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晓静哭了一上午。枪响的时候,她正好从屋里冲出来。她一声尖叫,不顾一切地向大门外扑去,但被王大霖拦腰抱住了。
“这是他的选择。”王大霖冷静地说。
谢晓静捂着嘴,转身跑进屋里,锁上门,放声大哭。对于一个刚满20岁的女孩子来说,一段还未开始的爱以这种方式结束,未免有些残酷,尤其看到深爱的男人被子弹掀开头颅。
王大霖一边命令柳东向北方汇报这边发生的情况,请求进一步指示,一边让教授夫人刘子晨开导谢晓静,但无济于事。谢晓静关在屋里,根本不肯出来。
其实,王大霖也一时乱了阵脚,被凌晨发生在他眼前的事弄蒙了,他没有想到身边挖出来一个埋藏这么深的特务。之前他一点防备都没有,这恰恰是他最不能原谅自己的地方。除了自责,他觉得一阵后怕。如果周哑鸣不是选择逃跑,而是像昨晚那样丧心病狂,遭殃的将是他和特遣队的战友,他们将牺牲更多的杨树状,并危及最重要的童教授。
周哑鸣已被击毙,但一个更大的疑团漂浮上来,堵在他的心头久久不肯离去。周哑鸣会不会就是一直在幕后指挥的“蜜蜂”呢?如果是,他为什么不把枪口对准特遣队?他完全有时间,也有机会这么做。他可以枪杀杨树状,就应该有决心与能力对特遣队开枪。还有,在注定失败的情况下,他竟然没有伤害教授,连一点点鱼死网破的欲望都没有,这不太符合逻辑。他的死好像按照一个预定好的步骤,必须以这种方式结束一样。如此轻松的撤退,使得胜利的一方很不适应,好像心阀还没盖紧,就迫不及待地掀开了,王大霖感到全身上下空荡荡的,心里没有一点着落。
中午,童笙兴冲冲地从毕打街回来了,她手里扬着一份报纸,脸上洋溢着抑制不住的兴奋与紧张。
王大霖问:“怎么?找到那个报童了吗?”
“找到了。”由于兴奋,童笙的语调甚至有些颤抖。
“哦?他告诉你张幕在哪儿了吗?”王大霖问。
童笙没有回答王大霖的问话,而是歪着脑袋盯着王大霖左看右看,边看边说:“像,真的太像了,我以前怎么没发现呢?”
“到底怎么回事?”王大霖莫名其妙。
“你儿子是不是叫王锤?”
王大霖脑子嗡的一声,急忙答道:“是啊,是啊,你怎么知道?”
童笙的表情严肃起来,她把手里的报纸递给王大霖,说:“今天在街上买的报纸,你先看看吧!”
王大霖接过报纸,摊开。童笙把要看的内容指给他,只见在生活版下面一个不起眼的位置,刊登着一则寻人启事。上书:
兹有一少年,名王锤,年十二有余,欲寻失散多年生父。少年祖籍北方某省,随母来港,因在市井邂逅一人酷似其父,遂疑父亦来港。父名王大霖(音)。敬请王锤之父,或其他知情者见此启事后与敝人联络。
王大霖看毕,浑身的汗毛顿时竖了起来,“原来跟张幕在一起的那个报童,就是我的儿子……我的儿子……我的儿子……”
听到动静的教授夫妇,以及特遣队的队员们都从屋里走了出来。王大霖望着他们,眼泪在眼窝打着转,最终涌了出来。他哽咽着说:“从接受任务那时起,我就知道我丢失的儿子很可能在香港,是苏行把这个消息透露给上级,上级领导临出发前告诉我的。我忍着一直没说,怕耽误大事,可我无时无刻不想着他们。我经常梦见我从延安临去上海的那天晚上,孩子熟睡的那个样子,从那儿以后,我就再也没有见过他和孩儿他娘。我想他们啊!”王大霖情绪有些失控,“可我万万没有想到,跟张幕在一起的那个孩子,就是我的儿子……我的儿子……”
王大霖心中的苦只有自己知道。他不能上街漫无目标地到处寻找,唯一见过儿子的苏行现在也不知道关押在哪里。他本来抱着解开这个结的想法兴冲冲地来到香港,可迎接他的是一场接一场应接不暇的战斗,让他紧张得透不过气来,根本无法分心惦记他们母子。他内心隐隐痛着,为无法寻找杏姑和儿子忍受着煎熬。
特遣队队员们大概从来没见过他们的队长如此动情,平时那个硬朗的汉子突然变成了一个失去儿子后特别无辜特别无助的父亲。毕虎忍不住大吼一声:“队长,快下命令吧!包围卢瘦居,把孩子从张幕手里抢回来!”
