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大柱的死把童笙吓得够呛。
当时她正去一家小面馆,刚迈进小店大门,就听到身后传来一片惊叫声。惊叫声虽然刺耳,并没有引起她的注意。一般情况下,大街上发生的事她都不去围观。她来到一张干净的小桌子前,抻了抻衣服,坐下,准备叫一碗海鲜面。她发现,面馆里的人,包括店小二,都跑到大门外面去了,没人理她。看来,外面可能发生了比较严重的事件。她坐在那里,耐心等着看热闹的店小二早点回来。等了几分钟,店小二仍然没有招呼客人的意思。他们簇拥在门外,踮着脚对远处指指点点。童笙有些生气,哪有看热闹比生意还重要的道理?
她记得前面还有一家刚开张的天津饺子铺,她准备改在那儿用餐。正起身准备离开,没想到平时很熟的一个店小二正好从门外回来,看见童笙起身要走,忙不迭问:“童姐,您吃点什么?我让师傅给您弄去!”
店小二姓余,个子不高,精瘦,皮肤白白的,两道弯月般的眉毛,让他看上去一直在微笑,童笙经常到这家面馆吃饭,所以早已熟悉。店小二嘴甜,平时见着童笙都一口一个“童姐,童姐”的,此时这么一叫,又把童笙的心给叫回来了。
“跟平时一样,海鲜。快点啊,要不然我吃饺子去了。”童笙假装生气地对店小二说。
“好嘞!”店小二哧溜一下进了厨房去,不一会儿,一碗热腾腾的海鲜面就放在童笙的面前了。
“动作真快呀!”童笙一边夸奖,一边从筷笼里抽出一双竹制的筷子。
店小二笑容可掬,说:“童姐,今天怠慢您了,多多见谅!”
童笙说:“看你贫的,去忙你的吧!”说着,夹起几根面条,吹了吹,放进了嘴里。她的确有点饿了。上午,她一直陪老板在跟一个厦门来的商人谈判。从那个商人言谈举止,基本可以断定,他不是做生意的,而是厦门某个部门的官员,贪了钱,想把财产移到国外,所以才找到童笙所在的这家英国莫尔顿·瓦伦船舶公司,看有没有办法把他的黑钱洗白。他们表面上谈的是从中国运送棉花到北非的生意,实际句句都有玄关,童笙听得懂,只是不想点破而已。她最恨的就是这种官员,在国内搜刮民脂民膏,中饱私囊,然后把财产移到国外,家人亲属也移民出去,享受几代人用不完的荣华富贵。这样腐败透顶的政府,不被劳苦大众推翻才怪。所以,父亲向往北方,她是一万个支持。她跟父亲一样,衷心呼唤一个新中国、新政权、新秩序的诞生,以代替眼前无可救药的国民党政权。
她鄙视那个肥头大耳的官员,一直没用正眼看他,只是例行公事,一字一句翻译。
吃完面,童笙付了账,想马上赶回公司,所谓的“谈判”下午还得继续,她要提前准备一些背景资料。走出面馆大门,正好看见救护车到达现场,她心里一惊,随后便看见一具被鲜血染红的尸体,被几个穿白大褂的人毫无表情地放在担架上,推进了救护车。听围观的人们议论,童笙这才知道,刚才大街上发生了命案。担架正好从她面前经过,她想躲,可没躲开,被她看个正着。
她认出死者是家门口卖冰糖葫芦的乔大柱。
乔大柱的眼睛半睁着,仰望着天空,一只手臂从担架边垂下,前后摆动着,像在跟这个世界说再见。血不知道从哪儿流出来的,整个西装都染成了红的。想起这人经常在家门口卖冰糖葫芦,童笙的心里一下子不好受起来,不知道是悲哀还是惊恐,她有了想哭的感觉。
乔大柱的死,在她看来,好像跟她家有关似的,毕竟这个人很长时间以来都在她家门口卖冰糖葫芦,进进出出的都能见到,可以算是半个熟人了。乔大柱到过她家,就在前两天晚上,他还进来通报苏行,开计程车的老何被杀。可以肯定的是,乔大柱是苏行周哑鸣他们一伙儿的,是一个乔装成卖冰糖葫芦的特工,只是童笙现在还不知道,他和苏行等人到底属于哪个组织的特工。
童笙先是心怀恻隐,接着就害怕起来。特工身份的乔大柱,为什么死在自己经常吃面条的面馆外面呢?会不会跟自己有关?事情不会这么巧的,他不会凑巧在这里经过,肯定跟自己有关。乔大柱到这里来干什么呢?难道在跟踪自己吗?如果他真的在跟踪自己,那肯定是苏行周哑鸣命令他来的,他们想干什么?如果真如涂叔叔所说,他们是保密局的特务,那么他们是不是想来害她呢?可是,乔大柱是谁杀的?杀他的人又属于哪个组织?照这么推理,那应该是共产党特工干的。到目前为止,她得到的信息是,共产党特工就是张幕。难道张幕刚才来了?他为了保护她而杀了乔大柱?联想到涂叔叔被张幕折磨成那个模样,她不禁又打了好几个寒战,特工的手段都这么残忍吗?
