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两点,冈田暂时关门,晚上的营业时间从五点开始。有子挂出了“准备中”的牌子,突然看到了一个中年女人笑眯眯地走了过来。此人是住附近的家庭主妇,和有子的母亲关系很好。以前听她发过牢骚,说孩子们都长大成人了,自己每天无聊得很。
“您好。”有子招呼道,“妈妈刚好出去了,估计很快就会回来,您进屋等会儿吧。”
没想到对方满脸笑容地摇了摇头:“我今天是来找你的,打算过会儿再听听你爸妈的意见。”
她腋下夹着一个大信封。有子一看就猜出她干什么来了,又不能露骨地表现出不悦,只好勉强保持着笑脸说:“大婶,是不是又来给我提亲?”
“这回你绝对会中意。人在建筑公司上班,今年三十岁,在家是老二,家境也好,再也找不到这么合适的了。”
“可上次我也说过,还不想考虑这个问题。”
“你要是老这么不着急,岁数会越来越大的。先别说别的,你先听我说说,听完你肯定想见面。”
大婶抓着有子的胳膊进了店门。或许是闲极无聊,这位大婶总是来介绍对象,以前有子曾两次被逼着看她拿的照片。每次母亲都会婉拒,说孩子还小。
“你看,说是三十岁了,看上去挺年轻吧?听说上学时打过乒乓球,身体绝对棒。男人嘛,关键是内涵和体力,不要光看外表。”大婶喋喋不休。
有子心不在焉地望了一眼简历和照片。怪不得大婶强调男人不要光看外表,照片上的男人长得确实不讨姑娘喜欢。尽管靠衣服遮掩了一些,看上去还是挺胖,个头应该也不高,但看上去倒是认真本分。光从简历上看,应该是那种踏踏实实过日子的人。
有子漠然地想,如果和这样的男人结婚,或许能过上所谓的平凡却幸福的生活,但实在无法将这种空想和自己联系起来。
有子一个劲儿地敷衍时,母亲终于回来了。大婶又开始向母亲推荐照片上的男子,母亲苦笑着随声附和。看准这个时机,有子起身说:“我要去买东西。”
“啊,等一下,听我把话说完。”大婶慌忙说。
“我必须去日本桥买木鱼花,下次再说吧。”有子说着解下围裙。尽管大婶想留住她,她还是出了店。她想,今天妈妈应该还会婉言谢绝。但是,早晚有一天妈妈就不会这样做了。
几天前,关店后,有子正擦桌子时,父亲走过来说:“那个手艺人果真不来了。”
“手艺人?”有子当然知道说是谁,可她故意装糊涂。
“就是姓水原的那人,会不会搬走了?”
“这个嘛……不清楚。”
“现在这么不景气,也许搬到其他地方了。说这些搬走了的人也白说。”说完,父亲就进了里间。
总是从厨房望着店内的父亲,不可能注意不到女儿的样子。他早就看出女儿喜欢上了雅也。对于雅也的消失,以及女儿或多或少的落寞,父亲肯定有些在意。出于对女儿的担心,父母完全可能对提亲的事感兴趣。
或许因为想着这些事,她的脚不知不觉地向雅也的住处走去。从路边抬头看,能看到他房间的窗户,偶尔还能看到挂着晾晒的衣物。通过这些东西,她能确认雅也还没有离开这里。
从窗户里看到了雅也的身影,有子藏在了停在旁边的卡车后面。雅也似乎没有注意到她,像是刚把衣物收了进去,正在关窗户。不一会儿,灰色的窗帘也拉上了。看样子是要出门。
她绕到那栋楼的正面。过了一会儿,雅也从二楼走了下来,手里提着运动包。有子又藏了起来。他似乎要去车站,有子跟在后面。
注视着雅也的背影,她猜想着他要去的地方。刚才本想跟他打招呼,可一看到他又说不出话来。他的样子和平时差别太大了,头发罕见地梳理得整整齐齐,皮夹克是从未见过的,鞋和裤子也是崭新的,打扮得很时髦。
有子想,他或许要去见什么人,肯定是女人。尽管没有证据,但她想不到别的答案。
雅也到了曳舟站,买了票,过了检票口。有子在离他有些距离的售票机前随便买了一张票。
雅也坐上了去浅草的电车。有子猜他会从那里转乘都营浅草线。如果真是这样,就方便了,自己本就打算去日本桥。
不出所料,雅也在浅草换乘了都营浅草线。有子跟着上了旁边的车厢,伸长脖子望着他。他站在车门旁,目不转睛地望着外面。
看着他的这种表情,有子渐渐觉得他并不是去和女子会面,至少不是约会。如果去和喜欢的人见面,应该高兴一些。从雅也身上不仅感觉不到兴奋,还像是在去一个本不愿去的地方。
雅也在人形町下了车。犹豫片刻后,有子也下了车。她问自己为什么要这样做,不管雅也有没有恋人,都和自己没有关系。只有一点是明确的——不论怎样,他都不会选择自己。倒也不是为了让自己死心,失恋是常有的事,她并非没有这种经历。
我想知道他到底是什么样的人。
有子终于想到了这一层。如果最终不知道雅也的真面目,就放弃这份感情,她无论如何做不到。
从地铁站来到地上,雅也毫不犹豫地迈步前行,偶尔看眼手表,说明他确实和别人约好了见面。
很快,他过了十字路口,走进一栋楼房,然后上了电梯。有子也疾步跟了进去。指示灯显示电梯停在了三楼。从墙上的指示图看,三楼是“陶艺班”。
雅也去陶艺班?为什么?
