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行推开钱善波办公室大门,直冲冲走了进去。钱善波正坐在办公桌后面的椅子上收拾着什么,抬头一见苏行,顿时满脸堆笑,站起身来说:“哟!你亲自来了。你说你一个朋友找我,问一辆计程汽车号牌,我都不敢离开办公室,生怕他来了找不到人,他到底来了没有?”
苏行按捺住心中的悲伤,说:“他不会来了。”
“不来了?出什么事了?”
“我来完成他没有完成的任务。”苏行说着,终究还是没按住,鼻子酸酸的,眼里有一股热热的东西直向外涌。
钱善波很会察言观色,他觉得不对劲,连忙悄没声地给苏行沏了一杯茶,然后呆呆地坐在椅子上,等着苏行说话。
“你可能猜着了,”苏行喝了两口茶,喃喃说,“被害的,就是我那个朋友,我让他来找你……唉,谁知……”
钱善波很吃惊,瞪着眼珠子问:“真的是你朋友?他也是你们……”他用手比画着。
“不,你别打听太多,你只知道是我朋友就行。”
“哦,可我没闹明白,他怎么会死在女厕所呢?”
“我还想问你呢!”
“妈的,凶手这胆子也太大了,跑到运输署来杀人。不行,凶案发生在运输署,我们有不可推卸的责任,我们运输署每个职员都有义务积极协助警方调查,绝不能让凶手逍遥法外。”钱善波的口气里透着一万分的假惺惺。
“你最好把这话说给警察听。”苏行冷冷地说。
“说了,刚才警察到办公室来我就说了,不过……”钱善波挠了挠脑袋,“我毕竟不是目击者,那是女厕所,我也没法目击。我只看见尸体从厕所抬出来,脸都是黑的,很吓人。警察局也没细问我,就直接找第一个发现尸体的目击者去了,毕竟人家在第一现场。对了,我干脆把那女的给你叫来,你问问她,看能不能从中发现一些蛛丝马迹。”
“我上楼之前问了一个叫陶柏盈的女人,她向我描述了一些情况,有一个很关键的细节……”
“什么?你认识她?”钱善波打断苏行,表情紧张地问。
“不认识。你别拿眼睛瞪我,我怎么可能认识你们运输署的人呢?我只是看警察在询问她,拿本子记着什么,所以我猜,她一定是第一现场的目击者。”
“她……她……”钱善波的眼睛里突然洋溢出一种说不清楚的舒坦,好像谁在给他挠背,他连连点头,说,“人很不错的,就是年龄大了点,不然的话,她前程似锦。”
“目击凶杀,跟年龄有关系吗?”苏行猜到,钱善波和陶柏盈之间有暧昧关系,他装成什么都不知道,故意拿话噎他。
“嘿嘿,没关系,没关系。”钱善波又挠挠头,说,“那打听出什么线索没有?”
“有,初步推测,是毒杀。凶手有可能是个女人,她事先在女厕所躲着,在我朋友经过时实施下毒,然后拖进了女厕所。不过,这只是初步判断,还不能确定怎么下的毒。听着,老钱,我现在有件事,需要你的帮助。”
钱善波脖子一耸,好像被什么击中似的,他知道麻烦来了,但又不敢拒绝。钱善波咧着嘴,不情愿地点着头,“你说吧,在我力所能及的情况下,我义不容辞,绝对帮忙。”
“那就好,”苏行看了看办公室大门,“说话方便吗?”他担心隔墙有耳。
“没事,尽管说。”钱善波满不在乎地摆摆手。
“是这样,”苏行说,“之前发生了一点事,我们需要了解一辆计程车的情况,有目击者见到了那辆计程车,所以,我们来你这儿,就是想查阅那辆计程汽车以及司机的资料。”
“哦,就这个事啊?这个好办,好办!”钱善波松了一口大气,“你知道司机叫什么吗?”
“我就是想知道他叫什么。”
“哦,我明白了,你通过号牌查他的姓名、住址?”
“对!”
“现在你知道有我这个朋友有多重要了吧?”钱善波咧嘴笑着,“大事我帮不了,这个小忙,就是我眼皮底下的小事一桩。”他回身打开档案柜,在里面的卷宗翻着,问:“他的号牌是多少?”
苏行说:“我只知道数字里有个4,有个9,字母里有个v。”
“就这些?”
“是。查起来困难吗?”
