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五谷批发商筒屋一家以船屋第一组客人的身份来访。
宴席预定自傍晚进行到晚上。西边天空刚隐约染上红光时,双脚不便的主角大老板便领着筒屋一家人的轿子队抵达船屋。角助夫妇事前曾告诉太一郎夫妇,在宴席开始前他们想先为船屋的首航道贺。
角助夫妇让大老板坐在榻榻米房的大坐垫上,吩咐专属下女负责照料,才跟在多惠身后参观船屋。太一郎不能离开厨房,而且在宴会开始前他不想让角助夫妇得知今晚到底会端出什么料理,于是早早回到岗位。角助则不时发出赞叹并慰劳多惠,愉快地四处走动。
阿铃跟筒屋的女儿阿园、儿子小丸起初也跟在大人身后参观屋内,但小丸没多久便看腻了,一会儿说要到河道钓鱼,一会儿又说要到储藏室玩捉迷藏,不停嚷嚷地四处乱跑,阿铃跟阿园气喘吁吁地在他身后追赶。阿藤大姨眼尖,发现这件事,她右手拿着糖果、左手握着一把稗子赶过来说:
“你们到河道旁撒稗子看看,会飞来很多麻雀和燕子哦。要在太阳下山前撒,小鸟才会飞来。小心别掉进河里!”
幸好阿藤大姨解围,阿铃和阿园才能坐在河道旁舔着糖果望着小丸追逐麻雀和燕子玩。
“小丸,不要太靠近河边!”
阿园大声叮咛小丸,真不愧是姐姐。嘴里含着糖果竟然还能这样大喊,简直像变戏法。阿藤大姨给的是变色圆糖果,舔着舔着颜色会变。刚才阿园嘴巴大张斥责正要踩麻雀的小丸时,隐约见到她口中的糖果是红色的。
阿铃取出口中的糖果,是橘红色。实在不可思议,这糖到底怎么做成的呢?
“阿铃,你搬到这儿会不会很无聊?”
阿园在小丸头上敲了一记,回到阿铃身边歪着头问。这女孩细长的脖子到下巴的线条很有女人味,将来一定会成为美女。河水的涟漪映在她的圆眼睛上。
“有点无聊。”阿铃老实回答,“因为七兵卫爷爷不在嘛。”
“那个爷爷人很好。”阿园的口气宛如在鉴定什么,“一把年纪了还会陪我们赛跑。我家老爷爷连走路都走不好。”
“因为已经古稀了嘛,真受不了。”
“说的也是,实在受不了。”
两人如此交谈,姑且不论谈话内容,阿铃觉得自己仿佛已经长大了,在进行一场大人的对话。
“我阿爸带来很贵重的挂轴说要给船屋当贺礼,等一下会打开给大家看吧。”
“什么挂轴?”
“是惠比寿神在钓鱼的挂轴,钓的是鲷鱼呢,眼睛以下有这么长的鲷鱼。”阿园竖起双手食指示意有一尺长,“听说是吉祥物。”
“谢谢,角助叔叔总是这么体贴。”
“我阿母说他只有体贴这点好。”
“我阿母也说过,阿爸要是像角助叔叔那么体贴就好了。”
正确说来,阿铃并没有亲耳听到多惠这么说,只是偷听到阿藤向阿律转述多惠这么说过而已,此刻却煞有介事地有样学样。嗯,这种对话,真的很像大人。
“阿铃,你知道今天会端出什么菜吗?”
“不知道,阿爸不告诉我。他说要是告诉我,我一定会跟你说。”
阿园高高扬起嘴角,笑容像个成熟女人。阿铃心想才几天不见,阿园就学会了这种表情啊。
“那当然啦,伯伯都把我们看穿了。”
阿铃回说:“嗯,看穿了。”接着不经意地望向小丸。小丸正不时捡起脚边的小石子抛到河里。他其实是想用小石子打水漂儿到对岸,但因为用力过猛,石子只扑通扑通地掉进河里。
小丸身边隐约可见穿着红衣的人影。
阿铃倒吸了一口气,急忙站起。
是那女孩。红底染白梅小碎花。那女孩站在小丸身边也朝河道丢石子,石子利落地横切水面,水黾似的轻快滑过水面。
“喂,你!”阿铃大叫。
糖果当下在口中转了一圈,咕嘟落到喉咙里,阿铃嗖地喘不过气来。
阿铃想再大叫,张开嘴巴却发不出声音,只发出寒夜里冷风吹过没关牢的滑门缝隙时所发出的咻咻声。
“阿铃,你怎么了?”
阿铃喉咙很痛,两眼发热,眼珠好像要迸出来一样。
“阿铃!”
阿园在阿铃眼前舞动双手,似乎在大叫什么。小丸停下扔石子的手,看向这边,在他身后依旧可见红衣。红衣女孩躲在小丸背后。阿铃拼命想叫出声,那孩子打算把小丸推进河里。危险,危险——可是发不出声。眼前逐渐发白,雾气聚拢,头在团团转。
“阿铃不好了!”
远处传来阿园的叫声。
此时,有什么东西像一阵风般快速地挨近阿铃,把她整个身子抬起。阿铃双脚浮在半空,瞬间又倒转过来变成头下脚上。阿铃脑里闪电般闪过一个光景:以前曾爬到押上宿舍院子一棵老樱树上,双脚钩在最下面横伸出来的树枝,像猴子一样倒挂着又笑又叫,结果挨了一顿骂。
头顶是河道地面,脚底是逐渐染红的天空。阿铃眼珠子发热,张着嘴巴,鼻尖刺痛起来。快要喘不过气来了。
啪!有人的手拍着阿铃的背部。阿铃背脊咯吱作响。
啪!再一次,啪!
就像设有机关的玩具,阿铃口中猛然飞出圆糖果,顿时恢复呼吸。她深深吸进一口气,哇的一声发出声音。她并不想哭,却听到哭声,阿铃正觉得奇怪,才发现原来是小丸在哭。
那一阵风再度将阿铃转了个圈,阿铃眼前可见条纹模样的衣领,头上传来说话声:“慢慢呼吸,要慢点。”
回过神来时,发现有个陌生男人抱着她,那男人正缓缓蹲下身,打算让阿铃站在地面。阿铃想按照对方吩咐慢慢呼吸,却只能像狗伸出舌头喘气那般呼呼喘气。想哭,又想笑,但喉咙很痛。想说话,却只是不停咳嗽。
“阿铃!”
阿园抛下已经停止哭泣却满脸泪痕的小丸奔过来。陌生男人望向阿铃脚边,伸手拾起一个东西。
“很少见呢,是青色的。”
男人手中捏着从阿铃喉咙飞出的变色糖果。
“难得看到可以变成青色的,不过你差点被这颗糖害死。”
阿铃逐渐理解是这位伯伯救了自己,但还无法发出声音,没办法向对方道谢。阿铃不停咳嗽,阿园搂着阿铃背部,像姐姐或母亲似的向对方行了个礼。
“谢谢大人。”
陌生男人笑着说:“哪里,没什么。”
他看上去年龄跟太一郎差不多。穿着条纹单衣,腰上佩着长刀短刃。身材很高,却很瘦,仿如披着衣服的衣架,肩膀骨头都突出来。剃光的额头光润油亮,看上去两眼之间距离很远。阿铃觉得很像什么,想了一下:像鮟鱇鱼?
这位伯伯是武家人。他在这儿做什么?
