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小阿铃心里怀着许多烦恼,父亲太一郎则为了“驱灵比赛”的宴会菜单绞尽脑汁。全得准备素菜,浅田屋要黑色料理,白子屋则是白色——这问题实在棘手。
不巧的是,因为阿铃梦中出现的启示,太一郎决定要用河道的泥鳅、鲫鱼和鳗鱼当做船屋的招牌料理,这阵子的心思全花在怎么煮鱼上。话说回来,这还是他第一次烹调素菜,在高田屋时,他从来没做过正统的素菜。
太一郎决定找岛次商量。
岛次在本所二目桥桥畔的林町经营外送料理铺“林屋”,因为高田屋七兵卫从中说合,跟他约定船尾开张后,如果人手不足或有困难,就请他过来帮忙做厨房的活。万万没想到“船屋”才开张就灾难不断,没客人上门,至今岛次也只来过“船屋”几次。不过他也知悉幽灵作祟的事,默默关注着船屋的动向。太一郎打算跟岛次正式见上一面,彼此聊聊,顺便向他报告到目前为止发生的事。
岛次已经快五十岁了,比太一郎年长许多,曾在高田屋工作兼见习一段时间。太一郎不知道他跟七兵卫结识的来龙去脉,七兵卫也没说明。
但是七兵卫对岛次似乎相当熟悉,他曾告诉过太一郎关于岛次的种种。据七兵卫说,林町的外送料理铺是岛次双亲开的,岛次上头有个大两岁的哥哥,照说他并没有资格继承铺子。
岛次从小躲在哥哥身后过日子,勤快工作,帮助哥哥,只可惜厨艺远不及兄长。不仅如此,哥哥独当一面后,就连哥哥栽培的年轻小伙子也很快赶过岛次。七兵卫说到这里,连忙补上一句:“岛次绝不是厨艺不好。”
也许是太一郎当时的表情像在说:请这种人来“船屋”当帮手可靠吗?
“他只是不起眼,怎么说呢?他没下工夫钻研菜色,少了想让客人惊喜的冲劲,也无意跟同期的厨师伙伴竞争,缺乏做出顶尖料理的欲念。”
应该说他没这么多心眼,不够精明吧。
“但若决定好要做某种料理,他可以做得完美无缺,没有人比他更可靠了。让他当你的帮手一定没问题。”
听了这话,太一郎总算信服。
岛次在掌管“林屋”的哥哥之下,默默地工作到四十岁。他没有成家,不喝酒、不赌、不嫖。听说大家常在背后批评他,说他活着没有目标,是个无趣的男人。他在不在场都没人在意,话少得令人不安,就像个游魂一样。岛次在“林屋”的名声不太好,但他本人似乎不以为意。
岛次四十二岁大厄那年,哥哥突然暴毙。很晚成家的哥哥留下了身体欠佳的妻子和四个幼子,最大的今年十岁。
按血缘来说,岛次理当继承铺子。可是铺子里有个比岛次更受哥哥重视、哥哥培育许久的年轻厨师,比起教人摸不透的岛次,这个年轻人在店内更有人缘。对方也野心勃勃,想要从岛次手中抢走铺子,总是一副“林屋”接班人的气势。
只是再怎么说,他都没有继承铺子的资格,况且岛次也不可能默不做声——正当邻人和老主顾忧心“林屋”的未来时,当事人岛次竟爽快地答应把铺子让给哥哥看中的年轻伙计,并且表示愿意像以前协助哥哥一样,在年轻人手下工作。
“这样比较适合我,也可以留住客人。”岛次说。
可是这么一来,又衍生出其他问题。要是没有血缘的第三者掌管了“林屋”,哥哥留下的妻儿立场就变得很尴尬。体弱多病的老板娘现在已经无法工作,孩子们也还小。虽然“林屋”的新老板信誓旦旦地说,绝不会怠慢恩人的遗孤,但是如果仰赖等同于篡夺了铺子的他坚守誓言,实在跟赌博没有两样。
结果,岛次又爽快地说:“那我就跟大嫂成家好了。”
他说,只是形式而已,并不是真的要成为夫妇,只是孩子们长大成人前的权宜之计。在孩子们大得足以打算自己的将来之前,自己和大嫂成亲,待在“林屋”,也可以压制新老板的气焰。
有道理,这样的话还说得过去。事实上岛次是个光棍,哥哥过世后,也有人怂恿岛次迎娶大嫂,继承“林屋”。虽然岛次最后的决定有些不同,不过这么做至少让亡兄的妻儿有个安定的居所。
就这样,岛次十年前突然多了妻子和四个孩子。七兵卫苦笑着说:“不过夫妻感情不太好。过世的丈夫个性豁达,尽管一动气就大吼大叫,不过火气没多久便消了,个性单纯。而岛次个性阴郁,沉默寡言,跟兄长比起来逊色很多。兄弟俩的外貌也相差甚远。岛次的哥哥肤色白皙,容貌俊秀,这在厨师中并不罕见,但他年轻时尤其吃香,女人一个换一个;岛次却身材瘦小,加上左眼幼时受过伤,视力不好,眼神也没什么神采。”
