暖洋洋的阳光照着孙兵卫大杂院,整个大杂院宛如都在午睡般鸦雀无声。没有主妇们做家事的动静也听不到孩子们的叫喊声。井边不见任何人,大概哪家的板门快脱落了,随风嘎哒嘎哒地响个不停。听得到的声音的只有这板门声。
“明明天气这么好,怎么没人出来洗东西?”阿先站在灰尘飞扬的巷子口,像个管家发牢骚说,“到底怎么一回事了?阿铃,这个大杂院的人早上都很晚起吗?”
阿铃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今天是她第三次来到孙兵卫大杂院,前两次这儿跟其他大杂院一样热闹,居民也很忙碌,不像现在这样安静得像个坟场。
“总之先到房东家看看。”
长坂主水助把手轻轻搁在腰上的刀柄,说完跨出脚步。口气虽如常地悠闲自在,眉间却带点严峻。
“是啊,也许有什么传染病之类的隐情。”
阿先回应后,带着阿铃往前走,今天她的小鼓花纹腰带绑得很精心。迎接来客的房东要是没有披上礼服外褂相迎恐怕会失礼——阿铃连这种事都想到了。
来到孙兵卫家门口,阿铃又吃了一惊,因为那个熟悉的灯笼不见了。
“请问一下。”
“请问有人在吗?”
郑重唤人,却没人应声。阿先又唤了一次,里面传出喀哒喀哒声,有人徐徐拉开拉门。
“乖僻胜!”
阿铃看到熟人面孔松了一口气叫出来,可是话喊到一半却成了惊叫声。乖僻胜受伤了,半边脸乌青肿胀,额头有个肿包,裂开的嘴唇黏着紫黑色的疮痂,鼻子坍塌,面貌判若两人。
“啊呀,啊呀,啊呀。”阿先也瞪大眼睛,情不自禁地挨近拉起乖僻胜的手问,“这伤,你怎么了?怎么会伤得这么重?”
乖僻胜粗鲁地甩开阿先的手,很痛地护着身子皱着眉头。看来不仅脸和头部,他的身上也有地方受伤了。
主水助慌忙按住乖僻胜的肩头说:“喂,别逃。我们不是坏人,只是想见孙兵卫房东。你是孙兵卫家的孩子?”
“阿铃,这孩子是你说的乖僻胜?”
“嗯。”阿铃迅速跨前一步阻止正要拉上门的乖僻胜,问,“你到底怎么了?有强盗来了吗?房东呢?”
乖僻胜默不做声。他那对比平素更阴沉的眼睛盯着自己的脚,顽固地挡在门口不让阿铃一行人进入。阿铃弯着身子探看他的眼睛。
“怎么了?我们有重要的事要找房东。”
“孙兵卫不在家吗?”主水助也盯着乖僻胜的脸问,“话说回来,你的伤势很严重,到底怎么回事?阿铃是你的朋友吧。不用怕,跟我们说好不好?”
阿先把手贴在胸前说:“我是阿铃的祖母,船屋的大老板娘。胜次郎先生,听说阿铃受过你不少照顾,谢谢你。”
乖僻胜故意用力别过脸。这时,他眨了一下眼,吓了一跳地叫着:
“阿梅。”
阿铃顺着乖僻胜眼神看过去,在距阿铃一行人约二间,水沟板另一边堆着坏木桶和废木片的地方,阿梅确实站在那里。阿铃也看到了。
“阿梅。”阿铃呼唤她。这是她第一次这么唤她,觉得格外紧张而且有几分羞怯。“来这边啊。你也在担心乖僻胜吗?”
阿先在阿铃耳边小声问:“阿梅是那个向你扮鬼脸的孩子?”
“嗯。她人在那边。”阿铃回答后再度对阿梅招手,“来这边,阿梅!”
阿梅双拳紧握贴在腹侧,摆出严加戒备的架势,缩着下巴目不转睛地瞪着这边。阿铃起初以为她在瞪自己,以为她马上就会举起手对阿铃扮起那个熟悉的鬼脸。但,好像不是。阿梅双眸越过了阿铃头顶,正望着房东家。
“真伤脑筋,阿铃,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你们说的是谁?”
主水助束手无策。阿铃想起一件事,啊,这也难怪,长坂大人看不到阿梅,也不像阿先大妈那样完全理解内情。
“对不起,长坂大人。”
“嗯。阿铃,你认识这大杂院其他人吗?”
“有个叫阿松的大姨就住在隔壁。”
“我去她家看看,也许她知道些什么。”
主水助高瘦的身子迈着利落脚步走开。乖僻胜僵硬地缩成一团,反对似的小声说:“没人会告诉你们的。”
“什么?”
阿铃反问。乖僻胜缩着身子,紧闭着嘴。
“你很奇怪,乖僻胜,你怎么了?”
