委托人--凉子,可以想象她对于警察的介入并不高兴。但事情演变至此,即使放着不管,木场也会插足进来。既然这样,我和他一块儿办,事情应该会稍微好一些。只要比木场早一步解决事件就行了。我不想使她因充满先入为主的调查而尝到不愉快的经验。
木场提议先听取久远寺家原本的佣人时藏、富子夫妇,对事情的解说。不用说,我正准备今天去拜访他们,所以答应了。
木场早已掌握了时藏夫妇的住处。这一对夫妻的孩子,在战争时死去,目前好像寄居在板桥经营干货店的远亲家里。我们留下正慢慢地开始读日记的主人,离开了京极堂。
这是第一次前住板桥。
板桥是旧中仙道的驿站镇(译注:以前曾是驿站),街道两旁有宛如繁华街的建筑物。一脚踩进岔路,那里是被土围墙和木板墙隔开的迷宫。战后,以复兴为名,所做的分区规划,将整条街直线地切成小块时,这条街仍然活泼地保持着曲线。这是沿着地形的形状自然产生完成的吧。走在这里的同时,给我一种在母体胎内绕着走似的安心感,以及看不见未来的不安的感觉。
「俺的家因为在小石川,这一带很熟哩。」
木场说道,眯起眼睛。然后笑着说,板桥地名的由来,是因为在石神井川上架起木板桥而取名,地名什么的其实很随便的。
那家店叫梅屋商店,大大地写着「干货」,挂着黑熏的招牌,是战祸烧毁后留下来的吧。
店面前,并排着各式各样腌制后晒干的鱼贝和干菜等,微黄的价格牌下垂着。建筑物、招牌和商品都是同样的色调,阴阴暗暗的。店头充满着干货独特的令人窒息的奥气。我沉默着,而木场好像很不喜欢,他在看来像在物色商品似的四处环顾后,说道:
「想喝一杯呢!」
我不知该如何回答。
「请进。」
眼睛并没有看着我们,守着店的妇人义务性地发出酬酢的声音。妇人年约四十岁,是个子娇小丰满的女性。她也穿着灰暗颜色的毛衣、肮脏的围裙。这位女性大概就是时藏夫妇的远亲吧。
木场以熟练的动作走近妇人,小声地说了些什么后,从口袋掏出记事本,是证明警官的记事本。
妇人张着不能再撑大的小眼睛,很慌张地跑进家里,然后再回来引领我们进到屋里。
面对着店面的所谓饭厅,是简单地只放了矮脚食桌和食器柜的地方,三个露出衬里的座垫摆在榻榻米上。
连坐下的时间都没有,纸门就拉开了。妇人的脸露了出来,从她身后,泽田时藏将她推开似地走向前来,现身了。
时藏有如鹤似的枯瘦,有着全白的蓬发和很深的眼窝。
「警官有啥事儿?我和你们没什么好说的,回去!」
嘶哑却很有精神的声音,时藏老人安静地恐吓着。
从黑眼珠打的眼瞳中,能够感到经过岁月所培养出来的坚强的意志力。反过来说,这种眼瞳,有一种在事关和老人正常沟通这件事上,会令人先抱着一种断念想法的相当大的魄力。
「老先生,你的招呼可真激烈呀。不过,你和那个有情份的头家不是已经毫无关系了吗?你对待我们和蔼一些,也不会遭受处罚的呀。」
「对散播我大恩人谣言的人,没有可以说的,回去!」
「喂喂,别把俺和那些游手好闲的家伙混为一谈了。虽然看起来如此,我可是领国家薪水的公务员呢!」
时藏的表情更阴森了。眼瞳中的黑暗颜色愈来愈浓。
「国家到底为我们做了什么事儿?如果说国家为我做了什事事,那就只有杀死我儿子这件事了!」
「……时藏先生。」
木场用眼睛传来暗号,我悄悄地开了口:
「今天来问你的不是那件婴儿的事件。实际上,我们在找寻行踪不明的久远寺的年轻头家。你能不能跟我们稍微谈谈?」
「如果是这件事……如果是这件事,我无可奉告,什么都不知道!」
有瞬间的踌躇,但结果,老人更加地把心关闭了起来。
「没这回事吧!这是对你有大恩的久远寺家的一件大事呢!你多协助我们一些也无妨吧。」
「老爷……夫人,要你们找的吗?」
老人很明显地开始狼狈了。刺激他的忠义心,毕竟有效果。
「说起来是大小姐……凉子小姐委托的。我不是警察,是受凉子小姐的委托。当然,如果能很稳当地了结的话,我会考虑避开警察介入。无论如何请告诉……」
「是凉子小姐!」
老人提高声音阻断了我的话。看得出黑色的眼瞳瞬间有着情感的动摇。与其说他的感觉是吃惊,不如说惊恐。
「那么,就更没有说的必要了!好了吧,回去,别再来了,回去!」
老人站起来直盯着我的脸,住后倒退,反手打开纸门一面发出呻吟声,消失在下一个房间。打开了的纸门的阴影处,刚才那名妇人端着放着茶杯和茶壶的盆子,发呆地站着。
我和木场都无话可说。打破不和悦场合的沉默的是妇人:
「对、对不起,老先生非常怪癖,真的很抱歉。请原谅他,请不要抓他。」
妇人--梅本常子,将头垂得不能再低地恳求着。木场说道并不是来抓他的放心吧,用这话绊住她。但为了让她坐下花了不少时问。
据常子说,泽田时藏、富子夫妇是去年春天三月初来的,是失踪事件发生的二个月以后。常子死去的伴侣,是富子母亲的表兄弟。事实上,由于和他们交住并不深,所以常子也感到非常地困惑。
「嗯,反正我是一个人,我也觉得他们很可怜。可是,呵,别说老太太了,老先生根本从来没见过呢,我就想,该怎么办?」
「后来怎么决定收留他们的?」