一旁的狗好像要回答阿铃的疑问一样“汪汪”地吠叫。阿铃回头一看,有只大小跟阿铃喜欢的纸糊狗差不多大小的白狗,正竖起耳朵睁着圆眼睛看着这边。狗儿脖子系着粗绳,牵绳一端在地面上拖着。
“知道了,知道了。”救了阿铃的那位陌生武士笑着呼唤白狗,拾起粗绳一端说:“好了,走吧。”
看来这位武家大人正带着狗在河道散步,碰巧发现阿铃被糖果哽住差点噎死。
“没事了吗?”他安抚频频摇尾巴催促的狗,回头问阿铃。
“是的,已经没事了。”阿铃总算可以说话,虽然声音有点沙哑,但确实是自己的声音,“谢谢大人。”
“哪里,哪里。”
武士跨出大步。他那光着脚趿拉的雪履已经磨损不堪,每走一步就掀开一下。狗儿高兴得在他脚跟旁撒欢。
男人和狗沿着河道走向邻家宅邸,阿铃蹲在地面上目送。只见他拐过随处剥落断裂的寒碜木板围墙,消失在宅邸北侧。
“那人是阿铃的邻居。”阿园说,“你知道他是什么人吗?”
“阿母说过他是旗本。”
阿铃摸着发痛的喉咙,站起身来。她心想,最好不要说出阿藤大姨说过他是“穷旗本”这件事。
“回去吧?”阿园牵着小丸的手说,“还好没被阿母他们发现,要不然一定会狠狠挨一顿骂。”
阿园突然觉得很累似的叹了一口气。庆贺宴席才刚要开始,她却看似很想回家。
因此阿铃也就没说出心里的疑问:呃,阿园,你看到小丸身边那个穿红衣的女孩了吗?
总之女孩已经消失。河道上的涟漪看上去凉飕飕的,阿铃打了个哆嗦。
“筒屋”这名称在五谷批发商中是个很罕见的字号,在所有商家中也很稀罕。其实,这字号其来有自。
说起来“筒屋”本来并非字号,而是通称。本来的字号很平凡,取自上上一代开业老板的故乡地名“三河屋”,而“筒屋”这个称呼,正是到铺子买五谷的客人开始叫的。
无论白米、五谷、味噌、酱油或油,客人到零卖铺子买东西时一般都会自备容器,三河屋当然也不例外。可是屡次看到脚力不好的老人及奉命来买东西的小孩因雨天路滑或不小心跌倒,将刚买的一升红豆或稗子整个撒在地上。上上代老板左思右想:有没有即使失手掉落或跌倒时,五谷也不会撒出来的容器?他和老板娘商量,请熟识的棉布批发商帮忙,最后定做了大小两种袋子。大的可以装一升红豆,小的可以装半升五谷,装入五谷后勒紧绳子,即成筒状的袋子。棉布很耐用,耐磨损。客人来购物时,先量好客人要的五谷再装入袋子,之后请客人下次再带来。也就是说,袋子是免费提供的,对铺子而言这其实是一笔大开销。
但老板依旧决心试试看,结果意外地广受好评。于是客人对这家用筒状袋子卖五谷的铺子,不再称呼其为三河屋,直接就叫“筒屋”;这正是“筒屋”字号的由来。
只是不久后发生了各种麻烦事,他们不得不改变这种对每位来铺子的客人都给袋子的做法。有些客人弄丢前回给的袋子又捧着方木盒来买;有些客人则表示只想买袋子。此外,流失客户的邻近五谷批发商也故意找碴,花钱雇人接二连三来买最便宜的稗子。结果,筒屋因此蒙受不小的损失。毕竟无论买的商品再怎么便宜,都必须给新客人袋子装,这样一来,新客人越多,筒屋就得损失越多袋子。
最后只好换个方式,客人索取时才给袋子,而且不单卖袋子。下回客人再来买东西时,如果带袋子来,就继续用袋子装五谷。此后筒屋就一直以这种方式做生意,现在的老板和角助自然也不例外。
今天庆贺上一代老板古稀的宴席,重头戏正是体现筒屋名称由来的筒状料理。
这是太一郎的苦心杰作。虽说这回是食材丰富的春季宴席,但光是依次送出应时料理也没什么意思,太一郎左思右想:有没有更适合筒屋的菜色呢?苦思的成果正是筒状料理。
这天的菜单考虑到主角大老板的年纪,加上事前打听了大老板口味的好恶,大致上都选择松软上口的料理。小菜是芥末拌油菜花,盛在类似小酒杯的小碗中,另有两小片烤花椒江珧。鲣鱼季节还早,再说老人家近来几乎不吃生鲜东西,因此略过生鱼片。碗汤是银鱼豆腐汤,其次是浇上味噌的竹笋、煎蛋卷,之后是烤鲷鱼,最后才是费心制作的筒状料理。
鳊鱼碎肉撒上切碎的青菜,制成筒状后先蒸一下,再用细丝土当归和豆腐皮包成筒状用汤汁煮,盛在碗中后浇上浮着红豆的勾芡,意谓五谷批发商本业和喜事的双重意义。太一郎担心料理太烫,会烫着老人家和孩子,他观察着宴席上的状况,等到时机适宜,才一齐送出。结果备受好评。客人打开碗盖,看到里面盛着筒状的豆腐皮卷时,热闹气氛顿时高涨,有人忆起刚用筒状袋子做生意时的辛劳和回忆,这话题又勾起其他话题,众人聊开了。
担任女侍的多惠听着筒屋一家的欢笑,下楼到厨房,笑着向太一郎和年轻的修太报告好消息。两人的表情明显松了一口气,打今早起始终绷着脸的太一郎,此刻总算放松了。
“看来没白费工夫在该怎么卷豆腐皮,没人抱怨不方便吃呢。”
“这表示我们没有白费时间。”太一郎说。
接下来只剩下换口味的清爽醋拌凉菜和大老板喜欢的毛豆饭,最后是水果。
“对了,老板娘,刚刚阿藤姐要了些煎蛋卷,说是小姐爱吃,要给小姐配晚饭。”修太说。
“哎,我说过不能给她吃客人的料理。”
多惠皱起眉头,太一郎则摇着头说:“有什么关系,只不过是一道菜。”
“是啊。我也想问小姐,跟大老板的煎蛋卷比,味道怎样。”
修太还是个表情倔犟稚气未脱的小伙子,因为在高田屋受过严格训练,他的动作利落,讲话遗词也很干脆。厨艺虽还不及格,认真的态度一点也不输给年轻时的太一郎。目前虽然只负责厨房的准备工作,但是因为擅长做鸡蛋料理,今晚的煎蛋卷工作大半交由他负责。
高田屋七兵卫亲手传授的煎蛋卷,是七兵卫年轻时在别处学来的做法。甜得像是甜点,煎得像长崎蛋糕般松软。阿铃一家人还在高田屋时,每逢七兵卫说要做煎蛋卷给大家吃,阿铃和宿舍的孩子们总是兴奋得又叫又跳。
“那,阿铃吃过晚饭了?”