这时阿梅警告般地向阿铃这边跨出一步。
“有何贵干啊?”
突然身后传来声音,阿铃和阿先都惊叫一声跳了起来。回头一看,有个比阿先高出一个头、骨瘦如柴的老人站在身后。
阿先仰望老人,嘴巴像金鱼般一张一合,好不容易才说:“孙、孙、孙兵卫先生吗?”
“是的,我是孙兵卫。”
老人举起瘦骨嶙峋的手亲密地搭在乖僻胜双肩。阿铃看到肿胀得判若两人的乖僻胜脸上犹如毛毛虫掉进衣领内般,迅速闪过厌恶的神色。
这个爷爷真的是孙兵卫?真的是那个把乖僻胜养大、年纪很大却脑筋清楚的老练房东吗?如果真是房东,乖僻胜为什么会露出那种表情?
阿铃感到一阵冰凉挨近。转头一看,原来是阿梅。她像躲在阿铃背后似的抬起尖下巴,直直地瞪着孙兵卫。
“这是谁家的孩子?”
孙兵卫垂下布满皱纹的脸望着阿梅,他脸上出现表情时,更显得瘦——简直就像骷髅头上贴着一张脸皮而已,眼神空洞就像树洞,那洞又暗又小,在不让亮光挨近的漆黑深处,像是有什么东西存在。
不过,这对八字眉……
孙兵卫的眉毛虽然脱落过半,仍看得出是八字眉。如果不是五官瘦成那样,看上去应该是和蔼可亲的垂眉。阿铃心想,这眉毛形状好像在哪看过。在哪里呢?是自己多心吗?不可能看过的。要是没看过,为什么会有这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呢?
“哎……房东看得到这孩子吗?”
阿先打起精神边整理衣领边问孙兵卫。阿先本来就看不到阿梅,当她说到“这孩子”时,大略指着刚才阿铃回头的方向。结果孙兵卫动了动若有似无的稀疏眉毛,怀疑地歪着嘴问:“你在说谁啊?”
“谁……”
聪明的阿先马上领悟,孙兵卫确实看到了阿梅,而他以为阿先也看得到。阿先像在寻求慰藉似的握住阿铃的手,阿铃也用力回握。
“哎呀,是这孩子呀。她叫阿铃。”
孙兵卫空洞的两眼深处有什么东西闪动了一下,正望着阿铃。是的,眼睛深处那东西正打量着阿铃。就像抬头仰望老树时,栖息在树洞内的坏虫恰好也在望着自己。
“因为您的态度太冷淡了,我还以为您看不到我们。哎,我们突然造访的确失礼,只是还有小孩子在场,请您不要生气。”
阿先排解似的打圆场。不过话讲得比平常快,她也在害怕。
而当事人孙兵卫似乎清楚阿先的恐惧,悠悠然地望着阿先。骷髅头上那张脸皮松弛了下来,浮出近似微笑的表情。
阿铃感觉脖子后的毛发吓得倒竖,耳朵里还响起一阵小小的嘎哒嘎哒声,她以为是自己的臼齿在打战。
不是,声音自乖僻胜身上传来,是乖僻胜的牙齿在打战。
“阿,”有人出声,是女孩子的声音,“阿,阿。”
阿铃睁大眼睛,原来是一直咬紧牙关瞪着孙兵卫的阿梅在说话。
“阿,阿铃。”
她叫了阿铃,阿梅叫了阿铃。阿铃发不出声音,为了表示自己确实听到了她的呼唤,目不转睛地望着阿梅。
“回、回去。”
阿梅看似一刻都不能移开视线,在监视对方一般,死瞪着孙兵卫,眼球已经有一半翻成白眼了。
“回去。”
一旁的乖僻胜不仅牙齿在颤动,全身都在抖动,连落在脚边的影子也在发抖。
“大妈,我们回去。”阿铃急忙拉着阿先的袖子说,“今天先告辞,房东先生,我们改天再来拜访。”
阿铃往后退了半步,乖僻胜突然像要追着阿铃抬起眼来,她感觉得到他的恐惧。
“大、大妈,”阿铃忍不住尖声对阿先说,“因为船屋今天人手不足,我们特来拜托房东先生把胜次郎先生借给我们半天的吧?以后再来正式道谢,今天先拜托房东先生这件事怎么样呢?大妈。”
阿先转动着眼珠。聪明的她马上听出阿铃的真意,配合着说:“是,是啊,阿铃。孙兵卫先生,您意下如何呢?把胜次郎先生……当然我们会付日薪给他。”
阿铃也口沫横飞激动地说:“乖僻胜很会用菜刀,我觉得他可以帮船屋的忙,才拜托我阿爸的。乖僻胜也可以顺便学学做菜……”
“可以。”脸上依旧挂着得意笑容的孙兵卫,冷淡地打断阿铃的话,“去吧,胜次郎。”
“走,乖僻胜。”阿铃牵着他的手用力拉,简直就像逃离现场,明知道这样很奇怪,阿铃却忍不住。
“那么,失礼了,房东先生。”
阿先也丢下这句话快步离开,两人半拉半推着垂着头、身体僵硬的乖僻胜,穿过大杂院大门后才又回头看了一眼。
这里当然看不到房东家了,只见明亮的日头照在依旧寂静无声的孙兵卫大杂院水沟板。不见任何人,连个影子都没有。
阿梅已经消失了。阿先催促阿铃说:“阿铃,我们快回家。天哪,天哪,怎么那么恐怖!”阿先声音很小,却像情不自禁从喉咙涌出的呻吟。
“可是长坂大人呢?”
