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完漫长而坡度缓和持续倾斜的斜坡尽头,就是目的地京极堂。梅雨季已过的夏天阳光,并不是很清爽。斜坡途中完全没有像树那样的遮阳物。只有咖啡色像土墙的东西绵延持续着。我不知道土墙内究竟是民房或者寺院或疗养院什么的。说不定是公园或庭园。但冷静地想想,如果里面围着的是建筑物,那面积又嫌太宽广,所以,我想,是庭园什么的吧。
斜坡没有名称。
不,正确地应该说,也许有,但我不知道。一个月一次,不,有时候,两次、三次的爬这个斜坡去京极堂,已经有两年的时间了。也不知道走了多少次这个斜坡路了。可是,奇怪得很,对我而言,从我家到这个斜坡,一路上街上房子的排列、途中所有景况的记忆都显得暖昧模糊。别说斜坡的名称了,就连附近的地名住址之类的,我也完全不清楚。何况是墙内有什么,我压根儿不感兴趣。
阳光突然阴暗下来。气温没变。走到斜坡约十分之七的地方我吐了口气。
快到斜坡尽头时,左右两旁即出现岔路。土墙在那儿弯成左右两边,隔着岔路有竹林和几间相连的民家。再向前走,开始看得到稀稀落落的杂货店、五金店等。然后,再住前走一会儿,就是隔壁镇上的繁华街了。
京极堂可以说正处于镇与镇的交界处。在地址上,算是邻镇。京极堂离镇上很远,原来担心客人不会上门,但也由于如此,说不定更吸引邻镇的人上门。
京极堂是一家旧书店。
京极堂的店主是我的老朋友。我总是弄不清楚他到底想不想做生意?总之,书店里摆的多半是卖不出去的书。京极堂所处的位置,怎么说都不算是理想的商业地区,尽管店主自诩老客人很多,生意完全没有问题,但是,我很怀疑。再怎么说,京极堂销售的尽是其他旧书店敬而远之的专业书、汉文书之类。而掌握到同类书的同业也会把书转到这里来。所以,只有在这里才找得到的同类书就更多了。因此,京极堂吸引了学者和研究者等固定客户,其中不乏千里迢迢闻风而来的好奇的人。不过,这些都是那个店主自己说的,真实与否是个谜。我认为,实际上是店主在副业方面的收入安定所致,但是,他从不提这档子事。
夹在疏落竹林中的面店旁边就是京极堂。京极堂前面有个小森林,森林里有座小神社。京极堂的店主原本是这座神社的神主(译注:在神社工作,以祭神为业的人),现在也还是神主,神社举行祭典等仪式时,他也会上祈祷文,不过,我从来没看过他那时的模样。
我稍微抬眼望了一下店主亲自写的看不出高明与否的「京极堂」匾额后,钻进敞开着的门。就像每一次一样,店主用一副如丧考妣的表情正在读线装书。
「唷。」
我发出不像是招呼的古怪声音后,坐上帐房旁边的椅子。同时也搜寻着椅子四周尚未整理堆积如山的书,当然,我是在找新到的便宜旧书。
「你也真是个不安份的男人!打招呼就好好地打招呼,坐就好好地坐,看书就规规矩矩地看,你也太不专心了吧。」
京极堂店主眼睛不离正在看的书说道。
我根本不理会他在说什么,眼睛只顾着搜索布满灰尘的书。
「怎么样,有什么有趣的旧货吗?」
「没有!」
京极堂店主间不容发地说道:
「所以,我现在在看这种书。话说回来,小伙子,有趣不有趣,当然是看你的标准喽,大致说来,世间没有无趣的书,什么书都有趣。可以说,没看过的书大致上都很有趣,至于读过一次的书,如果要觉得更有趣的话,就得再花点儿时间看,就这么回事儿。对你来说,有趣的书不仅是这些堆在这里还没整理的,还有那边书架上的书,几年前就已堆满灰尘排在那里了。容易找得很,你赶快选了以后,买下来吧。给你打点儿折扣。」
喋喋不休地一口气说了这些话后,这个脾气古怪的旧书店老板,微微抬起脸笑了。
「我只对触动我心弦的书采取行动。只要认真读的话,可能会觉得每本书都有趣,不过,我所追求的读书显然和你不一样。」
我一如往常般无所事事地交谈。丝毫不顾及我的反应,他的话题就像个偏执狂似的逐渐膨胀。像这样从鸡毛蒜皮小事开始的交谈,结果,后来多半总会转成论及国家大事那种夸张的话题。我听了觉得好玩,便刻意地闪开正题故意回答毫无意义的话。店主又用那瞧不起人的眼神看着我,用更轻蔑的语气说道:
「我搞不懂你这种不热心的读书家!说起来,上我这儿来的客人都对书很执着。你的读书欲望超出普通人许多倍,对书却太不执着了,因为你把看过的书几乎都卖掉了,很过份。」
我的确将买来的书卖掉了八成,然后,每次都会遭到这个脾气别扭的朋友责怪。不过,他尽管满腹牢骚,但收买我的书的正是坐在眼前的这个男人。
「因为有我这种人存在,所以你的生意才能成交吧。如果大家都不卖书,旧书店不就成了抓不到鱼的渔夫了?并排在这书架上的你的猎获物,不都从像我这种你不满的卖书人那儿钓来的?」