队员们个个群情激奋。大家心里都明白,张幕才是最危险的敌人,比梁君凶险百倍,他不像梁君那样张牙舞爪,而是隐藏在暗处,时刻觊觎着教授,这是最不好防备的。面对这样凶残的对手,你只有主动迎击他,而不是一味躲避。
教授走上前,拿过那张报纸看了看,然后抚着王大霖的肩膀,说:“别着急,从这条寻人启事来看,张幕并不知道孩子的父亲是谁,所以孩子一时不会有什么危险。你现在要做的是,快去把孩子找回来,越快越好,最要紧的是,千万不能让他把孩子带走了。”
童笙说:“我分析,王锤可能在街上跟你偶遇过,只是由于各种原因没有当面认你这个父亲,回去后他跟张幕提起你,于是蒙在鼓里的张幕登报替王锤寻找父亲。我父亲说的对,张幕不知道王锤的父亲是谁,要是知道就麻烦大了……处理起来,比较棘手……”她没有把更坏的结果说出来,毕竟王锤现在暂时是安全的。
听教授与童笙这么一分析,王大霖很快冷静下来,他咬紧嘴角,凝视着四周,然后说:“毕虎、祝小龙跟我去,其他人原地待命,保护教授。柳东继续给上级发报,时刻注意接收上级的指示。”
教授显得忧虑重重,说:“不行,不行,太危险了,他在暗处,你们在明处,你们三个等于去送死,还是把队员们都叫上吧,人多力量大,我和老伴,还有童笙在一起,没问题的,咸田这里比较安全,你放心吧!”
王大霖摇了摇头,对教授说:“正如您刚才说的,张幕现在还不知道王锤是谁的儿子,人去多了反而会打草惊蛇,他会怀疑孩子对别人提过他们的住处,比如在毕打街,童笙跟那个报童有过时间不短的对话,不排除张幕就在附近,如果真的是那样的话,王锤就危险了。还是我、毕虎、祝小龙去吧,悄悄接近他,出其不意把他解决掉。”
童笙担忧地说:“千万不要让张幕怀疑王锤对我说过什么,王锤守口如瓶,没有透露一丝信息。”
王大霖说:“他是不会认为我们是看到寻人启事找到他的,这是他的疏忽。他不知道整天跟他朝夕相处的孩子,是共产党特遣队队长的儿子,如果知道这些,他也不会登报暴露自己的住处了。所以,必须神不知鬼不觉地接近他,这就是我要带上狙击手祝小龙的原因。”
童笙说:“这样吧,王队长,我跟你们去,毕竟我跟他很熟,而且这次他来香港,我也见过他两次,他对我没有防备。一旦发生什么,凭着我们家跟他十几年的关系,我还可以充当说客,减少对王锤的伤害。”
王大霖想想也有道理,便同意了童笙的要求。
午后的奇力山刚刚下了一场小雨,临近山脚的时候,路变得泥泞起来,有一段路还有积水。毕虎一不小心,卡车的右后轮便陷在一个泥坑里,任凭怎么踩油门也冲不上来。王大霖和祝小龙下去推车,多了两个人的力量果然不同,车像一个挣脱缰绳的怪物,跃着从泥坑跳了出来,黑里带黄的泥巴甩了王大霖和祝小龙一身。正巧这时,一个扛着锄头的农夫走了过来,王大霖粗通一些白话,他微笑着跟那个农夫打着招呼:“你好!”
农夫谨慎地笑了笑,问王大霖:“没见过你们来奇力山,你们找谁呢?”
王大霖说:“找……想向你打听个地方。”
农夫放下肩膀上的锄头,望着眼前这个黑黑的汉子,等着他发问。
王大霖说:“请问,你知道卢瘦居吗?”
农夫一听有人问“卢瘦居”,显得有点意外,他说:“怎么不知道?卢瘦居是老炉匠家的祖宅,他是我们这儿最大的财主。早在日本人轰炸香港那年,老炉匠就带着全家到南洋去了,几年来一点音信都没有。有人说老炉匠病死在南洋,不会回来了。现在呢,只有一个姓赵的仆人留下来守房子。你们是老炉匠家的……”
“你见过一个男人跟一个小孩在那里出入吗?”
“见到过,大概是仆人的亲戚吧,我想……”
“卢瘦居好找吗?”
“好找。你们顺着这条山路往上开,大约三里路,有个岔路,靠左边,比现在这条路窄,特别陡,那是老炉匠当年专门修的,直通卢瘦居。不过,那条路……”农夫看了看王大霖他们的卡车,“发了几次山洪,路被冲垮好长一段,车恐怕上不去。”
“从岔路口到卢瘦居还有多远?”
