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单子我接了,不过做生意要拨算盘,王董,多久以内成局?”
“两个礼拜。”
我闭上眼睛,快速在脑子里将旗下的杀人高手快速浏览了一遍。
太艰难了,两个礼拜的时间根本不够。
每个杀手都是人,都有极限,要在这种困难的环境杀掉汪哲南简直不可能。即使是月,也得花上好几个礼拜观察叶素芬的缝隙,还有传言月在那次行动中受了重伤。每件事都有他的代价,引述自欧阳盆栽的经典名言,绝对不假。
倒吊男?不行不行,他太胆小,也太保守。
三个月小姐?哀,我看不出美人计在这种情况能派上多少用场?
鬼哥?不行,他太老了。他虽然有天分,但毕竟还是个生手。
龙盗——绝对不行。他老觉得自己是蓝波,才会把线上游戏上俗烂国中生等级的命名拿来当艺名。把这个单子交给他,肯定一大堆无辜老百姓一起送命。
将军——NO AY!他是着迷大爆炸的疯子,会想到他我真是疯了。
不夜橙?他是很可靠,但杀得了目标,却不见得有逃出去的方法。
隐藏在记事本里的所有名字跑马灯在我心底转了圈,各有各的优秀与缺点,但重点是,他们的极限都不足以跨过重重封锁,抽干汪哲南的呼吸。
还是玩组队?像Mission Impossible一样将几个不同才能的杀手凑在一起,团队合作想办法杀死汪哲南?没有意外,我的脑中闪过蓝调爵士以压力辅导的角色进入看守所,与汪哲南私下面谈的画面。说来说去,还是只有蓝调爵士才有办法、或者是身分做到。如果蓝调爵士需要帮手,我再提供人选吧。
“也行,不过我需要一个月。”我在杂志上写下一个数字,倒转给王董看。
“不行,汪哲南这种垃圾多活一天,台湾就会多乱一天。”王董连看都不看。
我有点火大。
“两个礼拜也行,只要你开一张一亿元的预付支票给我,我花十天从中东走私肩负式针刺飞弹过来,再花三天请高手操作飞弹,抓时间从附近高楼直接毁掉整间看守所,碰!一下子几十个调查局干员跟警察跟着汪哲南碎得到处都是。”
我瞪着王董,这是我第一次跟客户这么说话。
王董本来就要出声答应,但看我的脸色不对,终于还是按捺住,勉强说道:“好,一个月就一个月。你要的数字我立刻填给你。”
拿出支票,王董写了一个大约两倍的数字。
我收下,将塞满报章杂志的皮箱阖起,回给正义感十足的王董。
鸿塑集团想要成为世界级企业要忙的事可多,大忙人王董却没有立刻起身就走。他的眼神透露出他很介意我刚刚的态度,实际上我也在反省自己的失态,尤其是看到王董在支票上写的数字后。
“杀了执政党的贪官,你一定以为我是倾向在野党的吧?”王董皱眉。
“不。”我失笑。
“所以,再给你一张支票吧。”王董又掏出一张支票,随意写了个数字。
我看着支票,一时之间不知该不该收。
“在野党的爆料王邱义非,也请你多多关照了。”
王董非常认真地说:“这次国贼汪哲南栽跟头,爆料王邱义非功不可没,但我也彻底研究过了,台湾政坛的是是非非塞满了整份报纸,搞得老百姓对政府失去信心、股市一蹶不振,这个爆料不经严格采证的政客要付一半责任。”
我都说不了,你想宰了一只老虎我也不会认为你是在替羚羊出头啊。而且,你对杀掉汪哲南的理由采证也没有高明到哪去。
不过我会点头。
于是我点点头,又点点头。
然后又点点头。
“有句话说得好,政治无赖汉最后的堡垒,就是爱国。现在爆料王可以鞠躬尽瘁了,他唯一还能报效国家的方式,就是提早进拔舌地狱。”王董振振有辞,正气浩然的模样完全不容我质疑。
“的确如此。”我欣然。
我说过一百次了,上门的单子没道理不接,该拿的钱没拿,运气会变差的。重点是,这个自以为是的爆料王好杀多了,一天之中随便都有五六十次待宰的缝隙。
“为了避免汪哲南的事情变得更复杂,我会把爆料王排在汪哲南之后。”我收下支票,笑笑:“王董慢走,一个月后等着看报纸吧。”
王董满意离去,我看着他肥大壮硕的正义身影打开门,突然想起一件事。