“总之就是这样,那家伙其实在‘林屋’没有容身之处。”
七兵卫说完,皱着眉头抱着手臂接着说:
“他是个为人着想的好人,可惜自己却从来没遇过好事,过得很不顺遂。”
太一郎回说:“真是孤寂的一生啊。”七兵卫也苦笑地说:“确实如此。”
七兵卫找岛次商量到“船屋”帮忙的事时,已经独当一面的“林屋”新老板和岛次的妻儿们,都劝说岛次这是好事,叫他干脆住进船屋帮忙。其实老板和岛次的妻子这几年来为了“林屋”继任者的事,争吵不休,一见面就针锋相对,但是在想赶走岛次这件事上,倒是意见一致。
新老板打一开始就视岛次为眼中钉;岛次的妻子则想让自己的孩子继承“林屋”。长男承袭了亡父的厨艺天分,只要好好栽培,假以时日应该可以成才。既然孩子都长这么大了,她也不需要岛次了。
总之,两人都不把岛次放在眼里。“林屋”佣工连打零工的还不满十人,却分为现任老板派和长男派,铺子里暗潮汹涌。长男派站得住理,但是撑持“林屋”并扩大规模的现任老板,也不可能简单一句“明白了”就爽快让出铺子经营权。一方说只是暂时托你管理而已,另一方则说自己正式继承了铺子,因为这种永远没有共识的争论,致使“林屋”眼前状况不太好——七兵卫如此总结。他接着说:
“所以,太一郎,我希望你能善待岛次。他是个勤快的男人,这点我可以保证。”
半年前太一郎和岛次初次见面时,确实觉得对方极其阴郁、孤僻,让人不大舒服。那次的酒席规模虽小,毕竟是准备下酒菜的正式酒席,岛次在席上不但一言不发,连酒也没喝。对他说话,不是点头就是摇头,根本没正眼看过太一郎,像是做了亏心事一般畏畏缩缩的。
一般说来,矮小的男人大多个性好强,太一郎认为岛次内心或许也很好强。岛次冷静地审视自己与哥哥徒弟间的强弱之别,考虑客人的心情,主动让出位置;而且为了让家中安定下来,接受了明知讨厌自己的女人和不亲近他的孩子。若不是具有相当的胆量,这种事绝对办不到。不过太一郎也觉得,岛次的好强和宽宏大度似乎无法安居于他瘦小的身躯,本人才因此痛苦不已。他如果是胆小自私的男人,一定会选择逃避或是只考虑自己,这么一来,他的表情也不至于这么阴沉吧。
那天酒席结束后,有件事令太一郎印象深刻。分手时,岛次对七兵卫及太一郎深深鞠躬道谢,他鞠躬的方式干脆利落,太一郎对此很有好感。
岛次大概也知道七兵卫对太一郎提过“林屋”种种不愉快的家务事,否则按常理,太一郎不可能请比自己年长又经验丰富的岛次来当帮手,说好听点是帮手,其实不过只是助手罢了。而岛次明知太一郎深知底蕴,但他道谢的方式却又不卑不亢,好像在说往后将努力以赴协助老板,有着年轻人般的热情。
太一郎认为不能用外表去评断岛次这个人。世界上也许也有个性刚直、豁达开朗但五官阴郁的人。也许岛次的心地雪白得像刚捣好的年糕,不说谎也不善隐瞒,只是因为眼神不好看起来猥琐。人的外貌不能代表心地,不,或许有时候内外是一致的,但人的外表不一定全是真实。
——也就是说,跟岛次先生能不能顺利合作,能否激发他的长处让他帮助船屋,全看我的器量。
太一郎于是下定决心,也很期待跟岛次共事。然而“船屋”开张以后,竟然演变成目前这种境地,至今为止还没机会让岛次参与。
——这回正是好机会。
太一郎精神抖擞地前往“林屋”。
外送料理铺有两种经营方式,一种是将做好的料理送到客人家;另一种是厨师带着食材到客人家,在客人家厨房当场烹调。不过即使是前者,也必须借用客人家的厨房,将料理重新加热和装盘后,才能端上桌。
烹调器具一般由厨师自行准备。享用外送料理是一件相当奢侈的事,不是常人享受得到的,尽管如此,富商或武家的厨房用具还是不敷厨师使用。而盛料理的碗盘则事先和客人商量,看是由铺子带来或使用客人的,有时为了一餐奢华料理,铺子还得向同行借用碗盘。
“林屋”只接受带食材前往客人家烹调的订单,铺子外并没有挂出显眼的招牌,也不像包饭铺高田屋——不时飘出足以吸引过路人的饭菜香气,或是光听店员的吆喝声便知道是饮食店的氛围。陈旧的二层楼房子,规模虽大却安静无声。
太一郎问了声:“有人在吗?”马上出来一个女佣,她似乎正在干活,大胆地露出臂膀。对方听到太一郎的来意,吃惊地问:“是找小老板吗?”看来岛次在“林屋”被称做小老板。
“这么说来老板您是……”女佣没松开袖子的束带,目不转睛地望着太一郎,问,“深川的船屋老板?”
