乱窜在多重结构的建筑物当中,我被追着。回过头去,可以看到伙伴们一个个被杀。我停止呼吸、弓起身子,装成死了的样子,安静地看着那个。然而,看不清楚,双眼混浊的关系吧。不,四周很黑、非常黑。
比较是生长在都市的我,从未经验过如此程度的黑暗。
在异乡的夜晚,别说电灯了,连火把的光亮都没有。有豹脚蚊。不,不是蚊子,是来历不明的昆虫,一不注意,会产卵在皮肤下面。
小队全部被歼灭了。部下除了一个人以外全死了。是我的责任吗?
那个令人害怕的声音是什么?是鸟吧?
--森林的鸟,在夜晚也会啼叫。
有个男人。很黑,所以看不出是谁。
天亮以前,就不动地等着吧。左边右边都分不清,而且,如果踏进墓地的话,那可惨了。
--一直待到早晨。会被青年大兵捉住,你想做俘虏受侮辱吗?或者宁可自己了断?其他部队的队长,都这么做。这就叫玉碎!
声音高亢的男人说道。我不想死。
突然感到害怕。平时那样地厌恶活着,一心一意想逃避这个烦琐的日常生活,也就是说,始终想死的这个我。
--你做了无法挽回的事。已经不能后退了,所以只能住前进。
高亢的声音如此告示。这个死里逃生部下的名字叫什么?
无法挽回的事。
快断了的腰有如腊制工艺人偶般,白色的皮肤冷嗖嗖地冰冷,然后,红色、红色的鲜血。
我想破坏什么。虽然很容易打坏,但是破坏了一次,就不会再复原。
必须得快,不能待在这里,胆小的我一定得逃。
去哪里?那里!那个四角灯神社的鸟居。但是,去那里不是必须穿过墓地吗?
--在做什么?
身体不听使唤地动弹不得,脚绊住了,黑暗缠了上来。如此程度的黑夜不曾经验过。不,不对!那一天也是这样,那个、那个夏天的晚上。
「呜哇!」
死里逃生的部下,用纳闷的表情窥探后面坐着几个应该已死去的军人。中禅寺敦子在他们旁边。
「噢,回过神来了吗?」
木场--这家伙的名字叫木场--用高亢的声音说道,递给我手帕。
「流了好多汗呢。是不是感冒了?事实上,我在等你苏醒过来,能说话吗?」
借助木场的手,我起身了。是在床上。
「我做了在战地的梦。敌人攻打过来那一晚,我和老爷两个人逃跑了。」
由于醒得很突然,还记得那个部分。但我不认为只有这些。令人厌恶的梦。问了时间以后,军人,不,是木下吧,以坐立不安的语气告诉我,十一点钟。啊,模糊不清的回答。过了一会儿,我完全恢复了记忆。
「十一点,你,是晚上?还是白天?」
「喂喂,你从昨晚失去意识后,就一直睡在这里。现在是上午十一点!」
木场说道。对了,我还清晰地记得失去意识前瞬间发生的事。眼睛即使不闭起来,也像电影般能够重新再现。
京极堂的手提着风铃,那是一直挂在那家伙的屋檐下的东西。屏风倒下来,木场他们几乎同时飞跑进来,穿着白色医服的救护班,带着担架随后蜂拥而至。木下把一面大声叫唤、举止粗暴的内藤倒剪双臂。即使如此,内藤仍想逃走,挣扎着手脚很狼狈地做着抵抗。吓呆了的老妇人,由青木保护噢噢地毫无意义的一直哭泣着。木场像是在告诉脸完全失去血色、恍惚地站着的院长什么话,但老人并没有在听的样子。凉子、凉子怎么了?京极堂一副死神似的表情,走过我面前。开着的门的那一头,看得到中禅寺敦子发呆的脸。京极堂略微看了我一下。
--这是你所期待的,满意了吧?
