惠子重新系弦的时候,我默默望向远处。忽然,发现白石刑事仍在远处树荫下监视着,正在打呵欠。
他可能又会报告“毫无异状”吧?但,如果知道我们谈话的内容,一定会大惊失色吧?
“好了,我们继续说吧!”惠子再次站在起射线前,似乎在这种状况下仍要继续射完。我能感觉得到,这不只是不想让我见到她的表情,还另有某种我无法了解的含意!
我意识着干哑的喉咙,慢慢开口:“你的共犯……不,她是直接下手的人,也许该称为主犯较妥当吧?当然,我是有各种根据,才会断定是宫坂。但在识破两根木棒的诡计时,已确信那样的人物是在射箭社内部,理由之一为,你有完璧的不在现场证明,以及,那天你延长练习中的休息时间。
“对练习一向严格要求的你,居然会将平常十分钟的休息时间延长五分钟以上,主要是让主犯能在那十五分钟内杀害村桥,布置更衣室为密室后,赶回来。最初,你预定十分钟能完成,却因主犯未能回来,所以又延长五分钟。”
惠子什么也没回答,只是凝望着靶,似在催促我接下去般,姿势不变。
“关于你们为何一定要布置成密室,很简单,就是为了制造不在现场证明。亦即,你们最大的目的是使警方做出错误的密室推理,藉诡计圈套,让警方判断凶手为了将锁头掉包,一定要在崛老师利用更衣室的四点左右潜躲在更衣室附近,如此一来,当时正在练习的射箭社所有人员都会被摒除于嫌疑名单外。
“当然,要诱导警方确信这诡计圈套,你们又设计了好几个陷阱,譬如,在更衣室隔间墙上留下有人爬过的痕迹,用水弄湿出入口附近的橱柜,把同型锁头钥匙上的小锁头圈故意掉在附近等等。但,这些暗示无法保证警方会展开错误的推理,于是,你又准备了进行错误推理的人物,那就是北条雅美。”
惠子突然如打嗝般出声,我知道她握弓之手贯注满力道。见到她这个样子,我很想就到这里结束,毕竟,我并非虐待狂……
但,我仍面对真相继续说着,那是我自己也无法抑制的冲动!
“依我的推断,在最初的计划中,诱导错误推理应该是你的工作,但是,听我提起北条拚命想洗刷她的朋友高原之嫌疑,才想到让她进行这项工作。这点,我刚才已经向她求证过了。”
在剑道场正坐着,北条雅美说:掘老师开锁时的习惯是杉田说的,但并非直接告诉我,而是告诉我邻座的同学,我偶然听到,不过,解开谜团的过程,却完全由我独自推测完成。
“她并非偶然听到,而是你故意说给她听的,而且,从北条那种高傲心态,你也猜测她绝对不会说出是得自什么人的暗示。就这样,她发表了错误的诡计圈套之推测,而被警方接受。”
我停下来。但,惠子喃喃说:“继续下去!
惠子回过头来,但,马上又恢复原来的姿势,只是,呼吸急促!
“在此,我想起一件事。进入第二学期后,我好几次生命受到狙击,差点被从月台推下铁轨、差点触电死亡,盆栽从头顶正上方掉下……每次,我都勉强得救,我一直认为是幸运。但,事实上,那只不过是要制造出凶手的目标是我,和竹井毫无关系的假象之一着棋。
“为何必须如此呢?也可说是让警方的侦查方向混乱,但,若只为这样,凶手的手法来免太复杂了。其实,这中间隐藏着此次一连串事件的最大重点!你们为了行凶而构思出各种诡计,但,最费心思的是这点,亦即,让警方错觉凶手的目标并非村桥和竹井,而是村桥和我。”
惠子从箭袋拔出箭,想搭上弓,却疏忽了,箭失手掉落她脚边,她想抬起,途中双膝脱力,跪在起射线上。然后缓缓回头过来,仰脸望着我:“真不愧是‘机器’!”
见到她脸上浮现微笑,我感到自己全身宛如被莫名的虚脱感包住,同时茫然伸出手。
惠子拉住我的手,站起。
“今天被你叫来这里时,我已经有所觉悟了,因为,你最近一直在躲着我。但是坦白说,我没想到你已了解如此深入。”
握住她的手,我凝视着她的眼眸,继续说:“你们的目标是村桥和竹井二人。不过,不能只是随便杀害他们,因为,只要追查两人的共同点,轻易就可查到你们身上。那,这两人的共同点何在?阴险型的数学教师村桥和乐观型的体育教师竹井,这两人毫无共同点,但,也因此,唯一的共同点就很显著了,那就是今年夏天集训时,这两人曾经一起巡逻。惠子……是那天晚上吧?”