“是的。阿藤姐马上回来,说可以帮我们的忙。”
多惠最近没时间照顾阿铃,都让阿藤负责照料,连饭都几乎无法一起吃,为此她很心疼阿铃。夜晚虽然躺在阿铃身旁,却没有余力好好瞧瞧孩子的睡脸,每天头刚沾到枕头就沉沉入睡。阿铃是个乖孩子,虽没开口抱怨,但心里一定觉得寂寞。尽管光是一盘煎蛋卷不足以补偿她,至少可以抚慰她一下——多惠边想着边上楼回到热闹的宴席。
修太功力还不行,远不及七兵卫爷爷。这是阿铃下的评语。七兵卫爷爷做的煎蛋更松软,两者简直像纺绸跟抹布之别。
阿藤送来晚饭陪阿铃吃了一会儿,但是由于今晚有客人上门,她焦急得坐不住,途中便离开了。阿铃独自吃了晚饭,想起七兵卫爷爷的口头禅,说吃饭时要仔细嚼,嚼得越仔细就越能像乌龟那样长寿,所以她努力咀嚼。不过听着自己的嚼饭声,越听越寂寞,最后还是大口大口地吞下饭。
直到饭后,阿藤也没回来。
阿铃整齐排好空碗盘,合掌说声“我吃饱了”,打算将食案搬到厨房。老是自己一个人,实在很无聊。
阿铃早已恢复精神,仿佛没发生过差点被糖果噎死那回事。救了阿铃的那位长得像鮟鱇鱼的武士看上去不像无所事事的米虫少爷,应该是邻家的长坂大人吧。下次碰到他时,得好好向他道谢才行。
可是要是跟双亲一起碰到那位带狗散步的长坂大人,就麻烦了。差点被糖果噎死的事得保密才行,万一长坂大人无意问向阿爸阿母说出这件事,自己肯定会狠狠地挨一顿骂。不过,或许武家大人不会随便拿这种事闲聊。
——还是偷偷告诉阿藤大姨好了?
大姨,你给的变色糖哽在喉咙,我差点噎死呢。可是,如果这么说,阿藤大姨大概会吓一跳,在骂阿铃之前可能会先向阿铃道歉,那也不好,毕竟又不是阿藤大姨的错。
那要不要告诉大姨那个红衣女孩的事呢?那个女孩令人心里发毛。大姨,这房子好像真的闹鬼哦……
阿铃双手捧着食案来到今晚点着蜡烛的楼梯底下。她发现有人坐在楼梯中央,朦胧的光圈笼罩着他,阿铃清楚看见对方的白袜和裙裤折痕。是客人吗?大人吩咐过,在家中碰到客人时要默默行礼致意,阿铃照办行礼后,打算走过楼梯底下。
不料楼梯上的人突然呵呵笑起来。
阿铃抬头看去,竟和坐在楼梯上那人四目交接,她吓了一跳,差点打翻食案。
那人不是今晚的客人,是位年轻武士。他穿着绣有家纹的礼服裙裤,悠闲地坐在楼梯上,双肘搁在膝上,双手交握,笑脸俯视着阿铃。
“晚安。”那人说。
阿铃目不转睛地仰望他,跟糖果哽在喉咙那时一样,喘不过气来。
仔细一看,阿铃才发现那人的身体是半透明的。今晚透过楼上宴席的灯火和楼梯底的烛光,连楼梯的木纹都看得一清二楚。而阿铃竟透过那人的脸和肩膀清楚看见木纹,甚至连白袜脚尖到发髻顶端之间有几层楼梯,也看得一清二楚。
阿铃全身僵硬站在原地,那人突然松开交握的双手。阿铃慌忙往后退。结果那人又笑了出来。
“你不用怕,我不会对你做什么。”
对方的声音爽朗好听,五官也很端正。年龄大约二十出头。浓眉、双眼清澈、脸颊光滑,看上去很年轻。
就算对方是半透明人,但如果是美男子就不怎么可怕。对相貌普通的人来说,这么说可能失礼,但是这个世上就是如此。阿铃自楼梯底下悄声问道:
“武士大人,你是幽灵吗?”
“嗯。”坐在楼梯上的人说,“你怎么知道?佩服,佩服。”
看样子是个亲切的幽灵。
“你怎么坐在那里?”
对方微微耸肩说:“我也不知道,我一直都在这里呀。我倒想问你,你父母为什么在这种地方开料理铺?”
有关这事阿铃也没向双亲问个明白。是啊,为什么呢?
“我想他们一定是看中了这里。”
“之前的那间料理铺倒了啊。”年轻武士悠闲地搔着后颈说。阿铃透过他的脸庞看到他搔着后颈的白皙手掌,好像在看幻影。不可思议,却很美,阿铃看得入迷。
“上来吧,我们聊一下。”
那人拍拍自己坐的那一阶楼梯,呼唤阿铃。
“你叫阿铃是吧?”
阿铃低头看了一眼手中的食案。楼梯上的武士似乎察觉了阿铃的犹豫,哈哈笑道:“你把那端去厨房,我在这儿等你。”
阿铃应了声“是”,小跑步到厨房。厨房没人在。阿藤大姨大概也到榻榻米房帮忙了。阿铃把碗盘浸在洗碗池中盛着水的木桶内,再把食案整齐地搁在架上,急忙回到楼梯口。
对阿铃来说收拾食案是分内的事。虽然目前阿藤大姨负责洗大家的碗盘,但日后这应该是阿铃的工作。在每天的例行公事之间,趁着空当和幽灵聊天,实在可笑。阿铃以为自己在做梦,拧了一下脸颊,好痛。
回到楼梯一看,半透明武士还在,正望着阿铃。
“那么用力拧会糟蹋你可爱的脸蛋。”武士爽朗地说,“女孩子最好不要随便搓弄脸颊。你根本不必特地确认,我既不是梦中人,也不会消失。”
阿铃把手贴在脸颊上,点了点头。她攀着扶手登上楼梯,战战兢兢地坐在武士旁边。在他身旁一看,武士的身体依旧透明得很不实在,却又可以看到裙裤的笔直折痕,实在很不可思议。而且,这幽灵身上隐约传出一股香味,既像焚香味又像花香……
“上头好像很热闹呢。”武士说。
他隔着肩膀用右手拇指比向榻榻米房。的确,楼上不但传来说话声,也听得见五音不全的歌声。酒香和饭菜香也飘到楼梯这里。阿铃和武士两人背着二楼的烛光,像在玩捉迷藏似的。
“今天的客人中有个跟阿铃差不多年纪的女孩,你跟她很要好吧?”
“是的,她叫阿园。”
“对方以客人身份前来,阿铃就被冷落在一旁,很无聊吧。当生意人的孩子就是这点可怜。”
看样子是个通情达理的幽灵。
“请问……”
“嗯?”
“武士大人刚才说你一直待在这里?”
“嗯,是啊。”对方露出白皙的牙齿笑道,“阿铃,如果你想用恭敬的语气,不能用‘你’,要用‘您’,这才是敬语。”
“是。大人您刚才说过……”
“不必重复用‘您’和‘大人’这两个敬语。再说你不必对我那么客气,就照你平常说话时那样就行了。”
“是。”阿铃眨眨眼。
“又怎么样呢?我的确一直待在这里。”
“是……那个,为什么呢?”
“什么为什么?”
“武士大人是幽灵吧?”
“嗯。”
“而且一直待在这里是吧?”
“是啊。”
“那么,就是说,那个,你在对这间屋子作祟?”
“不作祟就不能待在这里吗?”
阿铃又眨眨眼。
“所谓作祟应该做些什么?”武士抱着手臂,手支在下巴上,想了一会儿说,“是做坏事吗?”
“故事中的幽灵都是这样。”阿铃小声说,“七兵卫爷爷说的。”
“例如做这种事?”
武士说完,右手掌左右摇晃,突然自右而左吹过一阵冷风戏弄阿铃头发。
“还是这种事?”
武十这回啪的一声弹了下手指。瞬间,楼梯下的小榻榻米房、厨房、走廊上的蜡烛及瓦灯全眨了一下便熄灭了。阿铃脚边漆黑得像蒙住一块黑布巾。头上榻榻米房依旧发出温暖的光线,也听得到喧闹声。
“要不然就是这种事?”