“嗯,是的。”
太一郎同答后,女佣瞪大双眼问:“听说您那里出现幽灵,闹得很厉害,之后怎样了?幽灵有再出现吗?”
太一郎不知所措地回答:“没有出现,惊动大家了,真是抱歉。那之后什么事都没发生。”
“哎呀,”女佣毫不遮掩失望的表情,“那真是太遗憾了。”
女佣要太一郎稍等,匆忙进到里屋。太一郎在意着沾着初春尘埃的鞋子,同时心里也觉得不太愉快。
没多久,岛次悄无声息地出来。当时太一郎正低着头,直到岛次的影子出现在眼前时才发现,着实吓了一跳。这人的举止确实再有精神一点比较好。
太一郎迅速说明来意,岛次跪在要进内室的地板边缘,似乎没有请他进屋的意思。如果只是说明来意,站着也能说明。但是接下来要商量的事情总不能也这样站在厨房后门谈吧——太一郎暗忖着。
“我明白了。”岛次爽快地回答,“既然这样,我当然义不容辞,虽然我没资格对菜单说三道四,但也许可以替太一郎先生出一些主意。”岛次难得说出这番得体的话来。
“那太好了。”
“对不起,家里谈话不方便,请您移驾到外面。”
太一郎无所谓。早知如此,应该先派阿律或阿藤请岛次到“船屋”来的。只是他顾及岛次也许会觉得自己这么做太盛气凌人,才决定作罢。
两人走到松井桥一带,进入河边一家荞麦面铺。一路上两人无语。太一郎很喜欢煮荞麦面的味道,兴冲冲地告诉岛次,但岛次只是冷淡地回说:“这里的荞麦面不好吃。不过客人很少,很安静。”
铺子内果然空无一人。
“这回您真是接到了一笔很少见的生意呢。”岛次一坐下马上切入正题,“我从高田屋老板那边听说了来龙去脉,想不到竟有这么有趣的客人。”
太一郎苦笑道:“老板说管对方是幽灵还是什么,只要能当做铺子的卖点什么都好。可是我却没办法想得这么轻松。不过如果是要做菜,那就另当别论了。”
岛次环抱手臂,歪着头问:“可是,送出真正的素菜行得通吗?”
“这是对方的要求。”
“不过,客人不是因为丧事来做法事的吧?”
“是为了顾及心情上的问题吧。”
“那两位巫女小姐的心情?”
“是的。”
“两位小姐以前做过类似的事吗?”
这点太一郎并不清楚。
“不知道……你为什么这么问?”
“如果有前例,我想知道那时的菜单。”
“当参考吗?”
岛次依旧抱着手臂摇着头说:“我想知道当时是不是送出真正的素菜。”
岛次很在意这点,太一郎觉得很奇怪。
“这点很重要吗?”
岛次短小的额头堆满了皱纹,说:“我只清楚外送料理铺的事,也许料理铺的情况不大一样。不过一般来说,外送料理铺接到的生意,通常办喜事和办丧事的客人都有,可是料理铺的话,应该是办喜事的客人比较多吧?”