“可能还有不到一里路吧,反正一到岔路口就不远了。”
“好,谢谢你!”王大霖向农夫招了招手,回身上了车。不知怎么,离卢瘦居越近,他的心就越紧张。他不知道卢瘦居是怎样的一个局面在等着他,也无法想象自己的儿子怎样跟那个恶魔张幕相处。更让他困惑的是,既然孩子跟张幕在一起,那杏姑呢?她在哪里?王大霖总有一种感觉,杏姑凶多吉少,他的心更加疼了,急忙催促着毕虎:“快,再开快点!”
车速已经够快了,毕虎紧握方向盘,眼睛一眨不眨盯着前方。这条路由碎石铺成,狭窄,弯道多,时不时有路边的大树倒斜下来,挡住前方的视线。开始上坡了,坡度非常陡,毕虎第一次开这样的路,又对路况不熟,加上那辆卡车爬坡时特别费力,弄不好瘫在路上就麻烦了。他理解队长的心情,在保证车速的前提下,还必须注意安全。岔路口很快就到了,左边果然出现一条更窄更泥泞的路。王大霖让毕虎把车停在路边,熄了火,四个人下了车,沿着那条泥路徒步向上攀去。
如果不是有两道车辙,很难想象这条路可以行车。正如那个农夫所说,有一段路被洪水冲断,路不成路,他们必须抓住路边的树枝才能勉强前行。如果张幕和儿子真的在卢瘦居住,他们是怎么进出的呢?难道每次都像现在他们这样攀援前行?不太可能,儿子还小,他走不了这么险的路。
“会不会有另外一条路通往卢瘦居呢?”王大霖低声嘀咕着。
“我也在想,这条路这么难走,张幕和王锤是怎么通过的呢?一定有一条小路。”童笙回应着说。
毕虎也觉得这条路不是唯一通往卢瘦居的,他说:“农夫指的是车开到岔路口,然后沿着这条路去卢瘦居,这是在有车的前提下,如果我们从一开始就徒步呢?也许他指的就是另外一条路了。”
“毕虎说的有道理,”王大霖说,“如果我们沿着这条路上去,张幕沿着另外一条小路下去,正好错过,那我们岂不是扑了个空?”
毕虎说:“队长,你和童笙继续沿着这条路走,我和祝小龙去树林里寻找另外一条路,我们分成两路,向卢瘦居方向进发。”
“好!”
毕虎和祝小龙很快消失在树林中。
从岔路口到卢瘦居确实不远,王大霖很快就看见前方有一座很大的四合院,院子中间有一幢很高的房子,他和童笙立即卧下,等着从另一条路绕过来的毕虎祝小龙。
“院子很静,不像有人。”王大霖心里有些焦急,毕竟离儿子这么近。
“现在还看不出,”童笙说,“别急,也许张幕和王锤就在里面。”
正说着,毕虎和祝小龙摸了过来,毕虎说:“队长,果然有条小路,反而比刚才那条大路好走,张幕就是从那条小路进出这里的,路上有很多新鲜的脚印,而且……”毕虎停了下来。
“别停,说!”
“而且还有小孩的脚印,估计是王锤的。”
“这会不会是个圈套?”王大霖忽然起了疑心。
“你的意思是,张幕利用王锤寻父把你引到卢瘦居?”童笙问。
“没这个可能吗?”
“不太像。你离开王锤时他还小,”童笙说,“他不知道你是干什么工作的,只记得爸爸的名字,是这样吧?”