在逐渐变模糊的意识中,我找寻着凉子,凉子……
凉子笑着。
这些一定全是在仅仅数秒之内发生的事。
「相关者全部处在精神错乱的状态,所以完全不了解事情发生的经过。但是,既然出现了一具尸体,就不能像以前那样放手不管。权宜之计,首先将此处当作搜查本部,也要求援助了。从今天早上开始,鉴定者也进了房间调查了,但是,事情的全貌仍……不,连轮廓都看不出来是杀人,还是尸体遗弃……?不,因为在房间,所以不算遗弃吧!」
「京极堂怎么了?」
「那家伙很快躲起来了。到哪儿去了……?」
「对不起!」
中禅寺敦子一副很抱歉似地说道。
「总之,想做调查,但不知问什么好……所以在这里等你醒来。」
我逐渐认识到直睡到现在的这间房间,好像是久远寺医院新馆的其中一间。
「老太婆极端地亢奋,老太爷轻微的心机能不全,内藤已经既哭又喊屁滚尿流的,是无法下手的半疯狂状态。」
「凉子小姐……?」
「啊,姐姐还比较正常,不过一句话也不说。呵,再怎么刚强,碰到那种状况也没辙了吧。让她在房间休息着呢,当然有人在监视。」
青木用杯子倒了水端了过来,我喝干了以后想起了京极堂说的话:
--我并不知道你所说的话,究竟有没有作为证据的价值,但是你以后必须作证吧!
原来如此。京极堂早预料到现在的状况。
「老爷,你没从京极堂那儿听到任何事吗?究竟昨天整个程序是怎样?」
「什么嘛,那家伙这么说今天会出现一具尸体,可能也会有人受伤,请为他们包扎。还会有家伙想逃,别让逃掉了逮起来。暗号是风铃声--」
「那么,那风铃不是咒语,是通知你们的暗号呀!」
「当然。他说如果是风铃,即使雨声再大也听得到。门关得太紧听不到,所以会稍微打开,耳朵挨近点儿等唷!」
我想起京极堂慎重地关上门。在那以后,木场他们立刻在中禅寺敦子的带领之下,进入寝室然后紧贴在门缝。应对行动应该算很早。
「程序就只有这样。其他什么都没听说,尽管如此,虽说会出现尸体,但怎么都想不到就滚倒在房间中间!而且,真料想不到事态会变成那样,真令人困惑。」
「不过,京极堂所预言的全都说中了呢。」
我们沉默了。
「总之,书房里究竟发生了什么,全说来听听吧!」
木场全身极为无力地说道。
「那么,你是说那具尸体,是那个女人生下来的吗?」
不等我把话说完,木场发出很大的声音敲打椅子的扶手。
「有这种荒唐事吗?关口,你不会是神智不清吧。如果开玩笑,可会先把你关进监狱里唷!」
木场站了起来。
「我说的是实话,京极堂念完咒文的同时,肚子就爆裂了!然后……那具尸体诞生了。」
「物、物理上不可能发生的事吧。肚子再怎么大,难道大到可以装得下一个成年男人的程度吗?这是不符合常识的。」
「这么说的确也有道理。不过,比普通孕妇大得多喔。」
「不是这个问题。」
中禅寺敦子插了进来。她的脸有一些苍白。
「说是物理性的,不如说生物性的吧。总之,这是我们活着的这个现实世界的常识,所无法想象的事哩。」
「确实无法想象。不过,我看到了。大体上不是这样的话,那具尸体是从哪儿冒出来的呢?你也知道那个房间的出口和类似出口的地方,只有一个,而你们就在那里,尸体搬不进去的呀。」
「可以事先放进去。」
木场从口袋掏出皱巴巴的香烟,衔在嘴上。但好像没有火柴,只能衔着,火没点上。
「那才不可能!谁、为了什么,要这么做?而且,如果这样,那么进房间时马上就晓得了。」
「难道不会藏在室内哪里吗?」
「如果不耍骗人的把戏,那是不可能的。但我不认为那个房间,能够施行尸体突然出现在房间中央破天荒的什么把戏!」
对了。那个是突然出现。不,是诞生的。其证据不正是肌肤光润地、粘糊糊湿了似地发着光吗?
