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睛一睁开,我就躺在大庭家的房间里,感觉到熟悉的天花板正用慈爱的微笑望著我,对我说“欢迎回家”。在自己的床上睡着回笼觉,沉浸在“真正的明天”就要到来的真实感中。结束了!掉落“黑洞”里的一月二日真正结束,一月三日总算要来临了。
在这当中,我感到局促不安。一月二日确实结束了。可是,“决定版”果真如此确定了吗?离开渊上家时,难得送行的外公确实没有死,还笑眯眯地对著我挥手……这样就可以了,全都顺利“修正”完毕,没有任何遗漏,不可能会有遗漏的!
不过,我怎样也无法忘记宗像先生。我对那名律师十分在意。在一月二日的第一轮中,我们因为要回家而坐上车,也确实看到了宗像律师,他当时穿著灰色衬衫。也就是说,那天他应该登门拜访了。事实上,外公也曾说过,原本是为了要拿遗嘱而请他来,却因故没写遗嘱,让他两手空空就被打发也不太好,所以就拜托他整理其他资料。不知是关键的遗嘱尚未完成,或是被勉强做了不重要的工作,家像先生绷着一张扑克脸(或者他一向就是那种表情)。即便到了现在,我依然清楚记得他的神情。
这么说来,宗像律师一月二日应该是一整天都待在渊上家。尽管如此,最后一轮外公在客厅发表瑠奈姊姊和富士高哥哥为继承人时,宗像先生却没有现身;那之后的宴会,当然也完全没见到他。而在我们要离开渊上家之际,更是完全没照面。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宗像律师肯定是待在渊上家,这个事实无法改变,因为他被外公叫来渊上家是一月二日原本的“时程”。所以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莫非当我们在客厅里狂欢取乐的时候,宗像先生继续默默地在外公的书房里,或是在其他地方,独自做著单调的工作?
但这样不奇怪吗?姑且不论新年宴会,连发表渊上家继承人的时候,他都没现身。每个人都可以缺席,唯独宗像先生必须排除万难前来,因为那毕竟是他的工作。但宗像先生始终没有现身。而且,外公和其他人也完全不感到诧异。这到底是怎么回事?难道是因为将整颗心都投注在宴会上,而忘了他人正在渊上家吗?外公就算了,连胡留乃阿姨和居子太太也是如此。不过,若是每个人都没有忘记,反倒更加不可思议。
是哪里发生了什么错误吗?我不得不这么想。我因为坐立难安,所以走到楼下,妈妈跟爸爸在客厅正与富士高哥哥商讨事情,而且不时传出笑声,好久没见到爸爸的笑容了。当昨晚妈妈对爸爸说他被雇用为外公公司的经理时,他还无法彻底摆脱丧家之犬的本性,当时还不满地掀起嘴唇。但到了今天早上,他在心情上似乎已经能够调适了。真不愧是世史夫哥哥的亲生爸爸啊!
对了,似乎不见世史夫哥哥的人影。“世史夫哥哥呢?”
没想到妈妈居然问我怎么不继续睡,然后说:“哎呀,他老早就去公司了。”
“咦?”明明还在放年假。“已经去工作了吗?”
“上班族是很辛苦的。”爸爸以通晓人情世故般的表情望著我与富士高哥哥,他终于有立场对儿子们说教了,真是好极了。“你们也要做好心理准备,那种生活与学生时代完全不同。”
我老老实实点头同意之后,拨了通电话到渊上家。电话那头传来的是居子太太的声音。“前几天承蒙您照顾了。”在说出外交辞令后,我问她:“爷爷还好吗?”
“嗯,已经出门了。”
“去哪里?”
“哎呀,当然是公司罗,与小姐一起去的。”
“是这样啊……”不管是什么地方的企业,连新年假期都无法悠闲休息,这让我感到十分同情。“对了,外公没背地里偷偷喝酒吧?”