钱善波在卷宗里抽出一册厚厚的本子,笑着说:“整个香港,1947年已登记和领牌的计程车数目为329辆,去年递升到344辆,今年还没统计,你说困难不?就是一个一个翻,也能把他给找出来。”
5分钟后,钱善波一拍桌子,说找到了。他把卷宗推到苏行面前,指给苏行看:“喏,估计就这个!”
苏行看见卷宗内页有一栏写着:morris oxford mo,lv4190,何龙钧holoong-kwan,1899年2月2日出生,九龙深水埗宪发针织厂。
苏行说:“老钱,你给解释一下。”
钱善波说:“前面是计程汽车的牌子,英国摩利士oxford,这款牛津mo你肯定见过,车头鼓起一个大包,所以这个车有个外号:荷包蛋。lv4190就是这个车子的号牌,完全符合你提供的条件。”
“另外的车子都不符合吗?”
“我刚才浏览了一下,只有这部车子符合。没错,就是它。”
“哦,就是说,何龙钧就是计程车司机了。”
“对,后面是他的英文名,登记时必须填写,哪怕他不认识一个字母。看出生年月日,今年他正好满50岁,是个老司机。另外,他的住址不是很详细。他居住的地方不是什么正规的街道。那里除了打鱼的,就是海外华侨投资的纺织、制衣、五金和搪瓷厂。我想,这个何龙钧就住在那个宪发纺织厂宿舍。”
苏行又扫了一遍卷宗内页,把司机的名字,住址又背了一遍。他问钱善波:“那辆英国摩利士计程车怎么认?车标是什么样子的?”
“好认。车子是黑色的,车标呢,中间有一头牛,两边是飞翼,下面是大写英文morris。”
大明书店在毕打街街口拐弯处,面积不大,两扇褐色的大门,上面镶着两块白色的玻璃。透过玻璃,可以看见书架上琳琅满目的书籍。书店的招牌在大门上方,除了汉字,还有一排英文:ligore。书店老板是个年纪不大的女孩子,20岁左右,身材不高,但曲线突出,一身藕荷色高衩旗袍,更显玲珑娇小,凸凹有致。
她叫谢晓静,去书店的人都叫她晓静。
下午5点,太阳还挂在空中,街面被阳光晒得发烫。周哑鸣坐在书店最里面的座位,手里捧着一本列夫·托尔斯泰的小说,厚厚的精装版,描写贵族青年聂赫留朵夫和女仆喀秋莎·玛丝洛娃的故事。他一面看着“房子前面百步开外的峭壁下有条小河”,一面用眼角睃着窗外。
时间到了,苏行该来了。
谢晓静给周哑鸣端来一杯咖啡,在周哑鸣对面座位坐了下来。每逢周末,周哑鸣都会到书店来坐坐,他喜欢翻翻小说杂志什么的,时不时还买一本回去。更重要的是,除了祥和国际商贸公司,大明书店是另一个联络点,它是祥和的分支,用以掩护祥和公司的真实背景。也就是说,周哑鸣布置任务,或者开会,一般都选择在书店。很多不知道祥和公司的人,却都知道大明书店。晓静的父亲是中共老党员,在汉口组织工人示威时,被军统特务枪杀,晓静和母亲躲过特务的追捕,从内地逃到了香港。母亲去年患病离世后,家里只剩下晓静一个人了。父亲是干什么的,晓静很清楚,所以她毫不犹豫选择了自己要走的路——继承父亲的遗志。她表面身份是大明书店的老板,暗地里担任周哑鸣的通讯员,是周哑鸣最得力的助手。
此时,她神情有点忧郁,大大的眼睛盯着周哑鸣,不安地说:“他怎么还没到呢!”