“是的。”王大霖点着头。
“只有一种可能,你刚才的推测才成立,那就是保密局的情报网获知共产党特遣队的队长是谁,然后这份情报传递到了张幕那里。”
“不排除这种可能,”王大霖说,“我们开始想得太简单了,没考虑到保密局的情报网也是无所不在的,我们空降到粤北山区他们都能知道准确的降落地点,更何况特遣队队长的名字。我想,张幕很可能已经获知王锤的父亲就是共产党特遣队队长,所以故意用寻人启事的方式把我引来,这样的话,王锤就更危险了,他变成张幕的挡箭牌了。”
“但愿你的推测是错误的,我还是坚持以前的推断,他只是替王锤寻找父亲,没有那么复杂的理由,因为他一个人根本对付不了一支装备精良的特遣队,引你过来岂不是引火烧身吗?他没那么傻,他应该躲在暗处,伺机行事,而不是壮着胆子单挑。从我两次接触他来看,他对王锤非常好,非常喜欢王锤,不然也不会从街头把王锤接到他那里住。”
“他对王锤特别好?”童笙的话像刀子一样割着王大霖的心。
“对不起,也许这句话伤了你,但是从表面来看,他真的对王锤很好,所以我认为,王锤是安全的,比你想象的还要安全。”
王大霖情绪激动起来,他说:“在我看来,王锤不但不安全,还极其危险。不过,就算这是一个圈套我也要往里钻,我要亲手击毙张幕,为牺牲的同志报仇,我要救出儿子,让他回到我的怀抱。”
童笙理解王大霖的心情,就没再拿话刺激他。
王大霖对狙击手祝小龙说:“你留在原地,我和毕虎摸过去,一旦发生情况,我们又不好正面交火时,你选择时机击毙张幕。对了,童笙也留在这儿,跟祝小龙在一起,那边太危险。”
童笙说:“不,我要跟你们一起进去,我来到这里就是为了稳住张幕,也许我比任何人都有用,你放心。”
“张幕的子弹是不认人的,你还是留在原地好。”王大霖不同意童笙的要求。
“我知道,如果发生意想不到的情况,比如需要我照看王锤的时候,我是可以胜任的,你可以专心对付张幕,不必为孩子担心。”
王大霖一想也是,便对童笙说:“你跟在我后面,见到张幕不要贸然接近他,他相当危险,突然得知共产党找上门来,也许会导致他情绪失控,他可以拿王锤当挡箭牌,也可以拿你,我不希望你出什么事。”
王大霖的最后这句话让童笙听得心里暖烘烘的。
于是,毕虎在前,王大霖随后,童笙则跟在王大霖身后,三个人猫着腰,悄悄向卢瘦居大门摸去。到了大门一看,门虚掩着,留有一条门缝。毕虎把卡宾枪从脖子上掏出来,端着手里,回头向王大霖示意了一下,便轻轻去推那扇大门。门很重,发出叽叽嘎嘎的响声,响了两下,毕虎便停下,尖着耳朵听里面的动静,又推门,又叽叽嘎嘎,门终于推开一尺多宽的一条大缝。里面仍然悄无声息,死一般寂静。毕虎猛地伸进头,又迅速退出来,然后对王大霖小声说:“队长,没发现任何目标。”
王大霖把驳壳枪的保险打开,向毕虎做了一个鱼跃的手势,然后拉住童笙,避到大门一侧。毕虎顺着一尺多宽的门缝跃了进去,做完一个前滚翻后,便是一个标准的卧姿,腮帮子倚在枪托上,枪管平平地伸了出去。毕虎“唿”地打了一声口哨,告知外面的王大霖,里面暂时安全。王大霖对童笙说:“你留在门外别动,我和毕虎先进去,听我的指令,如果安全你再进来,如果有枪声,赶快找个地方隐蔽,或者干脆往树林里跑。你别以为张幕不敢对你开枪,负隅顽抗的人会把任何进入他视野的物体看作敌人。”
童笙点了点头。说实话,此时她也非常紧张,她不知道真实的战斗是什么样子,不知道张幕会干出什么惊天动地的事,也不知道王大霖和毕虎能否在这场交战中胜出,更不知道王锤那孩子能不能安全回到父亲的怀抱。一切都是未知数。未知数是最令人恐惧的,因为没有人可以掌握。
王大霖一个侧身,从大门闪了进去。他和毕虎迅速分成两路,沿着墙边向院子中间的那幢大屋摸去。奇怪的是,大屋的门也是虚掩的,两个人轻轻推开门,一步一步挪了进去。咔嚓,王大霖脚下好像踩到什么,低头一看,是破碎的玻璃,再走一步,还是碎玻璃,在这么安静的屋里,玻璃碎片被踩的声音格外刺耳。屋里有些暗,等他们俩的眼睛适应屋里的亮度过后,立刻倒抽了一口冷气,他们发现屋子中间趴着一个人。
王大霖蹑手蹑脚走过去,侧身一看,是一个大约30岁的男子,蜷缩着身子,面部朝下,后脑有一个小小的枪眼,挨着脸部的地面有大量凝固的血污。王大霖蹲下,用手试了试颈部动脉,已经死亡。两个人又迅速搜查了大屋里面的几间小屋,其中两个屋有床,床上有被子枕头等生活用品,但都空无一人。也就是说,除了地下躺着的这具死尸,卢瘦居没有发现活人或者第二个死人。
王大霖急忙来到大门外,对童笙招了招手,说:“跟我进来!”
童笙正在外面忐忑不安,见王大霖的表情,既轻松又沉重,说不出什么味道。她边走边问:“怎么?没有见到张幕和王锤吗?”