距离大门里边两三家远的拉门被拉开,长坂主水助走了出来。他像是牙痛似的扭曲着脸。
“长坂大人!”
阿铃拉着他的袖子逃离大门,简单说明刚才让人发毛的经过。
“原来如此。难怪大杂院的居民嘴巴那么紧,不肯说……”主水助揣摩似的望着乖僻胜,“其中也有显然是趁夜逃离的人家。阿铃认识的那个主妇叫阿松吧,她说房东被狐狸附身了。”
“狐狸附身?”
“嗯。听说这几天判若两人。老是嘀嘀咕咕地自言自语什么,虐待房客不说,还不分青红皂白乱打小孩又乱杀猫狗。胜次郎,这是真的吗?”
乖僻胜颤抖着,不置可否地摇着头。脸色又比先前苍白许多。
“我去这里的办事处看看,看情形可能需要町干部帮忙。”
主水助那悠闲的鮟鱇鱼脸上出现一种阿铃从未见过的精悍表情,跑开了。
“我们也回家吧,阿铃。”阿先双手像守护般搂住阿铃和乖僻胜的肩膀。
“嗯。”阿铃点点头,牵着乖僻胜的手往前走。她觉得很奇怪。刚才是自己听错了吗?难道我的耳朵因为太激动听到了不存在的声音?
逃离孙兵卫家时,阿铃觉得背后有个声音响起,仿佛听到嘴角浮出得意笑容的孙兵卫用感慨良深的低沉语调叫唤着。
——好久不见了,阿梅。
回到船屋,七兵卫已经带太一郎去了高田屋,不过多惠醒来了,她听阿先的吩咐立刻帮忙打理胜次郎,烧了热水洗净伤口,再找出干净的衣服给他穿上,和蔼地说:“太一郎的衣服下摆长了些,暂且忍耐一下吧……肚子饿了没?有没有想吃的东西……”乖僻胜从头到尾像块石头默不做声,像个偶人全身无力地任凭多惠照料。
他已经没有在孙兵卫大杂院时的惧怕神色,不知道是不是安心后感到疲累,看似精神恍惚,也可能是因为来到陌生人家中受到亲切照料,他不知该如何应答才好。阿铃还以为乖僻胜会哭出来,看来好像不会。
阿先拿来专治跌打伤的膏药贴在乖僻胜的伤口。没多久,粥也煮好了,等粥凉得能入口,多惠端着粥过来。
“不用客气,尽量吃。”
阿先把装了粥的托盘搁在乖僻胜面前。
“看你肚子瘪成那样,你到底几天没吃饭了?孙兵卫先生到底对你做了什么?”
乖僻胜听到孙兵卫的名字立刻又缩起脖子全身缩成一团。多惠望着阿铃,又望着阿先。
“我们大人在场,他会害羞得吃不下。阿铃,你负责照料胜次郎先生吧。”
大老板娘和老板娘离去后,房内只剩阿铃和乖僻胜。
“吃啊。”阿铃催促他,“我现在不会问你任何问题,你快吃。”
乖僻胜瞄了阿铃一眼,伸手拿起筷子。一吃起来越吃越快,简直像狗抢食一样狼吞虎咽。
阿铃稍微安心了。她伸直双脚坐着吐了一口气。总之,幸好带走乖僻胜了,要是让他留在那里——
阿铃无意间望过去,发现阿蜜就站在纸门前,长发披肩,身上只穿一件贴身长内衣,姿态娇艳。阿铃第一次看到阿蜜做这种打扮。
“啊,阿蜜。”
阿铃呼唤。阿蜜歪着头望向乖僻胜,绽开笑容望着他。
“我正想要洗个头。”她像在解释似的伸手摸了摸头发说,“发现船屋来了位我不认识的男孩,所以过来看看。”
“这孩子是乖僻胜。真正的名字叫胜次郎,人很乖僻所以叫乖僻胜。”
阿蜜愉快地仰头笑着。乖僻胜正端起沙锅刮着黏在锅底的粥,这时才抬起头来。
“你一个人嘀嘀咕咕在说什么?”他问。
乖僻胜看不见阿蜜。
“太遗憾了。”阿蜜笑道。
“真是太遗憾了,很想让他见见你呢。”
乖僻胜一步步从阿铃面前后退,差点掉了手上的碗,他又慌忙捧好。
“你很怪,是不是脑筋有毛病?”