「但是,据你所说,京极堂不是说结界怎么了吗?这里面是不是有什么把戏?」
--无趣的结界围了起来。
京极堂的确如此说过。可是即使耍什么把戏,我不认为只念咒文就能解决什么。
中禅寺敦子简直就跟哥哥一模一样地用手撑着下巴,结结巴巴地开始说了:
「即使相信老师说的话……如果以不符合常识的……超自然的作用,那就假定牧朗先生怀在梗子小姐腹中吧。如果这样……牧朗先生是何时死的?何时怀进肚子里?怀着的时候是活着吗?或者是死了以后,才装进肚子里?」
刚开始淡然地说着的中禅寺敦子,到了后来,语气变混乱了。
「老师,牧朗先生死了才出生的吗?还是出生以后死掉了?」
「什么?」
我从没想过这件事。我看到那个的瞬间,就只认识到是「尸体」,亦即死了后出生的。不,应该说尸体诞生更接近。我如实地说出心里所想,但尸体诞生实在很矛盾。
「那么,你是说久远寺梗子把尸骸藏在腹中吗?的确,作为隐藏地方来说,是最好的了,那是找不到的。不过,是怎么放进去的?像不入流杂志所写的什么魔术吗?」
木场开始焦虑起来。但木下紧接着为木场的香烟点上火的关系,预料中焦虑的爆发总算避免了。
「或者活生生地进到肚子,在出来以前死掉的?那尸体确实没有腐坏。失踪后立刻死了的话会变成白骨,至少会成为木乃伊吧。但怎么看都像是最近才死的死者呢……。这么说来,牧朗在腹中是活着的吗?这才不可能。啊,真无聊,疯了!完全疯了!」
木场自问自答之后,再度开始焦虑起来。
「还不知道推测死亡的时问吗?而且死因什么的……?」
中禅寺敦子问道。
「里村现在正解剖中,结束后会来告知。里村这家伙虽然很轻率,不过很高兴专心地在做解剖吧。」
里村弦市是个信赖得过的法医。能力强、人品又很温厚,不过,是个比起吃三餐更喜欢解剖的怪人。木下为了压住木场的焦虑,这一次,从茶壶倒了茶递给他。顽强的部下有点儿在颤抖。
「木场先生,这可不是咱们的差事唷!作祟、怨灵之类的就交给和尚或什么的人去办吧。」
和硕大的身体不相称的,从内在恐惧着。
「这一定是被杀的丈夫在作祟。附身在婴儿身上后,变得和自己一个模样!是《累渊》(译注:江户时代,在下总生村有个善妒的妇女,名为『累』,为丈夫所杀之后,鬼魂怀恨复仇。歌舞伎以此故事为剧本。『渊』是痛苦绝望之深渊,累渊之意,应是嫉妒为痛苦绝望之深渊)的翻版呢。于是,向杀死了自己的妻子和姘夫复仇!」
白费功夫了。结果,木下自己所说的话使木场爆发了。
「出现了一具尸体,这是咱们的差事呢,青木!」
一直待在房间角落、无所事事的青木,由于被突然一喊,相当吃惊的样子,张大着眼睛回头看。
「嗨,什么事?」
「别回答得像学生一样。那个,嗯,内藤,去看看内藤怎样了?如果能说话就带他过来。」
「要调查吗?」
「别问这么多,快去!」
怒吼似的将指示扔出去后,木场又重重地坐上椅子。
大约过了五分钟,青木回来了。接着是被两名警官抱着似的内藤进来了,现在的面貌如同废人般。
「能说话吗?」
木场问话。但内藤似乎没听到似的,内藤以喊叫替代回答:
「祈祷师在哪儿?叫祈祷师来!俺啥也没做,啥也没做唷!好可怕,救救我吧,替我驱魔唷!」
一天以前,理应还标榜自己是务实主义的实习医生,现在完全地粉碎了自主性似的。
「安静点儿!你老实说的话,驱魔祈祷什么的都替你做!」
经木场这么一恫喝,内藤有如瘫塌了似的,软趴趴地陷坐椅子上变温顺了。像极了沟鼠。
木场命令青木做笔录。说唐突也真唐突地开始听取事情的脉络。
「先从昨晚的事情开始问吧。尽管你是个落榜医生,但还记得那档子事儿吧?……喂,回答呀!」
因木场的骂声而胆颤心寒的不仅是内藤,至少刑警们、中禅寺敦子,然后我,都对一点儿刺激就敏感地反应,大家都很不安。
「首先,那具尸体。那具久远寺牧朗的死骸,是从哪儿出来的?」
「那不是牧朗!那家伙活着的唷,还活着!」
「事到如今还这么说。你直到现在不是那么地害怕作祟而叫喊着吗?作祟的可能是幽灵吧。不过,久远寺牧朗死掉了吧?你不是也看到尸体吗?所以才觉得恐怖吧?」
