牢中床是硬的,床垫太薄,沙漠初春的夜晚又变成特别冷,我忍耐地等着。
远处一个醉鬼独自在咕噜。单调,无意义,不成句的单字一个一个听得人发烦。一个偷车贼在邻室打鼾,我估计时已午夜,我想起来从沙漠来此时要多热有多热。可惜思想不能给我温暖,我想起艾玛——。
串门铁闩拉开,有人声及脚步声,办公室方向听得到椅脚和地板摩擦声,我也听到擦火柴声和对话声,哪里一扇门关闭又把所有声音阻在门外。
4、5分钟后,我听到脚步声从长走廊传出。狱卒说:“赖,起来,他们在下面等你。”
“我要睡觉。”
“睡不睡都要下来。”
我起床,夜晚太冷根本没有脱衣上床,狱卒说:“快点,不要让他们等太久。”
我跟他下来到办公室,地方检察官、警长、副地方检察官,一位速记员和两位洛杉矶警官在室中候着,面对一个强力灯光有一只椅子是留给我的,警长说:“坐这只椅子,唐诺。”
“我眼睛吃不消。”我说。
“过一下你就习惯了,我们要看看你问话。”
“你们也不必把我眼睛照瞎来看我。”
警长说:“你说实话,过一下我们就不必用灯照你,用灯照你可以使我们知道你什么时候说谎。”
“你怎么会想到我会说谎。”
他笑着说:“没错,你告诉了我们很多实话,使我们相信你知道很多我们要知道的,不过长的故事你只说出了短短一点点。”
他移动一下灯光,使光线不会直射我瞳孔。
“赖唐诺,”他说:“这些绅士来自洛杉矶,他们经过沙漠来此听你讲故事,他们了解全案你说谎他们听得出,你说了不少实话,我们还要你继续合作。”
他用的是父亲对白痴儿子讲话的语调,条子常用这种语气对初出道坏人,有时还是挺灵的。
我假装完全受他催眠。
“今天告诉你的,”我说:“已经是我全部知道的了。”
灯光上扬,刺得我眼痛,要流泪,警长说:“既然这样,我只好一点一点问你,同时要看你脸部表情了。”
“少来这一套,”我说:“你在虐待人犯。”
“没有,我们没有虐待你。唐诺,这是件大案子,我们急须知道真相。”
“我的故事又有什么不对的?”我问。
“很多,很多,”他说:“首先,你没有在卧室内,有的地方你说孔威廉的是事实,但也并不全然,你没有杀莫根,是那女孩杀的,你给她的枪。她把枪抛地上从卧室逃出来,她从楼下电话亭找你,一个公寓住客给她的1毛钱打电话。你的房东太太把你自床上叫醒——唐诺,我们要实情。”
我说:“好,把这鬼灯拿开,让我来告诉你每件事。”
检察官开腔,他向速记员说:“记下来,”又向我说:“赖唐诺先生,你现在要开始说白白,你完全是自愿没有任何压迫力量之下的自白。没有人威胁过你,你要自白因为你希望澄清你自己的一些事情,是不是?”
“你爱怎么说都可以。”我说。
“你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鬼话,”我说:“我被你们套牢了,这就是回答。”
他转向速记员说:“赖先生的回答是‘是的,’记下来,唐诺,没错吧?”
“嗯。”
“开始,”警长说:“我们要事实,记住,不要说谎。”
他把灯光移开,我受虐待的眼睛稍稍得到休息。
“我杀了他,”我说:“赫艾玛不知道真相,我杀他不是为了保护赫艾玛,我杀他因为有人要我杀他。”
“什么人要你杀他?”
