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是个没话说的好女人。
奶大,腰细,腿长。能袖善舞,风姿绰约。
而且还是个超会赚钱的酒店妈妈桑。
我奉了对头酒家的单,要取她的性命,因为她实在是太会招徕客人,更是小姐心中的好大姊。门庭若市,酒色生香,附近三间酒店的小姐又一个一个跳槽到她那里。爱煞她的人多得挤过一条街,有理由要她死的人可也不少。
老样子,我假装是个情场失意的中年古董商,到她的酒店买醉。
才跟她装熟到第五天,她就被我拐上了床。要知道,这位妈妈桑可不是用一箱钞票就可以抱上床榻的女人,我几乎是倾囊而出。销魂的滋味让我差点就爱上了她。
后来,我们同居了一个月。
那阵子我们醒来就是搞,搞完了吃,吃完了再搞,然后当然是搞到想睡了。我说这种生活非常充实,她也说她爱死了这种日子。
“你能理解吗?”
“能。”
但我还是得杀她。
因为我是个杀手。
就在一天,我们又搞得连床都差点爬不上去,我暗暗下定决心,不能再拖下去了,再拖下去,我肯定会因为搞同一个女人太多次而爱上她。
计画很简单。我打算在她熟睡后,用瓦斯泄出让她舒舒服服地上路。粉红色的皮肤会很适合她。
但就在我们呼呼大睡前,她贴心地温了一杯热牛奶给我,我笑笑喝了。
“你打算今天晚上就做事,对吗?”
她一副慵懒迷死人的样。
我愣住了,妈的这娘门儿居然识破了我的身分。
是什么时候的事?怎么可能?
“你刚刚喝下去的那杯牛奶有毒。不过别问我,我不知道还有多久药力会发作,但你可以开始说些贴心的,道别的话了。因为我没有解药。”
她叹气,眼睛里闪动的泪光不像是假。
听到她这么说,我心里反而踏实。至少,我不必杀她了。
一个杀手如果临死前都还在坚持什么杀手的本分,就实在太悲哀。人都要翘毛了,还要带另一个人走,称不上是职业道德,只是过度寂寞。寂寞到很变态。
我松了口气。
“怎么?”
“杀手杀人,天经地义,最后的下场是被干掉,也是天经地义。”我躺在床上,点了根烟。“而且这个月活得很够本,没什么好抱怨的,老天爷待我不薄。”
“你不问我,我是怎么知道的。”
“不问。”
她将眼泪擦去,挤出一个笑,将她的美腿盘起,坐在我脚边。
“你说梦话。”
“不可能,这点我训练过,非常确定我连说梦话都在骗人。”
她没反驳,只是看着我抽烟,一双眼睛充满了连我都猜不出的表情。
说真的,我没有怨她。
本件事都有它的代价。
今晚她如果不杀了我,我肯定将她变成一具粉红通透的尸体。
我失败,代价不是我死去,而是她活了下来。
这是她的本事,我的代价。
“当杀手真的这么有趣?还是这种钱非常好噱,又可以到处上床?”她低头,看着她漂亮的指甲。
我最爱吸吮她的指甲。长度适中,白皙的甲色透着淡淡的粉红,美女的表征。
她总是很惊讶我喜欢帮她搽指甲油,老被我小心翼翼为她涂上指甲油的模样逗得咯咯发笑。她认为这不是一个大男人应该做的事。
“钱早就赚饱了,只是还没达到我当年许下的约定,所以没想过要退出。”
“不吉利?”
“不吉利。但现在的状况也好不到哪去,哈。”
我说,摸着肚子,想着那药不知道还有多久才会开始烧灼我的胃。
她将我手上的烟拿走,自己抽了起来。
“你不当杀手的约定是什么?”
“如果我的骗术到了,若我承认自己是杀手,并坦白将杀死对方的计画告诉目标后,对方竟会无愿无悔自己杀死自己的境界,我就不需要干这一行了。”
“不需要?”