「那个呀,老先生我倒不清楚,但老太太一副很害怕的模样,说是再也不能待在大房子里了……我就问,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能不能告诉我?于是呢……」
「于是怎么啦?」
「哈,说目前生活费,是从大房子里带出来的一大笔钱……」
「一大笔钱?大概多少?」
「呵……」
常子介意着后面房间的动静,一直不肯开口。过了一会儿,用很奇妙的表情伸出脖子,用右手示意过来,将我们引了过去。
「那个呀,有一百万圆哪!一百万,是我们这种穷人求也求不到的宝物呢。」
她说道,然后把手掩住嘴巴,显得很慌张。
「啊啦,这算不算犯罪?我收下了呢。如果归还的话,是不是就可以原谅?啊啦,怎么办!」
「呀,镇定些。我们不会对老板娘怎样的。可是,那么一大笔钱,后来怎么样了?」
木场以哄孩子的表情劝她,知道这个妇人有着对权力无条件屈服的强迫性神经症的性质。
「修理这个店只花了一点儿,剩下的全让老先生保管。」
「我认为那是用来堵嘴的钱!」
「老爷,那笔钱财的来源八成是藤牧氏带过去的钱。」
虽非本意,但必须承认,世间不可能有那种给辞职的佣人那么一笔巨款的主人。
「喔,用来做堵嘴的钱?所以钱才会还没用就花光了!那就不止是用来修理医院了,其他应该还有拿钱的家伙!」
我的确不认为现在久远寺医院的建筑物,是花了五百万圆修理的。
但如果像木场所说,给时藏夫妇的大笔钱是堵嘴钱,那就表示久远寺那一方,有必须堵住他们嘴的理由。
「不过,老板娘,老太太怎么了?」
「啊,老婆婆说要去附近一下,刚刚才出去。老先生虽然那个样子,但老太太倒是个好人呢……」
我们以等待泽田富子为理由,想再多听一些这个胆小妇人谈话。当然,在下一个房间或后面,有那个不高兴我们造访的时藏老人,我们虽处在不知何时他会怒气冲冲地跑出来的战战兢兢的状态,但由于我们是警察,常子表示了接近完全服从的同意。
据常子说,泽田时藏从父亲那一代开始,就到久远寺家服务。时藏猛一看,虽是高龄,但实际上好像才接近六十岁。尽管如此,如果从父亲那一代就开始,少说也是大正或明治……说不定久远寺仍在赞岐时,就已在服务了。我提了这件事以后,常子就说道,嗯这个呀,简直就像三姑六婆闲聊似的一副很熟稳的口吻,开始说:
「我家老爷的父亲的母亲,不知为什么觉得人生无常,于是,成为遍路(译注:巡拜日本真言宗始祖空海所修行的四国八十八个灵场的人),巡拜了四国的八十八个灵场。但是,在途中倒了下来。救了她的是久远寺的祖先,好像那时那个人是个怀孕的女子,以就是说老爷的父亲已经在肚子里啰。但安全地接生了后养育,然后,就一直关照到现在,老太婆是这么说的。」
「原来如此。那真是不折不扣的大恩人呢!」
木场说道:
「话说回来,刚才一提到大小姐老先生就变了脸色似的,你有没有听说些什么?」
「大宅子的事几乎没听说过呢……对了,很久以前,老太太来这里曾说过什么的。」
「老太太常来吗?」
「不,可能因为寂寞吧,隔个两三年就会信步走过来。那个呀,对了,因为是我家宿六还很健康的时候,所以是战争以前,或者是战争刚开始不久。我家那口子是在空袭的时候死掉的。」
「说了些什么?」
「什么都说,说大宅子的姑娘怀着来历不明男人的孩子,为了要不要生,事情可闹大了。」
「是藤牧的孩子!」
正如京极堂所推测。如果久远寺梗子和藤野牧朗私通有了孩子,正是那个时期。
「所以,孩子生下来了吗,还是没生?」
「说是只好生了,也不知现在怎么了?听说才十五、六岁的姑娘,而且父母也很伤脑筋呢。她跟死了的宿六说的。不过,从那以后,战争就愈来愈激烈,宿六烧死了。老太太再来造访是战争结束后的第二年。那时,为了生存必须很拼命,就把那档子事给忘了。所以在那以后的事我就不清楚了。」
说到这里,常子突然看着店面,然后突然不说话了。背对着店面坐着的我们,不由得回过头去。店的前面,站着一个小老太婆,是泽田富子。
「常子太太,你在说什么?被老先生听到了,可吃不完兜着走唷!」
老太婆单手拿着四方形布巾包裹,像是要尽量拉长矮小的身躯似的,像不动仁王般站得极为坚挺。
「唷,老太太,好久不见了!」
「刑警到现在还有什么贵事?我所知道的事在那时全都说了。常子太太,老先生怎么了?」
富子小声地说道,走上了饭厅。常子很快地叙述了事情的脉络后,老太婆避开我们的视线似地说道:
「哼,那我就没什么好说的了。还不快走,老先生不知会做出什么事,要你们快走是为你们好。常子太太,你不需要理会他们。」
简直让人无法接近。
「老太太,等一等。先别说俺,但这个男人可是久远寺的大小姐委托来的唷。你们这样的话,小姐的面子可挂不住喽。」
老太婆因木场的话,心似乎些微地动摇了。老太婆望着我:
「小姐……是梗子小姐吗?」
「是凉子小姐。」
「凉子小姐?……想知道什么呢?」
对于如此干脆地被允许问话,我反而因不知该问什么而感到困惑了。首先,问了发生事件当天的事,她的回答和周围的人没有两样。接下来,问她把房间的门敲坏时,是否窥探了里面?