童笙越想越怕,当看到地上有一摊鲜红的血迹时,差点叫出声来,她急匆匆往公司走去,不想再在大街上停留一分钟。
就在她准备走的时候,她发现一个10多岁的孩子,靠在墙边坐着,目光呆滞,好像得了什么病。童笙感觉好像在哪里见过这个孩子,可又一时想不起在哪里见过。这孩子睁着茫然若失的眼睛,直直地盯着远处,一眨不眨,街上过往的车辆、行人,他都仿佛看不到一样。童笙想过去问问孩子哪里不舒服,她刚想开口,忽然从旁边跑来一个小报童,穿着一件过大的黄布褂,背着一个大挎包,里面插着一厚沓子报纸。小报童蹲在那孩子身前,拉着他的手问:“哥哥,你怎么了?”
看来是哥俩儿,他的家人找来了。童笙准备离开,但小报童的身份让她一下子想起在哪里见过那个孩子了,在自己家的那条街上,这孩子经常在那条街卖报,他也是个报童。同时,童笙的背变得异常冰凉,像被一只冰手摸了一把似的,她的大脑飞速转动着:卖冰糖葫芦的乔大柱,在毕打街卖报的报童,他们同时出现在附近,这真的是巧合吗?他们之间有联系吗?如果有联系,那这个报童又是什么人?比如说,乔大柱是保密局特工,那这个报童呢?很难想象这么小的孩子属于什么组织,童笙不相信哪个组织会利用这么小的孩子做大人都不敢做的事。这孩子呆坐在那里,明显受到了惊吓。她推断,这孩子肯定是看到乔大柱被杀的场面而被吓成那个样子的。她断定,他们之间,或者跟自己,肯定有什么千丝万缕的联系,只是她现在不知道罢了。
童笙匆匆回到公司,整个下午,她都不在状态,几次口译,都有点词不达意,弄得那个黑不溜秋的厦门假商人白了她好几眼。她的脑子里全是乔大柱和那个报童,精神始终集中不到谈判桌上来,好在合同细节都在上午谈定,下午只是例行确认一下,然后签字,谈判就算完成。谈判一结束,童笙就向老板保罗·约翰森请了假,说身体不舒服,便匆匆离开了公司。
走出公司,她去了中午发生凶案的地方,地上的血迹早已被清洗干净,靠在墙边的报童也已经没了踪影,车辆来回穿梭,人们匆忙走着,好似什么都没发生。她站在那里,半天回不过神来,怀疑中午真的是发生了命案,还是自己的幻觉?
童笙沿街走着,她不想坐电车回去,想走一会儿,让有些发蒙的脑子停下来等等她的思维。其实有件事她一直惦记着,张幕说派他的联络员来取名单,这个人却一直没有出现呢、她知道这份名单的重要性,它可以检验张幕到底是个什么人,这是她亟需想要的答案。童笙还记得张幕和她说:“你现在的任务是,回家催促你父亲,尽快把名单收集好,我的联络员明天就来取。”
张幕说的明天,就是今天。她一直在揣测,那个不知什么模样的联络员到底什么时候出现呢?而且,这个联络员是男的还是女的,是上了岁数的,还是年轻人呢?如果上了岁数,那该是多大岁数呢?如果是年轻人,那有多年轻呢?又或者……她突然站住了,又或者是小孩子?