[有人竟然把书和鱼相提并论!」
说完,京极堂店主显得有点儿吞吞吐吐的。在这种交谈中,我被他反驳的时候比较多,所以,看到这个朋友一时无法提出机伶的反驳,我的心情感到些微的愉快。平常这种时候,我很快就会被反击,所以,岂可让胜算溜走,我赶紧插嘴说道:
「哎,书和鱼还不都是一样。生意人中哪有像你这种把卖的鱼摆在架子以前全都尝了一遍的稀有人种?书店老板通常不是这样读要卖的书吧。为了想买那本书而特地到店里来的客人该怎么办?」
「呵,旧书店里的书都是主人的。既不是别家出版社托管的,也不是在替别人卖书。这家店所有的书,全都是我买的。要读要当枕头随我高兴,别人没有挥嘴的余地。客人是为了要我卖书才上门,我了解客人想要书的心情,所以,不是也卖他们了吗?再说,我现在看的多半是非卖品。」
京极堂不知何故很高兴似的,把手上线装书的封面展示给我看。他在看的是一个叫鸟山石燕的画师所写、江户时代的书《画图百器徒然袋》。这本是非卖品,确实是他的藏书。然而,只是很巧合地,现在读的书是如此,而他几乎读遍准备卖的书也是事实。虽然没有恶意,但我经常揶揄这件事。实际上,也基于这个事实,我才怀疑京极堂究竟有无做生意的意思?据我了解,他确实有着以自己想读的书为主而大加收购的作风。不过,因为他感兴趣的书很杂乱,所搜集的书种类幅度很宽,反而因此能够肆应需求。
京极堂表情显得更开心了,说道:
「呵,上来吧!」
终于让我进了房间。
「老婆不在,没咖啡喝,反正你这人也分辨不出咖啡和红茶的味道。就忍耐着喝变淡了的茶吧!」
他边拿起原先就摆在津轻(译注:地名,在日本青森县)漆矮桌上的茶壶,京极堂老毛病不改地边说着失礼的话。
「说什么呀?看起来虽然是这样,可是,分辨咖啡的香味我可在行哩!」
「呵呵呵,你在说笑吧,最近有一次,你在咖啡店点了哥伦比亚咖啡,小妹弄错了端来摩卡,你明明不知情,反而向她解说自己其实喜欢摩卡的酸味什么的,不是吗?你呀,勉强算得上是个文人,你想说明事情的心情我可以了解,不过,坐在一起的我可难为情了。」
京极堂喋喋不休地说着让人觉得不愉快的话,而且真的拿出了变淡了的茶。但我在走坡路时流了很多汗,所以,即使是这种茶也觉得挺好喝的。
大约十个榻榻米大的房间全都挤满了书架,和在店里的印象完全一样。如果换了是主人的房间那一定更惊人,他的妻子始终抱怨到处都是灰尘,她不悦的心情是可以理解的。这种情况并非货品侵占住的地方,相反地,就如刚才他自己说的,是因为藏书已满溢到店面了,所以只好把这些书卖掉来得正确。
我一进入房间,书店就算打炸了。有时候聊得起劲,连晚饭都会忘了吃。
我原本从大学领取微薄的资助金,从事粘菌的研究。但无法维持生计,所以,现在写杂文贴补生活。这个工作在时间上很自由,除了截稿前一段时间以外,像这样从中午开始闲聊打发时间都无所谓。京极堂虽做得不很起劲,但总归是生意。起初,我担心自己是不是会添人家麻烦,可是,如刚才所说的,看他丝毫没做生意的意向,所以,渐渐地我也不在意了。
只不过,这个眼前的友人,尽管愿意配合我的空档和我交住,可是,对我写的东西却完全不理解。我原本专攻文学,但为了肚皮,只好替给少年看的科学冒险杂志和不是很正派的三流杂志等匿名执笔,所以,被称作穷酸文人我也没话说。
「嘿,今夭谈什么话题呢,关口老师。」
京极堂说完,抽起纸烟卷来了。
和京极堂的交住可以追溯到学生时代,大约有十五、六年了吧。学生时代的他,不健康的模样看来像个肺病患者,整天露出一副严肃的表情,看的又是比较硬的书。
当时有点儿忧郁症症状的我,怎么都无法习惯粗暴的气质,但也无法认同软弱,只一迳地喜欢孤立。可是,这样的我,却很奇怪地和这个性格古怪的男人熟稔了起来。他和我真是本质完全不同的人,和突然会陷入沉默忧郁状态的我相比,他真是个雄辩家,而且,社交范围很广。托他的福,我经常身不由己地被卷入和理应敬而远之的人交住,但我都不说话。陷入忧郁状态的我怀着抗拒感是理所当然的,可是,始作俑者硬拉着我加入聚会的他,竟然对聚会露骨地表现出不愉快,这一点,我怎么都无法理解。不喜欢的话就不要去,可是,我这个教人匪夷所思的朋友,却一面骂人家傻瓜笨蛋,却又一面听这些傻瓜笨蛋的谈话,然后,每一次都大发雷霆。
当时,京极堂可能在享受发怒的情绪吧,结果,我被卷入他的步调,等发现时,忧郁症居然痊愈了。一旦起伏激烈的情感消失,而一迳往牛角尖钻的事情也沉寂了以后,对忧郁症患者而言,真有着无可衡量的治疗效果。
