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听那叫声,巴桑顿时变了颜色,那曾经无数次回响在噩梦中的声音,陡然再次出现,他不由打了个冷战,急声道:“不好!强巴拉!它们在召唤同伙!”话音刚落,就听到四面八方传来回应,那群狼的嚎叫清越悠长,仿佛本身就有一种震慑人心的魔力,听得人胆战心惊!
卓木强巴何尝不知道那种叫声,方新教授还曾专门带他做过狼语研究调查,他记得教授对狼嚎有过系统的分类归整,像刚才那种集合狼群的声音,就是方新教授所说 的集结嚎了。他还记得,方新教授教过他们,怎么从嚎叫的声音中辨认有多少狼要加入,它们声调里透露的方位、距离等信息,可是如今到了要用的时候,加上一紧 张,卓木强巴怎么也想不起来了。
在已经距离卓木强巴和巴桑很远的地方,索瑞斯站起身来,莫金问:“这些狼叫是怎么回事?我好像听到到处都是狼在叫啊。”
“是集结嚎。”索瑞斯肯定道:“同一个家族的狼听到这种声音后,会做出回应,表明自己的位置地点;别的家族的狼群也会回应,表明自己的立场是想加入,还是别来惹我、别踏入我的领地。”
马索道:“难道说,那些狼感觉对付不了那几个人,所以不得不召唤同伴?”
莫金笑道:“喂哦,那可热闹了。”
索瑞斯道:“这事儿,是好是坏还说不准。”扭头又问:“你的人,什么时候到?”
莫金道:“别急,他们翻山越岭,还得有个过程不是?”
雾霭中,卓木强巴和巴桑再也顾不得走螃蟹步,朝着一方突围而去。若是被集结嚎召唤而来的狼群包围,后果不堪设想,说得不好听,那叫死无葬身之地!奔跑中卓 木强巴仍无法理解,从一开始,狼群截断他们与法师的联系,分隔驱赶,随后的“之”字步逼近,装死偷袭,数弹夹,夺弹囊,到最后的集结嚎,无论是心理战术还 是运动战术,都比他们领先一筹,这样的狼怎么会如此乖巧地听命于操兽师呢?那个操兽师究竟做了什么?
那三头狼徐徐追赶,既不过分紧逼,也不远离。卓木强巴和巴桑不敢随意开枪,那种距离和雾气的阻隔,他们几乎无法对狼造成伤害,可他们也明白,这样一直跑下 去的话,不等狼袭击他们,他们累也累死了。此时不得不借助巴桑的回忆了,卓木强巴不禁问:“巴桑,你还记不记得,当时你是怎么逃脱的?”
巴桑咆哮道:“不要吵,正在想!”
雾霭,乱石,奔逃,这种情形与十几年前何其相似,他回忆起自己进监狱之前的那段时间,每天睁开眼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奔跑,为了生命而奔跑,有一股无形的压力 在驱策着他。从雪山上滚下,在泥草中扑腾,一刻也不敢停息,直到跑得精疲力竭,才倒地便睡,一旦闭上眼睛,那黄色铮亮的妖瞳似幽灵般如影随形。他不知道自 己跑了多久,也不知是什么力量驱动自己机械地甩动双腿,即便是到了城里,看着林立的高楼民房,看着熙熙攘攘的人来人往,心里仍有一个声音不住地提醒着自 己:“找个安全的地方,找个安全的地方!”
当时是跑到哪里去了?第一座看到的城市……巴桑撇开这部分记忆,重新回想,在逃走之前,那些狼群围了上来,队友被撕成了白骨,自己在狼群中,可是……究竟是怎么逃掉的呢?
巴桑一面快速奔跑,一面咬牙回忆。在他的记忆中,始终没有出现自己如何逃走的画面,那褐色石城与无数手臂倒是反复出现,只是石城内的景象他无法回忆,他记 不起他们在那里到底看到了什么,记不起自己是怎么逃走的,记不起自己是怎么到了拉萨。在他的记忆中,全是逃亡的过程,从战友一个个血淋淋地在自己身边倒 下,到自己一个人在雪山旷野草原上狂奔。那段时间,他不敢看夜空,不敢看河水,不敢看身后,就是不停地跑,就像现在这样,听着自己粗重的呼吸,感受着心脏 的跳动,跑,快跑……
卓木强巴看着巴桑的动作表情,有些后悔了,要是巴桑在这个时候突然失控,那可糟了,正想着是否要点醒巴桑,让他脱离那种危险的回忆时,巴桑突然加速了,卓 木强巴赶紧追了上去。本来按照他们的匀速跑,还可以坚持一段时间,可是像巴桑这样拼了命地跑,就是卓木强巴追赶起来,也格外吃力,他在巴桑身后大喊道: “巴桑,放慢些,那些狼并没有追这么紧!”说着,他向后看了一眼,这一看又让他惊出一身冷汗,原来,他们身后雾中那三头狼模糊的影子,不知什么时候,竟然 变成了四头!这次卓木强巴没有看错,那移动的身形,没错,是四头狼!