正当有子呆呆地站在那里时,一名中年女子走了进去。她发现有子没有摁电梯按钮,脸上闪过诧异的神情,随后自己摁下按钮。
“请问……”有子开口说,“您是去陶艺班吗?”
“是的。”中年女子点点头。
有子本想问班上有没有一个叫水原雅也的人,但又咽了回去。她不想让雅也知道自己追到了这里。“上课从几点到几点?”她改变了提问内容。
“看是星期几了,不太一样。今天从三点到五点,我来得有点晚了。”
“哦。”怪不得刚才雅也一个劲儿地看表。
“您也想报名参加吗?”
“啊……我还在考虑。”
“是吗?一定要试试,很有意思的。”
电梯门开了。中年女子看了看有子,歪着头问:“您上吗?”
有子挤出一丝微笑,挥了挥手。
走出大楼,有子抬头望着三楼的窗户。窗户上写满了“陶艺班”的字样。雅也和陶艺班——无法将二者联系起来。
她想先去日本桥买木鱼,再回来看看。就算这样也到不了五点,她盘算着该去什么地方打发时间。
“刚才下面有个想报班的女孩子。”
“哦?怎么没带上来?”
“好像还有点犹豫,估计还会再来。”
“什么样的女孩子?漂亮吗?”
“嗯,长得挺好看的。”
“如果那样的女孩子报名参加,老师又会光关照她了。”
旁边两个中年女子在窃窃私语。雅也来了两次就发现,她们来这里这里就是为了聊天。今天也是,她们面前的泥团一点也没成形,只是在摆弄着玩。
雅也坐在电动拉胚机前,左手支撑着转动的泥胚外侧,用右手的手指压着内侧让黏土向外扩展。如果不用力,泥胚不会有任何变化;但如果用力过大,又会突然变形。千万不能动作过猛。
手指肚的感觉有些不对劲。雅也停下接胚机看了看,发现一部分泥胚表面鼓起了一块。
“这是小泡。”赖江在一旁说。看来她一直在看他操作。
“泡?”
“泥胚里残留着空气,在上拉胚机之前需要好好地揉泥胚。”
“这就算不行了?”
“倒也不是,有一个好的补救措施。”
赖江从自己的操作台拿来一根细棒,顶端是一根针。她在他面前弯下腰,用针刺向“土泡”。她身上的香水味从雅也鼻子前飘过。
“行了,这样就可以了。”她站直身子,冲他微笑道。她的脸和他贴得特别近。
雅也摸了摸她处理过的地方,突起的部分确实消失了。
“效果不错。”他又开动了拉胚机。赖江并未马上离开,在旁边目不转睛地望着他的动作。
“不愧是干手工活的,做得这么好了。像我这样的水平,马上就会被你赶超。”
“单纯制造还可以,问题是设计方面。我没有设计的才能。”
“是吗?看来你擅长按图纸制造。”
“嗯,是的。”
“那个,”赖江微微压低声音,“下课后有什么安排吗?”
“没有。”
“那就再陪我吃饭吧?有家餐馆的意大利菜做得很好。”
“好的,可总让您请客太过意不去了,今天我来请。”
“不用在意这些,你还没找到新工作吧。”赖江轻轻拍了拍他的膝盖,回到自己的操作台。
雅也耳边又回响起昨天美冬在电话里说的话。她低声笑道:“看来你已成功接近她了,而且,还很让她喜欢。”
雅也说还不太清楚,然而美冬的语调并没有改变。
“今天我见到赖江了。一眼就能看出来,那绝对是一张女人的脸。“
“女人的脸?”