小孩子!?她想起靠在墙边的那个报童,不会是他吧?
父母家门口一个假扮成卖冰糖葫芦的特工,和一个经常在毕打街卖报的报童,同时出现在她用餐的面馆外面,而且其中一人被杀,这绝对不像是一个巧合。她现在越来越相信自己的判断,他们不是来逛街的,而是专门来找她的。照这么推断,有可能他们其中之一就是张幕派来的联络员。那么,他们其中谁是张幕的联络员呢?乔大柱不像,他跟苏行是一伙儿的,除非乔大柱是卧底,表面上为苏行他们服务,实际替张幕办事。那么这个报童是张幕的联络员吗?最少也有一半的可能。当时她还不相信,哪个组织会利用孩子干大人都不敢干的事,现在她突然醒悟到,其他人干不出来,张幕能干出来。
她转身朝回走,想尽快回到公司,生怕错过联络员跟自己联系。临近公司时,她又看到了那个报童,更小的那个不在了,只剩下经常在毕打街卖报的这个。童笙迅速闪在一边,躲在街角,偷偷向公司大门观察着。报童靠在墙边,一只脚着地,一只脚弯在后面,脚跟挨着墙,他的眼睛有时环顾四周,但大多数时间都在盯着船舶公司大门,仿佛在等一个人。童笙越来越觉得,这个小孩就是张幕派来的联络员。他又一次出现在她所在的公司大门口。显然,有没有办完的事。不敢说这个报童百分百在等她,但起码跟船舶公司有关。为避免误会,她不想主动去验证那个报童的真实身份,而是想在暗处观察一下,看看这个报童到底想干什么。她从侧街一个小门进了公司,在办公室翻来覆去看了三个小时报纸,然后决定再出门看看。如果那个报童不在了,说明人家找的根本不是她,他可能已经办完事回了家。如果还在,她就自己迎面走过去,看那个报童会不会说出接头暗号。如果真是张幕的联络员,就直接把名单给他,如果不是,就算自己神经过敏吧!
一走出公司大门她才发现,自己在办公室待了不止三个小时。外面的天都黑了,公司里的人早已下班。她急匆匆地向外走去,刚好看见那个报童正要转身离开,她想大声叫住他,主动说出暗号。刚想开口,便突然改变了主意,她为何不跟着这个报童,看他到底去哪儿呢?如果跟着这个报童就能找到张幕,不是更稳当吗?
报童朝烂泥山方向走去。
他的身体大概有点不适,走路歪歪扭扭,有时候还用手扶着墙。这孩子细胳膊细腿,营养不良,本来应该在父母的呵护下过着幸福的生活,或者在学校读书,跟同龄的小朋友玩耍。可是现实情况是,他必须替家里分担一部分重任,每天起早贪黑卖报补贴家用。
烂泥山是当地土名,最早的香港居民都这么叫它。20世纪初,渣甸洋行在此处设立瞭望台,指挥其商船出入维多利亚港,因此这地方就命名为jardine's lookout(渣甸瞭望台),于是,此山就跟着改为渣甸山了。渣甸山一带是有名的富人区,山边盖有很多别墅,以报童的身份,他家是不可能居住在那边的。看来,这个报童实在不简单,她更有必要跟下去了。
虽然道路通往渣甸山富人区,路灯却不太亮,甚至有点昏暗,加上越走行人越少,童笙有点害怕。她不能确定这个报童是不是张幕的联络员。仅凭推测,就冒险跟在人家后面是一件危险的事,而且渣甸山这一带也不是很熟,虽然是香港有名的富人区,但社会治安怎样,她一概不知。不过,她急着把这份名单交给张幕。名单就像一个烫手洋芋,她恨不得马上把它丢出去。哪怕前方是陷阱,有不可预知的危险,她都应该跟下去,看个究竟。
40分钟后,她体力大失,加上饿,差不多快要走不动了。可是看到前方那个报童,还在歪歪扭扭走着,她不想输给那个小孩。