「没有看唷,绝对没有看唷。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
老太婆超出必要的很坚决地否定了。常子在旁插嘴:
「可是,老太太,你到我家时,念念有词地说好可怕、好可怕,那是指什么事呀?」
「别多管闲事!我忘了那回事了。说太多,等一会儿会被老先生骂。我可以走了吧!」
富子的眼瞳颜色变得和丈夫一样,也一样地想进到里面的房间。
「啊,请等一下,请再告诉我一件事就好。」
我想起有一件无论如何要问的事,那是一个不知到底和事件有无关系的问题。
「记不记得青蛙脸的婴儿……?」
富子的手就那样地放在纸门上,一股脑儿地坐了下来。
「你,怎么会知道这种事?……」
「老太太,你知道什么吗?」
富子仿如绷得太紧的线断了似的,失去了力气。用快哭出来的表情看着我们,但我看不出那是一张快哭出来的脸,还是恐怖的表情?这个表情,使老太婆的脸更增加了岁月。
老太婆保持着那个表情,以干哑的声音说道:
「是听老先生说的。久远寺家原来在赞岐的乡下做大夫家业,非常兴盛。所谓大夫,可不是吉原的大夫(译注:江户时代游廓里的妓女,一六一七年散布在东京市内)唷,是做祈祷的、像会施法术的法师那样。会施法术的家族,各自都有自家的神像,犬神啦圣天啦形形色色,久远寺流派好像是什么童子神的。」
是欧休伯附身。
「有一个时期,在村子尽头,有个旅人六部住了下来。这个六部带着秘传卷轴,以他的神通力也治愈过病,受到极大的好评。但久远寺的大夫觉得不满。然后好像让童子神飞出去诅咒杀了六部。但六部的神通力很强,诅咒全都回返了,为村子带来了灾厄!」
「诅咒回返?那是什么?」
「我听京极堂说过,是阴阳师(译注:在民间施行加持祈祷者)之类的人所施行的法术。被诅咒的人,将诅咒反归还给下咒者的法术。」
老太婆无言地点了点头。
「于是,束手无策的久远寺大夫想了一计,说是要向六部道歉把他骗到家里来,让他喝了毕其(音译)的毒杀死了他,毕其就是蟾蜍。」
「青蛙……?」
「久远寺除了施咒以外,好像也擅长做各种药或什么的。六部很痛苦地死了。然后诅咒久远寺家。既然下了青蛙的毒,那么就以青蛙的毒报复!扬言要作祟到最后一代呢。他的死骸好像一直都没腐烂。」
「简直就像传说。」
「是传说呀!只不过从老先生那儿听到时,觉得很恐怖呢。久远寺将六部的秘传夺走,托福,竟大大地发达!但六部的诅咒力量很大,久远寺家产下的男婴好像都是青蛙脸,所以久远寺一族全是女人。村人没人愿意娶久远寺的女儿。」
「这种,什么嘛……老太太,这到底是什么时候的传说?」
「嗯,是久远寺家被诸侯聘用以前,所以相当早以前吧。不过这件事是真的呢。我也见过,在三十年前……」
「三十年前?」
「富子住嘴!太无聊了。」
不知何时,纸门拉开了,时藏老人站着。
「刑警先生,还有这个人,够了吧!我们什么都不知道,能说的就像现在这种老爷爷老太婆的传说了,充其量是童话而已。拜托请回去吧!」
时藏的话里带着完全拒绝再提问题的严厉。富子和常子也都不再说话了。
我和木场不得已只好离开梅屋商店。老夫妇退避到后面去了。关于这一点,常子不停地低头一直为失礼道歉,实在已经是无法再谈的状态了。
真是不愉快的印象。
木场停下脚来看着我,带着讽刺地说道:
「嘿,作家兼侦探阁下!对我这个特攻刑警来说,这可是非常有劲儿的唷!现在的时藏夫妇的态度是异常的。凭这些我所得到仅有的证言,甭谈解除对久远寺医院的怀疑了,简直更深了。所以,我倒想听听久远寺家拥护派,关口队长的意见。」
我没有回答。因为泽田富子所说的话紧紧地残留在脑子里似的。三十年前,那个老太婆说在三十年前看到过青蛙脸的婴儿。三十年前,是凉子和梗子出生以前,在那样的过住,到底发生过什么事呢?榎木津所幻觉的是那么久远以前的记忆吗?
「哼,想得发呆了!关口,既然到这里来了,我有想顺道去的地方,你当然也一起来吧!」
「和事件有关的地方,我当然去。你到底要带我去哪里?」
「第一个来控诉婴儿不见了的泥水匠的家,是从这里可以走得到的距离。」
木场说完,很迅速地开步走了。
道路仍然弯弯曲曲。前面的路完全看不清,我们不知怎么走出了坡路。
木场停住脚,为我说明:
「这里呀,在上宿的尽头,以前因揪树(发音为enoki)和梧桐(发音为tsuki)并排,于是取名和树相同的发音ennotsuki,也就是缘已尽了的意思。这个坡路取名为岩之坂,是不算俏皮的和押韵的称呼『厌恶缘尽的坡路』。啊,不过,倒是比前住京极堂途中那个叫『墓之町的晕眩坂』的称谓来得好。」
「墓之町的晕眩坂?那个坡路有这个名称?」
「什么?你不知道哇。嘿,那两旁都是坟墓吧,所以叫墓之田町。然后只要穿过坡道的正中间,不知为什么站着时,头会发晕,所以叫晕眩坂。」
那个油土围墙里是墓场呀。
「从前好像有个叫什么的寺庙,不知什么时候变成废寺。现在好像只有一个什么宗派的和尚在管理。那个坡路仿效从前京都一个叫什么戾坂的,装模作样似的名称,但现在没人这么叫。」
「京都?一条戾桥吗?」
「对、对,就是这个名字。」
提起京都倔川一条戾桥,指的就是渡边纲(译注:九三五--一〇二五年,平安中期的武士)将女鬼的手腕切断的那座有名的桥。还有,传说阴阳师按倍晴明在那座桥下养了十二支式鬼(译注:听从阴阳师的命令,能自在变化、会施行不可思议法术的精灵)。桥的附近的确有祭祀晴明的神社。
「原来如此……!京极堂当神主的神社,原来是附属于晴明神社的子神社。」
我不由得脱口而出。那时候借的灯笼,是属于神社的东西。
除魔的五芒星也称作晴明桔梗。星印是安倍晴明的家徽。木场以惊讶的表情眺望着吃惊的我。
「什么?你和那家伙认识这么久,竟然什么都不知道。那里的确是叫五藏晴明社什么的唷。啊,走吧。」
走下缘尽坂尽头,那附近就是所谓的贫民窟。伴随坂桥宿泊处的废止,听说无处可去居无定所的流浪汉,以及走游艺人、搬运工人等,开始在那一带住了下来。现在好像以工匠和卖货的人为首,捡垃圾的乞丐之流的也住了下来。
粗糙简单的长形工人屋和小客栈相连。黑色的阴沟木板和潮湿的空气,令人感到忧郁。可是和环境迥异的,这里的居民们很开朗。不断地听到孩子喧闹的声音和女人们爽朗地话家常的声音。
「俺呀,喜欢这里的人。虽然穷,不能去澡堂洗澡,但他们觉得那又怎样?我就喜欢这样!盘腿坐在穷人上面、还装得若无其事似的那种家伙,我打从心里讨厌。嘿,一直到最近以前,日本全国不都如此吗?」
木场说到,使劲地挺了挺胸。
是的,战后的日本,全国都是贫民窟。然后,各处都是毫无缘由的充满了明朗和生命力,就像这里!