“是啊!约好5点在这儿会面,应该马上到了,他以前从没迟到过。”
“不会出什么事吧?”晓静更加担心。
“再过半小时他还没来,我们就撤退,必须撤退。”周哑鸣说。
“好!”晓静望着周哑鸣,她的眼睛蕴藏着一种很柔软的东西。周哑鸣知道晓静喜欢他,他又何尝不喜欢这个漂亮的姑娘呢?只是这层纸没被捅破,也没时间捅破。眼前的任务这么艰巨,爱情对于他们来说,是不能碰触的事情。他们的每一次见面,都有可能是这辈子最后一次。一个无法预知自己生命的环境,怎么能预知爱情呢?他们谁也不舍得给对方带来遗憾,不舍得伤害对方,在随时为自己的信仰牺牲时,爱情只能退居幕后。
“晓静,把武器准备好,以防万一。”
“如果苏行出事,会暴露书店吗?”晓静无比担忧地盯着周哑鸣,那种眼神让人心痛。书店就像她的根儿一样,让她一下子放弃,肯定不舍。但是,她必须时刻准备着抛弃书店,随时都有可能是在书店的最后一分钟,就像她跟周哑鸣会面一样,谁也不知道下一分钟会发生什么。
“我们要往最坏的方面想,随时准备战斗。”周哑鸣说。
谢晓静拿起随身携带的奶白色小皮包,那把柯尔特左轮手枪就在包里,枪是银色的,非常漂亮。武器就是这样,它的终极目的是杀死敌人,或被敌人杀死。灿烂的死亡,这样形容这款柯尔特左轮是再好不过了。
半个小时后,从书店的橱窗向外望,苏行已经出现在街口。谢晓静马上站起身,躲在窗帘后面,一双忧郁的眼睛迅速扫视着周围的一切,她要在10秒钟内确定,是否有人跟踪苏行。
很快,她松了口气,这意味着,暂时没有危险,周哑鸣紧张而僵硬的身子松弛下来,重新陷入座位中。
苏行左顾右盼,从书店门口经过而未入,走过20米后,他突然蹲下身子系鞋带,眼角迅速从肩头向后窥视。如果有人跟踪,遇到被跟踪目标突然蹲下,跟踪者一般有两种选择,一是伫步,不知所措;二是闪躲,生怕暴露。当然,还有第三种,若无其事走过。这是修炼到一定程度的跟踪,面不改色,如入无人之境。第三种虽然能掩护跟踪者,可目标丢了,自己也丢了。当然,他的格鲁吉亚老师叶甫根尼·康斯坦丁诺维奇教给苏行的反跟踪术不止系鞋带这么简单。最有效的反跟踪术是突然转身,迎着跟踪者走过去,当擦肩而过时,又立刻转身,跟在跟踪者身后。这样,被跟踪者瞬间变成跟踪者,由被动变主动,让真正的跟踪者手足无措,站也不是,走也不是。这是已经确定身后有跟踪者的情况下采取的招数。现在看来,这招用不上,苏行在3秒钟内已经确定,没有发现情况。
他倒退回来,快速闪进书店。
谢晓静把苏行让进,然后走出书店,站在大门外,继续警戒。当目标消失的时候,跟踪者往往就会自动显现出来。晓静警惕地望了望大街各个角落,还好,没有发现可疑人物,她把捏在手里的皮包放了下来。
苏行进来的时候,周哑鸣就发现他脸色不对,像得了大病似的。周哑鸣预感情况不妙,急切地问:“怎么了?许才谦呢?”
苏行再也无法按捺住自己的情绪,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他哽咽着说:“老许他……他被害了。”
“什么?”周哑鸣顿时惊呆了,“发生了什么事儿?”
苏行挺了挺胸,稳住自己的情绪,然后把在运输署见到的一切向周哑鸣叙述了一遍。周哑鸣听后身子瑟瑟发抖,他气愤地说:“肯定是保密局方面的女特务,最善于毒杀,她们受过这方面的专门训练。”
苏行咬着牙说:“一定要给老许报仇!此仇不报,誓不为人。”
“杀手是怎么盯上许才谦的呢?”