“屋子里有一具死尸,你来辨认一下,看是不是张幕。”王大霖说。
“死尸?”童笙大吃一惊。
“是的,有一具男尸卧在地上,面部朝下,是被枪打死的。我见过张幕的照片,从侧面看不像他,你跟他熟,再仔细辨认一下。”
童笙走进大屋,看见倒卧在那里的死尸,心里不免有些害怕。她轻轻走近死尸,生怕惊动它似的。如果真是张幕,她都不知道怎么面对,跟一个曾经深爱的男人以这种方式见面,让她心里很不是滋味。
童笙站在两米远的地方,王大霖和毕虎抓住死尸的手和脚,一下子把它翻了过来,尽管有心理准备,还是被死尸额头上碗口大的洞吓着了。那是出弹口,比入弹口大几倍,而对于童笙来说,那就是一张惨不忍睹的脸。死尸的脸部并不完整,但从鼻子和嘴唇的轮廓来看,童笙知道,死尸不是张幕。
她对王大霖摇了摇头。
王大霖把枪插进腰间,眉头紧紧皱在一起,“张幕和我儿子,到哪里去了呢?”他突然呻吟着蹲下去,找出烟袋锅子,猛烈地抽起烟来。他们的心里都清楚,这里发生过一场激烈的搏斗,在这场搏斗中,张幕占了上风,他把躺在地上的这个人打死了。这意味着,张幕不可能再回来这里,也就是说,张幕和王锤有可能将会永远消失。
王大霖猛烈地吸着烟,沉默不语,他知道,如果今天找不到王锤,就很难再有儿子的消息了。
张幕放下手中的望远镜,转身盯着王锤,脸色阴沉。
刚才在望远镜里,他看到童笙带着三个持枪男子去了卢瘦居,四个人卧在草丛商量着什么,背部正好对着他,使得他无法看清那三个男人的面孔。过了一会儿,有两个男子侧过头来,张幕贴近望远镜仔细一看,发现有两个是他在下水道跟踪过的共党。还有一个身材高大的背着狙击步枪的男人,他从没见过。让他纳闷的是,他居住在这么隐蔽的奇力山,共党是怎么找到他的呢?
不一会儿,身材高大的男子背着狙击枪上了树,另外两个端着枪摸进了大院,几分钟过后,童笙也急匆匆地进去了。张幕想,大概他们已经发现了八十刀的尸体。
“叔叔,你看到了什么?”王锤歪着脑袋问。
“我想看看那个死人会不会活过来,可我什么也没看到,他不会活了。”张幕笑着答道。
说起死人,王锤全身一抖,似乎特别害怕。他战战兢兢对张幕说:“是我那一铁锹把他打死的吗?”
“不是,”张幕抚着王锤的脑袋,“是叔叔用枪把他打死的,你只是用铁锹把他打昏了而已,你救了叔叔,不然叔叔就死在那个丑鬼的刀下了。”
“我看见他用刀把叔叔扎在地上,他太坏了,这就是叔叔常常说的坏人吧?叔叔,你现在还疼吗?”王锤伸手摸了摸张幕的手腕。
张幕咝的一声缩了回去。
“还疼吗?”王锤继续问着。
“疼,但叔叔能忍住,不能忍住疼的不是男子汉。记住,今后无论哪个地方受伤,再疼都不许吭声,要像个男人一样咬牙坚持……”
“可……就是叔叔的叫声把我弄醒的。”
“嗯……”张幕有点不好意思,“太疼的时候,也可以叫的。至于你说的那个梦,我想以后你还能梦到。好梦能延续,不止做一次。”
“真的?”王锤笑了,“可惜……只是个梦。”
“梦到回北方,比到了北方做梦好。”张幕说。
“为什么?”