终于,她看到报童向右一拐,穿过一片草坪,向一幢别墅走去。大概到了,童笙心里顿时紧张起来。报童似乎听到背后的动静,他停下,向后望了望。童笙正好躲在一棵大树后,报童回头的时候,已经看不到童笙。普通人,或者说一个普通小孩,哪里有什么心思看身后有没有人跟着?只有心里有事的人才会这么警惕。童笙越发感觉自己跟对了,这个报童非同一般,他身上绝对有故事。她冒着风险,饿着肚子,跟了这么长时间,就是要把他身上的故事挖掘出来。最好这故事背后是张幕,要不然就白费精神了。
报童走上台阶,开始敲门。风把他头顶上的灯吹得东倒西歪,他瘦小的影子映在地下忽长忽短,忽宽忽窄。里面的人没有给报童开门,报童还在继续敲着。躲在树后的童笙,露出半边脸,紧张地向别墅门口观察着。忽然,门突然打开了,报童走了进去。紧接着童笙看见张幕探出一个脑袋,向外警惕地张望着,手里还拿着一把黑乎乎的枪。大概没发现什么,张幕砰地关上门,四周顿时又恢复先前的寂静。
关门声不大,却在童笙心头重重地撞了一下,好像张幕把他们俩永远隔离开了。她有点心慌,又好气,又好笑。昨天,张幕要离开毕打街印刷厂那间房子时怎么说的,他说“我不能再在这里住下去,否则这里将是我的坟墓。我马上搬家。至于我俩怎么联系,我会有办法的。我们暂时不能见面,你知道的越少越安全,名单将由我的联络员去取。”现在,越想这句话越觉得好笑。他把自己搞得那么神秘,像一个技艺高超的魔术师。殊不知所有的神秘,所有的魔术,所有的暗号,都敌不过一个小孩给她带路。
童笙向别墅走去,上了台阶,来到门前,她没有犹豫,开始敲门。
“谁?”一个闷闷的男人问。
她听出是张幕的声音,而且声音还有些颤抖。她没答应,继续敲,而且声音越来越大。
“再不说话我开枪了!”张幕突然说。
童笙吓了一跳,她没想到张幕的反应会这么激烈,急忙闪在一边,生怕张幕不分青红皂白真的把子弹射出来。她突然意识到,现在已经不是十多年的他们。那时他们可以毫无顾忌开玩笑,可以恶作剧,可以撒谎,可以赌气,而现在时过境迁,再也回不到过去。“张幕,是我,童笙。”她小心翼翼回答着。
“谁?”张幕似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是童笙。”她提高自己的嗓门,生怕张幕听不清楚。
里面沉默着,还是没给她开门,估计张幕不相信她会找到这里来。或者,他对自己藏匿的地方太过自信,她却轻易找到,所以他不想在她面前承认他藏得不够好。又或者,他怀疑她不是一个人。
“就我一个人,张幕,我是童笙。”
屋里还在沉默,她甚至可以听到张幕的呼吸声。他还在犹豫,在思考,童笙意识到,她的突然出现,可能把张幕吓着了。
童笙突然想起暗号,这是他教给她的,应该不会有第二个人知道。她对着门缝说:“k2cr2o7……”
门突然开了,张幕握着驳壳枪,睁着吃惊的眼睛,茫然地看着门外的童笙。
“你怎么找来的?”张幕万分警惕地问。
童笙刚想回答说那个报童把她给带来的,但立即收住口,怕给那个小孩带来麻烦,她说:“先让我进去!”
张幕把童笙让进房间,又习惯性地向外探了探头,看看有没有谁跟在后面。
童笙走进客厅,正好看见嘴里嚼着鸡肉,从厨房走出来的报童。她微微一笑,回身看着张幕,然后指着报童问:“这就是你的联络员吧?”