京极堂拥有惊人的和日常生活无关的知识。特别是从佛教、基督教、回教、儒教、道教,以至于阴阳道、修验道等,他对各国各地的宗教和习俗、口传之类的知识丰富,吸引了我。另一方面,京极堂也对我因接受忧郁症的治疗而积蓄的神经医学、精神病理学、心理学等的知识感兴趣。
因此,我们既议论也讨论。我想,和当时大部分学生们议论的内容虽有悬殊的差异,但我们对等地谈论政治、金鱼的饲养、美味料理店的招牌姑娘有多可爱等话题,总之,那全是昔日年轻时代的话题。
此后,过了十几年。
两年前,我因为成家了的关系,辞掉了大学毕业后一直持续的粘菌研究,决定专心从事一直当作副业勉强糊口的写作工作,所以,搬到现在住的地方来。京极堂也在同一时期,辞去了高中讲师的工作,原以为他有意专心做神主,却没想到竟突然地增建住宅,开始经营旧书店。
从那以后,每当我在写小说时碰到瓶颈,或者什么有趣的事件发生时,就像学生时代那样地,会来这里,花很长的时间闲聊。虽说这也是写作工作的一环,但实际上,也可能是为了回味被生活逼迫得几乎遗忘了的学生生活而来。以前很瘦的京极堂大学毕业后立刻结婚,现在虽然稍胖了,但是,那副不健康不快乐的表情一点儿也没有变。
「你认为,怀孩子能怀二十个月吗?」
我缓慢地问道。
咚、咚,不知从哪儿传来太鼓的鼓声。可能是夏天即将举行什么祭典的练习吧。京极堂既不吃惊也不感兴趣地将吞进的烟缓缓地吐了出来。
「你竟然问起我这个既不是接生婆,也不是妇产科医生的人。难不成你认为我会有连接生婆、医生都想不到的稀罕答案吗?」
「哎,被你这么一盘问就不好说了。我只不过想问你,假设有个怀孕二十个月的女性,她的腹部应该比普通孕妇大上一倍,可是,却完全没有生产的迹象,这很不寻常的唷,你不觉得很不可思议吗?」
「世间没什么不可思议的事,关口君。」
这句话,是京极堂的口头禅。不,说是座右铭也行。如果只从语言的含意考量,可以说是现代现实主义具体化的表现,但他的意思好像不是这样。京极堂将变短了的纸烟深深地吸进最后一口,做出一副很无味的表情后,继续说道:
[大体上,世间只存在该存在的事,只发生该发生的事。人类总在自己所知道仅有的常识、经验的范畴内思考,误以为这样就算了解了宇宙的全部,所以,一旦碰上稍微超出常识和不曾经验过的事件,大家就异口同声地不可思议、畸形什么的骚动起来。从来不去想自己的出身、经历的人,怎么可能了解世间的事?」
「你在讽刺我吗?我确实不了解世间所有的事,不过,多少还知道也有自己不知道的事。因为不知道,所以,才觉得不可思议。」
「我不是针对你说的。」
京极堂有气没力地说完后,把放在烟灰缸旁的像壶子样的东西挪了过来,说道:
「我指的是一般人。」
「好啦。反正我的确只能在你所说陈腐的常识范围内理解事情,所以,才来这里听你说话的,不是吗?」
「你的意思是说,我有超出常识的见识喽?我倒觉得你的常识比我更丰富哩。被你这么误解我可伤脑筋哩。虽说具备常识、文化是很重要的事情,不过,那只在限定的范围内才有效,如果以为全部都能活用的话,就未免太自以为是了。」
「你到底有什么不满?」
京极堂似乎在我说的话里鸡蛋里桃骨头。如果真是如此,今天,恐怕无法针对这个话题和他谈了。因为即使是多无趣的话题,只要是京极堂感兴趣的,就能说上一整天,可是,假如不感兴趣,他就有硬转变为其他话题的习惯。不过,无所谓,今天,对于他到底会将话题牵扯到哪个方向,我倒反而乐观其成。
「呵,假如真有这种处于异常状态的孕妇,通常,在这种情况之下,会去看医生吧。由于是极少见的症状,所以治疗了以后,会用不知什么样的形式发表吧。如果这样的话,我应该也会知道才对。可是,很不凑巧,我并不知道。所以,是不是在治疗期间,医生只向你一个人透露消息?不过,这也不可能,医生不可能将患者隐私透露给陌生人。何况,找个对医学完全无知的你商量这件事是不可能的。万一真的如此,你也不会来找我吧。所以说,你的资讯来源并不是医生。」
京极堂停顿了一会儿,杨起一边眉毛,看着我说道:
「所以,是哪个孕妇或孕妇的家人来找你商量的吧。那个孕妇可能因为有什么隐情无法去看医生,或者现在的主治医生无法信任等,嘿,有很多种可能性。总之,商量的内容既不适合找那种写杂文的人,但也不是你偷偷刺探来的吧。所以,这件事不仅你知道,还有其他不特定多数者知道,我这么想应该没错吧。这一定是风闻,是完全没有医学根据的、一般所说世俗的风闻吧。如果是这样,包括你在内,知道这个风闻的人,大家一定像通俗小说家写因果现世报和怪谭那样地加油添醋。什么作祟啦、报应啦,不,甚至还有把这个领域和科学连接起来的大笨蛋,不是有心灵科学字眼什么的吗?总之,你把话题带到我这儿来,不正希望我说出能证明那个不入流传言是真实的话吗?你可能有意替三流杂志撰写你所擅长的充满怪异味道的稿子,但是,可没那么简单喔。」