的确是这样。
“办法事时送出的素菜确实像太一郎先生说的,心情上的问题很重要。无论是周年忌辰、七周年忌辰或十三周年忌辰,因为是替死者祈求冥福的料理,必须谨慎处理,避开荤菜也算是一种净身过程。”
太一郎点点头。
“可是这回,坦白说,只是一种游戏。虽然不知道到时出现的会是妖怪还是幽灵,这种事我不懂,但是都跟浅田屋和白子屋的人无直接关系吧。两位小姐进行驱灵比赛,就跟比谁的衣服漂亮那种事差不多。”
“嗯……有道理。”
“既然如此,我觉得送出正式的素菜有欠妥当。往后要是有客人想做法事找料理铺时,万一想起:‘啊,不是有船屋吗?以前那里曾办过一场荒唐的驱灵比赛,曾做出正统的素菜。’不是反而对船尾不好?”
太一郎大吃一惊。不仅仅是对岛次说的话感到吃惊,还有他的滔滔不绝和讲的话句句头头是道。岛次极端沉默寡言的理由也许很简单,他只是不想浪费时间在无谓的对话上头吧。
“岛次先生说的确实有道理,您提醒了我一件重要的事。”
太一郎用力点头,表达自己的赞同之意。面对岛次,就算表现得稍嫌夸张也没关系,最好清楚地表示自己的意向和心情。
“在驱灵比赛这种闹着玩的场合,的确不适合送出正统的素菜。可是该怎么做好呢?总不能直接对白子屋和浅田屋的人这么说吧,毕竟他们是客人。”
“是的,要给对方留面子。”岛次摸着下巴,望着起毛的榻榻米,说了:“只好想些借口。”
“借口吗……”
“我们先不说明,直接端出一道无论外观和口感都像素菜的菜肴,如何?不需要每道菜都下工夫,只需要一道就可以了。”
“不先说明,直接把那道菜加进菜单?”
“是的,等料理全部出齐后,把菜单送给客人过目,再加以说明。怎么说明都行,譬如说‘在这种宴席上如果送出正统的素菜,对两家来说不吉利,也触霉头,才会擅自加进一道荤菜来避邪’……你觉得怎么样?”
“岛次先生,您想得真周到。”
太一郎打从心底赞叹。岛次摇着手淡然地说:“只要说得像是真有那么一同事,什么理由都好。”
这的确是个好主意。等到菜单呈给客人看时,料理已经吃进肚子,对方想必不会怎么抱怨。
“反正两家本来就不是前来享用美食的。”太一郎不禁苦笑着说,“白子屋和浅田屋两家打一开始就是为了驱灵比赛。搞不好连菜单都不用给他们看也说不定。”
“你说得没错。”岛次的眼神微微亮了,“要是到时双方只专注在赢输上头,吵了起来,根本不会在乎菜肴好坏。但是对船屋而言,日后如果有客人听闻驱灵比赛的风声前来……我们可以给那些客人看当日的菜单,向他们说明我们下过多少苦心在菜肴上头,这点最重要。”
太一郎松了一口气,同时感到很高兴。船屋能够得到岛次的帮忙,真是个意外的收获。高田屋七兵卫老板的判断果然没错,他的心底升起一股暖意。
荞麦面总算送上桌,花这么长时间才煮好一碗面,摆明了就是厨师手艺不好。两人都点了花卷荞麦面,但是汤汁混浊,紫菜也黏在一起,光看就不好吃。
“这种面光看就不想吃。”太一郎悄声说道,“他们到底抱着什么心态做生意啊?”
岛次依旧双手揣在怀里,在冒着不够热的蒸气的面碗前沉思,根本没看一眼眼前的面。
“主菜怎么办?”岛次喃喃说道,“不好决定用白饭还是面类吧,毕竟双方菜色得分成黑白两色。”
这一点太一郎倒是想得简单,两家都用装饰几粒黑豆的白饭不就行了?顶多浅田屋的饭多加些黑豆就成了。
“还是你有更好的主意?”