“我的意思是……没什么……没什么……我想说的是,也许到了北方一点也不美好,只能做梦。”张幕不想解释太多,他知道,北方永远在这孩子的梦里,他不可能回得去。
王锤撇着嘴,不太高兴。
张幕拉着王锤的胳膊,说:“走吧!不能再住这里,坏人还会来的。”
他必须离开,他不是这三个共党的对手。再说,跟他们交火没有任何意义,他们又不是教授,他得想别的方法。
张幕带着王锤去了一家医院,包扎了一下被八十刀刺穿的几处伤口,然后又去了一家中药铺,捡了一服中药,临近傍晚时,他们来到毕打街旧印刷厂公寓,找到张幕第一次租住的那家房东。
房东是个60多岁的胖老太太,一见张幕,脸上便流露出既惊讶又不屑的表情,说:“我还以为你永远消失了。”
“怎么会呢?房租我还没交清呢!”张幕讪笑着,从口袋拿出一叠钞票,塞给了房东。
房东一看这么多钱,眼睛夸张地瞪着,她满脸堆笑,说:“我就说嘛,你放在屋里的留声机都没拿走,肯定会回来的。”
听房东这么一说,张幕这才想起还有这么一台留声机,当时因为急,没来得及带走。留声机是他在一家当铺买回来的旧货,他还到一家唱片店买了一张“银嗓子”龚秋霞的唱片,那是他最喜爱的歌星。
房东碎碎叨叨地说:“这次回来你要住多久?另外,浴缸怎么那么脏?你洗澡不洗浴缸吗?最看不惯不爱卫生的人,本来不想再租给你的,可看你带个孩子好可怜,我不忍心让你们流落街头,再说你这个人虽然看着不怎样,但还算爽快,大方,这才是男人嘛!还有,门把手有些松了,电灯泡也坏了一个,床下的拖鞋也少了一只,唉,谁让我遇到你呢?你可真邋遢……”
张幕把王锤推进屋里,回身“哐”的一声把房门关上了,门外传来房东的埋怨声,大概是说张幕动作粗鲁,把她的门撞坏了等等,紧接着叮叮咚咚下了楼。
张幕来到浴室,盯着空空的浴缸,思绪万千。浴缸里有几道黑黑的印迹,是涂哲那双脏脏的脚丫子弄的。那个虎背熊腰的大个儿,秃秃的脑袋斜靠着缸沿,鼻子发出哨子般的啸叫,鼻翼湿润。这一幕仿佛就在昨天似的,可惜涂哲早已去了阴间,再也不会躺在这里了。
张幕从浴室出来便去了厨房,他在墙角找到几根劈柴,一摸,还算干燥,又回屋撕了半张旧报纸,点燃后放进炉灶,再把劈柴放进去,不一会儿,劈柴便熊熊燃烧起来。厨房里有一小堆煤块,待劈柴燃烧正旺,他便把煤铲到劈柴上,又过了一会儿,火就顺利地生起来了。
今天,到药铺买中药时他顺便买了一个熬药的砂锅,他洗了两遍,然后拆开黄色包纸,正要把药倒进锅里,王锤走了进来,“叔叔,刚才在街上我就想问你,你生病了吗?”
“嗯,有点不舒服。”
“哪里不舒服?”王锤关切地仰头看着张幕。
“心里。”
“心里?”王锤不解,“叔叔,心里不舒服也能吃药吗?”
张幕摸了摸王锤的脑袋,说:“孩子,世上纵有百药,也难治心里的病,心里不舒服是没有药可以治的。我这服是补药,吃了对身体有好处,增强免疫力,抗病排毒,让你永远离开烦恼。一会儿熬出来,你也喝点。”
王锤摇着头,说:“叔叔,我不喝,我心里没有不舒服,身体也没哪里不舒服。”
“有药三分养……”他把“毒”字改成了“养”,“俗话说,要想身体好,全靠药来保。你小孩不懂这个,叔叔就是吃了这服药身体才这么好的。一个人,身体是最重要的,不管你去北方,去老家,还是去美国,如果没有一个好身体,什么样的富贵你都不能享受,那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呢?你来到世上,不是来受苦受难的。”
“不想吃,太苦了。”王锤仍旧摇着头。
“连这点苦都吃不了,”张幕严肃地说,“今后怎么能成大业呢?古人说,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
王锤没说话,闷闷不乐回了卧室。
张幕把药熬上后,来到王锤的卧室,他对王锤说:“今天晚上,到叔叔屋里睡。”
王锤正在脱衣服,听张幕这么一说,马上又把衣服穿上了。他眉梢展开,说:“我早就想到叔叔屋里睡,我一个人……害怕……以前在桥下,我们都是挤在一起睡的。其实,我不习惯一个人……”
“如果你愿意,你可以一直跟叔叔睡。”
张幕拉着王锤的手,进了自己那间稍微大点的卧室,说:“你先上床,熬好药后,我就过来,叔叔有话跟你说。”
王锤望着张幕的表情,似乎觉得突然陌生起来。他不知道张幕有什么话要说,看样子是个很重大很严肃的事。他脱掉裤子,上半身仍旧穿着衣服,斜靠在床头,专心等张幕从厨房回来。
屋里开始弥漫着中药的味道,不知怎么,王锤想到了死亡。妈妈过世前两个月,他们租住的那间破屋全是这个味道。妈妈每天到药店买回来一包一包的药面,然后倒进药罐子里熬啊熬,王锤一闻到那味儿就想呕吐。妈妈喝药的样子王锤永远都会记得,她皱着的眉里不知道隐忍了多少不安与无奈。每次看到妈妈艰难地喝下黑乎乎的药汤时,王锤的心都会狠狠地跳动,妈妈嗓子里咕咚一声,他跟着颤抖一下。妈妈终于没能熬过那场突如其来的病,把王锤一个人孤零零留在世上撒手走了,喝了那么长时间的药一点用都没有,所以王锤对药罐子有抵触情绪,他不相信那种乱七八糟的药面有什么疗效。
他睡着了,梦里看见了妈妈。妈妈还是那么漂亮,她摸着王锤的脸蛋,轻声问:“儿子,想妈妈吗?”