“女人呀,只要遇上喜欢的男人,马上就表现在脸上。不是总说女人有了男朋友会变漂亮吗?说的就是这个。”
“就算如此,她喜欢的人未必是我。”
“除了你还有谁?她根本没有什么恋人,你不是一直跟踪她吗?这一点你应该最清楚。”
确实如此,他不再说话了。美冬继续说道:“喂,雅也,接下来才是最关键的。咱们要钓大鱼,绝对不能失败。”
钓大鱼?难道是让仓田赖江迷上自己?雅也感觉这只是荒谬的空想。对方已年过五十,而且还有丈夫和儿子。
“年龄差距根本不是问题,介意年龄的是她自己。另外,有丈夫也没关系,有丈夫反而容易积怨,更需要寻找发泄口。”
“美冬,假设如你所说,那你想让我怎么办?就算那个人喜欢上了我,对你也没有任何好处呀。”
美冬在电话那端沉默片刻后接着说:“如果光让她迷上你,确实是这样。”
“什么意思?”
通过话筒能听到她呼气的声音。“你忘了?我求你调查那人是有原因的。”
“抓住弱点……”
“对了。”她简短地说,“趁丈夫不在家时和年轻男子发生婚外情——如果能抓住证据,这就是强有力的武器。”她抿嘴笑道。
“你先等等,婚外情是怎么回事?我没打算和那人发生不正常关系,自始至终都是为了掌握她的弱点才接近她的。难道你让我捏造婚外情现场?”
美冬的话让雅也浑身直起鸡皮疙瘩。“捏造的就没有意义了,必须是真正的把柄。”
“喂,难道你要……”
“雅也,”美冬低声说,“以前也说过,无论如何要抓住她的把柄。如果找不到,只能造一个,而且,现在你处于绝好的位置。”
“饶了我吧,”雅也握着电话摇头,“千万不要让我干那个。难道你想让我和那么一个大婶上床?”
“不行吗?”
“这还用说。美冬,让我干这种事,难道你就不在乎?”
美冬又开始沉默。雅也本以为她理解了自己的心情,而并非如此。她平静地说:“我也不想让雅也干那种事,但没有其他办法。这全是为了咱们两人的幸福。我和并不喜欢的男人结婚,你不是也默默忍耐了吗?这次轮到我忍耐了。我明白,让你和她睡觉会很痛苦,但我也被迫和那个男人睡觉呀。我们只能通过这种方式生存下去。”
雅也无法反驳,但心里并没有想通。“都说过好多次了,那个人未必喜欢我,不知有没有机会和她上床。”
“没问题,雅也,你绝对能行。”美冬照旧以鼓励结束了谈话。
没有其他办法吗?雅也一边用手捂着在拉胚机上不停旋转的泥胚,一边问自己。要想获得幸福,真的只有美冬说的这条道路吗?从根本上说,幸福到底是什么?应该不仅仅是获取财富和力量吧?
对于美冬所说的爱情,雅也也开始主生疑问。虽然她那样说,但对于她结婚的事,雅也并没有想通,不仅如此,还忍受着死一般的煎熬。不论有怎样的理由,自己爱的人要和别人上床,实在难以忍耐。
雅也回过神来,发现身边的人已准备离开。赖江来到旁边,微笑道:“真认真呀。咱们也该收拾一下回去了,你做的茶碗已经基本成形了。”
“嗯。”他点点头,拿到放在旁边的割线,先减慢拉胚机的速度,双手与轮盘平行拉紧割线,轻轻靠近相当于茶碗底部的部分。当嵌入底部一半的时候,左手松开,用右手迅速一拉,任割线卷入,茶碗部分从下面的泥胚中脱离开了。这就是所谓的割线步骤。
“真不错。”赖江半开玩笑地说。以前经常在这个步骤上把好不容易做好的作品弄飞了。雅也微微一笑,小心翼翼地拿起茶碗。
把拉胚机周围收拾妥当,他在更衣室脱下脏衣服,换完衣服后在教室外面等赖江。以前跟踪时见过的那群女子已不见踪影,估计早就去了那家餐馆。
“不和你的朋友们一起走,是不是不太好?”