「那个不是那男人的尸体!请别被骗了。那是那家伙自己创造的人造人,然后让梗子生下来。可怕的家伙,可怕……!」
「……人造人的什么都行。你看到冲破肚子的时候了吧?总之,你是说,那个死骸从梗子肚子里生出来的吧?」
「肚子裂开……梗子的肚子裂开……于是那个滚落下来了,那个人造人……!」
「那么,你没看到生下来的瞬间吧?你没看到戴着眼镜、穿着衣服,很大而且死了的婴儿,坍塌下来冲破女人的肚子出来那个节骨眼儿吧?」
木场那恶作剧的形容,可能是因为心情恶劣吧,中禅寺敦子按住了嘴巴。
但是……我的确也没看到那一瞬间。不,由于出席者个个都错乱了,也许没有任何人看到。不……没有人看到。
屏风,屏风阻档着。屏风倒下后才看到那个的。没被屏风遮住视线能看见全貌的是--
--京极堂。然后--
--凉子。
突然地门开了。
「你们仍在议论那些无聊的事吗?」
是京极堂。穿着和昨晚不同的黄底带茶褐色格纹布的和服外衣,手里拿着外褂。
「喂,京极!你,到哪儿去啦?」
「因为淋到不干净的血,所以先回去洗了澡,稍微歇一会儿,把脏了的和服洗了并且上浆烫了后才出来。嘿,还去把这个懒得出门的证人硬拉来了呢。我不会做让警察生气不合道理的行为。」
后面站着榎木津。
「是礼二郎呀,我想早晚得把你叫来呢。」
榎木津像个刚睡醒的孩子似的,脸有些浮肿。呀!打了个没精神的招呼,一副像是大正时代的贵族要去参加舞会的装扮。因为天敌都到齐上场了,内藤更加瘫软缩了起来。两个怪人理所当然地走进来,坐上简直就像准备好了的放着的两张椅子。
「喂,京极,你刚才提到无聊的事,那是什么意思呀?在密室如烟雾般消失、过了一年半尸体从女人的肚子出现了……这是多么前所未闻的事,你竟然说无聊?」
木场又站了起来,一面走来走去,一再指责似地质问道。榎木津的视线追着木场,瞧不起人似的把脸探向前去,说道:
「连老爷都胡说些什么呀?关口君,你那么卖力表演了还不够,到现在诅咒都还解不开吗?」
「京极堂,我不懂你说的。的确如你所预言,情节很顺利地进行了,不过,谜题更莫测高深了。」
而且,我本来跟凉子说会让她如愿,结果,却做出相反的事来。这个家已经等于崩溃了。
「如果你知道什么,就别再用拐弯抹角的说法了,赶快说!牧朗怎么消失,在哪里、何时死的,尸体是怎么回来的,能说明吗?我可不信怨灵啦人造人啦的唷!」
京极堂以他那擅长的阴沉表情,缓慢地巡视了在房间里的每个人后,很干脆地说道:
「既没消失,也没到哪儿去。」
「因为藤牧其实早已死在那里!」
没有人理解他在说什么。沉默持续了整整三十秒以上。
「那是当天,在那个房间的那个地点死了……直到昨天为止,一直被摆着……牧朗先生失踪……的意思……?」
第一个听懂的是发言者聪明的妹妹。
「啊,原来是这样!」
「那、那是不可能的吧!那个房间有那么多人……我也在里面!」
「这种说法不正确。至少进到那个房间的只有凉子、梗子姐妹和你,然后,只有时藏夫妇了。院长大概不会接近,而事务长顶多站在门口,那个内藤先生,连把门敲坏都吓得要命,不会探头看里面的。」
「不过,京极,反过来说,不是五个人都进房间了吗?昨天……」
「对,说实话,我昨天也没想到会演出那出滑稽剧。托福,竟对梗子小姐做出那么不利的事。我没想到她的身体,竟然承受那么严重的负担!」
「哥……那么,原来你想做什么……?」
「打开门,嘿,你们瞧瞧吧,本来想这么做的。这么做的话,因为那里的内藤君会逃跑,所以就摇动风铃想要呼叫警官。可是,没料到放着屏风、看不清楚,没办法只好引大家进里面去,但没注意到这个举动对院长以下的人,药效过于强烈了!」
「很快地把屏风推倒不就得了。」
「这么做的话,关口的诅咒就解不开了!」
「不懂你的意思。」
木场的额头聚拢了皱纹。
「只有久远寺姐妹和关口看不到那个尸骸。我想要让他看到!」
这家伙在说什么?只有我看不到尸体?这又不是魔术和忍术!……结界……?对了,难道围上了什么隐形的木栅吗?是奇门遁甲的法术或什么的吗?