“孔威廉。”
警长说:“唐诺,我们告诉你不要说谎。”
“绝对没有说谎。”
“好,继续。”
“我要不要从头说起?”我问。
“你最好从头说起。”
我说:“我和孔威廉一批人在堪城就认识,我不告诉你我真正是什么人因为我双亲都活着,我不要他们伤心,你可以了解我东西游荡,但没有前科。堪城那件枪击案也与我无关,那时我在加州,我可以证明。”
“现在我要说出内幕实况。孔威廉是吃角子老虎案的幕后人,当然他们要付点孝敬,我不知道孝敬什么人或多少钱,但知道莫根是付孝敬钱的人。”
“一切都相安无事,然后大陪审团开始要调查。一个民间组成的罪恶调查团混进圈内把它公开。他们知道一些受贿官员名字,但对上面还是不清楚,他们知道联络人及大概警官收贿之总数。”
“混入内幕的人报告官员所得总数,竟然只有孔先生所付出的一半。换言之,每次有一半饱入了韩莫根私囊。洛杉矶是十分复杂的城市。头子——那是大家对孔威廉的称呼,对莫根十分信任,一切都交给他一手去办,认为他是绝对忠心的。”
“事发之后莫根溜得无影无踪,一般人认为他在逃避警方,事实上他是在逃避头子,怕头子做掉他。”
“韩莫根黑吃黑来的钱用他太太韩仙蒂的名字租了几个保险箱藏着,韩仙蒂知道这是个好机会选了这个时间提出离婚诉讼,她外面另有男朋友,而莫根已握有些证据。”
“莫根进退两难而且非常气愤,他不能亲自出庭答辩,一切对他不利因而两个人达成离婚协议。”
检察官问:“韩莫根到底躲在哪里?”
“我马上会说到,是你们要我从头说起的。”
我继续说:“头子查到韩仙蒂雇用柯氏侦探社来送达传票,所以头子命令我到柯氏侦探社去应征取得这个工作,如此我们可以找到莫根,果然柯白莎派我去送达传票。”
“起初我们也不知道是仙蒂在掩护莫根,她把她哥哥接来住她公寓里。那个人不是她哥哥,其实就是她丈夫,莫根当然紧盯着她,怕她乘机骗他,尤其是怕她囊括保险箱中的钱钞。”
“我收集所有资料告诉头子。而得知莫根藏处的真相——也就是说我们发现所谓哥哥,其实是丈夫伪装的。”
警长问:“你们既然认识他,他又怎么可能伪装仙蒂的哥哥呢?”
“他伪称遇到车祸,鼻子上弄了一大堆胶布,把脸型牵引得变了形,他把发型改变了,外衣里穿上了衬垫的东西,看起来肥得多。我做掉莫根之后,我把他衬垫的东西包在报纸里抛在公寓门口垃圾筒里,你可以查得出来。”
“再讲下去。”警长说。
“我把消息告诉头子,头子派出一个叫法莱的打手去对付莫根,那个法莱我们只叫他法莱,从来不知他姓什么。”
“没料到的是仙蒂那时候已经把保险箱搜空,韩莫根发现此事后决定把她杀死,拿到钱逃之夭夭。仙蒂另有男朋友她不要使莫根知道,说服赫艾玛睡在她床上,告诉大夫他和艾玛住两张床的房间,不准他到两个女人的寝室来,因为表面上他是哥哥不是丈夫。”
“莫根当然有公寓钥匙,半夜里他溜进公寓悄悄地走向卧室,暗中摸索以为是仙蒂,但扼在了赫艾玛。艾玛踢他腹部几次终于挣脱惊叫,莫根也立即脱逃,这是我干掉莫根前一天的事。”
“头子找到莫根摊牌,莫根祈求准他退回赃款,但是他拿不出钱来,因为钱在仙蒂手里,头子命令莫根自己去向太太追讨。”
“你们要知道,头子对莫根已信心全失,而莫根又知道太多内幕,法院在找他,妻子背叛他,头子要处分他的压力下,他随时可能挺而走险,所以头子更不放心他。”
“我觉得赫艾玛是好女孩,她不应该卷进这种漩涡,当我知道莫根差一点误杀她时,把家伙偷偷给她让她保护自己。”
“头子指定我在一个地方和莫根会合一起去取钱。莫根告诉我赫艾玛和男朋友出去,至少要深夜才返,所以公寓里只有他太太一个人,要知道韩仙蒂抓住头子的钱,要她吐出来一定不会太容易,仙蒂制造一个只有她一人在家的谎言,而莫根信了她,莫根希望我来做恶人,在她头上狠狠的来一下,把她绑在腰上的钱带取下来。”
“我也相信了他,一起来到公寓,莫根用钥匙开了房门来到卧室,里面全黑,我有手电。莫根不让我用,说他太太一见亮光就会惊醒,我也曾特别一再问到是否可能尚有其他人在公寓里,他一再保证只有他太太仙蒂在家。”
“我摸黑跟着他,可以听到床上女人的呼吸声,我只想用手掩住她嘴夺她那钱带,莫根在床尾什么地方,反正我看不到,只听见他呼吸声,我用手试着她呼吸吐出来的气以确定下手位置,但是她醒了。”
“我向你们发誓,当时我没有办法,她行动太快了,枪声在我脸旁响起,我一把抓下只抓到枕头,她已经跳下了床,一件重物被抛到地上,她大叫,我知道是艾玛,不是仙蒂。”
“我们站着不动,直到公寓门大声关上,我打开手电,韩莫根说:你这蠢蛋,笨手笨脚,把事情弄砸了。”
“我没有说话,我看到那把她在地上的枪,那是我交给她的枪,她发射了一枪,把枪抛地上逃出公寓。莫根还在怪我,我弯腰拿起手枪,我对他说:‘你敬酒不吃吃罚酒。头子给你机会你还要欺骗人。’莫根还在装样子问:‘你是什么意思?’我说:‘你知道什么意思!你明明知道这是赫艾玛在床上,不是你太太韩仙蒂!’”