赖江苦笑道:“以前经常一起去喝茶,说实话,感觉无聊极了。总是说一些不正经的八卦话题,比如哪个演员又拈花惹草了,某某又离婚了。因为不愿在班里太孤立,才不情愿地同她们来往。”
两人一起上了电梯。赖江穿的白色高领毛衣很显身材,光从外表看,体形好像还没走样,作为这个年龄的女子,身材算是很匀称,但如果光穿内衣就不知是什么样子了。雅也想,她把内衣脱掉,不知能否激起自己的情欲。或许因为妆化得好,光看面容,怎么也看不出赖江都五十多岁了。她长得很端正,再年轻十岁,应该可以……
全是为了咱们两人的幸福——耳边又回响起美冬的声音。他在心中又一次回答道:饶了我吧。
电梯到了一楼,雅也和赖江并肩走出大楼。他视野的角落里捕捉到一个正在走近的身影。向那边看了看,他不由得轻轻“啊”了一声,是有子。她穿着粗呢短大衣,右手提着白色的大袋子。
“有子……”
“……你好。”她看了看雅也,然后把目光转向赖江,接着又转回他身上。她的眼神显然游移不定。
“你怎么在这儿?”
“嗯,刚去买了点东西。”她又瞅了一眼赖江。
“你朋友?”赖江问道。
“嗯——附近餐馆老板的女儿。”
“是吗?噢。”赖江瞪圆了眼睛,露出笑脸。她上下打量着有子,雅也感觉那目光中充满了蔑视。
“雅也,你呢?”有子问道。
“啊,我去这楼里有点事。”他指着身后的大楼,实在不好意思说出陶艺班的事。
“哦。”她低下头,似乎在犹豫什么。
“如果方便,一起去喝杯茶吧?”赖江说,随后向雅也征求意见,“你说呢?”
“一起去吗?”雅也问有子。
有子摇了摇头。“我得回去了。”
“哦,那替我向老板和老板娘问好。”
“嗯,”她点点头,微微一笑,然后冲赖江致意,说声再见,就小跑着离开了。
“这样好吗?是不是找你有事?”
“怎么会呢,只是碰巧遇上了。”
“是吗?”
“嗯,纯属偶然。”
赖江脸上浮现一丝怀疑的神情,但只“哦”了一声,点了点头。“那咱们走吧,坐出租车去。”
坐上出租车,雅也还在想有子的事。她看见自己和赖江在一起会怎样想?会如何猜测两人之间的关系?她应该看得出年龄的差距,或许不会以为是恋人关系,但赖江很显年轻,而且,如果是以金钱为目的的交往,和年龄差距就没有关系了。
思绪竟然能绕这么远,他感到惊讶,但不论有子怎么看他,按说他都没必要介意。
不想被有子厌恶——意识到这种想法时,他动摇了。这种感情才是实实在在的,才是对喜欢的人持有的感情。那,对美冬怎样呢?害怕被轻蔑,想成为对她有用的男人,希望满足她的期望,做一个配得上她的男人……总是有这样的想法,但从没有过这种质朴的心情。
“真是个漂亮的女孩子。”赖江突然开口说。
“什么?”雅也看了看她。
她依然面朝前方。“刚才的女孩子。如果有那样的女孩子在,去餐馆吃饭肯定是件高兴的事。”她的语调中没有丝毫抑扬顿挫。
“最近没怎么去。”
“哦。啊,或许是因为这个。”
“什么?”
“见面的机会少了,才去那儿找你。”
雅也轻轻笑道:“不是说了吗,在那里遇见纯属偶然。”
赖江也微微一笑,扭头冲着他说:“她,一直在那里等着你。”她的语气很肯定。
“不可能,她不知道我去那个培训班上课的事。”
“那就是听别人说的。如果你谁都没告诉,她就是跟踪你来的。”
雅也笑着摇了摇头:“绝不可能。”
“在街上偶然遇上,绝不会有那种表情。她刚才没有丝毫惊讶。”
“是吗?”
“行了,反正都无所谓,”赖江又脸冲前方,“看来那个女孩子喜欢你。”
“别这样说。”
“你应该也知道,从你脸上能看出来。”她斜了雅也一眼。
“真麻烦。”他把目光转向窗外。
出租车正行驶在昭和大道上。赖江告诉司机要去的地方,他也不知道究竟在哪里。来东京好几年了,但平民区之外的地方,他依然分不清东西南北。
“你和她说话的时候用的是关西方言。”
“啊?是吗?”
“和我一起的时候,你尽管带有关西口音,但不是那么明显的方言。”
“就是改不过来。”
“我觉得没必要改,和我在一起的时候也是。”
雅也舔了舔嘴唇,奇怪的紧张感逐渐笼罩了全身。赖江的语气明显带有吃醋的成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