武士保持坐在楼梯上的姿势,飘然凌空浮起约一寸,就像阿铃在二楼黑暗的房间内看到的那个红衣女孩一样。
“我能做很多事,”武士飘然落到原地,又露出白皙的牙齿笑道,“但对生活处世没什么用处。不过幽灵本来就不需要烦恼那种事,这也是当然的吧。”
阿铃脑中同时浮起一堆疑问,却不知该先说哪一件,也没有自信能说得得体,最后只低声说了一句“好像在变戏法”。
“阿铃喜欢变戏法?”
“是的。不过只看过一次。”
“在哪里看的?东两国吗?”
七兵卫爷爷说那里的戏棚子不正派,从来没带阿铃去过。
“是以前还住在高田屋那时,七兵卫爷爷认识的爷爷表演给我看的。”
“是吗?我在东两国的临时戏棚子看过。”武士口气带着几分自夸,“那儿有个非常漂亮的女人,名叫丽兰。这女人真的美得要命,她在观众眼前,从空无一物的地方取出一个美得像龙宫的小箱子搁在手心,打开那箱子……”
武士比手画脚地热心描述,然后突然察觉阿铃的表情,张着嘴停下来。阿铃也默默地仰望他。
“阿铃,”武士放下双手,故意咳了一声,问,“你从刚才一直在说‘七兵卫爷爷’,他到底是谁?也住在这里吗?”
阿铃摇头说:“不是。”
“那正好。你能不能说一下你们到这儿来的经过?不止我,大家都想知道。”
“大家?”
“嗯,大家。你应该见过其他人了吧?阿梅和阿蜜,还有笑和尚老头子。”
“见过?……那么,那些人都跟您一样是幽灵?”
“是的,事到如今你也不必太吃惊吧。”
不,阿铃还是吃了一惊。她情不自禁地站起身,指着楼上榻榻米房说:“我之前在黑漆漆的房间里看到一个小女孩……”
“她就是阿梅。”
“穿着梅花图案的红衣?”
“是啊。阿铃生病时,笑和尚不是帮你做指压了?”
原来是那个按摩人!
“那人也是幽灵?”
“他手艺很好,可惜是幽灵。老头子虽然老是绷着脸,但他额上的横纹不是很像在笑的嘴巴形状吗?所以才叫笑和尚。”
阿铃一屁股坐在楼梯上。
“大家都是幽灵?”
“对不起啊,”武士又搔搔后颈,“其实还有其他人。”
“其他?总共有几个?”
“连我在内有五个。”
“五个都对这房子作祟?”
“我刚才不是说了,作祟这说法很不好听吗?我们又没有做坏事。”武士又意有所指地加了一句,“至少目前还没有。”
因为这话太吓人,阿铃愣了好一会儿,实在问不出口武士最后那句“目前还没有”是什么意思。武士也心知肚明,没有继续说下去。
阿铃在脑中仔细回想看到红衣女孩以及按摩人帮她按摩时的事,前后想了一遍。阿铃很快就接受女孩是幽灵这件事。可是那按摩人怎么会是幽灵——不过,的确,没听见拉门声他就出现在枕边,按摩结束后又突然消失,明明没人请按摩人来——
卡在阿铃内心那种又惊讶、又恐惧、又荒谬的感觉,像要散去,却又像全部搅和在一起。阿铃双手贴着脸颊呼出一口大气。她没打算这么说,却不知不觉说出口:“哎呀,原来如此。”而且说得很大声。
楼上传来拉门声,接着是脚步声。一盏蜡烛靠过来。
“哎,阿铃。”
楼梯上响起阿藤大姨的叫唤。
阿铃站起身仰望大姨,一旁坐着的武士也回头仰望楼上。
“你在这里做什么?”大姨笑着问阿铃。
她手中捧着盛有空碗盘和酒瓶的食案。阿铃目不转睛地盯着阿藤大姨,再回头看看身旁的年轻武士。他向阿铃使个眼色。阿铃再度望向阿藤大姨。
“大姨。”
“什么事?”大姨边回应边一步步走下楼,问,“阿铃,你吃完饭了?”
大姨在阿铃上方。
“大姨。”
大姨下到跟阿铃同一阶的楼梯板。
“煎蛋卷很好吃吧?”
大姨就站在武士坐着的位置,阿铃看到武士和阿藤大姨的身影重叠在一起。
“大姨。”
大姨的条纹衣服下可见武士绣有家纹的袖子。
“你今天不能和阿园她们玩实在很可怜,但是你要忍耐一下。再说小丸好像很困了。”
“大姨。”
阿藤大姨一手托着食案,另一只手摸着阿铃额头说:
“阿铃,你怎么了?一直叫大姨。哎呀,你怎么全身在发抖?难道又发烧了?”
阿铃自大姨脸上移开视线,垂眼望向一旁浮在半空中的武士。他双肘撑在膝上,扶着下巴望着阿铃。
——大姨看不到吗?
阿铃用眼神相询,他点头说:“看来目前只有你看得到我们。”
“阿铃?”
阿藤大姨蹲下身探看阿铃的脸。阿铃心不在焉地回说:
“没事,大姨,我没事。我没有不舒服。”
阿藤大姨眼神充满疑问,但可能是想到捧着食案站在楼梯上很危险,就咚咚咚跑下楼。她在楼梯口再度仰望阿铃,口气比刚才更严厉,说:
“你坐在那儿小心会着凉,快回房,听到没?”
阿铃等阿藤大姨走向厨房后才呼出一口大气,接着向一旁的武士说:“武士大人,您不能待在太亮的地方吗?”
“唔,不怎么舒服。”
“要是熄掉座灯的话,您可以待在我房内吗?”
“嗯,我想不用熄掉,只要调暗一点就行了。”
“那我们走吧。”阿铃开始下楼,“一直坐在这里聊天的话,我会头昏眼花的。”
“那可就不好了。”年轻武士说完就消失了。阿铃回到里屋小榻榻米房,关卜纸门,让座灯灯芯缩短到刚好沾上油的长度,灯光暗下来后,武士又突然出现。这回他将双肘搁在火盆边缘。
“这样很好。好,继续聊吧。”武士爽朗地说,“阿铃一家人究竟为什么来这里?”
双亲为何在此处开料理铺的来龙去脉,阿铃其实也不太清楚,但她还是尽可能地说明她所知道的一切。年轻的武士幽灵兴味盎然地专心倾听,不时频频点头或“嗯,嗯”地随声附和,有时用火箸戳灰或伸出手掌在烧红的炭上取暖,简直不像个幽灵。
“这么说来,开料理铺这事不是你父母的心愿,而是高田屋七兵卫的梦想?”
“是的,不过阿爸和阿母也很想开料理铺。”
“你父亲似乎是个手艺高明的厨师。”
“您看得出来?”
“今天的宴席料理好像很受客人好评。”
“阿爸绞尽脑汁,下了一番工夫,他说要做出跟筒屋名称由来有关的料理……请问……”
“什么事?”
“您那样用火炭烘手可以取暖吗?”
武士缩同火盆上的手掌,连连摇手说:
“不,完全没感觉。只是不做点什么总觉得闲得无聊。阿铃觉得冷吧?”
听武士这么一说,阿铃才察觉背部和膝盖一带凉飕飕的,明明紧紧挨着火盆。
“对不起啊,不知为什么,只要我们一出现,屋子里好像会变冷。”
“所以大人们才说幽灵是夏天的风物。”
武士发出笑声说:“不是的,我们终年都会出现,反正也没其他住处。”
住处?
“那个……武士大人,您为什么住在这里?其他人也是,为什么大家都在这里……那个……那个……”
七兵卫爷爷每次讲怪谈时都是怎么形容幽灵出现的呢?是留在这世上,还是徘徊迷路?
