礼拜在一幢朴素的小教堂内举行,烛光、白粉墙,一切都非常简陋,除了位于东侧山墙前那座华丽壮观的祭坛之外。格兰特对那祭坛的外观感到非常惊讶。这些修士穷归穷,不过显然另有财路。那些陈列在白天鹅绒上的器皿,以及雕有耶稣受难像的十字架,可能是海盗从西班牙人在美洲的某个教堂夺来的赃物。他原本觉得很难把他所知道的赫伯。歌陶白,和眼前这个不起眼又穷酸的排场联想在一起。戏剧化的表演没有观众而只能自己看,一定是很扫兴的事。不过一看到那个祭坛,他又犹豫了。也许赫伯的确正在苦心经营也说不定。
仪式中的一字一句格兰特全听不进耳里。他坐在边窗旁一个不惹人注目的凹处内,从这个座位他看得见与会者的每一张脸,总数超过二十个人,他发现研究这些人很有趣。其中有些是乡巴佬( 那些脸一看就是不想开会,只宜于复兴土风舞) ,有些是宗教狂( 思考如何将刚毛衬衣[ 苦行者或忏悔者贴身穿着,以进行自我磨练或自我惩罚的工具。] 现代化的受虐狂) ,有些人脑袋空空,有些人和自己过不去藉此寻求平静,有些人和世界不合藉此寻求慰藉。格兰特津津有味地对他们逐一审视,最后看到一张脸的时候,眼光不由得停驻不前。这张脸的主人究竟有何苦衷,而选择来此接受这种与世隔绝、自我否定的生活? 轮廓古怪的圆胖头颅,配上一张土黄色的圆脸,小眼睛,大鼻子,松垮的下唇,因此当他重复念着经文的时候,嘴唇老是垂下来包不住牙齿。小教堂里其他所有人的类型,都能很容易在日常世界中安插到合适的位子:教长归入神职人员,这一个归入神经科的候诊室,那一个归入失业辅导处。但是最后这个人该归入哪里? 答案只有一个。法庭上。
“看来,”格兰特的另一个自我告诉他:“这人就是赫伯。歌陶白。”不过当然,他无法确定,要等他看过这个人走路的样子再说。他惟一看过的就是他走路的方式。不过他决定赌一赌自己的判断。最优秀的法官偶尔也会犯错——歌陶白可能是坐在前排的那个瘦弱温驯的家伙——只不过如果那个下唇松垮的油腻东西居然不是歌陶白,他会非常讶异就是了。
午夜过后,众人陆续走出小教堂,这时他再无怀疑。
歌陶白有一种特异的走路姿态,僵直笨拙,肩膀会来回晃动,这种姿态可以说是非他莫属。
格兰特跟着他们出去,找到了教长大人。最后离开小教堂的那一位叫什么名字? 那是阿罗伊瑟斯修士。
稍加说服之后,他派人去请阿罗伊瑟斯修士过来。
等候之际,格兰特照例聊着修道会和会上的规范,并获知会众皆不得拥有世间的财产,也不得为了世俗的目的而与众生有所联系。所以对于像报纸这种微不足道的世俗之物,当然更是连想的念头都不会有。另外他也获知教长打算在一个月之内到墨西哥去接掌一个新成立的教会,那是他们用自己募来的基金建立的,至于在挑选接班人方面他享有全部的决定权。
格兰特忽然灵光一闪。
“我没有冒犯你的意思,请不要认为我是在乱探隐私——不过可不可以告诉我,你心中是否已经有了特定的人选? ”
“基本上我是已经决定了。”
“可以透露是谁吗? ”
“我实在不知道我何必把一件还不准备要告诉我自己会上弟兄的事,让一个陌生人知道,不过这也没什么好隐瞒的,如果我可以相信你会保密的话,”格兰特向他保证。“我的继承人应该就是你想见的那个人。”
“可是他不是新来的吗? ”格兰特未及细想就脱口而出。
“我不大清楚你是怎么知道这个的,”教长大人厉声说道:“不错,阿罗伊瑟斯修士只和我们相处了几个礼拜:不讨当会长的条件。和入会时间的长短无关。”
格兰特含糊地表示同意,接着问到今晚被派到街上去出差的人是谁。
没这个人,教长坚定地表示,至此谈话被迫结束,因为格兰特要见的人来了。
他顺从地站在那里,身穿暗褐色长袍,双手交叠藏在宽大的袖子里。格兰特注意到他脚上没有凉鞋,而是赤着脚的,这令他想起报摊里他毫无预警地出现的那一幕。格兰特心中忖度着,赫伯这么喜欢赤脚,究竟这是谦逊的表现,还是为了方便走起路来无声无息。
“这位是阿罗伊瑟斯修士。”教长说着,留下一句祷词随即离开,比那门房的演出要诗意多了。“我代表厄斯金先生,他是坦普尔的律师。”格兰特说道:“你是赫伯。歌陶白。”