“您放心。”听筒那端传来豪爽的笑声。居子太太的笑声我还是第一次听到。“小姐与我都仔细监视著呢,请您安心。”
“真是过意不去,以后还是要继续拜托您了。”
挂断电话后,我歪著脖子思考。看样子外公还活著。昨晚我们告别后,似乎没有发生辞死之类的事。既然如此,那就算了吧!我总算放松下来了。
在长时间的孤独奋战后,终于得到了这样的结果。这我暂时沉浸在这九天(轮)里那份孤独的小小的满足感之中。外公死了之后,回到原点,又死了之后,再度回到原点……反覆现象如同画出一个个圆般绕出了回圈,屡次让同一件事情再度循环。但再度循环的那一轮,与前一轮又非全然相同,而产生了些微差异,并且出现分歧的情况;然后,又因为时空运作轨道上的些许分歧,原本应该画出的圆,变成了螺旋状的图形。在那些螺旋图形存在的地方,总是出现外公的死亡事实,即使想要修正,外公却总是会死,就这么反覆进行。可是,在离开那个螺旋之前,确实避开了外公死亡的事实。
没人知道这个事实,只有我知道死神曾造访了外公好几次。对其他人而言,“决定版”的一月二日,等于他们经历的一月二日。除此之外的一月二日,对他们来说是不存在的。外公并没有死,渊上家的继承人也在风平浪静之中决定了,而且没有出现太大的波澜便平静落幕。而且和其他普通的日子一样,平稳地进入了一月三日。不过,“创造”出平稳的一月二日的,并非别人,正是我。这件事没有任何人知道。原本的这一天,或许会突然出现外公死亡的悲剧,我却避开了这个悲剧。不过,这件事无人知悉。因此,虽然我或多或少有点愧疚,但也只能自吹自擂。我做得真棒!反正也没有人会夸奖我,即使我没沉浸于自我满足之中也没什么大不了。
然而,这份满足感,多少因为宗像先生的事而受到影响,如同鱼刺哽在喉头一般。难不成宗像先生太过孤僻,是个喜欢独自关在房里工作的怪人?我修正了思考模式,世界上有各种不同类型的人,所以也无须顾虑太多吧!回到自己的房间后,我再度躺回床上,感觉先前掉入“黑洞”的疲劳尚未彻底消除。不管怎么说,我都比其他人多过了八轮,共计一百九十二小时之久。脸颊一贴到枕头上后,我迅速地打呼起来,沉沉地进入梦乡。
我睡了多久呢?难道只有几秒钟的时间?我作了短暂却强烈鲜明的梦。熟悉的场所,似乎是渊上家;熟识的脸宛如海市蜃楼般集结。这个场所,对了,客厅旁边的——
“啊!”我被自己的叫声惊醒,慌张想要起床,结果却滚落到床下。
宗像先生不在……在短暂梦境里出现的景象,使我困惑不已。若要说是怎样的景象,那像是一月二日的第二轮,是一开始在阁楼房发现外公的尸体时。警察们抵达渊上家后,把案件关系人全都集合在会客室。从第一发现者叶流名阿姨开始,等待被侦讯,那个时候……
我回想起当时因为察觉到某种不协调,而无法冷静下来。有什么东西不对,有什么事情被忘记了。虽然觉得那件事与集合在会客室里的人有关,却又不甚确定。不祥的预感虽然让我有如芒刺在背,但一时却又想不起什么。现在总算明白了。是宗像先生。
那时……宗像先生不在会客室里。到处都没见到宗像先生,但这样不奇怪吗?为什么宗像先生不在?明明发生了杀人事件啊!更何况被杀的还是他的雇主。发生这种大事的时候,他应该不可能会在书房,或其他地方继续整理资料才对。就算是再怎么讨厌群众店欢孤独的性格也不可能,绝对不可能有这种蠢事。即使是自己想要如此,警察也不可能准许吧!
而且……我又想起另一个场面。把我们集合在会客室里的警官,判断友理小姐是最能信赖的人,进而选择她问了这样的话:“关系人是不是都在这里?”然后,友理小姐毫不犹豫地点点头,而且非常斩钉截铁。
这么说来,宗像先生当时必定不在渊上家,到处都没见到他的身影。但为什么会那样?怎么可能那样?宗像先生不是应该待在渊上家吗?如此不可或缺的人物,却在重要的舞台上如烟雾般消失了。怎么会这样?到底是为什么?“Q太郎。”宛若一只在栅栏中欲求不满的熊般,正当我一片混乱地张煌失措时,妈妈敲门探头进来。“有你的电话喔!”
“喂,”下楼接起电话,轻柔的女性声音便撩拨著我的耳朵。“是我。”
“啊!”竟然是友理小姐。脑袋本来就已经一片混乱,现在更加感到大脑充血,瞬间听不见自己的声音。“呃,你好……”
“虽然现在我人在公司,不过还算有空。”
“工作真是辛苦。”
“今晚有什么预定的行程吗?”
“今晚?嗯,没什么特别的事。就是看看电视,然后上床睡觉,更何况明天也放假。”
“如果我有这份荣幸,能不能约你一起吃个饭?我有些话想对你说。”
“呃,啊,当然好啊,非常荣幸。嗯……我很开心能和你一同用餐。”
约好晚上七点在市内的法国餐厅碰面后,我就挂断电话。虽然不清楚友理小姐找我究竟有什么事,但能和她见面,实在让我雀跃不已。因为是去高级餐厅,还是得打个领带。嗯,若是让女性出钱不太好……还是拿出胡留乃阿姨刚给我的红包吧!我已经彻底融入约会的情绪之中。可是仔细思考一下,她已经有个优秀出色的男友了……算了,不管了!还是别想太多。嗯,别想了,光是能与友理小姐见面,那就足够了!