岛次摇头说:“现在一时想不出来。不过,白米饭能变的花样不多。”
“嗯……可是面类也很难做成黑色的吧?就连乡下的荞麦面也不是黑的。”
“这事的确不好办。”
两人慢条斯理地吃着面,边吃边讨论该如何在料理上下工夫,也就不计较面的味道了。太一郎说得投入,岛次则不时提出意见,两人热烈地讨论着。
“不过,太一郎先生,”岛次脸颊肌肉放松下来,表情很愉快,“料理铺实在很有趣呢。外送料理铺做的菜差不多都定下来了,无法尽情展现厨师手艺,就这点来说,两者很不一样。”
“我很高兴你能这么想。我希望岛次先生能大力帮忙船屋。老实说,因为有幽灵作祟,修太怕得要死,很想回高田屋。不然,请您代替修太来船尾……”
受当时气氛感染,太一郎兴奋之下脱口而出,不过话才说到一半就慌忙闭口,因为岛次的脸色突然沉了下来。
“嗳,我光为自己想,说出了这种话,真是对不起。毕竟岛次先生还有林屋。”
太一郎慌忙解释,不安地端起荞麦面的空碗。
“没关系,您不用道歉。”岛次依旧沉着脸,喃喃说道,“七兵卫老板大概跟您说过了,事到如今也用不着隐瞒。林屋根本不需要我,我已经待不下去了。要是我离开那个家,大嫂和侄儿们一定很高兴。”
岛次到现在依旧称自己的老婆为“大嫂”,称孩子们为“侄儿”。太一郎没法回应,默默地望着他。
“太一郎先生可能认为我不够干脆吧。”岛次抬起眼,歪着嘴角小声地说,“明明没那个器度继承哥哥的事业,却还一直赖在林屋……”
“没那回事。虽然令兄的孩子已经长大成人,但那也是因为你接纳令兄的妻儿,一直照顾他们才有今日吧?为了不让林屋被外人抢走,你不是一直在监督着吗?”
太一郎换了个坐姿,双手搁在膝上望着岛次,说道:“岛次先生太小看自己了。您经验丰富,脑筋又灵活。这绝不是客套话,今天和你淡过话后,我是真心这么认为。”
岛次笑得一张脸都皱了起来,说:“不行呀,太一郎先生,你心眼太好,小心会上了别人的当。”
“我是说正经的。”
“我当然知道。不过是出些主意而已,您可不能这么轻易信任我。太一郎先生真的出身很好呢,七兵卫老板也这么说过。”
这句话令太一郎很意外:“什么出身好?如果高田屋不收养我,我早就成为废物,要不就饿死街头了,不会有什么好人生或好下场的。”
“啊,那当然,您也吃过不少苦头。”岛次依旧挂着笑脸,摇着头说,“我不是这个意思……哎,不说了。”
过了近一个时辰,始终没有新客人上门。太一郎在荞麦面店前和岛次分手,岛次诚恳地鞠了个躬,便背过身快步朝林屋走去。太一郎目送他瘦小的身影好一阵子,莫名觉得悲哀起来。为了摆脱这种心情,他故意把心里的话说出声来:“接下来,是黑白料理啊……”
他把脑筋转到宴席的菜色上头,归途一直在想这个问题。来到船屋附近,远远地就看见翻修过的崭新屋瓦,当他闻到河道传来的河水味时,忽然灵机一动。
——对了,最近考虑的事正好派上用场。
就用河道里的鳗鱼、泥鳅和鲫鱼。白子屋的白色料理就端出不加调味的烤鳗鱼,浅田屋的黑色料理则用泥鳅和鲫鱼,乍看之下要像素菜,也就是不能保留食材原有的样貌。这正是让太一郎发挥厨艺的好机会。
——这下可有趣了。
太一郎挺直背脊,精神抖擞地走回船屋。
阳光越来越炙热,白昼也一日比一日长。樱花的季节早就过了,大家正盼着踯躅和藤花的花信。即使客人个性再怎么古怪,铺子还是得仰赖客人上门才能存活。或许是天气变好,人的心情也跟着轻松起来,阿铃看着父母和阿藤忙着准备驱灵比赛宴席,心里很高兴。最近的日子大抵过得还算愉快。
其实阿铃自己也很忙碌,为了该如何“祓除”蓬发,几乎每天都跟玄之介聚在一起商量。
据玄之介说,他也不太清楚蓬发生前的名字和身份。
“那家伙就像外表那样,本来是个武士。只是看他的打扮和寒酸的模样,沦为无业武士可能很久了。”
“是谁杀死他的?”
阿铃说完,想到“杀死”这个字眼带着的露骨恶意,觉得有点胆寒。
“蓬发说话不方便。”玄之介皱着眉说,“他那天大闹宴席时,你也听不懂他在说什么吧?”
是的,蓬发那天的叫唤,阿铃大半都听不懂。
“最后他叫了一句‘偶,扑要’,那大概是‘我不要’。那家伙每次闹事都会这么喊,所以我只听得懂这句话。”
“他到底不要什么呢?”