复员以后,我却无法理解那种明朗。日本输了战争,大家为什么不更悲伤呢?曾坚信的东西难道错了吗?煽动国民而喊出勇于做火块啦玉碎啦、始终固执地坚持战争正当性的政府,简直就像反掌似的竟标榜民主主义。另一方面,现在,国民的贫穷却正相反地很鲜活地印在我的眼中。
如果告白的话,老实说,我是个彻头彻尾的反战论者。但由于我在反社会以前,是非社会性者,所以未被识破是反战论者。而且,虽非出于本意,也参加了战争。换句话说,是懦弱者。我为那样的自己而羞耻。但至少据我所知,看得出有很多日本人,从内心相信战争的正当性。当然,没有人真的喜欢死和战争吧。可是,出自内心认为,整个国家体制错了的,究竟有几人呢?
总之,以那种不可解的生命力为基础,国家完成了和谈。国民的生活也如破竹之势般的向上发展,于是和富裕相对换的,那种生命力却日渐薄弱了。
然而,这里还留着。如果这个生命力才是发展的原动力,这里也总有一天会和其他的街一样,变得很整洁吧。
大概会如此。
「这家伙的名字叫原泽五一,职业是泥水匠,今年三十五岁。老婆叫小春,大约三十岁。说起来,算是美女。原泽是相亲结婚,只半年就当兵去了,被送到缅甸去,经历了印巴尔(译注:Imphal,在印度的东方的都市,日军败退之地)作战。那里像是被打得很严重呢,他的脚受伤了,手指头也断了,好不容易回到家来。整个家都被毁了。连家都没有了。不过啊,老婆活着,是留着眼泪欢喜的再会哩。纯情的家伙非常激动,拖着有障碍的身体,拼命地工作。然后,总算能够过活了,孩子也有了。好像很高兴哩……可是那个孩子被……」
木场简直就像在说自己的事情似的,很有要领地说着。有关那个男人的半生,我由于想不出能配合的台词,所以无法附和沉默地听着。结果,在我来不及插嘴之前,我们抵达了目的地。
是一栋叫「羽生」的长形屋(译注:几家住在同一栋屋子里,一人一户毗邻而居),不知是从地名、还是人名取的名称。
「打扰了!」
木场大声地说道,打开了门。
男人反射式地回头,充血的眼睛显得惊恐。一捆纸从男人的手中掉了下来,散落在地,是纸钞。男人--原泽伍一,很慌张地将那些纸钞耙集了起来。
「怎么啦,真阔气呀,喂!」
房间里,可能是榻榻米腐烂或者发霉的关系吧,充溢着腐奥味。只有一张万年床和替代桌子的木箱,木箱上放着几本杂志,在最上面的杂志很眼熟,那是……
《猎奇实话》!
「原来如此……密告的原来是你呀!事到如今干嘛做出这种傻事!你不是撤销控诉了吗?」
木场边威吓着他,边踏进玄关前的泥土地上。原泽以仿如感受到危险的小动物似的架式,瞪着我们。
「什、什么,要逮捕就逮捕看看呀。不、不怕的唷!告诉人家我知道的事情,拿了钱有什么不对?」
脸上丛生着浓浓的胡子和略微稀疏的头发,看不出年龄。那眼神已超过胆怯,甚至已呈现凶暴了。
「混蛋!你还在恨久远寺吧?」
「啊,当然!好不容易天赐的孩子,被夺走了,难道能够喔,是这样的吗?就把这回事儿忘掉吗?」
「既然如此,那你为什么要撤销告诉?为什么现在要偷偷摸摸……喔,难道你掌握到什么了吗?」
「是又怎样!没、没有必要跟什么也帮不上忙的警察说吧!」
原泽胡乱地猛抓起木箱上的杂志,当然无法抓住,几乎全部掉到榻榻米上了。大约有四、五本吧。全都是不同种类粗劣的不入流杂志,这些杂志全记载着久远寺医院的丑闻。我再度感到脑袋发热。可是很不可思议的,竟没感到愤怒,只是心境非常复杂。
「冷静!原泽。俺呀,正存重新调查那个事件,开始重新搜查婴儿失踪事件唷!」
原泽不动了。
「什么……?现在你说什么?」
「俺现在又在调查久远寺了呢。这家伙……嘿,从另一种形式看,他是久远寺的被害者。」
木场如此介绍了我。没表示同意与否,径自垂下头来。原泽可能以为我也是孩子被夺走的其中一人,以怜悯的眼光望着我。
木场先让我进去后,反手关了门。原泽沉默地站着,不过,野兽的凶暴从那浑浊的眼睛逐渐消失了。代之而起的是,开始散发出来自全身、像沉痛的倦怠感似的东西。
我先问他知不知道孩子为什么被夺的原因。原泽虽然莽撞,但相当柔顺地回答了这个问题:
「我老婆的身体并不硬朗,如你们所见的我们生活穷困,所以她更衰弱了。而且在这栋屋子里,无法好好地生产,所以我昼夜工作存了钱。我的父亲和兄弟都死在战争中,因此很想有个孩子。因为老婆很担心费用,所以现存够了能住院的钱,住进了那家医院……起初不知道是那样的医院……总之,钱先全额付清了才准入院。然后又为了能够搬家,我继续干活儿,没有选择活儿的余地,进到矿坑那样的地方一心一意地干着活儿!所以即使生产了也联络不到,俺什么都不知道地干着活儿!」
「生产的时候,你不在医院吗?」
「啊,俺想,进了医院就放心了,而且干得很辛苦才让她入院的。联络到俺的时候已经是生产以后了。听到通知,俺飞奔着到那里去!」
「对了。来控诉婴儿失踪的一群人,都是生产前人在别的地方,只有孕妇在医院!」
木场作了补充。
「到达医院后,觉得医院样子很怪,格外的生疏、很沉闷。医生出面说不管怎样好像就是死产。俺既吃惊又难过,直到最近听说都很顺利的呀。总之,我想必须安慰老婆,正要进病房,竟然说她复原得不好,不准会客!和老婆见了面说了话是三天以后的事。老婆那家伙恍恍惚惚似的,样子很奇怪,但知道了一星期后就能出院时,她说出更怪异的话来了。老婆说她确实听到婴儿的啼哭声,不是死产。过一会儿又说,想起来了,她听到有人说是男孩子哟!我觉得奇怪,就去问医生。」
「然后,医生怎么说?」
「医生说,因为受到太大的刺激,所以产生了幻觉、幻听吧。老婆的模样的确不一样,变得有点儿奇怪。不过,我怎么都无法理解,所以就要求让我看尸体或什么的也好,我紧咬着不放说是要举行葬礼,结果对方答道那样的东西还需要打招呼呢!」
