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我带着小绿来到水岛邸。和上次一样,管家站在玄関前等候。或许是我的错觉,他这次看我们的眼神,似乎多少有一些善意。
“欢迎欢迎。”管家照本宣科似的打完招呼,说道,“我已经听市长説了,大家都在客厅等着呢。”
“不好意思,让你费心了。”
“我说……”管家以手掩口,在我耳边低语道,“市长说的是真的吗?老爷果真不是死于自杀?”
看着管家一脸期待的神色,我心想,他也不太赞同自杀的説法啊。
“一会儿我再详说。”我不会提前洩密。作爲侦探,我不想失去亮相的机会。
但是,管家依旧小声说道:“自从老爷去世,春树少爷他们就一直在讨论遗产继承问题。他们似乎只关心遗产,连葬礼都全权委託给了公司人员。在天堂里的老爷看了一定会伤心。更何况,其中还有夺走老爷性命的人……请务必将凶手绳之以法。”
“我只负责破桉,将凶手绳之以法就交给法官吧。”
我们由玄関走进宽敞的大厅。但是,我没有直奔餐厅,而是带着管家和小绿来到了雄一郎的房间。
室内没有任何变动,与昨天我和大河原警部説话时一样。在发现尸体前挡住我们进入屋内的那个书架也原封不动。我走近了书架。
我打开餐厅的门,之前的喧闹声嘎然而止,所有视线都聚集在我身上。水岛家的四个孩子和大河原警部爲首的警察都在这里。
“咦,就你一个人吗?”春树看了看我身后,问道,“黑本呢?”
“我让管家和助手小绿帮我做一些准备。”
“什么准备?”
“这个……敬请期待。”
“爱准备什么准备什么。”坐在最里面的冬彦把脚搭在桌子上,傲慢地说,“是市长请求我们在这里集合等你。你到底想干什么?我可没功夫听你瞎扯。”
“是啊,我们有很多事要做呢。不管怎么说,这才是父亲去世的第二天……”
“所谓的很多事,其实就是遗产分配吧。”
夏子瞪了我一眼,其他三人的脸色也忽然变得恐怖起来。
“喂,喂喂。”大河原警部一脸无奈地向前迈了一部,“你怎么回事,说话这么无礼?你是故意来让大家生气的吗?看在市长介绍的分上,我也就睁隻眼闭隻眼,但你自己得清楚,你可不受大家欢迎。”
“若是我说的话让各位感到不高兴,我道歉。但是,你们昨天在这里讨论如何分配遗产,我全都听到了。”
大概想起了他们昨天的交涉,四个人互相看了一眼,显得很尴尬。
“我想,我要开始了。”我扫视着在场的所有人。
一瞬间,我觉得这种场景我曾体验过。
在衆人面前陈述我的推理——我曾做过很多次。这才是我人生最大的舞台。我回到了原本应该在的地方。
我吸了一口气,张口道:“各位。”
衆人屏息凝气,等着我的下一句话。紧张的气氛令我非常舒服。
“水岛雄一郎的死……”我稍事停顿,看了一眼大家。待确定所有人都注视着我,才继续说道,“不是自杀,而是他杀,即被他人杀害。”
我听到了惊讶的欷歔声。随后,理所应当地,水岛家的兄弟姐妹们大骂起来。
“胡説八道!”
“居然这样说。”
“神经病!”
“去看医生吧。”
“啊,安静,请大家安静。”意外的是,大河原警部开始维持室内的秩序了,“我们先听听,先聼完。”
多亏了他,室内又变得安静了。只有冬彦最后嘟囔了一句:“我们没空听疯子説话。”
“也难怪大家吃惊。的确,从现场看,凶手不可能从房间脱身。但实际上并非不可能。只要设置一个机关,就能让不可能变成可能。”
“胡説什么啊。”春树说,“当时,你不也和我们在一起吗?房间里没有然后机关。”
“但是,房间佈置让人难以理解,家具全都紧靠着墙。”
警部说道:“的确令人难以理解,但这又怎样呢?我们查看了每一个家具后面,没有可供脱身之処。”
“怎么可能会有。”秋雄说道,“即便有,凶手又是如何在脱身后将家具堵在洞口処的呢?”
“你说得对。”我看着像少年般的他瘦弱的肩膀,点了点头,“不管是洞,还是门,乍一看,凶手在出去之后,都不可能将家具堵在那里。这毫无疑问。”
“凶手不在房间中,这一点毫无疑问。”春树大声说,“你应该可以作证啊。”他指着我。
“这个嘛,其实有些微妙……”
“微妙……”警部忽然大声问道,“什么意思?”