“我刚才在来的路上仔细回忆了一下,当时我和老许从报社出来,只去了新西伯利亚咖啡厅,然后在咖啡厅门口分手。他去运输署,我去祥和公司向你汇报情况。如果这个女杀手盯上老许,应该是在从报社到咖啡厅的路上,或者隐藏在咖啡厅附近,从我和老许分手开始跟踪。”
“当时你在咖啡厅门口没发现什么异样的情况吗?”周哑鸣问。
“从咖啡厅出来时,我特意观察了一下四周,没有发现任何可疑的人,或者可疑的情况。”
“她肯定躲在暗处,你只是没看到罢了。这个狡猾的女特务应该知道事情的全部经过,在涂哲被人从咖啡厅扶出来时,她肯定看到了计程车,知道那辆车是唯一留下的线索,于是她跟着许才谦到了运输署。她知道许才谦到运输署的目的,她必须掐断这根线索,保护那个疤面人,所以,她毫不犹豫选择在运输署下手。”
“可是,她怎么认定老许去运输署,而不是我呢?她也应该跟踪我啊!”苏行不解地问。
“我分析,她认识涂哲,也认识同在《大公报》的许才谦,她只是不知道你是谁而已。在你和许才谦两者之间,她当然选择《大公报》的人,只能说,这次她选对了。不过,也可以说选错了,她跟踪许才谦,只能掐断一个线索,她要是跟踪你,就跟到祥和公司去了。那样,就不是损失一个许才谦,而是毁灭我们在香港的整个工作小组了。”
“按照你的推理,这个女杀手下一个要寻找的没准就是我。”苏行说。
“对,杀死一个许才谦,只能让许才谦停止追踪那辆计程汽车,还有一个人也知道那辆计程车的情况,她仍需要继续追踪。毫无疑问,那个女杀手下一个目标就是你。她本来可以轻易在运输署碰到你,只是她作案后不可能待在原地,也就错过了你去运输署的时间。”
“看来,他们起码有两个人参与进来,一个负责绑架涂哲,掐断涂哲证明我身份的唯一联系;另一个人,也就是这个女人,负责扫除一切没有清理干净的蛛丝马迹。”
“我想也是这样。这说明什么呢?”
“我差不多猜出来了。”苏行很自信地答道。
“你说!”
“他们这样做的唯一目的就是,让童教授不信任我,信任他们。那么,他们一定派人去接触童教授了,他们做的是跟我们同样的事,接走童教授。”
“没错!”周哑鸣说,“还有一个问题你想过没有?”
“什么问题?”
“按童教授的信仰,他怎么可能跟他们走呢?不可能!他们肯定非常了解教授的思想,教授是拥护我们的,这是毫无疑问的,教授没有理由跟他们走。”
“我想也是,即使我们接不走,他们也无法接走,除非他们采取惯用的绑架手段。”
“不,他们开始还不会采取这样强硬的手段。他们不傻,其实这个问题很好解决。”周哑鸣说。
“怎么解决?”
“冒充。”
“冒充我们?”
“对!冒充共产党接走童教授,只有这样,才能保证童教授毫发无损。而绑架童教授,只能发生在冒充失败,或者鱼死网破的时候。”
“所以他们必须掐断涂哲这条线,让我无法取得教授的信任。那,他们又怎么证明他们是共产党呢?”
“这点小事是难不倒他们的,他们有部门专门干这个,伪造证明,模仿笔迹,办的手续比咱们还正规。教授是无法分辨这些的。也许在教授脑子里,有证明信就是最正确的。你要记住,搞科学的人信证据,他们最恨的就是,空口无凭。”
苏行一拍大腿,说:“怪不得!教授问我有没有证明信,还问我认识不认识李克农。”
“教授这样问过你?”
“问过。”
“这说明,已经有人给教授出示了证明,并以李克农的名义,妄想堂而皇之接走教授。”
“可是,我们没有傻到用一张纸和一个人名来暴露自己的地步吧?”
“是,我们不会,但他们认为我们会,认为我们像政府机关正规文书往来一样,有证明,有公章,有签名。他们也不想想,既然可以如此,那我们还搞什么地下活动?我们正大光明地干上一仗不就行了?”周哑鸣激动起来,“没关系,我们会成全他们的,再过段时间,我们就正大光明了,我相信这一天马上就要来到。”
“下一步怎么办?”苏行焦急地问。
“我让晓静迅速通知那边的同志们,马上做好战斗准备。无论是谁,想要接走教授,杀无赦!我俩呢,首要任务是救人,别再耽误了,马上去深水埗,到宪发针织厂找到那辆神秘的黑色摩利士,司机何龙钧会告诉我们疤面人把涂哲弄到哪儿去了。”
夜深了,何龙钧强撑着疲惫不堪的身子,驾着车在街上游荡着。这种高强度的工作很少有人干了白班还加夜班,身体受不了。长年累月下来,不到中年就废了,但老何不一样,他必须挣钱,给卧榻不起的老婆看病。计程汽车公司的老板知道老何的情况,就同意了老何加夜班的请求。其实,老何没力气再熬夜开车,他真的太累了,他真想趴在方向盘上睡一会儿,哪怕睡上5分钟也行。