“王董!”我站起来。
他一手扶着门,一只脚踏着门槛。
“如果我发现自己被监视了,我会撕掉你的支票。”我微笑,但严肃。
王董微微点头,气宇不凡走了出去。
我坐下,将最后一口三明治塞进嘴里。
烫手山芋。
真的是烫手山芋。
我嚼着冷掉的三明治,凝重地摸着口袋里的记事本。
唯一的安慰,就是那两张蛮像样的支票。
但钱这种东西,说起来还真可笑,实在话我根本不需要这么多数字。我只是在克尽我的职业道德罢了。
我想起了欧阳盆栽。
他是个专靠黑心骗术宰人的杀手,为了骗尽任何不可能被骗的目标,他看的书比我看的报纸还多,博学多闻相当有名,说话也很有趣。为了常常跟他聊天,我多次想延揽他为旗下的特约杀手,但他总是百般推辞。
不过我们很投契,因为不同于将蝉堡当作私密个人经验的杀手,欧阳盆栽与我会分享彼此拿过的蝉堡内容。
对了,得提提蝉堡。
蝉堡是杀手的神秘报酬。邪恶,珍贵,绝对的古怪。
蝉堡是一篇题材诡异的小说,没有人知道蝉堡是谁写的,只知道每一个杀手做完事后,都会在信箱、门缝、窗沿、甚至抽屉,收到一只信封,信封里装了蝉堡里的某一章节。不强迫你阅读,但绝对包准你收到。据我所知没有杀手不对蝉堡的内容着迷的。
就像秘密结社的内在连结,只有杀手才能得到蝉堡,却没有一个杀手能够追踪得到蝉堡的出处,与投递的方式。杀手没有公会,因工作关系几乎个个都是独行侠,但蝉堡的存在却让杀手有种共同的默契,共同印证的存在感。
每个杀手终其一生都不会收到重复的蝉堡。
每个杀手收到蝉堡的次序都不会一样。断简残篇,跳脱倒置。
离题了。
有一次欧阳盆栽在酒吧里东拉西扯,提起了西方资本主义的兴起。大概是看我聪明,他讲的东西非常生硬,硬的程度大概是这样的:
基督徒在上帝面前是非常渺小的,对于能不能进入天堂这件事大家一直非常惶恐,某人如果拼命做了许多好事,完全不能保证他就能够获得上帝的垂青,因为“做好事上天堂”这样的连结意味着能否上天堂并非由上帝决定,而是由个人的行为决定,这种想法实在是太藐视上帝了。
“水到渠成,预选说就跑出来了。”欧阳盆栽又叫了杯马丁尼。
十六世纪的宗教家喀尔文提出了预选说,认为一个人能否上天堂,英明的上帝早就事先决定了,也就是“选民”。所以某人终其一生做尽好事,都未必能够舔到上帝的脚趾,因为你的所作所为并无法改变你的命运,上帝并没有给你门票,你不过就是一个日行一善的好人,而非一个得到眷顾的选民。
既然命运早定,就表示大家都可以胡作非为了吗?不,正好相反。
每一个人,都必须假定自己是上帝的选民,并且努力地证明自己自己具有选民的资格,因为得到眷顾的选民天生就想要荣耀上帝,并且具有荣耀上帝的能力。于是荣耀上帝不再是口号,而是一种很实际的“自我验证”。如果你不自我验证,就等同你自己都不认同自己是上帝选民,那么你也就真不会是……
“不能上天堂,多可怕!”欧阳盆栽笑笑。
“我可从没想过去那种地方。”我才不在意呢。
自我验证的过程充满了宗教逻辑跟复杂的文化因素。
原本“赚钱”这件事充满了罪恶的特质,于是人们工作只是为了温饱,食物够吃了人们就不再下田,生活悠闲比什么都重要,某种层面赚钱就等于是贪婪的表征。
但因为睿智的上帝必然赋予选民优秀的能力(为什么要给优秀的能力?当然就是为了让选民用这种能力宣扬上帝的伟大),所以新教徒认定要用优秀的能力不断劳动,并发展出有效的工作能力,理性经营事业,并在过程中节制个人的欲望,将所有的工作获得再投入生产的环节,以期望更大的获利。
而“赚钱”,就顺理成章成了非常客观的“成果”。
“结论是,新教徒认为在尘世间的最高表现,就是在经济上获得最大的成功,钱赚得越多就越能证明自己就是上帝的选民,从此人们赚钱有了强大的、正当的理由啊。于是资本主义一飞冲天,变成一头吞食世界的大怪兽。”配合夸张的手势,欧阳盆栽说得眉飞色舞:“这当然是新教徒始料未及的演化!”