“我杀人,只是用最激烈的方式证明自己的骗术,而不是喜欢杀人。”
“从来——就没出现过这种人吗?”
“哈。怎么可能?”
我说,起身亲了她的鼻子一下,然后走下床,穿起外出的衣服。
“做什么?”她不解。
“帮你省下搬尸体的工夫哩。”我套上鞋子。
我的胃开始有些烧灼感,但并不强烈。粗率地估计,我至少还有十五分钟的时间可以走到大街上,静静坐在消防栓上抽根烟,寂寞但满足地死去。
适合我的死法。
“走之前,可以再帮我搽上指甲油吗?”她说,伸出修长的美腿。
我摇摇头。请原谅我想静静享受孤独的一根烟的时间。
缓缓拉开门,我一脚踏出这胡天胡地的美人窝。
“你爱我吗?”她依旧坐在床上,秀发如瀑。
“我很庆幸,今晚在美梦中死去的并不是你。”我绅士地微微鞠躬,微笑关上门:“晚安,亲爱的。”
没有更好的回答了,我想。
我不疾不徐下楼,免得血行加速了毒药的发作。一边点燃手中的烟,口哨吹着我最熟悉的how wonderful you are。
走出她的公寓,轻徐的晚风没有将我的脚步留住。
我随兴走到附近一处公园,想个地方坐,发现一个用纸箱盖住自己的游民蜷在长椅上,脚边还有个空。
我坐下,爽朗地看着天上的星星,无可避免地回忆自己的一生。
从少到老,能用骗的,我绝不用努力换取。考试无一不作弊。当兵装病验退。靠诈赌赢得巨富。虚设人头公司脱手获利。在赌桌上失去了面对阳光的机会,走进了歌颂黑暗的死亡荫地。杀了六十四个人,自己成了第六十五个。
“简单易懂的骗徒人生。”我这么批注,觉得还不错。
从口袋摸出一张假名片,我将这句话写在上头,希望能作为墓志铭。
手中的烟不知不觉烧尽,胃的烧灼感却没有加剧。
相反的,那烧灼感越藏越深,不知道是不是渐渐麻痹了,还是要接着再其它的部位发起不同的化学反应?总之,暂时死不了。
刚刚已将人生想过一遍,据说人死的瞬间还会回光返照,将自己的过往快速倒带一次。所以总是是两次,真是要命。我竟等得有些无奈。
至少还可以再抽一根烟。
我从怀里掏掏摸摸,努力找出一根干瘪压坏了的烟。
看着夹着烟的焦黄手指,我想到了她。
如果她不是我的目标,只是单纯的我的女人,我的人生又会看见什么风景呢?
我笑了出来。那风景我光是想象片刻,就觉得非常饱满。
——早知道可以撑这么久,刚刚就帮她搽指甲油了。
“真可惜。”
我打开打火机,拨转火石。
喀擦。
火光瞬炬一线,一个奇异的感觉射进我的瞳孔。
胃已经不疼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股凉意从背脊直渗而上。
“很难受吧?”我叹气。没有别的可能了。
“何止。”师父很平静。
等到我用最快的速度跑回公寓,冲上楼的时候,她已经没有了气息。
床头有瓶空无一物的安眠药,她睡得很熟,悬晃在床缘的手指,还轻轻夹着沾满指甲油的小刷。
刚刚门根本没锁。她一直在等我回来。
她一直在等我,发现我的胃痛只是廉价的戏弄。
她一直在等我,发现她对我的爱,已经到了即使我想杀她,她也愿意无愿无悔地死去的地步。只要我不再当杀手,她什么都愿意牺牲。
只要我对她之于我的爱,有一丝一毫的信心,我就可以及时回到她的身边,将她十万火急抱进急诊室催吐、洗胃——最后解除我的制约,饱满我剩余的烟雾人生。
我呆呆看着她熟睡的模样,脑中只有一个空白的念头。
……我没有帮她搽指甲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