤,这还没出师呢就身先死了。
果然,柳成绦的动作一滞,眼神里疑窦大起。我心思电转,哈哈一笑,对莫许愿大声道:“尹银匠,莫许愿,尹银匠,莫许愿,你这名字无论接在谁后头,都有点意思啊——对了,你怎么跑这里来啦?”
莫许愿有些羞涩地看了眼柳成绦:“这不碰见了柳先生嘛。他也是来游玩的,说跟尹银匠很熟,还约在沈园吃晚饭。我是过来蹭饭的。”
柳成绦眼神里的疑虑这才消退了几分。我暗叫侥幸,幸亏这姑娘名字和我一样,总算蒙混过关。尹鸿没我这么好的演技,哭丧着脸勉强一笑,不再吭声,额头上却全是汗水。
我们坐在石桌对面。柳成绦殷勤地把茶杯斟满,手势优雅,姿态从容,颇有几分旧社会大族公子的气度。莫许愿在一旁看了,又是双眼闪亮。
待得这一通弄完,柳成绦才慢条斯理道:“尹老师那一手绝活,晚辈非常欣赏。老一辈手工艺者的传承,不能就这么断了,要不您开个价?”
他言辞恳切,表情真诚,就好像下午撕破脸皮的恶斗没发生过似的。尹鸿胆怯地看了我一眼,我清清喉咙:“尹老师的事,已全权授权给我处理了。”
“哦?”柳成绦白眉一扬,“那阁下是什么意见?”
我瞥了一眼莫许愿:“大人谈话,小孩子就别掺和了吧?我们既然已经到这儿,她还是赶紧回家得了,家里可是还有门禁呢。”
我这么说,一来是为了救她尽快脱险,二是生怕这姑娘在席上再喊出我名字来,可就全完了。定时炸弹,得早点排除。柳成绦还没表态,莫许愿却不乐意了,气呼呼说:“你这人怎么这样?我是柳先生请来的,又不是你许愿的客人!干吗撵我走啊,我偏要在这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