“想。”王锤突然想哭,用牙咬着嘴唇,忍着。
“好些日子没有在梦里见到妈妈了吧?”
“嗯。”
“妈妈今天来,就想问你一下,找到你爸爸了吗?”
“没有,有一次我在街上碰见他,但是爸爸走得太快了,我追不上。”
“我想,你找爸爸,爸爸也会找你的。”
“妈妈,你不是说爸爸死了吗?”
“唉,那是我听别人说的,不是个准信,我觉得你爸爸一直活着,一直想着咱娘俩呢!他没有忘了咱们。”
“可是,爸爸在哪儿呢?”
“别着急,你一定会找到的。孩子,你记住,找到爸爸后,带着爸爸一定要来看我,我一个人住在一个地方,孤零零的,好冷。”
“妈妈,我认识了一个叔叔,他说在报纸上刊登寻人启事,没准就能找到爸爸了。可是,爸爸平时看报吗?如果看报,他就能看见那个寻人启事。可是,如果不看……”
说到这儿,他发现妈妈已经闭上眼,躺在一个长长的石板上,再也不想说话。他哭了,摇着妈妈的手臂,可妈妈不理他,脸越来越白。他哭着喊着:“妈妈呀!你刚才不是活了吗?怎么又死了呢?你不要离开我,不要离开我……”
王锤哭醒了,想动动身子,四肢却不听使唤。他张开嘴,喉咙里却无声;想睁眼,却怎么也睁不开。
他挣扎着醒来,这次真的醒了,他看见床前坐着一个人,是叔叔,而且他惊异地发现,叔叔哭过。
他伸出手,拉着张幕的衣袖,怯生生地问:“叔叔,你怎么了?”
张幕侧身,满脸都是泪水,他一把把王锤拉起,揽进怀里,紧紧抱住,说:“我舍不得,舍不得……”
“叔叔,什么舍不得?”
张幕盯着王锤的眼睛,说:“你不知道叔叔此刻内心的滋味,像有块烧红的铁块烙在上面一样,真的好疼啊!”
“叔叔到底怎么了?”王锤彻底醒了,他发现今晚的气氛很不对劲。
“唉,你不知道被人背叛的滋味。”
“我知道,背叛是最可恶,最让人痛恨的。”
张幕抹了抹眼睛,说:“你怎么知道?”
“叔叔还记得我给你讲过的蔡老师吧?”
“当然记得,那个蔡叔叔不是对你很好的吗?在桥墩下,他天天给你讲故事……”
“对,对,叔叔记性真好。他为什么每天去桥墩底下陪我们讲故事呢?其实我们好几个卖报的都知道,蔡老师的老婆背叛了他,他脑子已经坏了。”
张幕说:“我能理解蔡老师当时的心情,背叛就像刀割,一种被彻底遗弃的绝望,整个世界霎时变得空荡荡的,就像丢弃一团废纸。”
说这些的时候,张幕的心情又一次低落到极点。他知道自己是保密局的屎,作用仅仅是熏熏对方,然后就被无情地丢弃了。保密局的毛局长在乎他的感受吗?他们不但不在乎,还派出八十刀准备结果他的性命,他连屎都不如。
“叔叔被谁背叛了呢?”王锤问。
“叔叔也像蔡老师那样被女人背叛过,才理解蔡老师的心情。那时候,叔叔差点疯了,险些自杀。”
“是童阿姨吗?”
“不是,是另外一个女人,她叫杨桃。”
“就是因为这个女人,叔叔才没有娶童阿姨的吧?”
“是,也不是,很复杂,不是一句话能说清的。”
“那我不喜欢这个女人,我喜欢童阿姨。”
“其实叔叔说的背叛,不是因为这个女人,而是……”张幕琢磨着,不知道说出来王锤懂不懂,“……组织。”
“组织?”王锤摇摇头。
“组织……这个,好比说,你卖《大公报》,那个发给你报纸让你卖报的就是组织。”
“哦,我懂了,”王锤看着张幕说,“就是给我发钱的老板。”
“差不多是这个意思。”张幕说。
“那叔叔的组织是什么呢?为什么要背叛叔叔呢?”
“他们觉得叔叔是废物,是垃圾,是没用的东西……”张幕的脸挤成一团,非常难看。
“怎么会呢?叔叔是那么好的人。”
“他们不要我了,他们遗弃我,背叛我,还想杀死我。”
“哦,昨天晚上那个满脸伤疤的人就是叔叔的组织叫来的?”