王锤看见今天跟踪的漂亮阿姨突然走进屋来,非常吃惊,他停止咀嚼,鼓着腮帮子,盯着童笙,说不出一句话。张幕向王锤挥了挥手,让他回到厨房,然后追着童笙问:“你怎么知道是他?今天不是没接上头吗?”
童笙问:“你可能已经知道乔大柱今天中午被杀的事了,是吧?”
张幕装着糊涂,问:“谁是乔大柱?”
“经常在我父母家门口卖冰糖葫芦,你来找我父亲的时候,不可能看不到他,你肯定有印象。作为一个特工,他的最低职业要求,就是对周围的人或者事过目不忘。”
“哦,我记得他,然后呢?”张幕迫不及待想知道后面发生的事。
童笙坐下,冷冷地盯着张幕,说:“那你知道他是苏行那边的人吗?”
“苏行?”张幕还想继续装。
“你不会忘了这个名字吧?你告诉过我,苏行是保密局派来抢夺我父亲的人。”
“对,对,我是这么说的,事实上,的确也是。”张幕信心十足地说。
“涂叔叔临死前也这么说。”
“你说……说……什么?咳咳……”张幕睁大眼睛,嗓子眼儿像要冒烟,咳嗽起来。
“从你这里逃出去的涂哲,临死前为你做证,说你是共产党,而苏行,是保密局特务。”
张幕不相信,他仰头张大嘴哈哈狂笑着,连嗓子眼的小舌头都露了出来。他上气不接下气说:“童笙,你可……可真能开玩笑,涂哲跟他们是一伙儿的,他要为苏行做证,怎么可能为我……”他收住笑容,问,“他……他真这么说?”
“在嘉诺撒医院,他死在那儿,我在场,亲耳听见。”
“死……死了!?他……”张幕嘴里念叨着,目光开始游离。他一万个不相信涂哲会为他做证,除非他被毒药毒糊涂了,除非他脑子已经分不清南北,除非他真的……
“那你说,涂哲是哪边的?”张幕问。
“亏你还是个特工,想也想得出来,你和苏行都号称自己是共产党人,而涂哲最终为你正名,你说他属于哪边的?”
“他跟我是一边的……不可能,不可能!”张幕快要疯了。
“怎么不可能?他和你都是共产党,是一个战壕里的战友,是一起为共产主义奋斗终生的同志,你们之前不认识吗?应该不认识。如果认识,你就不会绑架涂哲了。对了,之前你曾经告诉过我,涂哲是共产党的死对头,是跟苏行他们一伙儿的……”
“是,我是这么说过,我不否认,一定是哪个环节出了问题……”张幕的眼睛快要冒出火来。
“我想也是,不然你不会对涂叔叔下那样的狠手,你们之间肯定有很深的误会,除非你不知道涂哲是共产党,你从一开始就错误地认为涂哲是苏行那边的人……”
“我只是稍微使用了一点点技术手段,哪想到他身体不好,扛不住……”张幕根本不顾童笙在说什么,只顾自己一个劲地唠叨,他的脑子已经乱成一锅粥。
“好一个技术手段,涂叔叔那么大的个子,死的时候,竟然……竟然……”童笙鼻子一酸,说不下去了。
“是误会,肯定是误会。我告诉你,童笙,在战场上,经常有打死自己人的事情发生,子弹又没长眼睛,再说,瞄准器有时候也出毛病。”
“谁告诉你涂哲要为苏行做证,谁就是你的瞄准器,错就错在瞄准器上。”童笙斩钉截铁说道。
“对呀!谁告诉我的呢?”张幕自言自语着,脑子里顿时浮现出那晚从门缝塞进来的那张纸条:
万分紧急!!!共党分子苏行,无任何证明,难取信于教授。唯一能证明其身份,并被教授认可的人,为《大公报》编辑部主任,共党特工涂哲。
谁给我的这张纸条?这不是毛局长说的“天罗地网人山人海”吗?不能怪他,是提供情报的“黄雀”出现失误。过去在军统,曾经出现过多次误杀自己同志的事件,光是1941年,就有145位优秀的特工死在自己人的刀下,这些令人痛心的误会,都是由于情报不畅所致。虽然那些牺牲的同志都在每年举行的“四一大会”上受到祭拜,而且是蒋委员长主祭,规格不可谓不高,但误杀总是让人心痛的。他们那么优秀,卧薪尝胆,吃苦耐劳,最后没有死在敌人的枪口下,却被自己的同志夺去性命。现在,他就有可能扮演了这样一个自相残杀的杀手,这事要是传到毛局长那里,是要被组织制裁的,最起码也要坐好几年牢房。张幕浑身颤抖,不敢再想下去。
“说说你怎么知道我的联络员是谁的?”张幕岔开话题,有气无力地问,实际上他的脑子一直离不开涂哲。
“涂哲的事我们先不说,”童笙这句话像刀子一样割在张幕的脖子上,“就说今天中午乔大柱被杀的事。如果乔大柱真是苏行他们一伙儿的,那么他也是保密局特务,可以这么说吧?”