京极堂终于吐了一口气,一口喝完冷掉了的淡味的茶。
「你说得太过份了吧。」
我虽然表示了抗议的态度,不过,老实说,他说的虽不中亦不远矣!所以,我也接不下话了。
[你明知道我最讨厌这种愚蠢的臆测,却利用这一点,太过份了吧。我说的话,到了你笔下,就完全变成幽灵啦怨恨啦什么的。」
「你不是喜欢这种话题吗?」
「可没有人说讨厌喔。创作里的怪谭话题当然喜欢呀!说起来,提到从前的人培植的文化啦精神生活什么的时候,所谓怪异谭就不可或缺了。可是,在漫长的岁月里,我们丧失了本质。江户时代山村乡野所谈的妖怪谭,和现代都市所说的幽灵谭,含意当然不同。对现代人来说,怪异只不过是无法理解的事物而已。不懂的事就说不懂,却硬要藉无聊的理论来让自己容易了解,因为有这样的曲解,所有事情就变得很奇怪。把这些事解释成和灵魂有关系,那可大错特错,我讨厌抢搭这种风潮的愚蠢事情。」
「但是,你不是拥有类似拜佛的副业吗?听说生意好得很呢。」
京极堂的副业是拔除着魔附体、恶灵的祈祷师。如果说神主是他的正业,那么,祈祷师也许可说是正业的延长。他所做的和神道有所不同,是属于一种信仰拔除驱魔的宗派,做法和神道不一样,极不寻常。这个工作受到很好的评价,但是,他不太想多谈这个不寻常的生意。
刹那间,京极堂表现出与其说厌恶不如说吃惊的表情。我内心好奇的虫儿开始蠕动。我一直就想详细地问有关这个不寻常生意的事。即使激怒他也无妨,希望他能和盘托出,于是,我说的话更富桃拨性了:
「不是吗?拔清被狐狸附身而死的孩子身上的鬼祟,不正是你另外一份工作吗?你自己的立场是不能轻视鬼怪啦幽灵的唷!」
果然,他显露出相当不愉快的表情。这男人不愉快的表情真是无人可比。
「关口君,和你写的无聊的文章不同,宗教可是理论性的东西喔。只强调宗教方面的奇迹啦幻觉啦异常部分,并加以渲染,才会令人毛骨悚然。所以啊,只注意到违反自然科学整合性的部分,对于已完全习惯合理性的现代人来说,当然感到值得怀疑。但另一方面,一味地认为非合理部分全是寓言、教训也不对。更容易理解的寓言那么多,那些充满佛教味儿捏造出来的话根本就是多余的了。」
「听不懂!究竟是怎么回事?你根本没有回答嘛。」
「嘿,你听好!说宗教荒唐无稽、谎言而加以否定,或者说那是道德、教训什么的,但世间有宗教仍是不变的事实。结果,没有信仰的人,轻视有信仰者。另一方面,怀有信仰者又批评无信仰者不对什么的。至于我呢,不过是他们之间的桥梁而已。拔除附身魔这档子事谁都会。可是,宗教家不那么认为。科学家也判断是他们理解的范畴以外,所以,彼此的关系一直都不顺,彼此都不去正视看得到的事情,以为,看不见就是不存在。」
「和你一谈,话就变抽象了。一言以蔽之,一直被认定是非科学的领域,现在已能用科学解说,并且可以运用在治疗鬼怪附身和被诅咒者身上。罗哩罗嗦谈着理论,其实,这不就是刚才被你大为轻视的心灵科学吗?」
「不一样。科学应该是具有普遍性的。在相同的条件之下,实验的结果必须一样。可是,心灵、灵、魂、神呀佛的却无法如此。即使是相同的宗派,人还是不一样。所以,这不是科学能应付的领域。关于脑的作用,都无法做物理性的解说了,何况是心灵、灵魂?心灵是科学唯一无法解的领域,所以,所谓心灵科学这个字眼是值得商榷的!」
「可是,你刚才不是提到什么科学和宗教的桥梁这种话吗?」
「所以说做桥梁呀。要让科学家白天看到幽灵,让宗教家即使不念咒语也能使幽灵消失!总而言之,必烦先在脑子里将这些想法正当化!」
不懂。
「这不就等于主张灵魂不存在吗?」
「哎,有灵魂唷。看得见、摸得到、声音也能听到。可是,并不存在。所以,无法用科学处理。但是,如果因为科学无法处理,就认为是捏造的可就错了,实际上是存在的。」
我相当地混乱。京极堂用望着可怜孩子的眼神看了看我,顺滑地摸了一下刚才那个壶的盖子。
「所以,你写的稿子对我的工作会产生坏的影响。仿佛幽灵怨灵真存在似的,你会胡说八道地写吧!科学根本无法解的事物却像已解说了似地写,甚至还写着总有一天会解说清楚。要不然,就是写些世间上的确存在着连科学都无法解释的恐怖的事。你两种都会写吧!由于科学永远无法解说,所以,站在科学那一边的人,总有一天会否定那玩意儿是非科学的。神秘主义者会变得更封闭,像以前的贵族似的利用根本失去效力的护符啦符咒什么的大大地赚钱,而所谓心灵科学等,将会像猫产卵似的,虽然不可能,却蔚为风气。」
他的比喻一直都很有意思。
「原来如此,我不是很懂,但懂了一些。不过,以你的论点,如何评论我那一知半解的心理学和神经医学呢?」