「京极堂,那么,你所说结界,是针对我们所发生的作用吗?」
京极堂扬起单眉看着我。
「我说的结界是指屏风唷。只因为有屏风,所以很麻烦。」
「那……我第一次进去的时候,没有屏风什么的,但是也没有尸体!」
「有吧!」
榎木津说道。木场反问:
「有吗?」
「有!」
我感到强烈的晕眩。
「关口君,你的确看到尸体了,只是不去知觉这件事而已!」
什么?房间缓慢地旋转了起来,整个世界是歪的。
「你,这个建筑物的描写,分析入微简直是非常的详细。我只听你说就能够明确地在脑里重新建构建筑物的模样。实际探访了后,对你所描述的正确性吓了一跳呢。但只有一个地方,我怎么都不明了的部分,就是书房的地板。门、墙壁和书架、天花板、脚凳,还有书桌、床和餐具橱、十字型的日光灯……每一样都很清楚。但只有地板却很模糊,简直无法从你的话里掌握到什么。进到宽广的房间后,地板不会不映入视野。这么一来,不管你是有意识或无意识,情况变成你虽看到了却不说。我觉得奇怪所以思考了。然后我想起你只提了一句关于地板那一段。」
京极堂从怀里抽出手,和刚才妹妹所做的一样,摸了摸下巴,这是他得意的姿势,说道:
「你不是说像水果刀般的东西亮着光吗,那种玩意儿,是不会掉下来的。那是插在藤牧腹侧的水果刀。」
啊!
在我体内,我破碎了。像麻醉药效退去那样,眼球内侧发出混浊的声音倒塌了。是的……
藤牧一开始就死在那里!
没什么事。生下来的是尸体,我从一开始就知道了!
「榎、榎先生,那么那个时候……」
「哼。打开门以后就有尸体。又不是找不到的蜜蜂头,我实在万万没想到你竟看不见。」
--关口,你看那个!
--我们剩下来所能做的只有一件事,就是叫警察来!
「榎木津先生,那么,那、那个时候……」
「对了!阿敦喊我的声音我完全没听见。不过,很不可思议只听到蝉声和风声。耳朵虽然不能关闭,我却唯独听不到阿敦的声音。这么说,我想是可能发生张开眼却唯独看不到尸体的事喽。所以我建议去找木场。」
我以为只有榎木津看到。事实上只有我看不到。
「有那种事吗……?」
青木说道:
「真难相信!」
「以为不会有这种事却有可能的!关口君就能了解吧。我们现在所见、所闻、所感受的这个现实并非现实。脑会根据裁量,将选择的资讯重新构成。但如果有一部分是没有被构成的要素,那么,本人也完全无法知觉。因为即使拥有记忆,也上不了意识的舞台。」
「啊……我们所见闻的全是假想现实。而那是否真正的是现实,本人也无法区别……」
我活在「没有尸骸」的假想现实中。那是……幽灵的现身。
「脑受到了损伤,比如说只是无法识别人的脸啦,只对数字中的5欠缺概念啦,事实上,的确有这种有趣的病例。以我们自以为活在现实般的错觉为例,实际上我们只活在脑中而已。把这一次事件弄得那么怪异的原因,在于同样看不见尸体的人是复数的。外加其中有一个局外人--关口翼,所以更复杂了。如果只是一个人,仅只是发神经的话,那就成为可以解决的无聊的案件而已罢了!」
「佣人夫妇怎么样呢?你说过他们似乎也进了房间……」
「他们当然看到了。所以无法忍受那种异常而辞职的吧!把梗子小姐睡觉的床搬进书房的应该是那对夫妇。在丈夫的尸体旁安置自己的床等,以常人的感觉来讲,是超过异常,疯了!」
「破例的堵嘴钱,也是为这个原因吗?」
「这是不一样的。付钱的事务长本身,并不知道那个状况。」
「是……吗?」
「我想那对夫妇是出自于必须回报历代所受恩义的忠诚心,所以闭紧嘴巴而已。如果事务长有堵嘴的意思,那就是另外的一件事了。」
「什么?婴儿事件吗?」
「等一下再问她本人吧!」
「……嗯。……不过,俺还是无法释怀。即使发生了这种不符合常识的事,为什么只发生在凉子、梗子姐妹和这个糊涂作家身上呢?而且,为什么放了一年半的尸体还像活着一样的新鲜?还有……说起来怀在梗子肚子里的,到底是什么?」
「是呀,那不是普通的怀孕哩!」
京极堂很不耐烦地皱起眉头后,这会儿搔起头发来了。
「只要理解事件的全貌,就别在意这种事了!拘泥一小部分--解说的话,再说几天也说不完。我既不是评论家也不是社论委员。」
「还不了解事情的全貌呢!梗子怀了啥东西呀?为什么裂开了?」
「喂,你为什么老住不可能的方向去想呢?那一定是『怀孕想象』!生产期再怎么晚,人的胎盘是无法那么持久的!胎盘坏死的话,胎儿也会死,而且母体也不可能没事。持续怀孕二十个月什么的,如果不是骗局、患了其他病,那一定就是怀孕想象了!肚子破裂,是因为她恢复了神智的关系。」
「那么,那个肚子里,什么都没有喽?」
「是的。充满了后悔和希望,然后是藤牧没有完成的梦。」
京极堂很难得地表现出诗意。
「京极堂,你……我当初跟你谈这件事的时候,你就这么想过了吗?」
「由于资讯太少,所以无法断定。不过可以这么说吧。而且如不是怀孕想象,也有可能是怀孕妄想。」
--婴儿在肚子里,有没有跟你说过话?