“你是不是想问我为什么会在这种地方迷路?”
“啊,是的!是的。”
“伤脑筋。”武十又抓起火箸歪着头戳着灰说,“阿铃,我们并不是迷路。死不瞑目倒是真的,不过不是迷路才到这里来。我们生前都死在这附近。再说,这里以前是坟场。”
“坟场?有坟墓的地方?”
“是啊。阿铃,这房子从前是座坟场。说是从前,也不过三十年前。这附近的人应该都知道吧。”
阿铃环视小榻榻米房,用手掌拍着榻榻米问:
“在这底下?在这地面下?”
“是的,这里是坟场。道路另一头有座小寺院。”
“可是都没人提起这件事。”
“那当然啦。既然盖了这么好的房子,事到如今大概也没人会再提旧事。”
“那寺院最后怎么了?”
“发生火灾烧掉了,全部烧得精光。”
“再盖不就好了?”
“喂,喂,不要撅嘴。你把脸弄成这样,小心长大后会嫁不出去。”
阿铃慌忙用手压住嘴巴缩回嘴唇。武士看着觉得好笑地说:“女孩子真好玩。”
“我不知道好不好玩,不过,我将来不嫁人。”
“不嫁人?为什么?”
“要是嫁人,我必须离开这个家吧?嫁人就是去当别人家的人吧?我才不要。”
阿铃是真心这么想。
“是吗?”武十隔着火盆凝望阿铃,笑道,“看来你很喜欢你父母和高田屋七兵卫呢。”
“是的。”
“你想永远跟他们在一起吧。”
“我想赶快帮铺子做事。现在虽然还不行,但是再过几年,也许可以帮忙送菜也可以洗碗。”
“既然这样,阿铃干脆也当厨师好了。”
阿铃心想,这人怎么说这种话?果然是武士身份,不懂世间民情。
“我不能当厨师。”
“为什么?”
“女人不能当厨师。”
“那又是为什么?”
武士认真回问,阿铃有点为难。
“这是规定。”
“谁规定的?”
“谁……很久很久以前就这么规定了。”
“是谁告诉阿铃的?”
没人特别告诉阿铃。只是女人不能当厨师,也不能进铺子厨房,是一直以来的规定,在高田屋也一直是这样,因此阿铃从来没想过“为什么”不可以。
“武士大人,比起这件事更重要的是,”阿铃这回故意撅起嘴巴问,“为什么没有重盖寺院呢?为什么在坟场上盖了这栋房子呢?”
年轻武士发出“唔……”一声,搔着下巴说:“要向阿铃说明这件事,就必须说些很难懂的事。”
“为什么?”
幽灵搔着下巴,微微歪着头,眼神带着笑意俯视阿铃。
“原来女人到了你这个年纪就开始学会问为什么、为什么了。”武士说,“实在伤脑筋。”
阿铃听不懂对方的意思,只是望着幽灵。这时她才仔细看清武士身上衣服的家纹。
这是……什么?是藤花。顺着圆圈内侧画有两串藤花,模样虽漂亮,但不知道是不是藤花本来就给人无常的印象,这家纹看上去也给人孤寂的感觉。
幽灵似乎发现阿铃在仔细打量自己衣服上的家纹,故意抱起手臂将袖子甩到身后,藏起家纹。阿铃有一种被人揭穿自已的恶作剧的感觉。然后,她突然想到:真是的,我还没问对方的名字。
“武士大人……”
“什么事?”
“那个,您叫什么名字?”
年轻武士幽灵笑开了。他夸张地挥着右手敲鼓般拍了一下自己的额头,说:
“哎,太失礼了,原来我还没有自报姓名啊。嗯?我知道你叫阿铃,你却只知道我是个幽灵。真是对不起。”
他愉快地笑着说:“就叫我玄之介吧。”接着又说,“也有人叫我玄大人或阿玄,不过阿铃还是叫我玄之介吧,嗯。等你到了非叫我玄大人不可的年纪时,这样叫也无所谓,不过现在稍嫌太早。”
“好——”阿铃无精打采地回了一声。从刚才开始就只有这位大人一副开心的样子,阿铃却愈来愈觉得像被狐狸迷住了。
——不,难道我真的被什么妖物迷住了?迷路的幽灵出现在人世,还快活地说了一大堆话,本来就很怪。幽灵应该更——该怎么说呢——看上去不是更若有所思,更悲哀,更沉默寡言吗?
——这人,真的是幽灵吗?
阿铃突然叫道:“南无阿弥陀佛!”
玄之介瞪大双眼僵在原地。阿铃用食指指着他的脸又大叫。
“南无妙法莲华经!”
大概在一两秒之内,两人都维持着抱着手腕和伸出食指的姿势。
“我没看过这种狐拳(一种划拳)。”玄之介先捧腹大笑,继而低头望着自己抱着手腕的姿势,说:“阿铃的手势是猎人,可是我的姿势呢?我如果是村长便是我赢,但村长的姿势应该是双手搁在膝上吧?还是现今的狐拳跟我那时代不一样了?”
阿铃依旧顽固地伸出食指。玄之介敛起笑容,突然往前探出脸说:
“别担心,我真的是幽灵。你用手指戳我的脸看看。”
阿铃有点犹豫,指尖左右摇晃着。
“快呀,戳戳看,不用客气。”
玄之介边说又往前探出脸。结果阿铃指尖碰到他的鼻子——照理说应该碰到了。
但实际上阿铃的手指却落了个空,穿过他的脸。
“看吧,我说得没错吧?”阿铃的手指依然停在他的脸中央,玄之介说:“你大可放心。”
说自己是真的幽灵再叫人放心,这道理虽然很怪,但是阿铃还是收回手指,点点头说:
“我以为是狐狸或狸猫化成幽灵出现呢。”
“那太失礼了。”玄之介的表情看似真的在生气,“那些畜生蠢得很,不会在镇上出现的。它们只会在自己地盘内蒙骗那些闯入者。”
“呃……是吗?”
七兵卫爷爷说过,狸猫虽然很笨,但狐狸很聪明。
“再说每个幽灵都怕佛经这道理也说不通。这样的话,和尚不就不能成为幽灵了?”
阿铃瞪大双眼说:“不能这么说,会遭报应的。”
“为什么?”
“和尚很伟大,他们积德,心干净得像清水一样,就算死了也不会成为幽灵。”
玄之介夸张地皱起眉头说:“你真是个正直的女孩,不过人不能总是按正理做事的。啊,真替你担心。”
玄之介用力搔着后颈,接着说:
“阿铃长大后应该会成为大美人,可是对破戒和尚太无戒心。你啊,或许搬来这里对你比较好,因为这里有我这个通晓世故人情的男人在嘛。嗯,从今天起,我来当你的人生老师好了。就这么办。”
跟这人讲话,脑筋只会愈来愈混乱。阿铃双手按住脸颊,仿佛不这样做的话,混乱的头就会从肩膀掉下去。
“阿铃,如果和尚都如你说的那样,个个都值得敬重的话,对面的寺院也不会被关掉了。”
咦,话题又转回来了。没错,这就是阿铃的问题。对面那座寺院为什么在发生火灾后没有重建呢?
“那个和尚不值得尊敬吗?”
“嗯,完全不值得尊敬,只是一直到发生火灾前都没人知道。寺院被烧得精光,众人整理废墟时才发现住持做过的坏事。”
“住持做了什么事?”
玄之介再度像个孩子般将双肘搁在火盆上,望着阿铃说:
“这个啊,就是不想说给你听,我才转移话题,你真要我说吗?”
“可是……话听到一半,很不痛快啊!”