“绝对是。”
“那杀他的人是谁?一定是他的对手共产党。谁是共产党?你是共产党,难道是你杀的乔大柱吗?”童笙的口气咄咄逼人。
“我没有杀他!真的没有!我只是派我的联络员跟你接头,根本不知道乔大柱他们也在那里监视你。我现在想知道的是,你怎么知道那个小孩是我联络员?你又是怎么跟来的呢?”
“凭感觉,没什么特别的。”
“不可能,凭感觉就能找到我这里?女人的第六感有时候准,但大多数时间是盲目的,我不相信。”他绕来绕去,绕不出涂哲。
童笙伸出手,示意张幕打住,别提涂哲。张幕懊恼地点着头,恨不得这辈子不认识涂哲。童笙说:“其实很简单,乔大柱和他同时出现在船舶公司附近,这肯定不是巧合。一个是经常在我父母家门口的特工,一个是经常在毕打街卖报的报童,他们同时出现在船舶公司的几率非常小,他们之间,或者跟我之间,一定有什么联系。这就是感觉。”
“还有呢?”张幕饶有兴趣地问,他觉得童笙的思维非常有逻辑性。
“你今天说,要派联络员来取名单,你应该比我父亲还急,所以不会爽约。那么谁是取名单的人呢?乔大柱?不像,因为他是苏行那边的人,而且被一个不知道什么来头的人杀了,我姑且信一次不是你杀的……”
“真不是我杀的……”张幕一脸无辜。
“那么剩下的,有可能是那个报童。当然,我只是猜想,没有轻易下判断,所以我没主动跟他联系,再说当时他吓得说不出话来,就算我蹲在他面前,他也不会说出接头暗号。我决定观察观察再说。晚上下班时,我发现他站在船舶公司大门口,算时间,他已经站在那里好几个小时了。当然,也可能他在等别人。至于等谁,还不知道。那么好吧,不管他等谁,我决定跟着他,看他到哪儿,于是,我看到他回到了你这儿,于是,我看到你拿着手枪探头探脑,于是,我最终判定,他就是你的联络员。有错吗?”
“于是……”张幕一脸失望,“没错!”被一个女人轻易寻到他藏身之处,总是让人很沮丧的。
“你怎么认识这个报童的?为什么找他?”童笙突然问。
“就在大街上认识的,去你家找你父亲的那天早上,我看他可怜,就把他带到我租住的家里来了。我想帮帮他,让他过上好日子。”
“为什么是他,而不是其他卖报的小孩?”
“没原因,就是感觉,就跟你刚才说的感觉一样,第一眼就喜欢他,不喜欢别人。”
“他还是个孩子,我真的不敢相信,一个共产党特工,竟然指使一个孩子充当他的联络员,你却躲在幕后。”
张幕的脸阴了下来,像涂了一层蜡。他说:“童笙,我只能说,你仍然生活在童话里,你以为战争是过家家吗?小孩怎么了?你见过淞沪会战中,为了抗击日本鬼子,给浴血奋战的十九军将士送水的儿童吗?你见过长沙会战中,为了掩护国军撤退,故意给鬼子带错路的女孩吗?”