我从胸前的口袋拿出纸烟和火柴,点上火,瞬间,发出磷火燃烧的冲鼻味道。我非常喜欢这种味道。
「如果说心灵是科学无法处理的领域,那就表示是伪造物吗?」
「神经的结构全都一样。治愈神经方面的病是神经医学吧。这和治愈痔疮是一样的。神经和脑连接,脑的结构也一样。目前在这方面并没什么进展,但很快地就会像治疗痔疮那样简单了。」
[痔疮痔疮的,痔疮现在也还不是那么容易治疗的哩!」
「尽说无聊话,别打岔。」
京极堂说道,怪异地笑了。
「换句话说,将脑和神经这种身体的器官当成心灵、灵魂那样的东西,是错的。那个井上博士也完全判断错误,因为他把任何事情都说成和神经有关系,结果呢,后来不得不否定曾经那么喜欢过的妖怪。你不觉得很悲哀吗?」
井上博士,指的是明治时期(译注:一八六八--九一一年)的哲学博士井上圆了。
「可是,神经因为受到影响会看到怪异现象,现在不也存在吗?井上圆了身为明治时代的人,已经算进步的了,没必要说他不好。]
「我可没说他不好,我说他很可怜。而且,就像你说的,脑和神经与心灵的确有密切的关系。尽管如此,但毕竟和他所说的并不一样。」
话说到这里,京极堂的眼神确实流露出愉悦。和他交住不深的人大概无法理解这个男人的情绪。他那不高兴的表情几乎不变。而我在漫长的岁月里,总算有点儿了解。在这种时候,这个朋友会更加饶舌。
「心和脑是相互的,呵,就像流氓和酒家的关系那样。无论哪一方受损了,就会发生很麻烦的纠纷。但是,彼此如果都满意的话大概就能收拾。脑和神经可以做物理性的治疗,但是,心灵和这些器官不同的证据是,即使恢复正常状态也有无法收拾麻烦的时候。在这种时候,宗教可以发挥效力。所谓宗教,就像脑支配心灵似的是一种神圣的诡辩!」
「最后一句我不懂。不过,总说一句,我知道神经医学是有效果的。」
我以为会被骂那是无用的学问,但是并没有,所以,稍微安心了。
「不过,心理学方面,怎样呢?」
「那是文学的范畴。只对共呜的人有效,是科学产生的文学!」
京极堂很愉快地笑了。
「心理学比民俗学有趣!心理学是从一个个患者当中采取样本,先从中引出一般性法则的吧?民俗学则是从村庄这种共同体采取样本后,再去探索其中的法则。不过两者最后都还原到个人的探讨,是文学性的。柳田翁(译注:日本著名民俗学家柳田国男)的论文根本就是文学嘛。心理学方面的论文干脆请文学家翻译成日文,也许应该当作小说销售。对了,由你来做吧!」
京极堂说道,笑得更开心了。本来想让他生气的,结果是反效果。
「这么说来,关口君,你年轻时候,确实曾对杰格姆德老师相当着迷呢。」
杰格姆德老师指的是佛洛伊德。我罹患忧郁症时,邂逅了这个异端学者。有段时期,我很沉迷地读他的论文。当时,几乎不为人知的他的名字,最近已经常可以听到了。然而,京极堂对佛洛伊德的评价并不太高。并不是因为这个关系,但我自己后来也将兴趣转移到可说是佛洛伊德的弟子荣格,不过,现在,两人的著作都不再读了。
「呵,看在你的份上,我也只好说杰格姆德先生思考到无意识这个层次的问题,的确不简单。」
京极堂若无其事地说道。
「我可不是佛洛伊德的崇拜者唷。不过刚才所说叫做心灵的玩意儿,和心理学所说的意识、无意识并不一样吧。」
「意识才重要。比如说,你在读无趣的小说、在看这个茶壶,或者遇见不存在的幽灵,这都是因为你有意识的关系。」
「又说莫名其妙的话了。你的意思是心灵和脑子是分开的,然后另外还有意识吗?」
「世界能够分成两个。」
「什么?」
京极堂的兴致一来,简直就像新兴宗教的教主。记得有几次我受不了他在外展开演说,但是对他而言,对外演说像是很少有的事。
「换句话说就是人内在展开的世界,以及这个外在的世界。外在的世界完全依循自然界的物理法则在运转,内在的世界完全无视这种规则。人为了生存,必须巧妙地和这两个世界和睦相处。只要活着,眼睛和耳朵,手和脚,以及身体中,都会大量吸收来自外在的资讯。而整理指挥这些资讯,是脑的责任。脑将整理后变得简单易懂井然有序的资讯,传送给心灵。另一方面,人的内心会发生各种作用,必须加以整理。由于是个连理论也无法理解的世界,很难处理,所以,也委托脑来处理。但连脑都无法释然时,再怎么说心都是主君,所以必须听令行事。脑和心交易的场所就是意识了。内在世界的心灵和脑交易后,才开始和意识这个外在世界相通。外在世界发生的事情,透过脑成为意识后,才被内在世界采纳。意识,嗯,就像锁国时代的出岛(译注:日本地名,长崎市的镇名,是日本在锁国时代十七世纪到十九去纪中期,唯一和外国通商的地方)。」