“凶手不在室内,也不在室外。”
“你说什么?”
“无稽之谈!”夏子恶狠狠地説道,“凶手不在室内,也不在室外,这不等于根本就没有凶手吗?”
“不是这个意思。”我取出怀錶看了一眼,应该准备得差不多了,于是我抬头面对衆人,“向大家解谜的时候了,请大家随我来。”
我走出餐厅,登上楼梯。
这时,我所认定的凶手露出了不安的神色。但我佯装不知,来到雄一郎的房间门前。
“门锁着,这没有疑问,凶手可以从里面锁门。问题在于门的对面。”我用力推开了门。
大家发出了惊讶的叫声。正对着门的地方,和当时一样,有一个书架立在那里。
“警部,请帮帮忙。”我向大河原警部说,“请把这个书架推倒。”
“是和当时同样的设定吗?”警部脱了上衣,挽起衬衫袖子。
我们齐声喊“推”,然后用力,书架很容易就倾斜了。因爲小绿他们缩减了书的数量。
很快,书架倒在了地上。我们看到了屋内的情形。没有尸体,只有管家站在房间中央,看着我们。
“黑本,你爲什么站在那里?”春树问道。
“是天下一先生的指示。”
“什么指示?”
“这个……天下一先生会解释的。”管家看了我一眼,没有直接回答。看来,他对这个家的孩子们并不忠诚。
“这是怎么回事,天下一君?”大河原警部问道,“的确,门的对面有一个书架,和发现尸体时一样,但是现在屋里有一个大活人,可完全不一样啊。”
“警部,请别着急,先到屋里来。”
“什么啊,怎么回事?”大河原警部跨过书架,走进屋内,“什么啊。”
“您发现什么了吗?”
警部扫视了一圈,说道:“没有什么异常啊。”
“是吗?如果管家黑本先生是凶手,藏在房间的某个角落,能在大河原警部的眼皮底下逃走吗?”
“什么?”警部看看黑本,又看看屋子,最后看着我摇了摇头,“不可能!不管他藏在哪里,我都能看见。”
“对吧。”我回头问四兄妹:“你们觉得呢?”
“你到底想说什么?”冬彦的声音里透着焦急,“你要有什么话,不要装腔作势了,赶紧说啊。”
“那我就解开谜底吧。”我扭过头来看着大河原警部,“发现尸体的时候,凶手就在我们旁边,然后,他从我们眼皮底下偷偷熘走了。”
“他是怎么做的?”警部噘着嘴,问道。
“就这样。”我把拇指和食指伸到口中,吹了个口哨。
咔嗒!我们脚下传来一个声音,是倒在地上的书架。对着房间的书架底部打开了。底板从内侧被卸了下来,小绿从空隙中爬了出来。
“啊!”警察们惊讶地叫了起来。
爬出书架的小绿将书架底部复原,站了起来,对着大河原警部做出体操运动员落地时的规范动作——挺起胸脯,双手向上伸开。
“啊!”警部吃惊地跑了过来,“你干了什么?你从哪里出来的?你藏在哪里?”
“这里。”我用左手中的手杖捅了捅书架底部,木板哗啦一下滑向了里面。
“啊!”警部长大了嘴,“这个地方……”
“真是一个非常完美的诡计。将书架摆在门对面,要想进屋,就只能把书架推倒。看到雄一郎倒在屋子中央,无论是谁,都会跨过书架上前查看。然而就是这个瞬间,给凶手提供了一个绝好的时机。屋里的人,是看不见凶手从书架里爬出来的。”
“且慢!凶手是什么时候藏到书架里的呢?”警部问道。
“这个很简单。听到有人敲门时藏进去就行了。”
“但是,当我们后来把书摆回书架上时,架子上几乎没有空隙了,哪有凶手的产生之処啊。”
“这也是一个诡计,而且正是令我想到这种可能性的契机。”
“怎么回事?”
“请回想书架被推倒时的现场情况,或者查看现场照片,当时书架旁边躺着几本百科辞典。”
“这个我记得,有什么异常吗?书架倒在地上,里面的书掉了出来,没什么啊。”
“若是书架上层的书也不足爲奇了,但是百科辞典是放在最下层的。而且,辞典与辞典之间通常都排列得很紧密,几乎没有缝隙。在这种状况下,虽然书架向前扑倒,里面的书却不可能掉出来。更何况,当时辞典散落在书架旁边,这就更不可能了。”
大河原警部先是惊讶地啊了一声,接着又沉闷地嗯了一声。“说起来倒的确是这样的。”
“百科辞典掉在地上,这意味着什么呢?意味着凶手事先将书拿出来,自己躲在了书架最底层——当然,他早以对书架的底板做了手脚,只等外面的人推门了。”
“哦。”警部若有所思,问道,“在复原书架的时候,我们爲什么没有发现这一点呢?”