“好像你是国军一样。”童笙低低说。
“我……”张幕一时语塞,“我说的是国共联合抗日的时候,不是现在国共翻脸六亲不认。就说我们共产党吧,对,我们共产党,”张幕重复了一遍,好像这样他真成了共产党,“也有英勇的小八路,那些儿童团的团员,都是十几岁的小孩,报纸上都登过的,你没看见过吗?”张幕急赤白脸解释着。
“那是战争,全民无论老少,都在抗击外来的侵略者,而你现在从事的是特工,是最危险的特工,怎么能用利用一个小孩子……”
“特工的工作性质,就是战争。”张幕冷冷地说,“我们可以不讨论小孩了吗?现在抛开小孩子,我们已经直接见面了,无须暗号,现在你可以把名单交给我了。”
“我当然要交给你,否则我就不会跟来了。”童笙打开自己的包,从里面拿出一个大信封,递给了张幕,“都是爸爸的好朋友,爸爸说,相信你,一定能把这些朋友一起带向北方。”
张幕接过信封,边打开边说:“你回去转达教授,请他老人家放心。明天我就着手办理这项工作,而且,我相信,我会圆满完成这次任务的。”张幕迅速扫视着名单,“到时候,请教授跟他的老朋友们在北方团聚吧!”
“好,那我就回去了,你自己小心!”童笙站起身。
张幕也站起身,说:“这么晚了,你怎么回去?要不我送送你?”
“不!”童笙摇摇头,“不必了,我出去等计程车,你还是专心干你的工作吧!我和爸爸等你的好消息。”
“好吧!那……我不得不提醒你一句,保密,为我保密,不管谁问起,你都要坚守这里的秘密,不要对任何人说我住在哪里,如果被苏行他们知道,我会被他们杀掉的。”
童笙点了点头,说:“知道,我又不是小孩。”
张幕打开门,想拥抱一下童笙。但童笙没这个意思,好像积攒了十多年的感情,都被昨天挥霍了。他讨了没趣,目送着童笙消失在黑暗中。
关上门后,王锤立即从厨房走了出来。他问:“叔叔,阿姨怎么知道我们住这儿呢?”
张幕本来想斥责王锤几句,转念一想,埋怨王锤已没有实际意义,再说,他毕竟是个孩子。
张幕揉着王锤的头发,问:“烤鸡怎么样?”
“好吃。”王锤说着,又舔了舔自己的嘴唇,意犹未尽的样子。
“明天再买给你吃。好吧?”
“好!”王锤一脸灿烂。
“今天肯定累了,你去洗洗,睡吧!记着,跟叔叔在一起,要养成睡觉前洗脸洗脚的好习惯,不能再像以前,知道了吧?”
“知道了。”
“去吧!”张幕催促着,他现在没心思跟王锤聊天,也没心思琢磨童笙送来的那份名单,他的脑子始终离不开涂哲。
妈的!妈的!!妈的!!!张幕连骂三声,这个又高又大的老头子,竟然是自己人,临死前还为他做证,这是怎样的一种奉献精神?被毒成那样,还没忘履行自己的职责,太佩服他老人家了。那个在门下塞纸条的“黄雀”可能不知道他,但毛局长肯定知道,为什么不提前告诉我?什么天罗地网,什么人山人海,都是屁话。张幕越想越气,最后他把气头放在所谓的“黄雀”身上了。他判定,老妇绝对是“黄雀”,一边帮我扫清障碍,一边提供没有经过甄别的情报。就是她害死了涂哲,不是我!
张幕把m1932驳壳枪零件一一拆开,又把子弹一颗一颗摘出,然后又重新装好枪,子弹上了膛,他慢慢举起枪,瞄准墙上一幅油画。油画上有一个背着柴禾的老妇,佝偻着腰,头上缠着白色头巾,穿一条皱巴巴的裤子,正蹒跚着朝山里走去。
张幕想,必须马上找到那个老妓,适当的时候,立即把她变成油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