“听完后吓得尿床,我可不负责哦。”
“我才不会尿床!”阿铃鼓起双颊。
“真的吗?”
“我没那么小,像小丸那种小孩子才会尿床!”
玄之介仰头哈哈大笑,露出整齐的牙齿。这个幽灵没有蛀牙呢。想到这,阿铃又觉得轻松起来。
“既然如此,那就当你不是小孩子吧。”
玄之介望着火盆内的火炭。火炭烧得温暖通红,火光映在他眼中。这样的玄之介不像个幽灵,似乎只要伸手就碰得到他,但是如果伸手了又扑空,只会令人感到悲哀吧。因此阿铃也学他把手肘搁在火盆上。
“对面那寺院叫兴愿寺,宗派是……总之他们就是念诵阿铃也会念的佛经。”
阿铃点头说“是”。
“寺院就在船屋正对面,现在那儿不是成了防火空地吗?长了很多杂草。”
玄之介说的没错,对面是空地。那地方不大,大概跟船屋差不多大。
“本来是座很正派的寺院,历史也很悠久。深川这一带开发后马上就盖了那座寺院,所以拥有很多当地的地主信徒,寺院虽小却很有钱,里面有尊华丽的金佛像。和尚呢,住持以下大概有五六个,这些和尚并没有跟住持狼狈为奸。”
“狼狈为奸?”
“啊,这个,就是帮忙的意思。不过,帮忙做好事时不能这样讲,只有帮忙做坏事时才能说‘狼狈为奸’,你懂吗?”
“嗯,要记住。”
“只是和尚们大概很怕住持吧。那住持真的很可怕。另一个理由就是和尚们不愿意相信住持竟然会做出那种事。只要装作不知情,就等于什么事都没发生。阿铃应该也有这种经验吧?就算尿床了,只要把被褥藏起来,没看见湿痕的话就等于没尿床。”
“我刚才不是说过我不会尿床吗?”
“说过了。”玄之介笑了出来。
我也做过很多装作不知情的事——玄之介继续说:“赌债、骗女人,只要当做没去赌博或这女人不存在就没事了。有关这点,赌债比较容易蒙混,女人就不行。她们会追问到底,逼问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要抛弃我?为什么那小女孩比我好?为什么你这么无情?为什么骗了我……”
玄之介继续喃喃自语。阿铃渐渐知道这人说话有离题的毛病。
“那个兴愿寺住持做了什么事?”阿铃回到正题。
“嗯?对了,我们是在聊这件事啊。”玄之介搔着下巴说,“他杀了人。”
说到坏事,阿铃也认为大概是这种事,但听在耳里还是很不舒服。她紧闭双唇,望着玄之介。
“而且杀了很多人,杀了一座小山那么多的人。他像削芋头一样随便杀人,把尸体埋在居室后面。火灾烧掉寺院后,从废墟挖出很多骨头,事情就是这样。”玄之介望着阿铃,问:“很恶心吧?”
“嗯。”阿铃老实点头。
“虽然这例子很罕见,但是人就是做得出这种事。”
“住持为什么要杀那么多人呢?为了抢钱?”
“不是,他只是想杀人。”
“那不是……”
阿铃本来想说“很怪”,但是看玄之介表情严肃,只得闭嘴。
“这些都是事后拼凑兴愿寺和尚们说的话才得知实情,说起来火灾是遭人纵火,而纵火者就是住持。起火后的骚动中,有几个和尚看到住持逃离寺院。可是那时没人责问或阻止住持。据说其中一个和尚望着寺院逐渐烧毁时,暗自心想:啊,这下总算可以结束这段可怕的灾难了。他说,住持是一时鬼迷心窍才会误人歧途。”
“他为什么……要放火逃离寺院呢?”
“不知道。”玄之介摇头说,“我刚才也说过,直到发生火灾时,至少寺院外没有人发现住持做的坏事。他根本没有必要逃得这么匆忙。”
阿铃害怕起来,她保持面向火盆的跪坐姿势,挪着膝盖挨近玄之介,问:
“那个,住持后来被捕了吗?抓到他了吧?”
“没抓到。”
阿铃想哭。啊,搞不好今晚真的会尿床。
“阿铃,你别怕成那个样子。住持当时都六十多岁了。我刚才不是说过这是三十年前的事吗?他应该早就死了。”
那更恐怖了。要是死了,这回不是真的会变成鬼吗?鬼应该没有寿命吧?至少应该比人长寿。那不是有可能突然回到这里吗?
阿铃再也忍不住,双手蒙住眼睛抽抽搭搭地哭起来。
玄之介狼狈不堪地呼唤着:“喂,喂,阿铃。”
看到阿铃放声大哭,他手足无措地尖声说:
“别哭了。所以我刚才就说了嘛,这事听了很不愉快,是你缠着要我说出来的。拜托你不要哭了好不好?”
他的说辞有些孩子气,很好笑。阿铃心里这么想,可是眼泪却不停涌出,无法说停就停。
“这样好了,阿铃,万一那个住持……那个,怎么说呢,变成阴魂回来了,我会保护你,你尽管放心。所以你不要哭了好不好?”
“真的?”
“当然是真的。”
“那我就不哭了。”阿铃泪眼汪汪,硬挤出笑容说,“眼泪马上就停了,您等一下。”
阿铃自小抽屉内取出草纸擤了一下鼻涕,吸了一口气后,眼泪似乎也止住了。尽管心里因为害怕而凉飕飕的,但擦把脸后的确觉得舒坦许多。
“好了,我不哭了。”
玄之介明显松了一口气,垂下肩来。
“哎呀呀,女孩子真难应付。”他语带感慨地说,“眼泪真是最强的武器啊,嗯。”
他像是在说服自己。
“总之,因为有这层内情就没有重盖寺院。也就是说,兴愿寺就像从来就没有存在过一样,消失得干干净净。而本来盖着寺院的土地也因为不干净而一直空着,成了防火空地。”
玄之介皱起眉头又说:“剩下的是坟场问题。”他接着说,“这也是当然的,既然兴愿寺没了,施主就必须移到其他寺院,祖坟也得迁走。”
一切手续都慎重地办理。住持手下的和尚们当然受到上头严厉的审问和处罚,全被判了死刑,但处刑日期延至坟场迁移结束后。毕竟有些坟墓年代久远,不是施主绝后就是倾家荡产逃出当地或家破人亡,事实上已成无主孤坟,改葬时需要深知内情的和尚协助才行。
“坟墓全都迁走后再整平土地,这里暂时变成了空地。”
“果然,那件事之后,这里有段日子一直是空地吧?”
玄之介探看阿铃的脸,似乎担心阿铃又会哭出来。
“为什么必须一直空着?”
“因为……”
“因为这儿曾是坟场吗?不过这道理说不通。坟场绝对不是不干净的地方,至少跟兴愿寺那块土地不一样吧?这里是祖先长眠的土地,不是最干净的吗?”
玄之介说,所以现在的地主收购了这块土地。又说:
“最初盖了一栋十家毗连的大杂院。那时这一带发展得很快,人越来越多,大杂院很快就住进房客。只是兴愿寺的坏名声太响亮了,听说也有房客觉得可怕。这时,地主的忠诚房东一一上门拜访,向对方说了我刚才对阿铃说的那番话,说服对方。或许房东也擅自减了一些房租吧。对了,那房东正是介绍这里给你父母的那个人,我记得他的名字叫孙兵卫。”
阿铃目不转睛地望着玄之介,仔细打量,像在观察他。
“怎么了?”玄之介有点狼狈。
“那栋大杂院是不是发生过什么事?”
“为什么这么问?”