平常我做什么都很慢条斯理,唯独在此刻更加不能心急……然而说是这么说,我到达店里时,却还只是六点。算了,一个小时一眨眼就过了。我被带位至友理小姐预约的位置上等待,她不到十分钟就出现了。
“果然已经到了。”友理小姐缓缓坐了下来,对我嫣然一笑。“我想,依照久太郎的个性,一定会提早到达。”
老实说,此时我的脑袋早已一片空白,我已经着友理小姐看得入迷。仔细想想,我只见过她身着黑色运动服,再加上一件无袖短外褂,那种单调且冷硬的服饰。今晚她则是穿著深绿色套装,里头是宽大领口白色衬衫,搭上格纹状领带。这种中性化的打扮,反而凸显了她的女性美。即使只有下巴露出来,也非常美丽迷人。
“你真的很漂亮。”不知道过了多久,我总算发出声音,感觉自己露出了超级愚蠢的呆样。“你今天的打扮真是美极了。”
“谢谢,久太郎也非常帅气。之前都只看过你穿运动服,现在感觉起来真的很新奇。”友理小姐是在想著什么吧,说完便面露苦笑。“看起来不像高一学生呢!”
“我的确常常被人说我老气横秋。”
“我一直误以为你是大学生。”
“咦?”
“其实啊,我一直以为久太郎是大学生。没人跟我说,而我也没问过。还有,还记得会长在新年会上,在确认久太郎继承意愿时所发生的事吗?当时你的妈妈说过,能够等到你大学毕业的话,继承当然也不会有问题之类的话。那样的说法……该怎么说呢,感觉起来太过性急了。仿佛在今年三月就大学毕业了,所以我才误会得更深,认为你是大学生。而且就这么一直误会下去。”
“这种事常常发生,因为我看起来一直都比实际年龄还老。”
“所以,今天和董事长闲聊,听到你的真正年龄时,我吓了一大跳。因为怎么看,都觉得你的年纪和我差不多,顶多大上我几岁吧。”友理小姐可能是在思考过后发现,如果太拘泥于这个话题,最后就会暴露自己的年龄,反而自找麻烦。于是马上中断这个话题,俏皮地耸了耸肩。“不过,这完全没有关系。因为久太郎很出色,比我身边的所有成人男性都要出色。”
虽然我因为受到友理小姐的恭维而感到害羞,但在点完餐后,我终于注意到哪里不寻常了。感觉友理小姐似乎说出了非常不合理的话,但她到目前为止,也只有说我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老。能称得上不合理的话语,应该还没出现。但在我感到诧异时,前菜上来了。
“啊!”当我将食物放入口中时,我终于察觉到哪里不对劲了。“啊,那个!”因为太过震惊,熏鸭我完全没咬,就团圆吞了下去。“友理小姐……刚刚,你,说了什么吗?”
“什么?”
“啊,那个,刚刚,你怎么叫我什么名字?”
“名字?久太郎啊!怎么了吗?”
“久太郎……你是这么叫的吧!也就是说,你不是叫我Q太郎,而是叫我久太郎?”
“因为,”友理小姐纳闷地放下叉子。“久太郎不是说过吗?你的名字不叫Q太郎,正确的念法是久太郎,要我用正确的念法叫你。”
我确实如此请求过,当然也记得一清二楚。
可是,友理小姐不应该记得的。因为那些对话,是出现在第一轮的一月二日,时光老早就“重设”过了。那是“可能会发生”的过去之中的一个可能,而且早已被封印在历史洪流之中。事情明明就是如此,但这是为什么?为何友理小姐会记得那件事?怎么可能会这样?这种事绝对不可能发生啊!到底是哪里搞错了?是哪里发生了严重的错误?
原本约会的好心情,在瞬间化为乌有。在优美灯光洒落的餐厅,店内的轮廓像软绵绵溶化的糖果般开始扭曲。因为眩晕的缘故,我完全吃不出料理的味道。这么说来……我突然想到一件事。
“嗯……”因为满脑子都在期待今天能和友理小姐见面,我既没看电视也没看报纸。“我想冒昧地访问一件事。”
“什么?”
“今天,也就是说,嗯……今天的日期,是一月三日吧?今天的确是一月三日吧?”
“不是。”友理小姐直截地摇摇头。“今天是四号,一月四日,公司开始营业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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