原泽以下巴示意场所……在房间一角,放着一个小的白色骨罐。我不小心想起京极堂的干果。
「里面放了几颗也不知道是骨头还是石头的东西。领了那玩意儿,被说那是你的孩子,我怎么都无法理解。他们擅自火葬什么的,放进了罐子里,虽然很感激,可是盖子一打开,那东西不就是垃圾吗?!」
原泽不由得哭了起来。
我也受不了了。
「后来你为什么撤销告诉呢?」
「是老婆的建议啦。她说算了吧,忘掉吧,重新开始!」
原泽颤抖着。
「不过……事实上,那家伙、那家伙把自己的孩子卖了钱!」
「什么?」
「俺到警察局去提出撤销控诉的第二天,那家伙不见了。重新开始,其实指的是她一个人重新开始的意思。这是后来才知道的,俺不在家时久远寺派来的人好像来了几次,到这种长屋来。说的话听得很清楚,那家伙收了钱、达成协议,把俺的孩子买了一百万圆!」
原泽扭曲着胡须脸,眼泪簌簌掉了下来。
「也是一百万圆呀……嘿,的确是让人心动的金额……」
「住嘴!再怎么穷困窘迫能换孩子吗?俺、俺的孩子唷!」
我不由得背过脸去。
如果久远寺医院作为和解的费用各付了一百万圆,等于付掉了三百万圆。堵住时藏夫妇嘴的费用也是一百万圆。如此的话,再多的钱也不够。藤牧带的钱一天就用罄了吧。
「喔,原来后来的其他人,也在同一时期撤销告诉的呀!那些家伙可撒了一大笔。其他人不用说,你还被老婆背叛,她拿着那笔钱逃掉了。」
木场悄悄地说道:
「哪,原泽忘了那个女人吧!孩子的仇俺替你报,所以别再做那种提供不入流杂志奇怪谣言的事了。把你知道的事都告诉俺,虽然不能提供奖金,但一定揭发事实,天网恢恢疏而不漏,信赖我!」
原泽眺望着骨罐一会儿,用袖子擦试了眼泪后,似乎下定了决心似的,望着木场。
「老婆跑了,我又听说警察停止搜查了以后,暂时无法干活就那么躺着!我也曾想过死在缅甸反而好,真得倒不如死掉得好!」
原泽改变了措词,可能是表现对木场的恭顺之意吧。
「可是……过一阵子又觉得很生气,我想向那个医生报复!一想到这个就坐立不安。将存款放进资金里,每天到不同的地方打听,学刑事警察的行为。呀,这么做我也知道无济于事,只是求慰藉而已。不过,偶然的在池袋的酒店里遇到了那个护士。」
「护士?」
「老婆生产时在现场的叫澄江的女子。」
「澄江?户田澄江吗?」
「是的。曾一度回乡下……富山,然后又回来了。」
木场的表情僵硬了。她就是那个行踪不明的护士吧。
「俺很巧妙地接近了澄江呢。澄江老喝酒喝得摇摇晃晃的,是个掌握不住她真面目的女人!不过,见了几次后,交情愈来愈好,告诉了我很多事。根据澄江所说,俺的孩子真的……」
「生出来了吗?不是死产?」
针对木场的问题,原泽无力地点了点头。
「澄江好像替刚出生的婴儿洗了澡。可是,剩下来的第二天,孩子不见了。如果相信澄江的话,好像是久远寺的女儿夺走,然后……杀、杀死了……杀死了!」
这是致命的证言。我的脉搏跳动得更厉害了。《猎奇实话》的标题在我的脑里四处乱室。
--食婴儿的鬼子母神。
--夺取别人的孩子、榨取鲜血脂肪。
--抢夺别人的孩子。
原泽的脸变苍白了,凝视着虚空。
「在额头的正中央长着一个很大的黑痣,是个很有精神的男孩子……对,澄江说的……或者,刑事老爷,你相信俺的孩子是死产吗?」
「当场见到失踪婴儿诞生的四名护士,每个人都离开东京消失了。托你们撤销控诉的福,无法做追踪调查……」
「据澄江说,同事们都领了钱,被遣回故乡了。澄江也拿了二十万圆,而且连工作都是医院介绍的,但是乡下的生活过不来,所以又回来了。」
护士如果一个人给二十万圆准备金,四个人就需八十万圆,这么一来,藤牧的钱就几乎都用完了。
「不过,那个女人回到东京,是有其他理由的呢。」
原泽稍微低着头自嘲似的浮现笑容说道。
「什么事?」
「药唷,药!那家伙在吃药呢。老是像做梦似的飘飘然……」
「药?海洛因吗?」
「俺也这么想,但好像又不是。刑事老爷,在军队时代也有经验吧,吃了海洛因精神会很好,但那家伙的不一样。」
「中毒吗?不过,那种药从哪儿来呀?」
「哼,当然是久远寺啦!那家伙可能是敲诈吧,俺这么觉得,但不是钱,而是以药作目标。」
「是多啾乐!」
我不由得说出口,但很快就后悔了。说出来,对久远寺家人而言,是不利的发言。
「那不是开在庭院里,你说的朝颜吗?」
很糟糕的,木场竟然记得。
「啊……麻药里海洛因之类的也算是兴奋剂,神经会兴奋,也就是说亢奋。但是多啾乐什么的却反而会镇静的唷……。原泽先生,你太太产后的样子和那个叫户田的人的样子,是不是哪里很像?」
我为什么这么多管闲事。
「这么说的话……像呀!……那么,那家医院也给我老婆用了那种药?」
「多啾乐的生物碱,可用来做安眠药和镇痛药。视下药的量和方法会产生妄想状态……也就是说,既会使妄想和现实混淆,意识又会变得混浊,所以……」
「令人产生混乱,将生产本身模拟为妄想?」
木场说出结论。
我对自己说出的话感到惊恐。
木场仿佛下了决心似地问道:
「喂,原泽,你知道户田澄江住的地方吗?」
她的确是决定性的证人。
「死掉了!」
原泽低声说道。
「死了?」
「今年春天,我去找她,房间全变空了。根据房东说正想去拿她积欠的房租钱、进到房间后发现尸体已经冷了。虽然联络了乡下,但没有人愿意接受,没办法,房东才将她当作无主的好兄弟处理。我想,的确应该是埋在中野那一带的大墓场的。」
我和木场的眼睛互视。说起中野的墓场,那不正是『墓之町』吗?我们通过握着事件之钥的证人睡着的旁边来到这里,不,至于我,已经是好几次了。
「死因是什么?自杀吗?他杀吗?」
「我不知道。房东说吓了一条,叫来医生以后,宣布是横死!警察来了,当时好像断定是衰弱之死啦营养失调啦,似乎没有好好地吃东西。」
「自然死呀……」
是这样吗?