“喔。”就这样啊,我笑笑。
欧阳盆栽要说的,还不仅于此。
“九十九,你不觉得杀手的工作,很像新教徒吗?”他有点醉了。
“杀手是活得很命运,但跟拼命想证明自己可以舔上帝脚趾的新教徒,比起来还是天差地远吧。”喝着酒,我轻易地反驳:“新教徒想荣耀上帝,但我可不认为我的工作是为了取悦魔鬼。”
欧阳盆栽趴在桌上,看着手中摇摇晃晃的空杯。
“九十九,这几年宰了好几个人,我真他妈的不缺钱。”他的话里冒着泡泡。
“我银行里的数字也够了。”我同意。
“所以,你说,我们他妈的继续杀人是为了什么?”他的额头顶着桌。
“不是赚钱?”我有点迷惘。
“当然不是。对新教徒不是,对杀手也不是。”欧阳盆栽闭着眼睛,迷迷蒙蒙说:“我们继续杀人,就是因为杀人是我们的职业,杀人杀得准时、收费又公道就是职业道德,这人一杀就他妈的停不了,在制约完竟之前,我们都得克尽职守。”
“那我们到底在为了谁杀人?魔鬼?还是杀手之神?有这种东西吗?”
“九十九,你就是一个傻。”欧阳盆栽嘲弄。
“说清楚不然我杀了你。”我恐吓,手比着枪形压指着他的背。
“我们杀人,就是为了有一天不杀人。”他哈哈笑。
“啊?”
“不然制约存在的意义是为了什么?”
他说完,就睡着了。
每个杀手从杀死第一个人那天,就在等待制约来临。
杀人,就是为了有一天不杀人。
欧阳盆栽,你真他妈的喜欢把话说得乱有哲理。
……害我觉得自己以前杀人的时候真像个诗人。
韦如这个时候像兔子般跳了过来,帮我收拾桌面,并为我添了点水。
“九十九先生……”韦如怯生生问道。
“嗯?”我精神一振。
“刚刚那个人是不是大企业家啊?我好像在哪本杂志看过。”韦如抓抓头。
“对啊,你没看错,他就是鸿塑集团的王董事长。”我装作没有什么。
“对对对!就是他!九十九先生好酷喔!跟大人物讲话耶!”韦如睁大眼睛,语气非常兴奋。
“哈哈,哪有什么,你没看我们两个脸色都不大好吗?”
“对耶,所以我都不敢过来问他要吃什么,不过他那种大人物找你做什么啊?偷偷告诉我喔!”韦如自己坐了下来,满脸期待。
“你这么聪明,你猜?”我逗着她。
“我猜不到。”她摇摇头。
“当然是为了那个城市运气系统规划的大案子啊。”我叹气。
韦如的表情很吓,完全就是看见河马逛大街的模样。
“真的假的!我还以为你骗我的!”
“事情的起因是,王董的儿子前几天出意外死了,消息刊得很大。”
“我有看我有看。”韦如充分表现出一个好听者的本色。
“世事难料,千金难买运气好。所以王董开始重视起风水这类的事,想要买下一些财气十足的黄金地段盖工厂。他这种人财大势大,想要比政府更早取得我们公司的资料还不简单?只是我们跟行政院签下了保密条款,王董的强势作风让我非常为难哩。”我愁苦地说。
“嘻嘻,可是我有看到你收了他支票喔!”
“嘘。”我像是做贼一样,使了个得意的眼色。
韦如猛力点头,举起手:“我发誓我不会说出去的。”
我心一动,想起我还没有摸过韦如的手。
“打勾勾。”我伸出手。
“打勾勾。”韦如表情坚定。
手指勾手指。
比起为民除国贼——跟女孩之间的约定,才是真正价值连城的交易啊。
第二天,我又挂了蓝调爵士的忧郁症门诊。
事实上我也很忧郁,因为我从来没有在一个月内找过蓝调爵士两次,他并不是这么热衷杀人,他有高雅的“兼差”,还有很具品味的舒适生活。我觉得自己是来带给他困扰的。
轮到我的时候,诊间门打开,走出一个穿着入时、模样甜美的女人。
女人通红的脸上带着暧昧的笑,让我站在走道上,忍不住把头看歪了。
“还不进来,上次的处方签下得不够重么?”
蓝调爵士站在门后,吃着手里的苹果。
“有你的,怎么这么会挑病人啊。”我啧啧,将门带上。
蓝调爵士吃着苹果打量我,满脸狐疑。
我是有点不好意思,但我毕竟是带着一大串数字来访,还有些气势。
“上次你做得很好,真好,无懈可击。”我赞许,屁股往大沙发摔下。
“等等,上次的单我还有三个人没宰耶。”蓝调爵士瞪着我,说:“你该不会是忘记了吧,那几个人可不能同时意外死去,太显眼了。”
“暂时忘了那些人吧,我这里有个十万火急的快单。”我看着达利的仿画。
“有多急?死辰是明天?”他嚼着苹果,清脆的声音在他的嘴里喀喀响。
“一个月。”我深呼吸。
蓝调爵士皱眉,看着手中半颗苹果说:“有这么难杀?”