巴桑根本就没有听到卓木强巴的呼喊,他渐渐地融人了回忆,在他眼前,已经没有了卓木强巴,天地间只有他一个人,压抑在心底深处的那个声音又回来了:“跑!快跑!不要停下!”
卓木强巴在巴桑身后紧紧追赶,时不时回头看看,他清楚地看到,身后追逐他们的狼从四头增加到五头、六头、七头……越来越多,到后来,雾中尽是涌动的狼影, 数不过来了。而此时,巴桑已冲到自己前面好几米远的地方,跑着跑着,卓木强巴发现,前面的雾似乎要淡一些了,难道是快跑出雾区了?可我们没往回跑啊?卓木 强巴这样想着,忽见前方雾中隐约出现了一条线,参差不齐,却向两旁一直延伸,是悬崖!卓木强巴猛然惊醒,他们一路狂奔,已经跑到第三层平台的边缘了,可是 再看巴桑,丝毫没有要停下的意思,冲着悬崖就过去了!
顾不得身后的狼了!卓木强巴猛地提气加速,飞追了两步,紧跟着一个虎跃,双手探出,总算抓住了巴桑的一条腿,两个人一同扑倒在地,此时巴桑的头距离悬崖的边缘已不足一米远了。可是巴桑还不肯停下,他双手抓地向前猛爬,双腿乱蹬,连卓木强巴都被他拖着向悬崖移去。
卓木强巴不知被巴桑踢了多少脚,总算半蹲起来,找到着力点,将巴桑拖了回来。他劈手扇了巴桑两记耳光,抓住巴桑一阵抖摇,大声呼喝道:“巴桑!巴桑!醒醒!巴桑!”
也不知是哪招管了用,巴桑那直愣愣的眼睛渐渐有了生气,可他回过神来看到的第一眼便是……一二十头狼瞪着凶恶的眼睛,围成半个弧形,将他们包围在悬崖边缘的一角!
卓木强巴也知道,这次是跑不掉了,身后便是悬崖,虽说没有塔西法师攀登的地方那么高,可在这迷雾中,谁知道下面是怎么个状况。而面前是二十余头身强体壮的 狼,拼吧,且不说子弹还剩多少,就算子弹充裕,这么多头狼,以它们的行动速度,即便能开枪打中一两头,也会被其余的狼撕裂掉。难道,这就是他们行程的终点 吗?怎么会这样?卓木强巴想不明白。
那些狼围成一圈,却仍没有要动手的意思,似乎正在欣赏刚才卓木强巴打巴桑那一套动作,有好几头还蹲坐着,摇头晃脑,似在品评。
这些狼真的听命于操兽师吗?还是上戈巴族人命令它们的呢?为什么一个上戈巴族人也看不见?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卓木强巴突然大声用古藏语喊道:“是戈巴族 吗?我们不是敌人!我们没有侵犯你们的意思!请你们出来!”声音消失在雾里,霎时无踪,卓木强巴又高喊了好几遍,一丝回音都没有。只有那狼群,好奇地看着 这个又喊又叫的大块头生物,时有三三两两窃窃私语者,似乎在商量待会儿怎么分食。
此时,被狼群包围,身陷绝境的巴桑,忽然像被电流击中一般,全身都抖动起来。肌颤!卓木强巴一惊,这是人体在应激反应过度时,身体肌肉不受控制的一种表 现。巴桑的脸色也变得极为难看,他死死握紧拳头,咬紧牙关,那并不是害怕,卓木强巴从巴桑的眼神中看出,他似乎想起了什么,他那种表情,像是在忍受着极大 的屈辱。
顷刻间,肌颤停止了,巴桑漠然地看着周围的狼群,平静道:“强巴少爷,不管怎么样,我们都要活下去,是吗?”
