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天,连恩走访贝克街的侦探事务所。在玄关接待的女仆贝琪平时只要一看到他都会露骨地皱起眉,这天却摆出一副沉痛的表情。她听说麦可的事了,但连恩完全不想讨论这件事,不管她说什么,听都不想听。他躲过贝琪充满同情的眼光,提出要求请她通报福尔摩斯,接着便听到二楼传来华生“上来吧。”的叫唤声。
连恩迅速穿过贝琪身旁上了楼梯。门在他敲门之前就开了,华生在房里招呼他进去。
福尔摩斯坐在暖炉边的扶手椅上抽着烟斗。华生轻声开口道:“关于你父亲——”
“我今天不是来讲那件事的!”
连恩迅速打断他,避谈这件事。他猜想福尔摩斯或许查出了什么,如果是这样,那么他强烈地想知道结果。这也是他来到这里的动机之一。
但他一踏入房间,抬头看到华生脸色的瞬间,便理解事态毫无进展了。他不想听同情的话语,也不希望别人提及父亲的死并安慰他。
夏洛克,福尔摩斯不改平时机敏的表情看向他,用手势请他坐到长椅上。连恩慌慌张张地穿过房间坐下,又心急地快速接着说:“十三年前在安斯沃思城发生的事件,有些地方令我有点在意,我是来问这件事的。我一直在想,伯爵他们说的话是不是有一半是真的,而另一半该说是骗人吗?还是另有隐情呢?”
福尔摩斯轻轻挑了挑眉。华生坐在侦探对面的扶手椅上,两人中间隔着壁炉,看上去仍有些担心。他不只担心连恩,也担心他的侦探好友,连恩却自顾自地说了下去:“我也知道把这当成自己的推理是有点偷懒,但我看过这里的备忘录档案了。啊,不过我没看内容。喏,就是爱德华他们潜入这里胡搞一通的时候掉在地上的,我看到标题是安斯沃思城杀人案,但是爱德华说过,要是没有人被杀,福尔摩斯先生就不会在标题加上杀人这两个字了吧?所以我一直在想,好像也有很多地方不对劲,那时在城堡内果然有人被杀了,虽然伯爵他们说侍女罗兰想偷黑蔷薇,被发现之后就从礼拜堂逃走了,不过那是骗人的。”
说完,连恩稍微停了一下,偷觑着敬爱的侦探及他朋友的脸色,然后有点没自信地小声加了一句:“……我是这么想的。”
“继续。”福尔摩斯原本闭着眼睛,两手指尖合拢在一起。话语一中断便睁开一边眼睛催他说下去。
连恩慌忙开口:“罗兰是在城堡被杀的,我想应该是在城门塔的地牢中被杀的,毕竟那天有人在附近看到她。大概是犯人跟她说什么找到了黑蔷薇的保险箱钥匙,要她跟他走之类的话,然后她才跟去的吧?她会说自己看见了幽灵,其实是怕有人妨碍她调查收藏黑蔷薇的保险箱的秘密,想把无关的人赶走。”
“犯人是?”
“艾伦·凯立。”
连恩这么回答福尔摩斯的问题。他咽了咽口水打量侦探的反应,然而他的脸色没什么特别变化,看起来像是在等着听后续,于是连恩又慌忙讲出自己的想法。
“关于幽灵,在罗兰被认为自杀的那天晚上有人在城门塔看见幽灵。我在想,那并不是他看错了,当然也不是幽灵,而是活着的人,是穿着染血的白长袍,黑色短发的人。那家伙是个黑发的男人,也就是艾伦·凯立。他穿着已死的罗兰的长袍。因为他杀了那个女的,浑身沾染飞溅的血,样子非常惨烈。不知道他是想穿着女子长袍,用那个幽灵传说蒙混过去,或是没注意到长袍上的血迹。搞不好他打算将被害人分尸后,藏在长袍下运出去也说不定。
“我想他之所以把尸体搬到礼拜堂,是想从地底下的密道搬到外面去。那家伙可能不太有力气吧?所以他肢解尸体是为了方便一个人搬运,应该没有共犯。他的杀人动机虽然还不清楚,不过听说罗兰死前不久两人常常吵架,说不定是一气之下失手杀了她的。
“可是在他搬到一半的途中被人发现了,不是被我爸爸就是伯爵夫人,最后在他们的帮助下将尸体处理掉了。
“他之所以制造罗兰在肯特郡被杀的假象,是因为罗兰的死因不单纯。他不是为了伪装伯爵夫人的死亡,而是为了在罗兰的尸体上动手脚,才不得不利用肯特开膛手。伯爵对凯立做的事勃然大怒,根本不想帮他掩饰,因为他原本想用第三代伯爵夫人的尸体来代替伯爵夫人。伯爵在礼拜堂怒斥要他自首的对象不是罗兰,而是凯立。
“可是伯爵最后也屈服了,他被逼得别无选择,决定把罗兰的尸体当成伯爵夫人的尸体,然后散布罗兰在偷东西的时候被当场逮到,还有她看到幽灵发疯了的谣言。不管怎样,只要能成为罗兰自杀的理由就好了。
“我想伯爵夫人应当赞成帮助那个叫凯立的家伙。伯爵离开礼拜堂后,我爸爸跟凯立让第三代伯爵夫人的尸体穿上罗兰的衣服并放火烧了,总之先伪装成罗兰自焚的样子。罗兰右手有颗痣,所以只有那只手被换掉。他们切断第三代伯爵夫人的右手,再把那只手臂缝上去,缝线的痕迹烧掉之后就看不出来了。最后把右手浸在圣水钵里保留下来,以防止别人对尸体起疑。在肯特郡发现的遗体也缺少手脚,右手应该也不见了吧?我爸爸他——”
麦可的脸在脑中一闪而过,连恩微微低下头,回想起他前几天才说过的话。那该不会是他想到走偏了路的儿时玩伴而说的话吧?