不,如果她真的以不知何种形式摄取多啾乐的生物碱的话……
如果下这个处方的人,在处理的分寸上深得要领的话……
多啾乐作为杀人的道具,也是相当有效的。但关于这一点,我保持沉默,我胆怯于思考以后的事。
「药吃得太多也是原因……那个……朝颜吗?好像有足以致死的量吧?超过限度的话可能会要了命吧?」
木场宛如看穿我的内在似地说道,我仍然没有回答。
木场抱起胳膊,凝视着原泽的脸。原泽的视线漂浮在虚空,迟缓了似的很慵懒地别过脸。
「喂,原泽,现在这些谈话,叫你在法庭作证做得到吧?」
原泽痉挛似地颤动,视线重新转向木场。
「你可以跟来历不明的出版公司谈,我不会禁止你说。为了你的孩子,怎么样?」
「那,什、什么意思?」
木场的细眼睛眯得更细了。一副吓唬人的样子,这是亢奋时他惯有的表情。
「如果你有这个意思,俺明天就去拿搜查令闯入久远寺。什么嘛!那些家伙们只要再深入追究,一定会暴露弱点!我一定会抓住尾巴,为你报仇!」
「可是,刑、刑事……这个嘛……」
「不用担心,户田澄江的死不会白死,由你来桃拨的话,一定拿得到搜查令,最近,取缔麻醉毒品也很严厉呢!」
原泽以混浊的眼睛比较着我和木场的脸后,开口了,声音颤抖。
「刑事先生……仇……仇到底是什么?会判那些家伙死刑吗?那个医生和那个神经病女儿,会判他们死刑吗?」
眼泪将混浊的眼睛弄得更阴暗了,脸格外地扭曲了。
说眼泪很美是非常理论性的形容法。哭泣着的人,大家都一样难看,看起来很矮小卑微。那副模样很凄惨、绝不美丽。现在,眼前的男子,为了消失的孩子难看地哭着,然后这个男子所想到的仇敌久远寺梗子,也在我的眼前,为了消失的丈夫哭泣着。
这个男子的眼泪,大概会因为木场的救助而被擦干吧。但是,久远寺梗子的眼泪,由谁来擦呢?
木场说道:
「也许无法判死刑,但会让他们补偿所做的事。钻在土中的熊鼠会被拖出来,受老天爷审判的!」
「那些地位高的人了解俺的心情吗?警察不会站在我们穷人这一边的。不管什么时候,神啊、佛啊也不会站在我们这边的!」
原泽那扭曲的脸,再度露出凶暴。
「俺呀,原泽,我这个人是相信那个战争是正当战争的。听到收音机里,天皇宣布战败的时候,我觉得很不能理解。但是,现在头脑冷静下来一想,我还是觉得那时候很奇怪。如果这样,那正义什么的不就成为什么怪物了吗?就如胜者为王的比喻,强者无论在哪个时代,都是正义。所以如你说,对弱者而言,神佛并不存在世间呢。不过,因为如此,由于神、佛、正义,可信赖的东西都不存在,所以才有法律呀!法律是唯一强化弱者的一个武器。别背对着法律,把它当作朋友!」
我对木场的理论不太能够理解。但是,有一股极大的,能使一个毫无依赖、贫穷、悲惨的天涯沦落人奋起的说服力。
结果,原泽从房间角落,拿出骨罐放在膝盖上俯视着,小声地说,那就拜托了。
我无言地走出长屋。
木场从某个角度看,是个精明的男人。明天大概会取得搜查令闯入久远寺医院吧。
这样好吗?
真的要如此解决吗?
「老爷……不,木场刑事。搜查久远寺能不能再等一天就好?」
为何要他等待?现在的我,没有任何方法。
木场吃惊地望着我。
「我很了解原泽先生的心情,但我也有必须解决的问题。我发誓,决不会做出湮灭证据,以及对被害者不利的事情。只不过,想再也能说服自己的情况下作调查。拜托,信任我,能不能给我一天的时间?」
「真是不知教训的男人!你也是……呵,既然这么说了,我也只好信任你了……。但是你到底想怎么做?」
「……明天晚上联络你。如果真的没办法了,搜索住宅你要怎么做都行,我不会抱怨。我所调查的事和婴儿事件,说起来就不是同一个事件。」
事情是如此。
但我想得多肤浅呀。到明天晚上为止,我能做什么呢?
「明白了。既然是关口翼的请托,就接受这个条件吧!」
木场说道后,用他那粗鲁的手腕砰地拍打我的肩膀。我因此开始跑了起来。
已经刻不容缓了。
我毫不犹豫地向着久远寺医院跑去。并非有什么计策,只因为想尽快和凉子见面而已。
见了面以后,要做什么也没有想。
穿过鬼子母神,跑在树林中隐约记得的路。
第一次来的时候,也是这样,根本不知道路什么的。那个时候,也是一径地拼命跑。
我--
--我没有发疯!