“那是当然的。”卓木强巴道:“我说过,我们要平安地返回,总不能什么都没做,就这样莫名其妙地葬身狼腹吧。”
“那好……”巴桑的呼吸都颤抖起来,他努力稳住自己的情绪,道:“强巴少爷,不管我做什么,你都跟着我做,或许,这是我们活下去的唯一办法……如果操兽师的药,还没有令这些狼失去理性的话……”
巴桑语音发颤,似乎正控制着自己极度的愤怒和压抑。卓木强巴欣喜道:“你想起来了?巴桑!”
巴桑没有回答,紧跟着他做的第一件事是,抛出了自己手中的刀和枪。卓木强巴大吃一惊,把武器都扔掉了还能逃出去?眼看着巴桑把另一把枪也扔掉了,卓木强巴有些迟疑,巴桑继续道:“强巴少爷,必须这么做,否则,它们根本就不会靠近。”
难道说,靠近之后,能有什么别的办法?卓木强巴将信将疑,也扔掉了手中的武器。接下来,巴桑的举动让卓木强巴倒吸一口冷气,只见他缓缓地举起了双手,十指 交叉,抱住了自己后脑,双膝一软,直直地跪了下去,腰身慢慢弯曲,直至双肘和额头贴到地面,整个人服服帖帖地趴在那里,一动不动。
投降!卓木强巴万万没有想到。难道说十几年前巴桑就是以这种方式让狼群饶恕了他的性命?可是狼怎么会知道这种姿势表达的意思呢?群狼仍然目不转睛,仿佛在看一场表演。
“巴……巴桑……”卓木强巴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巴桑伏在地上,唯有声音传来:“如果不管怎么样都要活下去的话,照着做吧,强巴少爷。”他全身都在颤动,仍然坚持说完了这句话。这正是巴桑在最后一瞬间回 忆起的内容,在那冰天雪地的迷雾中,看着一地的红雪和战友的尸骨,看着迷雾中来来回回穿梭的猛兽身影,它们是死神啊……不可抗拒……那个最坚毅的蜘蛛神经 终于崩溃了,他猛地匍匐在地,双手抱着头闭目蜷缩起来,厉声疾呼着:“无论如何我都要活下去!我还有一定要杀的人!我还有一定要见的人!求求你们,求求你 们,求求你们……”
雪原冰风中,点点梅花嫣红,还有那个在尸骨堆里瑟瑟发抖的躯体。不知过了多久,风声渐渐小了,他才敢睁开眼睛,迷雾依然,风雪漫天,他惊愕于自己仍然活 着。那雾中的狼影迷踪,竟是一头也看不到了!若非那些筋骨连着皮肉的尸体,若非那些鲜红雪地上的骨骼,这里安静得仿佛根本就没有发生过任何事情。
这个身体和精神都极度虚弱的人,战战兢兢地走向那些尸骨,那些他熟悉的面容,如今再也分不清谁是谁了。正当他打算将尸骨收拾起来,猛然从雾中蹿出一头狼来,正对着他露出一张狞笑的脸,仿佛在告诉他:“开始跑吧,追上你,就吃掉你!”
“啊!”心胆俱碎的青年重新被恐惧占据,甚至来不及分辨那是真实的狼还是幻影,那些纷乱的恐怖记忆在他脑海里反复再现,一阵强过一阵的剧烈头痛之后,跑……跑……跑……他只记得这一件事了,他再也没有回头看那些战友的尸骨一眼,在苍茫雪海中拼命狂奔……
一个堪称特种兵典范的蓝蜘蛛,一个心性高傲的冷漠战士,竟然向一群野兽投降!在痛哭哀号声中恳请饶恕性命,得到怜悯!这是一种耻辱,永远无法磨灭的屈辱! 巴桑的潜意识命令自己,将这段记忆永久地删除,绝不能再度想起,可是在这种危急关头,他终于还是将那种屈辱从记忆的深处给挖了出来,并且,他还将重复一 遍……
卓木强巴仍旧有些迟疑,他倒并不是觉得这种向狼下跪的行为是对他人格的一种屈辱,他只是质疑这种方法的有效性。且不说这些狼群看不看得懂这种姿势表达的含义,就算它们能明白,凭什么你投降它们就放了你?
质疑归质疑,形势逼迫人,卓木强巴照着巴桑的样子跪了下去,但他没趴下,只是笔直地跪着,他要看看狼群的反应。要是趴下,不就成任狼鱼肉了么?