「最后的比喻我无法认同,不过你的意思我大致了解了。最近,我在认识的教授家里,也听到争辩,有人认为意识是脑和神经的机能啦,有人主张是属于心灵的领域,以假设来说,我确实听懂你说的了。」
等我察觉时,手里一口都没抽的香烟,已在烟灰缸上变成灰了。我又拿出一根烟点上火。
「呵,说假设的确算是假设啦。」
我说道。京极堂像被我感染似的,也点了一根烟,今天他的心情可能很好吧,挺安份的。
我也不想反驳了:
「依你的假设,如何解释潜意识?」
京极堂在我尚未说完全部的反驳之前,想都不想地就回答了:
「脑由皮层组成,皮有好几层,形成椭圆形馒头状。愈住下则形成的时间愈久,尤其是包馅的地方时间最悠久,这是动物的脑。脑主要控制着本能,本能这玩意儿经常被认为先天就具备,但是也把它当作是在胎儿时期从双亲那里掠夺来的资讯,是学习来的记忆这种说法,比较合理。即使是胎儿,也有脑,也会做梦。用某种方法从双亲那儿获得最低限度的生存所必需的知识,呵,可以说动物就以这种最低限度的脑度过一生。但是,即使是这种脑,在一手接收外来资讯加以整理方面也是一样的,这种脑的作用很神气地和人类是一样的呢。由于动物的脑的交易对象是心的关系吧,所以,也拥有自我呢。这和人类没什么不同,但是,决定性的不同是动物不会言语。因此,动物的脑和自我交流的场所,即意识,就不如人类来得清晰,也没有对过去、未来这种时间的认识。对它们来说,只有现在。非常地混乱。但是,这对于生存倒不至于造成障碍。在人类中,也有脑像馅子似的还包着的呢。」
「原来如此。那个古老的脑和心的交易场所就是潜意识,虽然无法明了地认识事物,但还是存在着的。」
「所以,动物是幸福的。」
京极堂缓慢地望着走廊的方向。他家养的猫,正躺在射进强烈的西照阳光的走廊上打盹儿。
「那只猫最近老这么睡着,你大概以为那是日本猫吧,其实不是,是在中国的金华山捉到的大陆猫呢。以前就听说金华的猫会变作妖怪,好不容易弄到手了,没想到竟然成天那么睡着,真是没趣。」
这个男人对与主题无关的事情总是如此随口说说。刚才的话题大体上可疑之处很多,所以我并不知道有关猫的事情,到底有几分是真的,但即使知道是吹嘘,我也经常附和着:
「你如果想要会变成妖怪的猫,那应该要锅岛(译注:九州地方西北部佐贺的锅岛家,曾发生动乱。戏曲说书以怪猫谭影射这个事件,撰写成著名的《佐贺怪猫谭》)的猫才对。」
京极堂附和地说道一点儿也没错后,笑了。
这时,我突然了解了他真正的意思。
他仍然不想谈自己的工作。他老早就识破我用策略想套出秘密的伎俩,所以将话题的箭头一步步转向其他方面。而我没有察觉,受到影响,话题也慢慢地转向了。所以,他的情绪也愈来愈好,结果,重要的关于京极堂的副业,我并没有打听到任何具体的事情。但是,今天我很想谈这件事,因此,硬把话题扭转了回来。
「京极堂,你说的论点我已有某种程度的了解,以此为基础,谈谈你的工作是怎么回事吧?」
「怎么回事,是什么意思?」
「我们原来不是在谈有关你祈祷的事吗?」
「你在说啥呀?原来谈的不是你提到的孕妇那件事吗?」
事实的确如此。京极堂用很为难的表情看着我,而我呢,只好装傻地抽着烟。
「呵,没错,不过,你所说的幽灵那并不存在的事情,再说得容易懂一点儿吧。」
每当这种时候我都很内疚似的,连问话的方法都显得有些混乱。见到我动摇的模样,其实心情很好的朋友,却始终保持一副不悦的表情,很遗憾似地说道:
「什么?你没听懂呀!」
「懂哇!脑和心和意识之间的关系。」
「那不就懂了嘛。你现在看见、听到、触觉和噢觉,全都是脑这个批发商批发下来的,是专卖呢!」
「我知道。」
「你怎么品评批发下来的商品?比如说,你是怎么知道我是京极堂的店主?」
「因为认识,所以知道。」
「也就是说配合记忆来品评。」
「嗯,靠记忆啦经验什么的。」
[经验属于记忆。换句话说,你如果丧失记忆,那么所有事情就无法理解了。如果忘了走路的方法,那连脚都不能动了。」
「这倒是真的。」
京极堂这会儿稍带着桃战的口气继续说道:
「这个记忆究竟是如何地收藏在哪里?现代医学都还没有明确的解答。」
「没这回事吧。记忆不是收藏在脑里吗?脑才是记忆的仓库吧?」
「这可难说哟!不过,可以肯定的是,脑担负着『税关』的责任。所有来自外界的资讯,透过眼睛和耳朵等的资讯,全都经过脑这个税关确实地检查。而且只有理解后的事物才能通过。只有通过检查的事物,才能走上意识的舞台。」
「没通过的怎么办?」
「没走上意识的舞台,就收藏在记忆的仓库。在做检查的时候,也是以记忆为标准。这也是脑将有的存货拿出来检视,等检查完再将新旧混合后归回仓库。」
「原来如此。这一次的比喻我很能理解。」