我从外套口袋掏出一架用报纸折成的纸飞机,滑手射了过去。
他轻轻接住,拆掉纸飞机,看着上面的新闻。
蓝调爵士瞪着我,狠狠地瞪。
然后他将手中没吃完的苹果丢进了垃圾桶,将皱掉的报纸压进碎纸机。
“你明知道我不能拒绝杀人的单。”
“这个单子只有你办得到。”我非常坦白,说:“如果你需要帮手,我会提供你几个优秀的人选,就看你怎么取舍。我的手底下有爆破专家,有用眼神就可以杀人的美女,有擅长放病毒走后门的电脑天才,有可以轻易杀死空手道黑带的搏击专家,当然还有神枪手。”
“抱歉,我并不想让别人知道我是谁,尤其这些“别人”还是一群杀人专家。”蓝调爵士冷冷地说:“我一点风险也不想冒。”
也是,所以你才选择了用柔软的催眠当作杀人的武器。
我还没提价格。聪明的人都该知道,在此时提起价钱,反而会触怒对方。
于是我静静地等,看着蓝调爵士坐在办公桌后的躺椅上,闭目冥思。
显然他还是不愿推掉单子,可见他师父在他脑子里深埋的记忆炸弹有多可怕,宁可走进看守所杀掉汪哲南也不愿意尝试自行解开他脑袋里的机关。
“九十九,如果我认识更好的杀手经纪,我一定宰了你。”他开口。
“你想知道这个单子背后的故事吗?”我试着缓解紧张的气氛。
他没说话,依旧闭目冥思。
大概在蓝调爵士的脑袋里,一场暗杀行动已经开始模拟种种可能了。
通常我是不会主动提起雇主的资料,因为守密是我的责任,杀手只需要做好他份内的事。但杀手不可一概而论,如果非得要我选一个杀手揭开雇主之谜,那便是蓝调爵士了。而且有的单子实在可疑,例如这次目标汪哲南,如果我不说清楚雇主,蓝调爵士一定会往政治黑暗角力的方向揣测,例如怀疑雇主是国安局、调查局、甚至是总统府,无疑会增加他的心理负担。
“你有这个权利知道。”
我开始说着王董带着一箱八卦杂志找我的事,我的记忆力好,将我们之间的对话钜细靡遗重复一遍。墙上时钟的秒针滴滴答答刻着我的话,真有一点我看病掏心掏肺的气氛。
蓝调爵士听完终于笑了出来。
“原来是个正义过度成瘾症的患者。”他睁开眼睛,笑骂。
“这个病名恐怕是你刚刚发明出来的吧。”我不敢苟同。
“谢谢你告诉我,坦白说我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蓝调爵士吁了一口气,说:“现在我知道行动的时候,可以将所有人都视为敌人,不需要特别辨识哪一个势力居中图谋这场暗杀。”
“我不说,你不也会自己从我的脑袋里挖出来?”我耸耸肩。
“九十九,你是个非常好的杀手经纪。”蓝调爵士淡淡说:“我几次趁你睡着的时候,想从你的脑袋里挖出雇主的秘密,但是你从来没有泄漏过半个字,尽说一些不着边际的笑话。甚至,你也彻底否定自己的职业,非常专业。”
原来我是如此专业啊,我有些得意地笑笑。
“不过。”
“不过?”
“恋爱方面就要多加油了。”
“呿,不用你教。”
我们哈哈一笑,随后又回到了正题。
“这个单不容易,你需要一笔特别活动金连结你需要的管道,看是要打通人脉还是要疏通什么,好帮助你走到汪哲南面前说几句话。”我看着架在沙发上的双脚说:“我刚刚来之前已经将特别活动金汇进了你的帐户,当然这笔钱是额外支付给你的,并不算在你的报酬内。”
“我不需要。钱有记录,假的记忆不会,也不花钱。”蓝调爵士微笑,又咬了一口苹果说:“但活动费我是却之不恭的。你了解,收下的钱如果吐了出来,运气会差的。”
“当然。”我看了看钟。
这次只剩下两分钟,没时间让我睡觉了。
我起身,把剩下的水给喝完。
“对了,这次价格,我多给你两倍。”我打开门。
“看来你赚得不少嘛。”蓝调爵士抛着咬到一半的苹果。
赚?我想起了那些执着于赚钱却又不花钱的新教徒。
“蓝调爵士,你觉得杀手不断杀人的意义是什么?”我站在门边。
“比赛看看谁能看完所有的蝉堡吧。”他指了指时钟。
好答案。
可惜我已经好久没有看过蝉堡了。
“真是刺耳啊。”我莞尔,关上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