在两人跪下后不久,一匹狼脱群而出,向他们靠拢。卓木强巴打定主意,若狼有侵害性动作,他马上冲出去护住巴桑。近了,卓木强巴首次在没有搏斗的情况下近距 离观察这里的狼,它们和其余地方的狼完全不同,体型更大,体格更健壮,头颅和嘴裂都比寻常大灰狼更宽。卓木强巴与那匹狼对视了一眼,他从它的眼中没有看到 野性的凶残,而是一种漠视,那种淡漠的眼神,让卓木强巴浑身都不自在。这些狼根本就不与卓木强巴对视,它们以打量敌人的目光,轻蔑地看着他们。
那匹狼径直走到巴桑面前,卓木强巴全身肌肉绷紧,只见它抬起一只前爪,放在巴桑的头上。巴桑全身一颤,卓木强巴也跟着颤了一下。接着,卓木强巴见那匹狼仿佛咧嘴一笑,然后将鼻子凑到巴桑面前嗅了嗅,好像又咧嘴笑了一下。卓木强巴松了口气,心道:“这算是,接受投降了吗?”
便在此时,巴桑却突然发难,他猛地一抬头,双手向前一推,将那匹狼从自己头上推翻在地,同时爆喝道:“老子受够了!”他站了起来,对着面前刚爬起来、还有些发愣的狼就是一脚,那一脚全力而出,将硕大的狼踢出数米远。
卓木强巴没有想到,巴桑面前的狼也没有想到,但周围的狼却时刻警惕着。巴桑那一脚刚刚踢出,就有两头狼从左右两侧飞扑而出,两道灰影就像剪刀一样从巴桑面前交叉掠过,巴桑刚刚抬手格击,却是慢了一点。灰影一过,就有鲜血进出,那血就像箭一样,飙起老高,
“不!”卓木强巴已经起身,却不及狼快,他狂吼一声,一拳向空中击去,正好拦住其中一道灰影, “梆”的一声,正中那匹狼头骨。那匹灰很也不示弱,在横着翻飞出去的同时后爪一捞,卓木强巴算退得快的,那锋利的狼爪仍撕裂了他三层衣衫,在胸肌上留下道 深深的抓痕。在那一瞬间,一道灰影落地,正回头看,另一道灰影变向,横着向前飞出,破巴桑踢飞的那头狼还在向前翻滚。卓木强巴身体后仰,胸口的血痕渗出血 来,衬里的小包飞向天空,照片、小剑、珠子四散而出,其余狼群蠢蠢欲动,有两头已经开始加速。巴桑一手捂住了脖子,一柱血箭冲出指缝,斜着喷射。
决定生死的一刻,卓木强巴突然想起似曾相识的一幕,在后仰同时,他猛地探出手去,在众多四散的物品中准确地抓住了那根骨笛,没有丝毫犹豫,一塞进嘴就奋力 一吹,万幸的是在百忙之中,那根骨笛没有被拿反,准确地发出了那悲凉的孤鸣之声。那哀婉绵长的颤音,仿佛有一种魔力,原本已经奔出的狼群顿时停下了脚步, 其中奔得最近的一头已经跃起,听到笛音后它收起了尖爪,从容地从卓木强巴喉部掠过,在空中以冷漠的眼神对卓木强巴回头一瞥。卓木强巴一身冰凉,只感到四周 的寒气透过胸口往四肢百骸乱窜。 “狼统领的呼唤”,他竟然完全忘记了,这里的狼和他们在雪山上遇到的狼群完全不同,它们竟然都能听懂狼统领的呼唤!就这一声笛响,它们全都停下了脚步,包 括被巴桑和卓木强巴各自打飞的那两匹狼,也挣扎着站了起来,没有反抗,它们有些悻悻地朝雾里退去。几匹格外强壮的狼走在最后,就像警察在驱赶围观的群众一 般,不断地抵着那些不愿意退去的狼,发出威胁的吼声,就像在说:“散了,散了,没什么好看的,走,都走……”
其中一头还意味深长地看了卓木强巴一眼,仿佛在说:“你有这个东西,怎么不早拿出来?”
卓木强巴顾不得其他,狼群还未散去,他赶紧奔向巴桑。巴桑脸色有些白,他紧紧地按着颈部,鲜血洒了一地,看着卓木强巴靠近,他惨笑道:“好可怕的狼,一击致命啊。”
卓木强巴虽然不懂医,仍一看就清楚,巴桑的颈部大动脉被抓破了,根本止不了血,他颤声道:“为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