「就在这里。如果这个完整无缺的税关有不正当的活动,进口了伪造品的话,你想,会怎么样?望着意识舞台的客人,能很快地辨识那是假的吗?」
「不会知道吧。不过,为什么要从事不正当的活动呢?没什么好处嘛。」
「嘿,会的唷。首先,在记忆的仓库发现不到恰好的样品时就会发生。如此一来,就不能做检查了,如果只是小瑕疵,还可以修改,但实在也有和库存不吻合的时候。由于事关信用问题,客人往往寄予绝大的信赖,就像刚才提到的,记忆的仓库如果都是空的,让人无法信任的话,那一分钟也活不下去。所以,不能背叛信用,即使撒谎也得笼络客户吧。然后,还有一个。客户对进的货品不满意的时候,客户有时候会无理要求。这时,记忆会将仓库中相称的存货拿出来,然后装出现在才进货的样子骗人,而客户完全无法分辨是否为新鲜的东西。可是,这么一来,就会发生前后不符的事了。根本没进货却硬要出货,这就和帐本不合啦!」
「客户……也就是心灵,到底怎么无理取闹法?」
「比如说想和死人见面什么的。」
「喔。」
我终于懂了。
「指的是幽灵吗?」
「嗯,不仅这个,不过大致如此。与其说对那个人的心灵,不如说他的内在世界绝对无法和现实的事物有所区别,如此说来就称作假想现实吧。不,对那人,他个人来说,那简直就是现实。因为现实也完全一样地接受脑的检查,我们任何人都无法真实地看见、听到这个世界,只不过在感知着由脑选择后偏颇的仅有的资讯而已。」
「可是,把根本没有的事当作有,那多令人不知所措。而且,那么简单地只要心有所期待,就能见到、听到那假想现实什么的吗?可是,我可从来没见识过呢!]
[这可不是想看就看得到的呢。『看看吧』,在这么想着的时候,其实就已经意识到了,也就是说脑已经知道了。既然知道了,脑会选择更简单的方法唷。如果从仓库将知道不可能有那回事的证据的记忆拖出来的话,那不用撒谎不就了事了吗?」
「换句话说是必须靠无意识罗?」
「是的。因为如此,不得不说谎的脑,就只好开始篡改前后帐目很合的帐簿了,因为自尊心不许可!因为脑是存在于和自然科学相通的世界,这么一来,这个世界于是诞生了怪诞这种借口,和宗教这种自我辩护了。」
「原来如此,虽然没什么实际体验,但是我觉得好像懂了。总之,宗教就像修复脑和心的关系的媒人。」
「你倒很会比喻嘛!脑也会会错意和遗漏,在这节骨眼儿,这个媒人就会有效地发生作用。说起来,脑似乎拥有分泌麻药来掩饰这种纠纷的性质,动物体内也会作掩饰,但在进化途中却似乎会发生无论如何都无法控制的情形。」
「会分泌麻药吗?」
「是的。觉得很舒服,心情很好什么的,都是麻药的关系。生存所必要的行动大体上都伴随着快乐。就像吸鸦片的人那样,人的心灵都有快乐的需求,动物活着的时候会有恍惚的感觉。可是,社会诞生了,语言产生了,只靠这个脑的麻药已经不够用了,人失去了幸福。然后,怪诞乘虚而入。更进一步地,为追求失去的幸福,宗教应运而生。这是麻药的替代品。鸦片啦吗啡啦是替代品中的替代品。有共产主义者说宗教是麻药,这是卓越的见解。」
我感到一股轻微的亢奋,为什么会这样呢?觉得自己安心搭的船,其实是住在坚硬的山上的貉所搭的泥船那般有种焦躁感。
这时京极堂不知所措似地窥视着我的表情,然后突然问道:
「你曾祖父还硬朗吗?」
我感到困惑地反问:
「怎么突然说起这来了,这不是想故意岔开话题吗?」
「谁想打岔呀。到底怎么样嘛,还硬朗吗?」
我在无法掌握他的真意之下,只好回答:
「我没见过曾祖父什么的,你不是也知道吗?连我的祖父在我五岁时就已去世了,曾祖父在我出生前早就上了阎罗王的生死簿了。」
「所以,你并不知道他存不存在。」
「不至于不存在吧。眼前他的曾孙--我,不就在这里吗?」
「好吧。那么,你的祖父呢,他存在吗?」
「我刚不是说了吗,祖父在我五岁时去世了。我再怎么笨也还记得,他是存在的。」
「如果你是带着记忆一起出生的话怎么样?说得更直接些,就算你刚出生不久,你就带着从出生以前到出生为止所有的记忆呱呱坠地,那么,现在的你也无法分辨的,不是吗?」
京极堂说完后,沉默了一会儿。
铃--,风铃声响起。
射进回廊的西照阳光终于变弱了,窗外已隐约模糊了起来。
原来睡在那里的猫不知何时已不见了。
我突然觉得自己仿佛是被抛在海上的婴儿,产生了恐怖的感觉。不,与其说恐怖,不如说是寂寞和空虚。简直就像泥船溶化在海里似的。
「那种事,不,该不会有那种蠢事吧。我就是我。」
「要怎么说你才懂?你应该无法判断的。有关你的记忆、你的现在,可能全都是最近由你的脑子随便创造出来的。简直就像第一天快要开幕的时候,剧作家飞快写好的剧本那样,什么时候写好,你这个观众根本就无法辨识。」
「那么、那么的空虚无常,我--」