在外人眼里,老何日子过得相当不错。膝下三儿一女,女儿何丽英是老大,在宪发纺织厂上班,去年嫁给了纺织厂一个叫王平富的工头,生有一子。工头利用自己的小小权力,在纺织厂一幢旧楼给老丈人找了间房。托闺女的福,老何一家才在深水埗有了一个遮风避雨的地方。时逢国内战乱,成千上万的难民涌向香港这个弹丸之地,割给英国人的这片地成了全中国最安全的地方。第22任香港总督葛量洪(sir alexander william george ham)接纳了他们,但这个精瘦的秃顶英国男人不允许他们在高楼大厦间栖居,那有辱大英帝国的形象,难民们潮水般地涌向深水埗。这里成了他们最理想的居住场所,他们拖家带口,露宿野地,或者找点油毛毡、席子、木棒,临时支起一个篷子,一家人挤在里面,便算是一个新家了。要几年后,深水埗才有闻名世界的“笼屋”。在当时,老何一家能在纺织厂有个正经房子住,在难民眼里,那可真算是有点档次了。
老何的三个儿子都不大,大的叫何旺龙,刚满17岁,跟老何的一个朋友出海打鱼。最小的儿子何上和才10岁,还不懂事,整天跟比他大3岁的哥哥何百和在纺织厂院子里弹玻璃球。老何有房,还在计程汽车公司上班,每天开着黑色的摩利士在纺织厂进进出出,把很多人的眼睛都涨疼了。
然而,家家都有本难念的经。老何的老家在福建,父母早亡,他跟着一个瞎了一只眼的姑姑过,家里穷,娶不上媳妇,老何打光棍打到30多岁,才由邻居说亲,娶了邻村一个傻乎乎的老闺女,叫吴九姑。吴九姑给老何生了三儿一女,还给老何带来了她家族的遗传病:大脖子。随着年龄的增长,吴九姑脖子越来越大,当她的脖子比脸还粗时,就开始整天躺在床上咳。一到晚上,她就变成一台巨大的风箱,一晚上呼呼呼的,能将楼顶掀翻。治病就需要钱,可老何开计程车的薪水,除了能刚好维持家里的生计,哪里有多余的钱给老伴治这种疑难杂症呢?
老何到处借钱,春节前闺女还在纺织厂通过女婿借了一笔,可那点钱,对治疗老伴的病是杯水车薪。老伴的身体就是一个大窟窿,借的那点钱就如同一颗小石子,丢下去连个声响都听不到。要是多遇见几个今天那样的乘客就好了。那个乘客看上去并不像个有钱人,但出手阔绰,他递给老何一叠大钞,就扶着另一个有病的乘客下车了。老何想找零,但那人摆了摆手,把脑袋伸进车窗,伸进来的脑袋把老何吓了一跳,那人的额头全是坑坑洼洼的疤痕,像烧坏的。老何心里突突直跳,说:“我马上找零,马上!”
但那人又一次摆了摆手,说:“不,剩下的你拿着,”并用一根指头竖在嘴唇前,又说,“你应该懂。”
老何懂,那是乘客让他闭嘴的意思,多余的钱等于封口费。
老何见过这样的场面:一个男人扶着一个醉醺醺的女人下车,然后塞点小费,要求老何别对任何人提及下车的地点。通奸的事太龌龊了,老何恨不得下一分钟就忘掉,谁管你在哪里下车?可今天这个,男人扶着男人,还要求缄口莫提,老何还是第一次遇到。他们有什么不可告人的事情呢?这让老何有了兴趣。关键是,那人给的小费,出乎老何的预料。
这个世界有些人是不在乎金钱的,但老何在乎。他一想起老伴越来越粗的脖子,就更在乎了,没有什么比金钱更让人爱的。老何想,在那人下车的那条街转悠,说不定还会碰到那个出手大方的男人。计程车司机就是这样,他们知道该在哪个地方等候乘客更能挣着钱。
老何在那条大街一直转到深夜,也没见到那个人出现。期间他搭乘过另外几个乘客,离开过那条街,是不是在这个时间错过了那个人呢?老何懊恼不已,心想,再有其他乘客搭车就说车坏了,需要到修理厂修理。有句俗话,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现在老何倒舍得孩子,可狼始终没有出现,老何只得回纺织厂,心想明天白天再来,他不相信那个人这辈子只搭乘一次计程车,他一定还会出现的。
快到纺织厂时,老何发现路边有人招手停车,是两个男人。这么晚搭客是件很危险的事情。老何把车小心翼翼地停到路边,右舵的车,左边的手才有空间发力。一般的人没那么大力气,但老何不同,他是左撇子,力道全集中在左手了。老何的左手握着一把锋利的尖头钢锤,一旦发生情况,钢锤可以瞬间砸进人的头骨,再狠命一搅,足以致人死命。
一个穿着白色西服,面色黝黑的年轻人,把脑袋从车窗探进来,笑吟吟地问:“是何伯吧?”