——我希望你学到无论发生什么事都能活下去的一技之长。坚强得就算被背叛、被人打击到万劫不复的地步也不认输。为此,也需要一点狡猾和强悍。
“我爸爸,袒护艾伦·凯立。他袒护了杀人犯。”
连恩语毕,重重地叹了口气,疲惫至极地啜饮着红茶。红茶是在他拼命描述事件时,哈德森夫人送到房间门口后再由华生接过来的。他倒了三人份的茶,帮他加了两颗砂糖。他很高兴华生还记得以前请他喝茶时的喜好。他在说话时紧张得不得了,所以这细微的体贴更令他有种得救的感觉。
“了不起。”福尔摩斯给予赞叹,并慢慢拍了拍手。
“你的推测和我从威瑟福德伯爵那里听到的真相一致。”
“——真的?”
“真的,所以不能说出去。做得到吧?”
华生皱起眉。连恩虽然注意到了却刻意避免与他眼神交会。
为了保护重要的人,麦可牺牲了正义。
他冒渎死者,还放走了杀人犯。这种事不可原谅,也不能当作没发生过,更不能因为觉得父亲不会帮助杀人犯而拒绝面对,必须正视事实才行。
可是,连恩心中还拿不定主意该怎么看待事实。如果正义会产生新的不幸,那么选择安稳的非法行为是对是错,这一点在他心中没有答案。
“是。”连恩回答之前沉默了一下,福尔摩斯以不带感情的脸轻轻点头。
“制造出罗兰与第三代伯爵夫人死亡的假象后,伯爵将她们的遗骸火葬,并在举办弥撒之后各自找了合适的墓地埋葬了。”
“太好了。”
连恩松了口气。他明白这是为了保护伯爵夫人的生命,但仍觉得冒渎死者令人难以原谅,这样的人情义理是唯一的救赎了。而一想到亡骸,他又不禁想起麦可的去向。
连恩信誓旦旦地向周遭宣扬麦可还活着,但他还是不安得不得了。他尽作一些恶梦。夜晚被挖开的坟墓,墓中麦可的身体已经变得冰冷。他明明死了却还睁开一边眼睛看着连恩,露出惋惜的笑容低语着:
——真慢啊,小子,已经无能为力了啊。你看,船已经出航了。
他讨厌那个梦,却也厌恶从梦中清醒。
要是父亲提议要到美国时不要那么排斥就好了。当他正这么想的时候就突然从睡梦中清醒过来,而胸口深处就像怀抱着冰冷的石头般,那感觉比什么都可怕。
连恩低头咬着唇,紧紧握住拳头。
福尔摩斯仿佛看穿他的心思一般,对他说:“麦可仍然行踪未明。”
连恩猛一抬头,抓住福尔摩斯的视线。他用比平常要多了几分感情的声音说:“真相很快就会展现在你眼前吧。到时你可能将遭受超乎预期的冲击。在此讨论你的感受毫无意义,只有一点你要记住,华生他已经下定决心,不管你被逼到怎样的绝境他都会支持你。”
突然被点到名的华生一时不知所措,他看向福尔摩斯,又被反问:“不是吗?”
“不,你说得没错……”
“那么安静听好。我——”
夏洛克·福尔摩斯的视线回到连恩身上,真诚地说:“我需要你的力量。你仍身处重大事件的漩涡中,这意味着你比我还要接近真相、更接近真正的敌人。我跟你约定会尽全力保护深陷险境的你,所以,请你助我一臂之力吧。”
连恩张大了眼,敬佩的名侦探请求他协助,让他感觉到有股力量自体内涌出。他几乎要从椅子上跳起来一般地挺身站起,眼中充满光芒,并以强而有力的声音回答:“我什么事都愿意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