“如果知道有人会这样对书架做了手脚,就很容易查出来。如果从未想过,当然就很难发现了。”顾及警察的立场和面子,我这样说道,“我想您现在已经知道了爲什么其他家具都靠墙而放吧。为了分散注意力,避免大家关注门前的书架。”
“是这样啊。”警部咬咬嘴唇,问道,“凶手到底是谁呢?”
“在揭穿这个诡计的时候,凶手是谁已基本确定了。但在此之前,还有件事要请黑本先生确认。”我看着管家,说道,“关于雄一郎先生的生活习惯。”
“什么?”
“发现尸体时,雄一郎穿着睡衣和长袍。而警方认爲,死亡时间为正午到一点之间。如此説来,至少在正午,雄一郎仍穿着睡衣和长袍。对此,你觉得自然吗?”
“这么说……”管家半张着嘴,想了想,説道,“你这么一说,倒的确是这样的。老爷一般十一点左右就换衣服了。”
我点点头,看着警部,问道,“死亡时间真的是正午以后吗?有上午的可能性吗?”
“啊,实际上,也有一种説法是正午前的一个小时。但是秋雄少爷说他在中午前见过……”警部似乎忽然意识到什么,严肃地看着秋雄,“啊,难道……”
我早就发现,秋雄用一种异常憎恨的眼神瞪着我。但直到此刻,我才扭过头来看他,他却倏地别开了脸。
“凶手杀害雄一郎的时间应该是上午十一点左右。在这之后,他有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要做——搬动家具。这一点,大家都已经知道了。因爲雄一郎与我们约好下午两点见面,因此凶手只有不到三个小时的时间。其间,他把所有的家具搬到牆根,把做了手脚的书架搬到门前。在成功製造出密室杀人的假象后,他还有一点担心,即这三个小时之间没有人见过雄一郎,也没有人见过自己。爲了掩饰着一疑点,凶手才谎称自己上午见过雄一郎。”
“不是我。不是我。”秋雄用力摇头,“证据呢?说我是凶手,请拿出证据。的确,你的推理听起来挺对的,但不能因此就确定我就是凶手。按照你刚才的那个方法,谁都能製造出一个密室。”
这回轮到我摇头了。
“不,秋雄少爷,你就是凶手。你是唯一可能的人。因爲……”我指着倒在地上的书架,说道,“这么小的空间,只有你能进去啊。”
有人啊了一声,不是秋雄,而是大河原警部,警部似乎也已经确定秋雄就是凶手了。
秋雄像是失去了反驳的力量。他咬着嘴唇,全身颤抖起来,尤其是那两个紧紧攥起的拳头。
“不是我。”他喊道,“凶手不止我一个。”
“秋雄!”春树开始説话了,“你要说什么啊!”
“怎么回事?”大河原警部往秋雄的方向走了一步。
“的确,杀了父亲的人是我,但那是我们商量好的。”
“商量?”
“秋雄,你可别瞎説!”夏子颤声道,像是在悲鸣。
秋雄看着姐姐,哼了一声。
“已经完了。这种时候了,我可不想一个人进监狱,没有这样的法律。警部先生,这件事是我们四个人决定的——杀死父亲的人,能够分到一半遗产。就因爲这样,我才动了手。”
冬彦忽然笑了起来。
“哥哥,你说什么呢?警部先生,他疯了。请快把他带走吧。”
“你们装傻也没用。你们以爲我会在不做任何准备的情况下杀死父亲吗?我们约定的证据,我早留下了。”
“别胡扯了!”春树怒道。
“是录像带。”秋雄说道,“你们没有发现吧。在我们商量谁杀死父亲就分给谁一半遗产的时候,我用针孔录像机录下了全部过程,以防事后你们赖账。现在你们不承认也没用。”他转向警部,说道:“录像带在我房间里,挂在墙上的匾额后面。”
“赶快去确认。”警部对部下发出指示。
对于秋雄的反击,另外三人无计可施。春树板着脸看着天花板,夏子歪着凃得很浓的丑陋嘴唇没有説话,冬彦则满脸厌恶,挠着下巴。
“看来有必要听听你们几个的説法。”说完,大河原警部向部下指示:“把他们都带回局里。”
穿着制服的警部和刑警们带走了贪婪的兄妹中的三人,秋雄因对警察说“请稍等一下”,而留了下来。
“你有什么怨言吗?”警部问道。
“没有怨言,我只是有话跟天下一先生说。”
“什么?”我扭过头来看着他。
秋雄説道:“你的推理很棒。”
“谢谢。”
“只是……”他歪了歪脑袋,説道:“不完美。我还要几点想要补充,可能会出乎你的意料。”
“我很想听听。”
他点了点头,开口説道:“想出那个设计的,哦,借用你的话说好像是叫诡计的,不是我。”
“哦?”我看着秋雄尖细的下巴,“是吗?那是谁?”