老何一惊,心想他怎么知道我姓什么,他边点头,边捏紧左手上的钢锤。
年轻人说:“何伯,耽误你点时间,我们打听个事。”
原来不是搭乘车的,老何本想一踩油门走了,但转念一想,对方怎么知道他是谁呢?这勾起了他的好奇心。老何问:“什么事?你说。”
年轻人问:“今天下午,何伯记得在新西伯利亚咖啡厅门口,搭乘过两个男人吧?一个男人扶着另一个上的车。”
老何心里更觉蹊跷。下午那个满脸有疤痕的乘客给了他封口费,现在就有人来打听这件事,看来,下午那两个男人是有问题的,不然也不会那么大方地给他一叠钞票不找零。老何想,什么封口费不封口费的,眼前这个年轻人给他两叠钞票他就讲。现在,他脑海里浮现的是老伴的大脖子,而不是下午那个疤面人。
老何说:“记得,我怎么不记得。但是……但……”他停住了,看见年轻人手里有一叠钞票,比下午男人给他的厚多了。
“够交一个月住院费的,”年轻人把钱递过来,说,“我们从不亏待帮助过我们的人,当然,也不会忘记不帮助我们的人。”
“你们是什么人?”老何伸出手,捏住年轻人手里的钞票,他试着往外扯,没扯动。
年轻人笑了:“说吧,我只需要知道他们在哪里下的车?”
老何盯着钞票,他觉得那叠钞票比手里的钢锤还锋利,已经插进他的心脏,让他心疼不已。
“毕……毕……”老何使劲捏着钞票,“毕打街。”他终于说出来了,同时,手一松,钞票变戏法似的来到自己手上。
让老何没想到的是,事情还没完。对方显然被“毕打街”这三个字惊到了,两个男人对视了一下,然后急切地问老何:“何伯,你能确定是毕打街?”
“确定。我不会记错地方的。”老何语气肯定地说。
“那何伯,你再想想,他们是在毕打街哪个地段下的车?附近有什么标识性建筑?比如银行、邮局、书店、公寓……”
“在一幢褐色的大楼前下的车,”老何说,“很好认的,毕打街就那么一幢褐色的大楼,四层,以前是个印刷厂,你一去那条街就能看见。”
“哦,那麻烦何伯了,谢谢你!”年轻人有礼貌地频频点头,然后挥挥手,和另外一个男人消失在黑暗中了。
老何愣了一会儿神,盯着手里的那叠钞票,感觉像做梦一样不真实。他感觉老天怜悯他,在最困难的时刻帮他来了。想着想着,他的眼角湿润了。他叹了口气,松开离合,踩着油门,让车缓缓向前走着,刚才一身的疲乏早已云消雨散,反之,他感觉浑身有使不完的力气。老何决定把钱放回家,顺便看看病榻上的老伴,然后干个通宵。
车驶到纺织厂大门,昏暗的路灯下,仿佛站着一个人。老何用大灯闪了一下,那人向他招手。都要到家了,还有生意,今天是怎么了?老何心里突突直跳,他从没感觉自己离老天这么近。
老何把车开到那人跟前,这才发现,招手的是个年老的女人,穿着开衩很高的旗袍,右手拄着一根拐杖。此时,海风袭来,吹散老妇的白发,遮挡住她的面孔,在阴惨的路灯下,老何看见老妇涂得很红的嘴唇。
夜这么深,突然看见这样的老妇站在路灯下,老何心里有点发颤。
老妇举着厚厚的一叠钞票,比刚才那个年轻男人拿给老何的还要多。老妇说:“我要上车,开门,扶我一下,我走不动了。”
老何不发颤了,他觉得那叠钞票在颤,甚至整个世界都在颤。那叠钞票就是老伴的脖子,他真想捏住它,捏住就能变细。
他下了车,绕过车身,向白发苍苍的老妇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