如果拐过那个十字路的话……
那时,从小径上冲出一个男人。
「噢!啊拉,昨天的侦探先生!」
是内藤。
「怎么了?脸色都变了。」
内藤气喘吁吁地呼吸着。短距离,大概拼尽全力从医院的玄关到这个十字路为止,直线距离地跑吧。平常不注重身体保养的关系吧,还是原来就没有基础的体力,额头前滴下来的汗,宛如泼了水似的。如果是前者的话,那就应了言行不一致这句话了。
「变脸色的是你吧。内藤先生,医院里发生什么事了吗?」
「侦探先生,你在途中没有和人擦肩而过吗?」
根本没有察觉,没有那个资格。
「因为你们慢吞吞的关系,嘿,这个!托福,今天早上可混乱呢。」
内藤将似乎紧握住的圆形纸张摊开来。摊开时,石块掉在地面上。大概是用纸包着做成石头镖扔的。
「煮婴儿而食的恶魔妇产科医院」
是不入流杂志中的一页,和《猎奇实话》不同的内容,一定是原泽的长屋里的一本。
「像这样的,一次出版了好几本呢。托福,恶作剧相当的厉害。玻璃被打破,墙壁上涂写字,大声地叫喊着……」
「叫喊?」
「那呀,滚出去啦、还婴儿啦、不是人、以死向被害者道歉!虽说要人家道歉,但喊叫的又不是被害者本人。」
「院长呢?」
「昨天晚上,你们回去以后,唯一一个入院的患者,像是要生产了。由于是彻夜的难产,院长一整天睡得迷迷糊糊,一点儿作用都没有。由事务长和凉子小姐应战,大小姐的名誉受到了损害……」
「凉子小姐受伤了吗?」
「石镖打中她的胸部……啊,我想即使你去也不会见你,侦探先生!」
是我的责任。我这么认为。不,我什么都没做。可是我自己也在几天以前,在为了应该将久远寺的事件写在杂志上,而作了采访。
所以,是一样的。
玄关的落地玻璃窗被击碎得很厉害,仅留下窗棂。墙壁和围墙残留着不知什么的油漆的污痕,可能擦不掉吧。
这里已经不是医院了,是废墟。所谓建筑物,始终以一种微妙的平衡维持着生命。是新的或者漂亮,根本毫无关系。活着的建筑物即使损坏了,也能立刻修复。但是死了的建筑物已经无法修复了。
这座邸宅已经死了。
大概不会再将玻璃镶在门扉上了吧。玻璃的碎片变成无限细碎的碎片,建筑物的全部一径地风化成各种东西。
这里已经不是医院了。
「怎么啦?能帮忙收拾残局吗,或者是来嘲笑这个状况的?如果是这样,那就请回去,我不想再看到你们!」
事务长兼院长夫人,站在杂乱的瓦砾当中,明显地很疲劳。头发乱了,眼睛四周的皮肤失去光彩。鬓毛有几根绽了开来,更强化了疲劳感。
「太太,我是朋友。如果你有嫌弃朋友对象的时间,那就请告诉我真相,已经没时间了。总之,先让我见委托人……凉子小姐。」
「凉子躺着呢,不能见你。」
「没时间了。如果你继续这种无聊的虚张声势的话,久远寺医院一定等不到明天就崩毁了吧!如果你了解就请说吧,我要回去了。」
等一下。我能做什么吗?我现在见到凉子,就能搞防止住在这个废墟中的家庭趋于崩毁吗?
我,到底--
「凉子在房间里,住房部分的最后一间。」
原本顽强的老妇人的线也很快地绷断了。判断不出微湿的眼角,是因为动了情感还是疲倦带来的泪眼?
我推开她似地进去了。走廊脏乱到即使不脱鞋也无所谓的程度。我先换上准备好给外来者穿的拖鞋,我觉得这个动作,怎么都和现在这个状况不相称,我有点儿脸红了。
「要去那个小姐的……凉子的房间吗?啊什么呀……和凉子……」
「别胡乱猜疑!」
我砰地拒绝了。
很像京极堂的台词,我这么认为。
我一点也不犹豫,但不得不思考为什么不犹豫。我毫不退疑地站在看似凉子的房间前,敲了门。
「我是关口,可以开门吗?」
不等回话,我的手伸到门把上,门被打开了。
凉子在床上撑起半身。
薄睡衣的左胸一带绑着像纱布的东西,透着治疗的痕迹。
很可怜。
「关口先生……」
不知是哭,还是睡觉的关系,眼睛周围有一点儿肿。但那始终透露着不幸的表情反而远离了她。
「失礼了,竟然闯到这里来。你一定会觉得我真是个没礼貌的男人吧。但是没时间了,我能进来吗?」
凉子点了头。然后,想从床上下来,我用手制止了。
很朴素的房间。
因为我不曾进入女性的房间,所以无从比较。等于是不风雅,是个非常欠缺装饰的房间。
我坐在床边的椅子上。
「石头……打到胸部。只是骨头挫伤,没有异常,我的心脏很弱……」
「很不幸,我的力量不够。没想到竟然在这种时候,那种杂志……」
枕头旁的床头柜上,放着两本不入流的杂志。
「扔进来的东西。」
「你看了吗……?」
「是的。」
凉子不想再多说。想到她的内心,我觉得无地自容。
「警察已开始行动了。不过,不是为了牧朗先生这一件。」
「婴儿的……失踪事件吗?」
「是的。警察先着眼曾在这里工作过叫户田澄江护士死于非命的案件,大概会从那里展开搜查吧。」
「什么……时候?」
「我要求明天延缓一天。明天一天如果无法追究出真相,审判官就会出面……这么一来,牧朗先生的事件和婴儿事件,所有虚实合而为一,会同时公开吧。但不是发表在这种乱七八糟的杂志,是报纸,即使你的家人无罪,这个家也会毁掉。」
「已经……毁了。」
凉子说道:
「我已经完全不知道该相信什么好了。这本书写的东西也许是真的,我也这么觉得。不,倒不如这样的话……我们家族如果是不怕天理、作恶多端的犯罪者这一点被处死刑,反而还比较轻松呢。」
凉子的额头冒出静脉。
眉间刻着苦闷的沟痕。
「你委托了我,我现在还在担任任务中。你死心的话,我可伤脑筋了。……承认只不过……」
「只不过……什么?」
「我希望你说出所知道的真相。我不知道的事太多了,我认为因为这样,所以绕了一大圈多余的远路。你……你没有撒谎吧?」
这、这不是和榎木津一样吗?