惠子颌首,回答:“是那天晚上!”
“那天晚上发生某件事。为了调查,我翻过社团日志,注意到翌日宫坂停止练习,理由是生理……但,后来却知道她是手腕挫伤,因为,有很长一段时间,她手腕上都戴着护腕。我注意到这点,怀疑到可能和手腕的挫伤有什么关系,不,更怀疑并非单纯的挫伤。所以,我去问保健老师志贺,结果,果真如我所预料……”
志贺老师所说的内容如下:
那天晚上十一点左右,杉田惠子避人耳目般的来找我,说是同室的宫坂身体不舒服,希望我能去看看。我急忙赶去,进入房里一看,吓了一跳,因为,房里散满沾血的布块和纸团,宫坂按着手腕,蹲在房中。
杉田说:“不小心打破牛奶瓶,被碎片割伤手腕,因为怕事情传开,才骗老师说是身体不舒服”。
我慌忙替她急救治疗。但,两人要求我别将此事声扬出去。我心想,反正伤势也不严重,声扬出去又没什么好处,就没有说出来。
之后,志贺老师又略带犹豫的接着说:可是,依我的直觉,宫坂应该是企图自杀,那伤口是用剃刀或什么东西割伤的。坦白说,我不该这么处理,但是,一方面有杉田跟着,另一方面也想让她好好休息一夜再说……后来,我一直注意着她,却未发现异样,所以也就放心了。”
当晚曾发生我不知的自杀未遂事件……这种惊骇超出我所预料。但,这也令我确信,那才是这次一连串事件的起因,惠子的共犯〔也许应该说是主犯〕是宫坂惠美!
“凶手的目标若是村桥和竹井,警方马上会着眼于集训时两人曾一起值夜巡逻,而彻底调查在集训时发生的事,那么,也会从志贺老师口中获知自杀未遂之事,没多久,就注意到你和宫坂。你们就是害怕这样,所以想出让警方以为凶手的目标并非竹井,而是我的诡计,结果,演变成小丑命案。”
惠子乌黑的眼眸一直凝视着我,等我说完,转过脸,自言自语的说:“惠美要活下去,那两人就只有死!所以,我也协助她。”
“……”
“在更衣室杀害村桥的过程,和你推测的完全一样。为了制造不在现场证明,为了迷惑警方的调查,我们想出那样的诡计,我相信不会被识破!那天,惠美把约村桥出来的纸条放进他的外套胸口袋,约定时间是五点。所以,为了配合行动,我也调整射箭社的作息,从五点开始休息。”
“男性教职员在天气热时,习惯把外套放在个人橱柜内。橱柜室就在教职员办公室隔壁,但是能够自由进出,用来避人耳目的传递纸条,可说是最好的方法。
“可是我也想这样不知道村桥是否会来。因为纸条上来写约他之人的姓名,他很可能会怀疑。”
确实,只靠宫坂的纸条,村桥或许不会去。但,那天高原阳子在这之前曾约过村桥,而且同样是“五点”,因此,村桥见到纸条,一定误以为是阳子变更见面地点。
惠子继续着:“所以,坦白说,当惠美满脸铁青回来时,我的双腿也发抖了。但,已经没有后退的余地!至于密室,和你推断的完全相同,没有再说明的必要。”
“氰酸溶液呢?”我问。
这时,惠子略显踌躇之后,说:“惠美自以前就持有了。她认识一位家里经营照相馆的朋友,是从那里拿出来的。你应该知道,氰酸溶液用于照片显色吧!她是今年春天拿出来的,之后就未曾再去过那家照相馆,所以认为应该不至于被查出。”
“今年春天?”我问,“为何她当时需要氰酸溶液?”
“我不知道。”惠子悠哉的露齿微笑,“若是能轻易杀人的毒药,我也想持有,因为,不知道什么时候会用到哩!也许,是自己使用也不一定。”说着,惠子压低声音,“我们是生存在这样的年代!”
