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狄仁杰取出早间在路上所得纸封,将里面的质票递与阿玉,一面问道:“玉儿,我对洛阳城还不大熟,你可知道这质票上写的‘裕通’在哪里?”
阿玉把质票翻来倒去看了半晌,略有几分不好意思:“大人,什么是质库啊?这质票又作什么用?”
狄仁杰一怔,复又笑道:“呵呵,我倒忘了你一个女孩儿家,自小娇养,哪里知道这些。”又指着质票道:“这质库做的是抵押放贷的买卖,比如你今日急需些钱用,就把家中值钱的物什拿去质库抵押,可借得比这件物什原价低一些的钱,约定期限,再将钱还回质库,彼时需多付利息,才能把原物赎回,若过期不还,则将质物没收。早先都由寺庙经营,至我朝,商人开设渐多,另有些贵族也眼红这利钱,纷纷加入经营,为免各家弄错,各家的质票都有自己特定的格式,连这上面写的内容也往往按一定规律,缺笔少划,外行的人是看不懂的。”
阿玉绕了绕指间长发,道:“原来如此,我说怎么跟鬼画符似的,一点看不懂呢。”忽调皮一笑道:“难道大人曾去关照过质库的买卖么?”
李元芳伸指在阿玉头上轻轻一敲,笑道:“你这丫头。”一面问道:“大人,不如卑职找个人打听一下?”
狄仁杰道:“那倒不必,这里另有一纸,我想裕通质库的处所应该标在上面,只是稍费些事罢了。”
一边将那张画得像是棋盘的纸铺开来,见线条横竖交错,除了上面“事关阿玉,盼速来取。”八个字外,别无他字,只下面一个格子里像是滴上了一滴墨,圆圆一点,看来更像是一颗围棋黑子。
李元芳暗自数了数,那纸上纵线绘了12条,横线绘了11条,显然并不符合棋盘纵横19道的形制,更未写明质库在哪里。
只听狄仁杰道:“玉儿,你仔细想想洛阳城中布局,”一面指着纸上中间一条较粗横线,道:“若以此为洛水,将整个洛阳城分为南北两块,那下面的可像是洛南七十五坊?”
阿玉依言一想,喜道:“不错,大人这么一说,确实很像,这是南市,这该是定鼎大街,这条线上自南往北是仁和、正裕、永丰、修善、思顺、福顺诸坊,由东往西是归仁、会节、章善等诸坊;这条线上是明教、宜人、淳化、安业等。”说着,一一在纸上指认起来,果然不多不少,恰好纵横各线分割成各坊各市。
狄仁杰点点头道:“那么,这墨点所在之处的永丰坊正是我们要找的了。”
阿玉不以为然:“不过一间质库,何须如此神秘?”
狄仁杰道:“想必写信之人知道你的身世事关重大,不便在信中写明,故意卖个关子给我罢。且推事府在你家中没有搜到他们想要的东西,必然不会罢休,恐怕早就盯上你了,还是小心为上。”
李元芳笑道:“他这么做,自是知道大人能看得懂这信。”
阿玉闻言,触动了心事,只在一旁发怔。这十九年来,她何尝不想知道自己的身世?也曾偷偷四处调查,却一直没有音讯。前日师父信中虽有提及,将会有人把关系她身世之物送交到她手上,当时一来忧心师父安危,二来这几日横生变故,下意识间总不愿去想,故将这事强自抛开,只道眼下营救师父才最要紧,此时听狄仁杰说来,立时便要揭晓身世,便可知道自己的亲生父母究竟是怎样的人,怎不叫人心中慌乱?一时欢喜,一时却又有些害怕,只觉鼻子一酸,泪水便要滚将下来。
李元芳在旁见她脸色微微发白,呆呆出神,不免担心,轻摇了摇她,道:“玉儿,你该高兴才是,怎么反倒伤心起来了。”
阿玉望望狄仁杰,又望望李元芳,垂目低声道:“我怎会不高兴。自小到大,师父虽待我如父亲一般,但哪个孩子不想娘亲?幼时,我常常在梦里见到娘亲搂着我,给我唱很好听的歌,娘亲的手轻轻拍着我,给我盖上踢开的被子。”阿玉说着,眼中渐渐发出光来,甜甜一笑,道:“李大哥,说来你不信,我记得娘亲的相貌,她是那么美。只是我一年一年长大,就再梦不到她了,师父怕我夜里惊醒会哭,就给我请了乳娘,又恐下人照顾不好,常常一夜不睡,只在床前坐着,他以为我已睡着,其实我是知道的,懂事后,我也慢慢知道为什么师父仍是独身一人:他是怕娶进门的人会对我不好。唉,师父的恩情,玉儿这辈子也是报不尽的。”
狄仁杰叹道:“玉儿莫怕,我与你李大哥陪你去揭开这谜底。”
李元芳道:“不错,况且你师父信中曾说你若危险,或可凭此得保平安,想来极为要紧。”
阿玉默默点头。
到了永丰坊,李元芳随意一问何处可质押东西,果然找到一间质库,铺门小掩,不见伙计顾客,只在门楣上挂了个幌子,上面大大一个“质”字,下边横着写有裕通字号。
狄仁杰等三人进得店门,阿玉见这质库与寻常店铺不同,柜台甚高,看不到里面的情形,只见一账房先生模样的人自柜台上探出头来,问道:“各位是质押还是赎回?”