凉子别过脸去,右手放在左胸前。
「关于婴儿的事件……当然,好像是发生了这种事。警察来过,我也知道,但是……我认为和这一次的事没有直接关联,所以没有说而已。我也不知道真相……不过……」
是伤口在痛,还是心在痛?凉子苦闷的表情更明显了。
「如果我说了严重的谎言……那就是发生事件当晚的事了。」
「什么?」
是我自己先问的,我着慌了。
「我,说真的,我不知道自己那晚人在哪里。」
「不知道?」
「妹妹也一样没有记忆。」
我更吃惊了。
「我……不知从什么开始……经常会有完全失去记忆的时候。脑袋恍恍惚惚的……一回神已经过了一天。在那一段期间,自己做了什么、在哪里,自己都完全不知道。」
「那……在什么时候,会变成这样?」
凉子短暂地显得很难启齿,但下定决心似地抬起头来。
「很难说出口……有月经的时候比较常发生。不过我原来就非常少,一年里才来几次……」
「啊……那一晚,也……那个?」
「从前一天下午开始,完全没有记忆。我是在这个房间,一察觉也已经睡在这里了。但日期换了,是深夜。只有时间是完整地过了一天,家人好像没人看到我……大概一直都在这个房间吧……。竟撒了谎,不过……女儿一天也没见到人……却并不担心的家族……毕竟是很奇怪的。」
我不知该如何回答。只是一径地凝视着凉子脖子那一带,然后思考着。这没什么,不管这个人在哪里,对于密室的谜毫无影响力。
「我……有病吗?这种事毕竟是不普通的呢。所以……妹妹说她失去记忆,那是立即可以相信的,可是……」
「那种是不是特别的病唷。尽管有程度上的差别,但是记忆障碍什么的,任何人都可能发生。不管怎样,只要去除发生的原因后,就能治好。」
我每次碰到这个人,都要她做出痛苦的告白。
「是吗?我可不认为是普通的病。关口先生,你已经知道了吧?久远寺的不吉样的血的事情……」
「如果是附身的事……是迷信。不足以采信的一派戏言。因为那玩意儿把人生弄得乱七八糟,能忍受吗?我们活在昭和年代的民主主义和科学的时代,不是活在符咒还很有势力的未开化的时代。」
「不过……」
凉子以格外响亮的声音说道:
「请看这个。」
凉子从床头柜的抽屉,取出纸片样的东西。
「鬼子母神神社的银杏树上,这是用针般的东西钉在那里的,是内藤找到的。」
是用手纸割成人偶形状的东西。确实剪了几个小洞,就像神社贴着的符那样的很难看懂,黑黑地写在上面的不知是汉字,还是其他什么的字。只能看出中央「久远寺牧朗」五个字。
「是诅咒的符吗?」
「不知道。不过,只要是帖了那样的东西,不就成了民主主义和科学都没什么效力的世间了吗?」
凉子很孤单地说道。
我表示要鉴定,保管了这个东西。凉子继续说道:
「我的母亲、祖母、祖母的母亲的人生,都被毫无缘由的迷信弄乱了。关口先生,虽然说别信这个,但是不管信与不信,附身遗传的家系是这么受到迫害走过来的。从赞岐来到这个东京的时候,并不能说情况好转了呢,因为……」
凉子的视线朝向桌上的杂志。
「因为现在也一样,我已经没有迎战这个状况的力气了。」
「凉子小姐……」
「父亲……入赘女婿来了以后,由于他是很讨厌迷信的务实主义者。刚开始对久远寺的迫害历史相当愤怒,但不知不觉也疲倦了,将事实当作事实的也承认了。因此,父亲希望我成为女医生,他大概想,反正无法结什么好姻缘吧。可是,我对医学不感兴趣。因为病弱,所以无法好好地上学。我想那就当药剂师好了,我学了一些但还是没有用。」
那么……凉子有一些配药的知识吗?多啾乐的……
「我本来想学古典文学。」
我的思考因凉子意外的告白而中断。
「只有在读中世纪文学的时候,我才能够游离开现实。」
在镶有玻璃门的小书架上,确实摆着几本类似那样的书。但那并非外行人解闷消遣时读的东西。
《宇治拾遗物语》、《日本灵异记》、这一类的我还懂,接下来是只有京极堂才懂的书名,至于我,时代和内容都不懂。
「不过,现在想起来,只能说是逃避现实。我觉得被怨灵和鬼猖狂跋扈世界所吸引的自己,是不吉利的附身遗传的血造成的。对于这样的我来说,唯一的救赎就是妹妹。妹妹非常地明朗,又有人缘,一直都很亮丽。卧在床上的我,很喜欢听妹妹谈学校的事,以及游玩地方的事情等等。她那总是很活泼的动作,也是我引以为荣的。比起我这个病弱的女儿,双亲更希望妹妹继承久远寺的未来吧!的确,我也认为妹妹也许可以切断不吉利的因缘,而且对我来说,也可以除掉被赋子我身上很重的十字架,所以我反而非常地欢迎。」
凉子说着,从隐藏在毛毯的半身只抽出了脚,姿势成为侧坐在床上。然后双手抵在额头上。
「但是,那个结果就是现在这个惨状!每次看到衰弱而且憔悴丑了的妹妹,我就变得无法忍受。如果这是施在久远寺的诅咒,现在的妹妹应该是我原本该有的姿态吧。这是诅咒。我、妹妹和久远寺这个家真的是被诅咒了。如果不这么想的话,我……」
凉子说着哭了起来。
我刚才还在想哭泣的人不美,然而凉子哭泣的模样,看起来很美。
「关口先生。」
凉子说完,倒向前去。
我抱住了她。
凉子的脸倒在我的胸前,哭得更厉害。
我以前也曾如此地抱过女人。
那是妄想。
可是虽宛如遥远前世般的朦胧,实际上却是性欲的蛊惑性的妄想。
我仿佛吸取着那肌肤的温暖似的,实际上以很缓慢的动作抱紧了她。
「对、对不起,我……」
凉子说道,但无意离开我。
啊,我毕竟认识这个女人。
「《御伽草子》(译注:以室町时代[一三九二--一五七三年」为主的同类短篇小说的总称。作者不详,作品属于幻想、教训、童话性,反映当时的人间百态和时代思想)的……」
凉子说话了:
「像《御伽草子》里的阴阳师那样……」
「什么?」
「请解开我受的诅咒!」
「请救我!」
我终究恢复了理性,然后身子离开了凉子。
「很遗憾,我既不是魔术师、也不是拨除恶魔的人,更何况--」
--安倍晴明。
对了,为什么到现在都没有察觉呢?
那家伙。
那家伙的正业,不就是这个吗?
从些微敞开的胸口,窥视得到白色丰满的乳房的沟。
我很用力地摇晃凉子的肩膀。
「凉子小姐,我有一个想法,明天、就在明天,来解开这个家所受的诅咒吧!」
「关口先生……」
「明天会跟你联络。」
我留下这句话,奔出房间。
靠近门的外面,老妇人以被击垮的模样站着。是担心屋内的情况吗?但我的眼里已看不进这些。
四周已经暗了。杂司谷的森林完全陷入伸手不见五指的黝暗。
我跑着。
要那家伙。
要京极堂。
要京极堂解开诅咒!
我全力地跑在晕眩坂上,爬了上去。
在月亮也毫无踪影的深夜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