我的脊椎像滴到冰水般发寒。
“知道是惠美找他出来时,村桥似乎很惊讶!可是,因为惠美是好学生,他也放心了,当然对于她递过来的果汁也毫无怀疑的喝下。”
原本以为约的人是问题学生高原阳子,却发现原来是一年级的宫坂惠美,村桥当然会疏于警戒了。
“就这样,第一项计划成功了,却很意外的发现副产品,就是当惠美想从村桥西装口袋取回纸条时,偶然发现一张照片,虽是拍立得照片,但,你猜是什么照片?是麻生老师躺在床上熟睡的照片。而且,那姿势是令人难以启齿的那种……我们马上明白其中内情了,村桥和她有亲密关系,这张照片是村桥趁她不注意之时拍摄的。”
原来是这样,我终于恍然大悟了。村桥是利用这张照片威胁麻生恭子,迫使两人持续着关系。
“我觉得应该能利用这种状况,因为,在第二项计划中,只有一点必须孤注一掷,那就是掉换一公升容量的酒瓶。将魔术箱从社团办公室搬运至教室大楼后面,因为有其他社员在场,当然无法掉换,这样一来,只有在下午比赛进行之间行动。
“可是,拿着那样大的酒瓶,很容易被人见到,所以,就决定叫麻生老师负责这项危险的工作。你知道威胁信吧?那是校运会前一天,惠美她们班上负责打扫教职员办公室,她乘隙放进麻生老师的办公桌抽屉内的。
“我们就这样进行杀害小丑的计划,结果非常成功。虽然麻生老师那么快就被捕出乎我们预料之外,但,警方认定凶手的目标是你,也丝毫未对我们产生怀疑。我觉得,这样一切已经结束,惠美能过着幸福的人生,而我也能够安心毕业。”惠子力持冷静的说到这里,但,也似有所感触,转过身,将箭搭上弓,而且想拉弓瞄准。可是,肩膀开始不住晃动,似已无法自我控制。
我手扶着她颤抖的肩膀,在她耳畔问:“动机是什么?可以告诉我了吧!”
我作梦也没想到当晚会发生这样的事。第二天和惠子碰面时,她一点也未透露!
“可是,她的不幸并未就此结束,不,反而才刚开始。”惠子几乎是低声呐喊,“第二学期开始,有一天,惠美给我电话,她说:‘我现在手边有氰酸溶液,可以喝吗?’我很惊讶,问她为什么?她哭泣着回答说:‘已经无法忍受了’。
“她为何无法忍受,你明白吗?因为,她受不了那两位老师的视线。她表示他们看着她时的眼神和看着其他学生的眼神完全不同,那是明显想起她当夜那姿态的眼神!一想到在他们的脑海中,自己的肉体是何等的受蹂躏,她就像要疯狂一般。亦即,她每天都是怀着这样的心境接受视线的强暴?”
“受视线强暴?”
“是有这种强奸方式的。所以,我有体会她决心再次寻死的心情。事实上,当时在话筒的另一端,惠美真是有随时喝下毒药的可能。所以,我就说‘既然如此的话,那么,应该死的人并非你,而是那两个人’。这话在当时虽只是为了阻止她自杀,却有一大半是出自真心。结果,她回心转意,而我也下定决心。”
我实在很难脱口而出:但是,他们两人是否“以视线强暴”仍未确定,不是吗?
但,我没说出。惠美已经如此认定,而且,对她们而言,最重要的是有那种事实存在!
惠子拉弓,射出第五支箭,那是从方才至今最凄厉的一箭,箭矢呈几乎是直线的抛物线正中靶心,正好和已中靶心的另一支箭密接,发出振动的尖锐声。
“拟定计划的人是我。但,我对惠美说‘是否实行完全在你’,我能协助的只是在撞破更衣室门之后,将代替顶住门的木棒之幸运箭收回。但,她却付诸实行了,而且,感觉上整个人也因此完全成熟了。”
我也发觉最近几星期间,宫坂惠美改变了,也难怪她在射箭上能够达到那种境界。
“可以问你两件事吗?”
“请问。”
“首先,校运会之后,开车追撞我也是你们吗?感觉上,那是真的想撞死我。”
惠子瞬间似有所迷惑,不久,嘿嗤笑出声:“我不知道,也许是惠美吧!她说过,小丑命案后,至少要再假装狙击你一次。可是,利用轿车未免太大胆了,会找什么人开车呢?”
惠子表示不安,怕因此惹生纰漏。
“那么,最后一个问题。”我吞咽一口唾液,说,“动机已经明白,我会努力去理解,但是杀人时你不害怕?见到别人中你设下的陷阱而死,你难道毫无感觉?”
惠子低垂着头,久久,才肯定的回答:“我也问过惠美‘你不害怕吗’,她回答说‘只要闭上眼,回忆这十六年来的快乐之事,然后想起那次集训时发生的事,很不可思议的,心中就会涌升一股冷静的杀意’。我可以了解的,因为,我们有必须赌命去守护的东西!”
然后,她回头,脸上已恢复平日的开朗。
“没有别的问题了吧?”她问。
我伸伸腰,回答:“没有啦!”
“是吗?那今天就谈到这里,哎!还有,你必须依约指导我,只剩下一支箭了。”说着,惠子缓缓举弓。
见到她用力拉满弓时,我转身,迈开步伐,口中喃喃说:“我没有什么可以指导你们了。”
一声遽响,箭往前直飞。她一定正中靶心!
但,我没回头,她也未叫我。
就这样,事情终于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