阿铃用手掩着嘴哧哧笑着,乖僻胜总算恢复他平日的贫嘴恶舌。
阿蜜在乖僻胜一旁侧着身子轻轻坐下。
“碰到这种时候,当鬼魂实在很无趣。”
“乖僻胜,你身后有鬼魂。”
乖僻胜跳了起来:“什、什、什么?”
阿铃笑了出来。
“你明明看得到阿梅的,真可惜。”
阿铃说完暗自惊讶。对了,为什么只有我看得到所有幽灵呢?这个疑团还没解开。
乖僻胜看得到阿梅,阿铃也看得到阿梅。阿铃知道原因,因为他们三人都是孤儿。长坂大人看得到玄之介,因为他一直惦记着三十年前那晚。阿藤大姨看得见阿蜜,冈为暗藏了跟男人有关的苦恋——
可是,除了阿梅,阿铃跟其他幽灵谈不上有什么牵连,却能打从开始就看得到每个幽灵。
“怎么了?这回又不出声了?”
乖僻胜捧着粥碗,身体像棕刷一样僵直地问着。
阿铃一看,发现玄之介正站在乖僻胜身旁,揣着手俯视他。
“阿铃,这小子是乖僻胜?”
“是的!”
阿铃大声回答。乖僻胜慌忙看向阿铃视线的方向。
“这次又是什么?”
“真不方便啊,这小子看不到我?不过,这小鬼长相不错。”
玄之介说完愉快地晃着肩膀笑,单手贴在嘴巴旁叫着乖僻胜。
“乖僻胜,阿铃一天到晚都在说你的事,害我都吃醋了。”
阿铃满脸通红地说:“胡说!我才没有说乖僻胜什么!”
“不是说了吗?”
“才没有!”
“你到底在跟谁说话!”
乖僻胜一副想逃走的模样,差点踢翻了沙锅,阿铃慌忙冲过去想按住沙锅,却险些撞上人,大叫出来。
是笑和尚。他一如往常挂着阴郁苦涩的表情问:“是谁需要按摩?”
“爷爷!”
乖僻胜贴在墙上喘着大气问:“这个按摩老头子是谁?”
阿铃睁大眼睛问:“啊?你看得到笑和尚?”
乖僻胜指着笑和尚说:“什么看得到看不到的,不就在那里吗?这老头子从什么地方出现的?”
“我很容易被人看到。”笑和尚口气哀怨地对阿铃说,“受伤的人,病人,大家都看得到我。”
“那是因为笑和尚的按摩治疗很有效,您想治好病人的心情传达到病人身上。”
玄之介也说过。他说,笑和尚特别容易被活人看到。
“太好了,乖僻胜,你只要让这位爷爷按摩,你的伤马上就会好起来的。”
乖僻胜一脸不高兴,更是紧贴在墙上。
“可是,这老头子到底从哪里冒出来的?突然就出现……”
“他是阴魂嘛。”
“阴、阴魂?”
“嗯,他可是按摩名人,要请他按摩可不容易,你很幸运呢。”
听阿铃这样说,乖僻胜撩起下摆想逃走,说:“开玩笑,准要给阴魂按摩啊!”
不要这样说,先让他按摩看看嘛——阿铃正想劝解时,笑和尚的声音响起。他的声音严厉而尖锐,听起来威严十足。阿铃和乖僻胜同时僵在原地。
“但是,被阴魂所伤的伤口只有阴魂才治得好。”
还没深究这句话的意思前,阿铃就看到乖僻胜脸上失去血色,她愣愣地张大了嘴:“乖僻胜?”
笑和尚小心不踩到自己的外袍下摆,慢条斯理地端正跪坐,双手握拳搁在膝上。
“这几天你跟阴魂住在一起吧?那是很邪恶而且会为害活人的阴魂。我看得出来,因为你脸上有阴影。”
“老爹,真的吗?”玄之介表情认真地问,“哪里有那种阴魂?”
笑和尚闭上眼皮,阿铃却觉得仿佛看到眼珠子在他的眼皮底下炯炯发光,那是能洞悉一切的智者目光。
“当然有。对不对?胜次郎。”笑和尚对乖僻胜说,“你要是因为害怕而不说出来,灾祸只会越来越不可收拾。说吧,房东孙兵卫什么时候成为阴魂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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