「喔……?你是为了想确认梗子小姐是怀孕想象,还是怀孕妄想……?」
「喂,关口,想象啦妄想什么的,有啥不同?」
「怀孕想象是基于强烈欲望引起的一种神经衰弱,错觉自己的身体怀孕,实际上并没有、却会出现和怀孕时相同的征兆。另一方面,怀孕妄想是抱着体内有自己以外的生命在萌穿的妄想。」
「还不是一样?」
京极堂作了补充:
「怀孕妄想,严格地说,萌穿在体内的他人没有必要一定是婴儿。也有是救世主、水子和祖先的案例。所以并没有进行性交的必要,而且身体所出现的征兆也和怀孕微妙地不同。这个时候的特征,是宿在体内的他人,会频繁地开始跟宿主既说话又命令的。这个现象怎么说都很接近『附身』。附身的时候,是从外面来的东西、也就是说他人,附了身替代了本人,这是完全地人格替换的类型。换句话说,可以大大地区分为人格的意识完全中断的继时性附身,以及即使被附身的期间、本人的意识仍残留着的同时性附身两种。后者,会感到自己被谁攻占了、操纵了。怀孕妄想与此有一脉相通之处,只不过差别在于,是从外面附身,还是从体内萌穿而已。这种时候,比怀孕想象还不好处理,偶尔也有必须驱赶附身的时候。尤其是这个家有附身遗传的谣言……」
「欧休伯附身吗……?」
「是的。而且,可能因为梗子小姐和藤牧之问,并没有发生怀孕想象所必要的性交涉,所以,更加担心。」
「没有……呀?」
京极堂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不过我和本人说话以后,看来不像是怀孕妄想。所以,我判断是相当特殊的怀孕想象。」
「单是想象,人的身体就能变化成那个模样吗?」
青木说道。
「说想象,也许在表现上稍微不恰当了。这也是一种假想现实。脑子将撒谎的信号传给了身体。发生原因是愿望很强烈的时候居多,所以称为怀孕想象,只是想象并不会怀孕。而且……梗子小姐是非常特殊的例子。她是去除生产结果的怀孕,换句话说是希望『持续怀孕』。所以其结果是身体无法承受了。对于我给予的刺激,反应竟那么激烈……忍耐已达到极限了吧。为慎重起见,通知了救护班还是正确的。」
京极堂的眼神有些黯然。
「刺激……哥,你做了什么?」
「我制造了接近逆向催眠的状况,让她的记忆飞到过去。怀孕想象最怪异处是心灵……也可以称意志和灵魂。心灵方面,无意识地拥有强烈的愿望,脑接收到了后欺骗心灵,是这种类似骗局的双重结构。欺骗愈是完全,心灵就愈满足。脑当然知道是撒谎。所以,唯一的解决办法是,脑将隐藏着的谎言这个证据,拖上意识的舞台。于是,心灵发现了欺瞒之后,身体会急速地恢复原样。因为已经没有必要欺骗了。大体上过了十个月又十天还不生,虽不喜欢但也知道真相了,但她不一样。她在常识所允许的限度下,希望永远继续地怀孕。不过,在途中失去了常识……幸好对她清楚地记得发生事情的日子。我想,意识只要追溯到那个时候,自然地就会被知道。」
「牧朗失踪……不,被杀害的日子吗?」
「在那以前。」
「可是……希望一直怀孕下去什么的……真不懂。意思是以不生产为前提希望怀孕吗?」
「有的。」
京极堂看着内藤说道:
「她不想承认自己所犯的『某件事』!」
内藤不动,眼睛也不眨。
「那是『杀了丈夫』这件事吗?」
木场盯着内藤说道。
「正确说来虽有点儿不同,但结果一样。不过,她并不是想脱罪,不如说是爱情的流露。为了那扭曲了的爱情表现,真的是很凄惨的纠正方法!」
「梗子小姐……爱着牧朗先生吧?哥……」
「以通俗的话来说,是的。呀,为了如此认定则需要证据,那就是怀孕的事实。对她来说,怀孕只是『性交的结果』。只有怀孕才是和丈夫性交……进行了爱情交换的……证据。」
「淫乱的……」