“知道的话就不用这么辛苦了。”
玄之介满不在乎地说。阿铃想捶他却扑了个空,玄之介见状咯咯大笑。
“你还可以加一句,哎呀,玄大人真讨厌,人家不喜欢坏心眼的男人。”
“现在不是开玩笑的时候!”阿铃气呼呼地换了个坐姿。
“知道了,知道了,你的表情也不必那么可怕呀。”
时值黄昏,两人依旧坐在楼梯中央。斜射进来的最后一道阳光把通往厨房的走廊一端染成暗红色。楼下偶尔传来阿铃父母讨论菜单的热烈议论声,他们似乎已经在试做料理,香味不时飘过来。
“那男人脑筋不笨。”玄之介说,“剑术也好,但是话却说得很糟糕,生前想必无法在武士间出人头地,恐怕连生计都有困难。如此一来,只能仗着剑术好,沦落到以非法手段赚钱的地步。既然他走上那条不归路,最后想必是遭狐朋狗党杀害的吧。”
“这么说他干过什么杀人、抢劫的勾当了?”
玄之介没有立刻回应,扬起一边眉毛斜眼望着阿铃。
“你不要听了又怕得哭出来。”玄之介事先叮嘱。
“什么事都吓不着我了。”
“真勇敢。好,那我就说了……我之前提过那个兴愿寺的杀人和尚……”
“嗯。”阿铃听了还是暗吃一惊。
“你认为他是用什么方法杀了那么多人呢?”
“什么方法……像是下毒之类的?”
“唔,杀人也各有方法。就像阿铃说的下毒,或者把人勒死,或是从高处把人推落,或用重物压死,等等。对武士来说,最简单的方法……就是用剑砍人。”
阿铃又害怕了起来,缩着身子挨近玄之介,可惜玄之介没有肉身,阿铃无法从他身上得到慰藉。
“和蓬发来往这么多年,我几度怀疑那家伙可能受雇于兴愿寺住持,住持八成把他当成杀人工具。”
“兴愿寺住持拜托蓬发杀人吗?”
“应该没有这么简单。蓬发当时可能是走投无路了,要不就是住持抓住他的把柄,以此威胁他。”
“蓬发提过这方面的事吗?”阿铃问。
玄之介摇头说:“怎么可能。只是那家伙以前……就是这儿还是大杂院那时,有一次打算砍一位凑巧来大杂院拜访的和尚。”
“砍和尚……”阿铃瞪大双眼。
“那个和尚完全看不到蓬发,也不觉有异。对方的年纪、体格和兴愿寺住持相仿。蓬发一看到那人的光头和袈裟,马上冲出去挥舞着长刀。”
就像筒屋宴会上那样。
“那天蓬发闹得比平日更厉害,反复大叫着我不要、我不要。我跟阿蜜好不容易才劝住他,但是那家伙还是一直挥着长刀哭喊着不要、不要。”
阿铃想起在筒屋宴席发生的事,想起来还是余悸犹存。只不过一想到蓬发可怜的遭遇又难过得说不出话来,或许玄之介消沉的声音也有影响吧。
“不仅如此,蓬发和笑和尚也合不来,好几次拿刀追赶笑和尚。笑和尚吃了几次苦头,最后真的生气了,就不再跟我们一起出现了。”
阿铃听完也觉得蓬发生前一定跟“和尚”有什么牵扯。而且这地方以前有一座兴愿寺那种恐怖寺院,会将二者联想在一起也不奇怪。
“这只是我的猜测而已,也不好说太多。不过我认为筒屋宴席那天,可能客人里有令他想起和尚及寺院的人,他才会现身。蓬发很少在人前出现,每次现身都有他的理由。”
这点很值得调查。
“这附近有没有人知道兴愿寺事件的详情呢?”阿铃问,“玄之介大人和这件事也没有直接的关联吧?不过,既然是三十年前的事,一定还有亲眼目睹或听闻骚动的证人,还记得这件事的始末。我来打听看看好了,也许能发现和蓬发有关的线索。”
“有道理,我正想这么提议。”玄之介愉快地笑着说,“阿铃脑筋很灵光,真是太好了。”
“嘴巴再甜也没有奖赏的,哼。”阿铃撅着嘴。
这时,照在走廊上的最后一丝夕阳消失了,四周暗了下来。接着突然传来年轻女孩的呼唤。
“请问有人在吗?有人在吗?我是白子屋的女儿阿静。请问有人在吗?”