“要不然这里不会有现在这栋屋子。”
玄之介猛力摩挲着人中说:“唔,有关这点,以后再慢慢说明好了。凡事都要按顺序进行,阿铃。”
阿铃不肯作罢,她探出身子问:
“不要骗人。玄之介大人果然……不,您或许什么事都没做,但您的同伴却一直在这儿,有时候也会做出什么坏事吧?是不是?所以那栋大杂院才会被拆掉。后来盖了这栋房子,成了料理铺,可是也因为您的同伴作怪而关门,这回又换了我们搬进来,是吧?”
“不,根本没人做坏事。”玄之介慌张地舞动着双手否认,“你这样说等于找碴。没有人做坏事,我可以向你保证……”
话还没说完,楼上榻榻米房已传出尖叫声。
阿铃吓得跳了起来,头发几乎倒竖。榻榻米房传出的尖叫实在太骇人,叫喊的人听起来像是走投无路了,而且尖叫的还不止一两人。
“救命啊!”
男人的叫声中夹杂女人的尖叫,是筒屋老板娘。
“哎呀,糟了。”玄之介用手掌拍了一下额头,轻飘飘地起身,“阿铃你待在这儿,我去看一下。”
“我也要去!”
楼下传来杂沓的脚步声,脸色大变的太一郎、修太、多惠冲了过来。修太手中还握着擂槌,多惠睁大双眼,眼珠快要迸出来地抓着太一郎的袖子,吓呆了。
玄之介趁阿铃注意力转移到他们身上时,飘着上楼。阿铃正想追赶时,太一郎叫住阿铃。
“阿铃,你在那儿做什么?”
“阿铃,不要动!”
“阿铃小姐,快下来!”
三人同时说或问着不同的话,阿铃嘴巴一张一合,没回话,也没听任何命令,决定去追玄之介。太一郎跟着冲上楼,年轻的修太则两级并作一级地跑上来,差点撞上阿铃。阿铃钻过他袖子下,又穿过跑在前头的父亲身边,冲进灯火通明的榻榻米房。
阿铃情不自禁“啊”地叫出声。
客人用的漆器食案都打翻了,小盘子和小碗散了一地,酒瓶也倒了,太一郎精心制作的料理撒在榻榻米上成了污秽的垃圾。溢出的酒和料理混在一起,发出一股令人想捂住鼻子的味道。所有座灯都点着,房内很亮。
筒屋一家人与宴客约二十人吓得一屁股坐在地上,彼此搂在一起或抱住对方,挤在壁龛附近。小老板角助张开双手护着背后的妻子和两个小孩。今天的宴席主角大老板像是晕了过去,躺在墙边。大老板雪白的袜底清晰可见沾着酱油,这光景令阿铃印象深刻。
“阿铃,闪开!”太一郎冲进房内,问道,“角助,怎么回事?到底发生什么事?”他已经顾不得礼貌,追问朋友。
角助没有回答,不,应该说是回答不了。他望向上方,视线在比太一郎的头更高、座灯亮光照不到的天花板四方角落,像在寻找什么似的转来转去。
“角助,怎么了?”太一郎想奔向他,不料却往前摔倒。女人们又发出尖叫,缩着手脚。
阿铃以为父亲绊到打翻的食案,跑向俯卧的父亲,却发现父亲背部的衣服刷的裂成两半,露出肌肤。
眨眼间肌肤渗出鲜血。阿铃又惊又怕,脚步踉跄,跌在父亲身上,双手抵着他的背。太一郎疼得呻吟了一声。
“来了!”角助大喊。
阿铃感觉头上吹过一阵冷风,锐利得如刀刃的风。窗户和格子纸门都没打开,榻榻米房内却刮着强风,阿铃的头发散开,凌乱飞舞贴在脸上。
“别再恶作剧了,蓬发!”
是玄之介的声音。他的声音跟刚才迥然不同,凛然精悍。
“再不住手,小心给你好看!”
阿铃从凌乱的发丝间隙中看到了。她看到在全身僵硬、挤在壁龛旁的众人面前,玄之介飘在半空中。他伸开双手,眼角上扬,紧闭双唇。
冷风这回从榻榻米房的右方吹至左方,一个客人衣服下摆刷的一声裂开。阿铃护着俯卧的父亲,趴在他背上闭上眼睛。
“真是不听话的家伙!”
玄之介怒吼,发出中气十足的“呀”一声。房内某处的食案又被打翻,撞到墙壁砰的一声摔坏了。
“阿铃,阿铃!”是阿藤大姨的叫声。趴着的阿铃从垂在眼前的散乱发丝间,寻找大姨的身影。然后在大老板穿着袜子的脚边,发现大姨圆滚滚的脸庞,她的下巴像掉了一样,不停地打哆嗦。
“阿铃,危险!”阿园哭出声来,“快逃,快逃!”
躲在角助背后的阿园面无血色地哭叫着。这时,阿铃发现不仅是阿园、角助和筒屋老板娘以及衣服下摆被砍破的那个穿着高雅的婆婆,所有的客人都望向阿铃所在的位置上方。好像大蜜蜂飞进屋内时——不,是巷子内出现疯狗时,男人们手中各自握着顶门棍和竹竿、梯子、柴刀,把女人小孩赶进家中,众人一齐目不转睛、屏气凝神紧盯着那只疯狗。
阿铃屏住气息,缓缓抬头看向自己和太一郎的上方。
眼前有刀尖。刀尖映出阿铃的鼻子。冰冷的气息吹在脸上。
阿铃紧紧抓住太一郎的衣服后领,借着父亲的体温鼓起勇气,视线顺着刀尖往上移。她看到一只体毛浓密的手臂握着刀柄。那是一只连手背上都长满体毛的粗壮手臂。没了袖子的肮脏衣服,污垢斑斑、皱巴巴的领口,敞开的胸口露出浓密的胸毛,树干般的脖子。
那脖子上有个头发蓬乱、粗犷男人的头。
“阿铃,快逃,会被砍。”阿园哇哇大哭,“不快逃不行呀。”
然而阿铃却忘我地凝望头上那男人。哎呀,这张脸是怎么一回事?好像一个没捏好的饭团,轮廓歪曲、凹凸不平。凌乱的浓眉左右长度不一,高度不同,连方向都不一样。鼻子丑得像煮烂的番薯,鼻子下是厚嘴唇,上唇和下唇仿佛想尽可能远离对方似的往反方向翘曲。
那一头垂在脸上的乱发中,有一双红眼正瞪着阿铃。那是酒鬼的眼睛——阿铃想;不,是不喜欢酒却酗酒的酒鬼的眼睛——阿铃又更正。七兵卫爷爷也常喝酒,但从来没喝成这样。
“你要是砍了那孩子,我绝不饶你。”玄之介威吓他说,“前阵子不是跟你说了?不能恶作剧也不能吓人。就算你这么做,也绝对无法活过来,也不能得到安息的场所。”
“啊,啊。”
蓬发男发出叫声,刀尖依旧指着阿铃的鼻尖。他也许是想反驳玄之介,舌头却不灵转,听不懂他在说什么。
“哦,哦。”男人又说了什么。不知是不是多心,阿铃感觉对方的口气比刚才的“啊”软弱一些。
“那孩子不是你的敌人。”玄之介突然像哄骗小孩似的说,“那孩子不会对你做什么,她是这家人的孩子,因某种缘分搬到这儿来而已,你看她不是还小吗?仔细看,你有什么理由非得吓她不可?”