「怎么是淫乱?将性行为想成是最终的爱情表现,才会将性行为视为是认真地爱的证明而有所需求。这并非为了追求淫荡的快乐。我认为,相当特殊的怀孕想象关键就在于此。她并非强烈地期待怀孕,过去和丈夫进行性交的事实才是她强烈的期待。换句话说,她想要的是『爱情交欢的证据』。但实际上并没有过,所以才用怀孕来企图改编既住的过去。换句话说这是去除原因。因为如果和丈夫有过爱情交欢的话,就不会发生那样的事了。于是对她来说,生产才和所有的完结相连系。」
「就是这里不懂。」
「对丈夫牧朗来说,性行为不过是『留下子孙』罢了。将遗传因子系于下一代才是身为生物独一无二的使命,生子之事才是终极的爱情表现。对,他是这么想的。对于有这种想法的他来讲,生产,在某种意义上来说,是结论,也可以使『否定以后的性行为』的理由正当化了。」
多么枉费呀!两人的想法竟分歧至令人心寒的程度。
「梗子小姐一直怀着绝对不出生的孩子,是为了获得既住的『没有得到的幸福』吗?然后,同时拒绝了现在的『不允许有的状况』吗?」
「非常严重的抗拒现实。不过……拥有在瞬间将所有击碎的力量是『牧朗的尸体』!牧朗的尸体这个现实,在过去、现在、未来的一切里,为她带来彻底的绝望。所以梗子才不能看到那个。『怀孕想象』和『尸体消失』是成组的。对脑来说,和显示了怀孕征兆差不多,不,比这更严重的是『持续无视尸体存在』,这个最重要的课题。」
木场嗯地哼着。
「不过,如果被第三者发觉就结束了。但非常讽刺的,她在那个房间所布局的持续怀孕,托福,不知是幸或不幸,竟没有被任何人发现。这就是她怀孕过长的理由。不过……由于我的伎俩,使她的脑无法再欺骗她了。就在面对现实的时候,身体急速地恢复原状……那已达到忍耐极限的腹部……」
「啊啊啊!」
内藤嘶喊着。
「即使我什么都不做,梗子小姐也撑不了几天了吧。因为身体承受着才施行了骗孩子程度的逆向催眠术就裂开了的负担呢……可是……我一想到没有其他更好的办法,就很难受。」
京极堂很懊恼似地垂下眼睛。
「到了这种地步还不想承认的现实,究竟是什么?到底发生了什么事?那个女人究竟对那么深爱着的丈夫做了什么?」
木场又看了内藤一眼。
「刚开始……」
内藤开口了:
「刚开始来引诱的是梗子……现在想起来,简直做了像疯狂了的事。」
内藤意外的很镇定地说道。和过去的内藤相较,让人感到现在是最安定的状态。
「俺到这个久远寺家的时候……大约是战争开始的第一年……已经十年前了吧。因为俺……生下以后母亲就死了……父亲不知道什么时候死的。当俺有记忆开始,就住在妓院的二楼。抚养俺的养父母夫妻两人,从事的是转卖妇女给妓院的人贩子工作。粗野、下流、贫穷,不过,倒送俺去上了学。为什么?因为和人谈妥了条件,和一个每个月带着钱来的奇特的人。」
内藤抬头望着木场,那双眼睛仍然充血,但业没有错乱的样子。
「是的,俺的养育费是从别的地方来的。那两个家伙常说,你是生钱的鹅。当俺还是小鬼的时候,也不懂那意思,呵呵呵……!你们想钱从哪儿来的?每个月悄悄拜访妓院的出钱的人啊,是谁呢?是这个家的太太!」
「这里的……事务长,为了你,送了钱给那对夫妻吗?为什么?」
内藤怀念似地眯起眼睛。
「那时候的太太可漂亮呢。总是打扮得很端庄……每个月就那么一次,我会从隐蔽的地方偷看。我曾想……如果这个人真是我母亲的话,那该有多幸福呀……!然后有时又想,也许是真的。」
然后微微笑了起来。
「不过,想错了。好像俺真正的母亲在这家医院生下俺后,不知遭到什么事故死了。父亲也因此上吊了,所以医院在赔偿……养父母这么说的。很奇怪,医院其实没有赔偿的理由,能想到的……是不太能公开的医疗上的失误吧!到底是什么事故,到现在都还不知道。总之,那两个家伙很敏感地噢著钱的味道,头脑不清地收养了远亲的俺!」
内藤说到这里,吐了口大气。