刚传来啪嗒啪嗒的脚步声,就看到阿藤慌慌张张跑出来,直说:“哎呀,哎呀。”
阿铃依旧坐在楼梯上,伸长脖子探看楼下。来访者不是出现在船屋正门,而是在后门叫唤。
“会有什么事?”玄之介喃喃自语,摸着下巴说,“这样不太好吧。”
“为什么?”
“当然不好,阿静本人来这儿,不就是想比阿陆早一步察看现场吗?你不觉得这么做很狡猾吗?”
来访者在阿藤带领下从厨房后门跨上走廊,她穿着白色的衣服,身后似乎还跟着一个随从……
碰巧,阿藤点亮了走廊墙上的蜡烛,阿铃正好看个清楚。对方穿着清爽的白衣,丝绸腰带扎得很高,下巴抬得高高的,是个漂亮女孩。另一个是穿着染有白子屋字号外褂的高大男人,一副保镖模样亦步亦趋跟随在她身后。大铺子的千金绝不会独自一人在外面闲晃,尤其是来深川这一带更得谨慎小心。
“突然造访真是失礼,在此郑重向各位道歉。”
男人向阿藤颔首后这么说,用词虽然客气,举止却很粗鲁,似乎觉得佣工之间彼此招呼,这种礼数也就够了。
“老实说阿静小姐今天午后,突然看到船屋的方向积着邪气,这样一来驱灵比赛可能无法顺利进行,便过来看看。如果能祛除邪气的话就顺便祛除,因此才特来造访。”
趾高气扬的口气好像在说:值得感恩吧,你们应该很高兴、感到光荣吧。阿铃开始讨厌起这个装模作样的随从。
“好讨厌。”阿铃扯着玄之介的袖子说。他抿嘴笑着说:“我倒是看得很愉快,真有趣。”
这时太一郎和多惠也从厨房出来,顿时一阵骚动。如果一行人要上二楼的客用榻榻米房,阿铃打算躲起来,不过太一郎和多惠领着不速之客到楼下的小房间去了。
阿铃蹑手蹑脚下楼,躲在走廊转角探看房内动静。里头断断续续传来随从说话的声音,太一郎毕恭毕敬地回应着。
阿藤打开纸门走出来,大概要去准备茶果,阿铃赶忙躲到柱子后面。抬头一看,发现玄之介也一起躲着。虽然阿藤根本看不到他,但阿铃不是不能理解他的心情。
阿铃问:“到底要怎么祛除邪气?撒盐巴?”
玄之介搔着脖子说:“如果是撒盐巴,至少对我们没用。”
阿藤端着托盘从厨房同来,小步跑向小房间。阿铃迅速从柱子后跑向厨房,厨房里没有人,炉灶上生起炭火,上面搁着铁壶,炊具都被整理干净,连水滴都擦干了。像是大砧板的工作台上摆着几道菜。看来下午已经试做了几道菜,接下来正要试吃以及考虑装盘。
“这道菜还真特别。”
玄之介将脸凑到一个盘子前,凑近鼻子闻。
“您闻得到味道吗?”
“当然可以,你可不要小看我。”
玄之介闻的那道菜状似年糕或汤圆,做成圆形,淋着黑得发亮的酱汁,乍看之下很像造型优雅的红豆年糕。阿铃也凑近鼻子哼哼地闻着,却闻到一股跟红豆馅完全不同的腥味。
“这是……”
“看起来不怎么好吃。”阿铃不禁脱口而出,不过说得很小声,“阿爸大概还在试做吧。”
玄之介已经在闻第二道菜了,这道一眼就能看出是烤星鳗,但是仿佛能在舌尖融化的星鳗皮竟被剥去了一半。阿铃在高田屋时,七兵卫经常带她去品尝美食,以阿铃这年龄的孩子来说,她对吃食算是很讲究。她觉得很奇怿。烤星鳗的皮又香又好吃,为什么要特地剥掉呢?再加上星鳗皮本来就薄,一旦剥掉鱼肉就会松开,卖相不好。这条星鳗应该是花了很多钱买来——想到这里,阿铃想起一件重要的事。
“对了,玄之介大人,阿爸说过总算得到了在河道捕鱼的批准。”
这是昨晚的事。很晚才上床的双亲,睡前聊了一会儿铺子的事,被阿铃听到了。话题不外是该如何省钱,阿铃假寐偷听也听得很不是滋味。不过当阿爸提到河道的鳗鱼和泥鳅时,声音特别开朗,阿铃听了也很高兴。“说批准应该也是私下批准的吧。”玄之介闻着其他盘子,说,“大概是向捕吏行贿,请对方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吧。”
“嗯,好像是这样。”阿铃踮着脚探看玄之介手中的盘子,问,“那是什么?”