“哦。”蓬发男又说。阿铃看清了他跟玄之介一样,双足都浮在榻榻米上一尺高。
——原来这人也是幽灵。
“离开吧。”玄之介企图说服对方,“你不能待在这儿,总之目前不能待在这儿,不要让这家人为难。”
蓬发男幽灵微微歪着头望向阿铃。阿铃依旧趴在地上抬头望着他,从正面看上去,男人白浊的右眼珠清晰可见,原来他患有眼病。
“你不要在这儿闹事。”阿铃小声说,“我阿爸和阿母会很为难。拜托你,请你不要在这儿闹事。”
男人翘曲的双唇笨拙地动了动。阿铃觉得这人……这位幽灵,也许说话不方便。
蓬发男似乎想说话,努力地牵动嘴角,看得令人心疼,最后总算挤出一句话:“偶,扑要。”
接着便咻的一声消失。瞬间,吹起一阵令耳垂和鼻尖发痛的冷气,阿铃暗自吃惊时,他已失去踪影。
这时,有女人突然想到什么似的哭了出来。阿铃发现自己像紧抓住救生索般抓着太一郎,他的后领已被鲜血沾湿……
善后工作很费事。
多惠让修太去请那位曾在阿铃生病时亲切诊治的医生。据说修太来到榻榻米房入口,看到白晃晃的刀子在房内乱飞,立刻就瘫软下来,握着的擂槌根本没派上用场,全身发抖死命抓着纸门,因为太用力了,事后才发现指头穿入纸门破了个大洞。他大概觉得没面子,飞毛腿般死命跑去叫医生。阿铃认为修太也许只是想赶快逃离这个家而已。
伤患很多,所幸需要医生治疗的只有筒屋大老板和太一郎两人。被砍破衣服下摆的女客,小腿和脚踝都没事。阿园在逃跑时摔倒,嘴角裂开,小丸也在额头撞出个肿包,但两人都只是念念哄小孩的咒文便能痊愈的轻伤。
大老板虽然没受伤,却因为惊吓过度,眼前发黑昏厥过去。经医生抢救苏醒后,仍面如土色、手脚冰冷,无法起身,最后众人决定用门板抬他回去。
太一郎背部的伤没有阿铃想象的那么严重。只是伤口长达一尺,自右肩胛骨到左肩胛骨用尺量过一般笔直。太一郎当时也昏迷不醒,但不是伤口造成的,而是摔倒时额头不幸猛力撞上翻倒在榻榻米上的小碗造成的。
房内凌乱不堪,像是天翻地覆过后的赏花宴席。后来发现几张翻倒的食案桌脚被砍断了,也有自中央砍成两半的。窗格子也断了。菜肴的汤汁渗入榻榻米,地上又湿又黏,打扫起来一定很麻烦,搞不好必须请榻榻米铺来重新更换。
然而,远比这些事更严重的,是船尾失去了第一组客人筒屋的信赖。不但糟蹋了古稀喜筵,还害大老板卧病在床。而且发生的事并非食物出纰漏或火灾、强盗这类偶发事件,而是不知何处飞来一把发光骇人的白晃晃刀刃,四处乱砍地攻击客人。
是的,这点最教人难堪,真的很难堪。一夕之间,船屋从一家想靠厨艺吸引客人好扬名江户的新料理铺,沦落为闹事的鬼屋。
筒屋的角助虽然一脸僵硬,还是很担心太一郎的伤口,他安慰多惠和阿铃,并安抚家人不让他们口出怨言。他请众人今晚暂且先回家,便带着众人默默离去。可是这么做也无法堵住其他客人的嘴。即使筒屋因为关心船屋而缄口不言,迟早还是会从某个客人口中泄露出今晚的骚动始末。
这种事对服务业来说,是致命的打击,传言散播的速度大概会比修太跑去叫医生的速度更快速地传遍深川这一带吧。
客人离去,医生说声明天会再来也告辞后,太一郎懊恼地捶打枕头,多惠则掩面哭泣,阿藤和阿律明知必须整理房间却怕得不敢进去,修太则坐在泥地上发呆。
阿铃一人坐在楼梯中央凝望着黑暗。
她想不通,事情太奇怪了。她心头的疑问胜过恐惧。
——我看见了,明明看得很清楚,看到那个蓬发男。
——可是大家都没看见。
无论问哪个当事人,角助、阿园、阿藤和修太都说只看到“在房内飞舞的刀刃”。他们异口同声说半空中倏然出现一把刀,四处乱砍一番后又突然消失。
——原来大家也看不见玄之介大人。
当然也听不到他们的对话。玄之介为了保护大家,伸开双手站在蓬发男面前时,除了阿铃,没人听到他说服蓬发男的过程。
世上有这种事吗?
“玄之介大人。”阿铃双手圈住嘴巴悄声呼唤,“玄之介大人,请您出来。”
阿铃和他两人的谈话也中断了。
盖这栋料理铺之前,这儿到底盖着什么样的大杂院呢?发生过什么事?之前的料理铺为什么倒闭?住在这儿的幽灵们以前有没有做过什么坏事?刚才那场骚动发生前,阿铃正打算问玄之介这些问题。
“玄之介大人,您快出来呀。”阿铃不耐烦地哼了一声,“不要躲了,快出来呀。”
父母在里屋悄声谈话,母亲的声音中带着哭腔。阿藤说:“时间也晚了,修太今晚就在这儿过夜吧。”不过胆子小的修太很想回去。阿律说男人太少很害怕,正努力说服修太今晚留下来。那些对话声虽然忽大忽小,仍可以清楚听见。
“玄之介大人,”阿铃稍微提高音量,“再不出来我就哭给您看。听到了吗?我要哭了。”
这时,楼梯上有个发出香味的影子轻飘飘地滑过阿铃背部,雍容华贵地坐在阿铃身旁。
“好可怜,不要哭。”
阿铃瞪大双眼。身旁是个年纪跟阿母差不多、五官端正、美若天仙的艳丽女子。
“你……是谁?”
女人缓缓张开涂着口红的嘴唇,露出白牙无声地笑着。
“你也是幽灵?”
女人的肌肤细腻透明,身上穿的绉绸衣服也是透明的。透过袖子可以看到腰带花纹,是用丝线绣出各种表情的小不倒翁花纹。连阿铃这个小孩子也看得出那腰带很昂贵。
“是的,我也是幽灵。”女人说完伸出白皙的手指摸摸阿铃散乱的头发。
阿铃没有被触摸的感觉。因为女人的手指直接穿过阿铃的头发。
“我摸不到有生命的东西,不过笑和尚老头儿可以。”
“笑和尚爷爷是那个按摩人?”
“是的,你见过他了吧?”
阿铃点头说:“我生病时,他帮我按摩。”
“那老头子既乖僻、吝啬又顽固,但是手艺很好。”
“你是……”
“我是阿蜜。”女人又微微一笑,“不过,阿铃,你今晚应该不想再跟幽灵说话了吧?看你眼睛都快睁不开了。”
她说得没错,阿铃已疲惫不堪。
“阿玄今晚也不能再出现了。我们必须花一番力气才能在阳世出现。就跟你们跳进河里游泳一样,再怎么会游泳的人,也不可能游一整天吧?道理是一样的。”
这比喻很易懂。
“你想叫我时,用这个。”
自称阿蜜的女人伸手滑进略微鼓胀的腰带内,取出一面小镜子。是面古老的小铜镜,跟阿铃的手掌差不多大,边缘有一小部分浮出铜锈。
“对着这镜子呼唤我的名字,如果我在附近,会马上赶来。”
阿蜜说毕便消失了。
——别担心,好好睡,今晚不会再发生可怕的事。
阿铃内心响起阿蜜的温柔唤声。
独自留在原地的阿铃,膝上搁着一面小铜镜。阿铃拿起那面镜子细看,接着——打了个大呵欠。
<hr />
注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