“我想他在我眼中知道了我的杀机,他跑过我身边直趋卧室房门,我冷静地向他后脑开了一枪,他连门都没拉开就完蛋了,我把枪再抛在地上,我必须移动他尸体才能打开卧室门,我从走道上救生梯下楼到后巷,拦辆计程车回家上床。”
“那有没有向孔先生报告?”
“那时还没有,我想像这是孔先生要我做的工作,实在也没什么大惊小怪的。”
“你睡到什么时候?”
“我才要睡着,赫艾玛用电话找我,这是很出我意料的,此后的一切你们都知道了,我假装睡着了所以房东太太叫了我3、4次才叫醒。”
警长说:“好小子,我相信你。”
检察官说:“第一,照你这样说这把枪开了两枪。”
“当然,是开了两枪。”我说。
“那第一颗子弹哪里去了?”
“我怎么会知道,还不是穿埋在什么地方。”
“那把枪不可能发过两次。”一位洛杉矶警官说:“那弹夹只能装7发子弹,凶杀组的人发现那枪时枪里还剩6颗子弹。”
我说:“我都是说实话,这点很容易证明,枪弹是我放进去的,我放7颗子弹在弹夹里,把弹夹推进手枪,把一颗子弹上膛,拿下弹夹,补进一颗子弹,又把弹夹推进手枪。所以枪里共有8颗子弹,你们可以到白京旅社620房间5屉柜抽屉的最后面去找,找那盒满满的子弹是不是少了8颗。”
警长说:“没错,这解释了他们在房里另外发现一个空弹壳的原因。”
洛杉矶来的两个人站起来,一个人说:“好,赖唐诺,你要跟我们一起回去,把你的东西带到,我们马上动身。”
“我不要跟你们回去。”我说:“事实上我有权不走。”
“你什么意思?”
“我现在在亚利桑那州。”我说:“我不喜欢加利福尼亚,经过沙漠又太热,我在这里过得不错,我挺喜欢监狱生活,这里监狱对我很好,有什么事就地解决好了。”
“唐诺,你不会又要麻烦我们申请引渡等等吧?”
“我决不离开这里。”
一位洛城警官很不友善的跨前一步:“你这小子,不给你一点——”当地警长用一手抓住他的前臂:“这里不行!”他说话虽慢但很有权威。
检察官对狱卒说:“带他回去,我打几个电话再说。”
“我要一支笔和几张纸。”我要求。
他们交换眼色,警长点点头,狱卒说他会拿给我。
我走回牢房,天气太冷我两膝发抖。但我坐在地上,上下牙齿颤动着,靠顶上小小的灯光慢慢写着。
一小时后他们回来,警长告诉我速记员已把我的自白用打字机打妥,要我看,要我签字。
“可以,”我说:“我马上签,我这里也正式送一份上诉状给你,请你正式签收。”
“这是什么?”他看着我刚写好的东西。
“这是赖唐诺,”我说:“别名王有德的人权保护申请状,要求依法于法定时间移送本州法院,否则应无罪开释。”
警长说:“唐话,你一定发疯了,你自己承认了故意,冷血,预谋杀人——”
“没错,”我说:“我是杀了一个该死的鼠辈,你要不签收我的人权保护状,我就不签自白书。”
“签收就签收。”他说:“反正没什么用处,我本来以为你疯了,现在看来你根本是天真的傻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