房间突然暗了下来。
「自己绝对无法辨识假想现实和现实的区别,关口君。不,连你是不是关口君都无法保证。环绕着你的所有的世界仿佛幽灵似的,假冒的可能性和真实的可能性完全一样。」
「那么一来,我不就像幽灵了吗?」
我感到自己遭受被全世界遗弃似的、一种压倒性的不安感所席卷。我甚至觉得忧郁症带来的孤独感反而还能拯救。眼前坐着的是不是朋友,简直都快分不清了。
这情况到底持续了几分钟?眼前的男人突然高声笑起来时,我才恢复意识。
「哈哈哈,你呀!放心啦,真没想到这么有效,原谅我吧!」
即使如此,我还是维持了短暂的恍惚,为了确认眼前的人是京极堂,费了极大的劲儿。
「你、你,关口,好了啦,你的确是关口翼本人啦,我可以保证。」
京极堂棒腹笑着,我逐渐了解了状况,同时非常地愤怒:
「到底怎么回事,难道你在我身上施了法术吗?」
「我哪会施什么法术,我又不是忍者。只不过你一副很想知道我的买卖似的,所以小小地做了个测试,没想到竟然这么有效。」
朋友完全识破我内心的想法,我简直就像在释迦手掌心那个逞强的孙悟空般被戏弄了。
「那么,刚才所说的话都是为了套我而捏造的吗?」
[不,不是的,全都是真的。真实得过份的真实!」
京极堂从怀里伸出手来搔搔下巴,这是当他觉得困惑时经常有的动作。
「给我说清楚,我简直像被狐狸蛊惑了似的。」
「你们家是信仰日莲宗的吧?」
「又怎么了,难道又要施法术了吗?」
「不是法术。总而言之,你呀,其实是会使邪恶者屈服的人,可是竟然一点儿信仰心都没有。」
「妙法莲华经确实摆在我家佛坛上的唷。」
「可是,一个月打扫不到一次吧。怎么说,你都不是信仰宗教的人,也不是科学的信仰者。」
「说得也是!」
「对你这种人,说刚才那种真话是最有效的了。」
「是吗?你确实是相信驱魔的人所信仰的宗派,难道改变做法了吗?」
我好不容易想起这件事,慢慢地理解他想说的事情了。不过感觉好像还有什么圈套似的,仍无法安心,我可不想再尝刚才那滋味了。
「嘿,别装出那副可怕的表情。就像你说的,我在为人除去附身的鬼灵时,必须知道对方所处的环境和那人的性质什么的。理论就像刚才所说的,至于方法,就是用刚才套住你的那种。对你用的是你最容易了解的语言,这些语言,住住化作经文、祷词或科学用语。换句话说,暂时将脑与心的关系取消,然后再正常地连接起来就能恢复了。」
「为什么有科学用语?」
「信仰科学的人所想的也是科学性的,说到心和脑的关系,这就像信仰着科学一样。只不过将科学当作宗教的替代品而已,这对本人的心灵而言,是比拥有宗旨还麻烦的事呢。因为对怪异的说明,没有比这更不合适的。脑会完全失去信心。」
「我也没信心了,我的脑也在瞬间不信任我的心了。你真过份。」
「不过,可以增广你的见识。感谢我吧!」
「喔?这么一来,我就不会被脑骗了吗?」
「不,没那回事。只要你活着,就会继续受脑欺骗,只不过偶尔会有怀疑的余裕而已。」
「那不是根本没有治疗吗?」
「你从头到尾都很正常呀。」
京极堂说完后又大笑起来。
然后,突然恢复正经地又再说道:
「提到你的曾祖父。」
「知道了,不再上你的当了。」
「嘿,不是那回事。总之,你从没见过曾祖父吧?」
「没有。不过,也不是我的脑捏造出来的,因为我有物理上的证据。」
我的表情现出一副不愿意再上当的样子。
「可没这种抢在人前下结论的事唷!没有人怀疑你的曾祖父确实存在过。那个曾祖父的名字叫什么来着?」
「你可真穷追不舍,名字叫半次郎吧。不知道是哪一个渔港的渔主,相当有声望的样子。所以,祖父在信仰方面花费不少,最后终于倾家荡产。托这个福,我的父亲大人,你也知道的,是个穷老师!」
「就是这个!」
京极堂的手啪地敲了矮桌一角。
「就是这个的什么?」
「你怎么会连这些都知道?那不是你生存的时代喔,说起来,不是你能得到的资讯吧。」
「无聊!所以啊,你,这是从我出生以前就存在的人那里知道的呀。家乡的庙寺里还留着家族死亡纪录呢。户籍什么的说不定在以前的战争中烧毁了,但我家里确实应该至少还留着一张相片。」
「所以呀。」
京极堂这会儿又啪地敲了自己的膝盖:
「你之所以能够知道体验以外的事,是托这个世上有语言、留下纪录的福,将这些当作资讯摄取了下来。」
「说的也是。」
「就是这个呀。由于有你这个活着的证人,所以必须承认你的曾祖父存在。但是,德川家康(译注:一五四二--一六一六年,德川慕府第一代将军,终结了战国时代,为日本带来长达约两百六十年和平统一天下的人物)怎么办,可以相信他的存在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