“不知道是谁,我是从父亲那里学来的。”
“从水岛先生那里?”
“对。事件前夜,父亲叫我去他的房间。对我说起一些奇怪的事情,即某户人家发生了杀人事件之类的故事。尸体倒在房屋中央,家具靠墙而立,连门都被书架堵死了。但是,屋里却没有凶手。就是这样的故事。”
“不是和这个事件完全一样吗?”大河原警部瞪大了眼睛。
“父亲问我,你知道凶手是怎么做的吗?我当然不知道。于是父亲画图向我解释,然后又对我说:你不想试一次吗?”
“试……什么意思?”我问道。
“当然是真的去杀人的意思,即试试这个设计是否可行。为了对书架的底板进行加工,父亲还专门准备了木匠工具。”
“老爷啊,”管家意味深长地説道,“有时候就像一个小孩子。”
“让大家大吃一惊——父亲这样对我说。父亲之所以选择我,正如你所说,是因爲我个子小。”
“第二天,也就是事发当天你就真的试了?”
“对。父亲的计划是这样的:我们一起搬动家具,然后设计机关,待管家来叫门,父亲不应声。不久,外面肯定会有人进门,这时我就藏进书架,父亲则装死。待发现者吃惊地跑到房间中央时,父亲勐地坐起来,问他们问题。”
“是谁杀了他,凶手又是怎样逃出房间的——是要这样问吧?”
“是的,”秋雄连连点头。
“你全按计划做了,除了某一点。”
“对,除了某一点。”秋雄的脸上浮现出笑容,“父亲对我没有任何怀疑,当我拿着手枪接近的时候也没有任何戒备。也许直到最后他都没想到自己真的会被杀吧。真是一个天真的人。”
“老爷很爱你们。”
秋雄瞪了管家一眼。
“那是天真,那个人完全不懂什么是爱。”然后他看着我,説道:“就这些。接下来的就和你说的一样了。我刚才也说了,你的推理真的很棒。”
“谢谢夸奖,我很荣幸。但是有一点我不明白,令尊是从哪里知道这个诡计的呢?”
“不知道。父亲只是这么对我说:像这种谜题,若没有他人相告,我们是想不出答桉的。所以父亲肯定是从别人那里学来的。”
“哦。”
在这个不存在本格推理小説的世界中,水岛雄一郎是从哪里得到这样的知识呢?如果是他人所授,那个人又是从哪里学到的呢?
“诡计被你识破了,真遗憾。但是,天下一先生。”秋雄有些沮丧地説道,“我一点都不后悔。通过这件事情,我明白了自己存在的意义。”
“此话怎讲?”
“你应该知道,本地的居民都不知道自己爲什么会在这里。但每个人都想知道。我也是。我爲什么会成爲这个家庭的次子,爲什么会和大家一起争夺财产,我的体格又爲什么如此瘦小?我一直想寻找这些问题的答桉。通过这次事件,我明白了。我就是为了实施这个事件而生的。这次事件的凶手角色,正是上天赋予我的角色。在这个意义上,”秋雄微笑了一下,接着说,“我现在很满足。”
他那少年般的高音响彻整个大厅。从他的表情来看,不像虚张声势。
“好了,我们走吧。”他对旁边的刑警说。刑警似乎如梦方醒。慌慌张张地把他带走。
我们目送着他远去。
“真是不可思议啊。”大河原警部忽然冒出一句话来,“我好像能够理解他的心情。”
“是吗?”
“嗯,我似乎明白了自己爲什么会在这里当警部,好像不仅仅是为了侦破这个桉件……”发现我们都在看他,他脸上浮现出不好意思的讪笑,又夹杂着一丝无可奈何的苦涩。“可能是我多想了。啊,不管怎么说,这次我可真是服了你了。那么,再会。”
我目送着警部的背影远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