“我是阿罗伊瑟斯修士。”
“你本名是赫伯。歌陶白。”
“我没听说过这个人。”
格兰特打量了他一会儿:“对不起,”他说:“我们在找歌陶白,是关于一份留给他的遗产的事。”“是吗? 如果他是本修道会的弟兄,你的消息他是不会感兴趣的。”
“如果这笔遗产够大的话,他也许会了解他在这道围墙外所能做的善事,会远比在围墙里来得多。”
“我们发誓为教会奉献生命。围墙外发生的任何事情,本修道会的弟兄都不会有兴趣。”
“所以你否认你就是赫伯。歌陶白? ”
格兰特自然而然主导着这次对话。不过他发现他满脑子想的是,从此人苍白的小眼中透露出来的是一股恨意。这般恨意几乎是前所未见的。为什么是恨? 这是他心中的疑问。应该是害怕才对,不是吗? 格兰特觉得对此人来说,他不是追捕者,而是某个插手碍事的人。这种感觉在他告辞的时候即已存在,并一路伴随他走回小铺对面的旅馆。
威廉斯正在对着一份冷掉的餐点出神,这是格兰特要他帮忙准备的。
“有消息吗? ”格兰特问道。
“没有,长官。”
“提司铎也还没有消息? 你打过电话了吗? ”
“打了,大约二十分钟前。音讯全无,长官。”
格兰特把几片火腿夹进两块面包中间。“可惜,”他说:“如果不必老想着提司铎的事,我办起事来会得心应手得多。走吧。今晚我们没多少觉好睡。”
“结果如何,长官? 你找到他了吗? ”
“找到了,在那里没错。他不承认他是歌陶白。他们不准和外界有任何瓜葛。
所以他在店里才会那么害羞,连躲在柜台后面的另一个人是谁都不想知道,一感觉到有外人在场就开溜了。这就是我想不通的地方,威廉斯。他好像只忙着担心被逐出修道会,而不在意有人正打算逮他入狱。““但是他会从店里逃走,可能就是想继续躲藏。修道院这种好地方正是任何凶手梦寐以求的藏身之处。”
“是吧。是的,可是他并不害怕。他是生气。我们不知坏了他什么好事。”
他们静悄悄地下楼,格兰特一边大口吃着他草草做成的三明治。正当他们快到达一楼的时候,迎面一个壮硕无比的女人挡住了楼梯口。她尽管手无寸铁,杀气却一分不减。
“原来你们干的是这种勾当! ”她说道,话中带着浓厚的恶毒之意:“一对偷偷摸摸的狗男人。你们大摇大摆地进我的店,要我和我可怜的丈夫去买最上等的东西给你们吃——十便士一块的肉排,两英镑又八便士的舌肉,更别提那些只为满足你们奇怪口味的英国番茄沙司——结果我们从这一切的花费和麻烦中间得到什么?
只是早上发现房间空空。我很想叫警察来把你们移送法办——如果不是因为——““噢,有完没完! ”格兰特生气地说道,接着大笑了起来。他整个人挂在栏杆上笑不可抑,这时威廉斯把实情告诉这位气愤的女老板。
“哦,既然是条子,你们为什么不早说? ”她说道。
“我们不是条子。”威廉斯凶巴巴地说道,格兰特笑得更厉害了,拖着他离开现场。
“真可笑! ”他说道,擦擦眼睛:“太可笑了。现在我心情好多了。昕着。那些修士,不管他们自称是什么,每到午夜都要回房就寝,不到早上六点不能出来。
但是赫伯好像可以随心所欲地进进出出。我不知道他是怎么办到的。那些一楼的窗户,要跳下来是够低,但是要爬回去可就太高了。而且他看起来没有那样的身手。
不过他的确是出来了。没有人知道——至少他们的法力没有发现到——他晚上出来过。我有预感他待会儿又会再溜出来,我想看看他会去哪里。““你为什么会这么认为,长官? ”
“直觉。如果我是赫伯的话,我会找一个地方当作活动的基地。回旅馆之前我在那一带绕了一下。那个修道院和街道只有两个邻接点。一个是大门这一侧;一个是在另外一边,花园的尽头有一道看来有十五英尺高的围墙。有一扇小门在那边;非常坚固的铁门。这个地方离他们生活起居的区域有一段很长的路,所以我想我们去过的那一侧比较有可能。不过我要你去守着花园那边,谁出来就跟着他。我也会在大门这边这么做。如果到六点还没有动静,你就可以爬回去睡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