「但战争一开始,不知发生了什么,人贩夫妻抛下学生很快逃走了。正当十九岁时,就在已半陷入自暴自弃的俺住的地方,太太来了……是第一次说话。令人吃惊的是,太太表示要照顾俺,有两个条件,一个是贯彻以主人的远亲身分诈欺这件事,然后等不久成为医生后,再当入赘女婿。俺回应了两个条件。然梭俺就在这家药臭味的医院过起日子来了。」
「做入赘女婿是条件呀?」
「呵呵,院长不知道俺的来历。不,可能有些察觉吧,总之俺很高兴。只要能离开妓院那沾了男女情交味道微脏的榻榻米,哪管是做医生什么的都可以做,不过之所以愿意还有一个理由,知道吧……?女儿啦,呵呵呵。」
内藤扭歪了嘴唇似地嘲弄著自己,笑了。
「爱上梗子了吧?」
「不对,大错了。俺迷恋的是凉子!」
内藤模仿木场的语气玩笑似地说道,但语尾颤抖着:
「俺对她一见钟情。但是凉子很冷淡,在俺的面前,直到现在连一次都不曾笑过。而且,太太也不知为什么对凉子很生疏。一问之下,才知道因为她无法生育,所以凉子决定一生不嫁,俺的对象是梗子。」
「你对梗子的看法怎样?」
「也不是讨厌。但那个在富裕家庭长大天真烂漫的千金小姐,和俺怎么都不相配。俺被不知哪儿有阴影、很安静……对了,看起来像母亲……的凉子吸引了。和真正爱慕着的女人的妹妹结婚一起生活等,那不等于拷问吗?俺犹豫了,但是……出征回来以后,事情整个变了。」
「因为藤野牧朗的出现吗?」
「是的。世间一般人都说俺受了损失,俺很懊恼,其实不对,俺的内心高兴者呢。也许因此能跟凉子结婚也说不定。」
「关于牧朗入赘,事务长怎么想呢?老太婆希望你做入赘女婿吧?」
「和院长之间好像起了很激烈的争执,结果向钱屈服了。战争的打击太大。太太向俺低头道歉说,会照顾俺一生,会替俺找老婆要俺忍耐。俺……说无所谓、让凉子和俺结婚。可是当俺这么说以后,太太满脸变红说不行,如果是其他事情什么都听俺的,唯独这一件不行、绝对不可以。俺又一次感到绝望了!」
「为什么?」
「不知道为什么呀!俺束手无策茫茫然地过日子,考试也落榜了。不久,梗子和牧朗结婚了,俺对那两个人毫不感兴趣。但是……从俺的房间能很清楚地听到夫妻的声音,因为是夏天,窗户打开著的关系。那是结婚以后大约经过一个月的时候吧……并不想听……却听到了呢。是内容很反常的会话。」
「反常……?」
「嗯,反常。不是空谈,当然也不是吵架。刚开始很快就结束了。感觉是梗子一味地在指责,照惯例原因一直是牧朗,那家伙一说什么,梗子就发怒。发生龃龉增加,每过一天梗子就愈激烈。」
「知道内容吗?」
「大概呢。刚开始,梗子说以前的事不记得了,牧朗为了让她回想起来说了很多,但那家伙的说话方式老是畏首畏尾,连身为外人的俺听了都会生气。不是有那种愈想讨人欢心,愈道歉就愈惹人厌烦的家伙?他就是那种男人!」
「说了很多什么话?」
「记得在那棵银杏下见面的那晚的事吗……之类的,记得这梀建筑物后面小房间发生的事吗……?」
银杏树是他在日记写的授子银杏,亦即第一次约会的地点吧。这核建筑物后面的小房间……是那个「密室中的密室」这件事吗?
「嘿,说了很多唷。梗子似乎一件也不记得,不久就疯狂地对待牧朗。于是,一直到提到情书后,梗子的焦虑到达了最顶点似的。」
情书终究是关键吗?内藤继续说道:
「一个说我写了信,一个说不知道,会话内容像平行线。不久,发出吓人的声音。梗子粗暴的行为好像就从那一天开始。那是……对了,刚过了八月吧,从那以后每天晚上十二点过后,直到接近天亮,简直就像发情期的猫吵架似的天翻地覆。」
「十二点过后?那么晚才开始?」
「我后来才知道,那家伙每天到十二点为止,都会关在那间研究室,做不知什么的研究!一直都这样非常的固定。梗子因此很不高兴似的呢。那家伙一回房间就吵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