“你认为呢?”
像是果冻,上头淋上淡白色的酱汁,只是果冻并非平日看惯的半透明状,而是有黑斑花纹。
“味道可能很不错,不过……”
“好像蛙卵啊。”阿铃说。玄之介皱着眉头说:“我也这么认为,只是不好意思说出口。你真是不孝。”
“可是……”阿铃就是这么想的嘛,有什么办法?
玄之介环视了工作台上的盘子,叹道:“黑白料理毕竟不容易。无论什么山珍海味,保持食材本色就很美,现在却要特地去掉本来的美感做成黑白料理。”
“是吗——”阿铃川右手食指蘸了一下蛙卵上的白色酱汁,舔了舔。呃,很辣。
“哎呀,阿铃你不可以这样啊。”
阿铃遭到大声斥骂,跳了起来。她的指头还塞在嘴巴里,根本无从辩解。
阿藤大姨先是板着脸瞪了阿铃一眼,又马上转回笑脸。她利落地走近炉灶,看来是要换茶水。
“那是太一郎先生还在试做的料理,不好吃吧?”
阿铃老实点头,说:“白色的东西是什么?有点辣。”
“里面加了山葵,为了让颜色变白,又加了白芝麻。”
“这个有斑纹的果冻呢?”
“那也加了芝麻,其实很香的。”
玄之介已消失无踪,阿藤突然出现大概吓到他了,厨房里只剩阿铃和阿藤。
“大姨,阿律和修太在哪里?”
父母不过暂时离开,厨房里就变得空无一人,实在很奇怪。
阿藤沉下圆脸,一辈子也没剃过的粗眉歪斜得不像话。
“他们两个回高田屋了。”
“回去了……”
“是呀,阿律胆子很小,被幽灵吓得要死,常喊着要辞职。修太也是,明明还年轻,竟然说在这里工作会被坏东西附身,真是一点志气都没有。”
阿藤用力将铁壶搁回炉灶,水滴了下来,炭火发出呻吟般咻咻作响。
“我去汲水给铁壶添水。”阿铃乖顺地说,“大姨,我在这里守着,免得猫来偷吃。客人还要待上一段时间吧?”
阿藤恢复心情笑着说:“阿铃真是乖孩子,不过没关系,太一郎先生和多惠马上就回厨房了。”
“客人要回去了?”
“不是,好像还有事。我现在要带他们参观房子。”
阿铃瞪大双眼问:“在屋内四处看吗?”
“是啊,说是要找出积存邪气的地方,再祛除邪气。说是在丑寅(东北方)方向。”
“那个人,真的是白子屋的阿静小姐吗?”
正把茶具搁在托盘上的阿藤停下动作,撅着嘴告诫说:“不能称人家是‘那个人’。”
“对不起,可是她真的是白子屋的小姐吗?真的是本人吗?”
“是啊,不然还会是谁?”
阿铃借用玄之介的话,说:“这么做不是很狡猾?要是阿陆小姐知道了,难道不会生气吗?”
阿藤莫名其妙地问:“浅田屋为什么会生气?”
阿铃说明:“在决定菜单之前,比赛的日期还没办法决定不是吗?现在只排定在这个月举行,双方还没决定日期,阿静小姐先来探路实在不好。”
阿藤用指头搔着发髻,她似乎没想到这个问题。
“可是,那该怎么办呢?难道要对她说你这样做太狡猾,赶他们走?”
“可是……”
“万一惹恼了白子屋,他们取消比赛,到时该怎么办?这么一来船屋就会失去两组客人。阿铃还是个孩子可能不懂,对眼前的船屋来说,他们可是非常重要的客人。要是惹火了他们,船屋大概就经营不下去了。我们不能莽撞行事。还是阿铃有更好的法子?说来给大姨听听。”
阿藤很少这样执拗地斥责阿铃,形势急转直下,阿铃垂着头盯着工作台上的菜盘。那些颜色晦暗的菜肴看上去就跟阿铃一样垂头丧气。
“小孩子不用担心太多。”阿藤说完,似乎想要弥补自己过于严厉的口气,摸着阿铃的头说,“懂吗?乖,小心不要打搅客人。太一郎先生回厨房后也许会做饭团给你,你肚子饿了吧?”
阿藤自顾自说完,走了出去。阿铃感觉像是捧着对方强塞过来的行李,呆立在原地,愈想愈生气,却毫无办法。
爱你又想你今晚没出息见了又只会说些无聊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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