李元芳将质票递上,只听里面一声:“稍等”,似是低声交接吩咐,也不问李元芳收取利钱。片刻,边门打开,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出来,对着三人拱手一礼道:“哪位是狄大人?”
狄仁杰道:“我是。”
那少年道:“如此,请三位随我来。”一面在前带路,穿过边门,往内走去,狄仁杰等紧随其后,见这质库内甚大,过了两重院落,方来到一排屋子前,那少年引了众人走入一间,屋内桌椅摆放,布置成一间会客厅堂的样式。少年要三人稍坐,又走到屏风后,只听一阵机括声响,过了一会儿,少年回转时,手上已多了一只漆纹盒子,放在桌上后,恭声向狄仁杰道:“狄大人,这就是您要取的东西了。”说毕,又行一礼,退出了房间,仍轻轻带上房门。
狄仁杰打开漆盒,见小小一包,也不知是何物,阿玉一手抓着李元芳的手臂,盯着盒中之物,心内好不紧张。
取出看时,原来是两件婴儿的衣裤,并一个肚兜、一个红丝穿了的小小玉虎。就着窗前日光细看,狄仁杰不觉心中一震,那衣裤一为粉色,一为藕荷色,皆是斜纹底子上暗织了各色吉祥花纹,质料轻柔,乃是上乘的缭绫,因其珍贵稀有,向来为宫中所独用,即便是王公大臣,若非圣上所赐,也是万万不可使用的。而那肚兜色泽鲜红,上面绣着凤纹,做工精细,虽是小小一件,却也尽显高贵之气;再看玉虎,与两个小金铃穿在一起,是挂在婴儿手腕上的饰物,工艺之巧,也如宫中所出,翻过背面,见挂绳的吊环处,有几个小字,细细辨认,似是“长生殿”,狄仁杰愈来愈是心惊,低头皱眉不语。
阿玉见婴儿衣衫上一片胭脂痕迹,又似遇水化了开来,想象当年娘亲曾用脸贴在这小小婴孩的胸前,低声哭泣,以至胭脂泪痕都染了下来,心中难过,眼泪早止不住地往下掉,李元芳只得轻声劝慰:“可见当年你娘必有万不得已的苦处,才让你离开她身边的。”
阿玉点点头,又将那小玉虎放在手中轻轻抚摸,只见玉色中隐隐透出红色纹路,恰似小虎的皮毛,整个玉虎憨态可掬,十分可爱,便把它放入随身香囊,小心地收了起来。
正说着,方才那少年的声音在门口响起:“狄大人,我家掌柜请您移步一叙。”
狄仁杰放下手中之物,走出门来,问道:“敢问你家掌柜如何称呼?”
少年应道:“九爷说,与狄大人是故交,大人一见便知了。”
狄仁杰微微一笑,让少年在前引路,李元芳随在其后,阿玉犹自出神,待见李元芳出了房间,忙也要跟来,少年道:“掌柜的让姑娘先在这边房中歇息等候。”阿玉一急,望向狄仁杰,神色间甚是可怜,狄仁杰暗叹了口气,道:“元芳,我去去就回,你就陪玉儿在此等一下罢。”
李元芳知狄仁杰如此说,去见那掌柜,定无什么危险,也确放心不下阿玉,只得依言留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