“对。”
“那这样的组织就是坏组织,那么残忍,背叛人家不说,还杀人。叔叔应该离开这样的组织,为什么还要哭呢?”王锤为张幕打抱不平。
“其实,叔叔流泪不单单为了组织,也不是因为他们背叛抛弃我,而是因为……”张幕停下来,盯着王锤,那眼神冷得让王锤害怕起来。
“叔叔,你怎么了?”
张幕没有回答,而是端起放在桌上的砂锅,把熬好的药汤用纱布滗在一个吃饭用的碗里,对王锤说,“差不多快凉了,你先喝了再说。”
王锤觉得今天叔叔奇奇怪怪的,说不出一种什么感觉,有点陌生,让他害怕。
“叔叔,必须喝那个药吗?”王锤做出委屈的样子问。
张幕不敢看王锤的眼睛。他迅速把药汤倒回砂锅,他背着身,问:“王锤,你实话实说,叔叔对你好不好?”
“当然好了,叔叔给我买好吃的,还让我住这么好的房子,连被子褥子都是叔叔新买的。这还不好,那不知道还要多好,我很知足。叔叔怎么这么问呢?是我惹叔叔不高兴了吗?”
“不不,不能这么说,只是……”张幕吞吞吐吐,“我把你当成自己的亲人,疼你、喜欢你,只有在你面前,我才会像个人一样活着。我很珍惜这份情感,愿意为这份情感赴汤蹈火。我发过誓,谁剥夺这份情感,谁就是我的敌人,他必须付出相应的代价。”
“叔叔,谁会剥夺我们的情感呢?我没懂。”
“被他人剥夺,我该恨的恨,该杀的杀,可是如果被最亲密的人剥夺呢?”
王锤摇着头,一头雾水。
“……他也必须付出一定的代价。”张幕的眼睛放出凶光。他重新把药汤滗出来,端着碗来到床前,对王锤说:“如果你认为叔叔对你好,你就把它喝下去吧!”
“好吧……我喝……”王锤有些害怕了,“我听叔叔的……”
他想接过碗,但张幕没撒手,亲自递到王锤的嘴边:“药有些苦,有些辣,有些呛,你要一口喝下去,中间不能停顿好吗?”
王锤看着张幕,点了点头。
“那……你喝吧!”张幕的眼圈顿时红了。
王锤接着碗边,捧着张幕的手,咕咚咕咚喝了下去。
“叔叔……辣……辣……”这是他留在人间最后的声音。
张幕见王锤停了下来,碗里的药还有一半,他手腕一使劲,猛地给王锤灌了下去,然后丢掉碗,咬着牙说:“孩子,昨晚,你救过叔叔一命,叔叔感激你,所以叔叔不会让你死,不会让你死,你会活下去的……”
王锤的眼睛瞪得老大,嗓子咕噜咕噜叫着。他伸出手,使劲抓住脖子,好像想把喝下去的药抠出来。张幕把他的双手紧紧压在身下,他知道,咽喉黏膜的烧灼感和麻辣味一般人是受不了的,王锤会不顾一切抓烂脖子。
这种药最早见于,中国最早的中药著作。在震旦大学时,张幕用这种药熬出来的混悬液做过实验,先是给家兔进行点眼刺激实验,家兔出现眼结膜水肿、水疱、眼睑轻度外翻。他又喂给10只家鸽,每只服10毫升,家鸽均有呕吐,解剖鸽嗉囊,可见黏膜有不同程度的出血。他还把混悬液喂给10只小白鼠,结果小白鼠全部失音,解剖喉部有明显水肿和充血。在古代,皇帝的陵墓修好后,参与的工匠一般都会安排服下毒药陪葬,有心肠软点的皇帝,就给工匠服下一种药,让他们变成哑巴。张幕知道,古代用的致哑药,就是这个。
张幕使劲抓住王锤舞动的手臂,瞪着眼睛对王锤说:“孩子,孩子,疼吗?忍着点,你听叔叔说,在这个世界,每个人都要为自己的行为负责,谁也躲不掉。你不告诉童阿姨,他们就不会知道我们的住处,是你的嘴巴背叛了我,是我最亲最亲的人背叛了我,是你剥夺了我们的情感,这种滋味你知道吗?我不能容忍你这样,所以必须惩治你,没有任何情面可言,尽管你救过我一命,但一码归一码。我要让你知道,守口如瓶是一个非常神圣的义务,不管是对叔叔,还是其他人,都应该严格恪守,哪怕用生命维护。别怪叔叔心狠,因为你没有做到,你泄密了,所以叔叔要让你一辈子守口如瓶。还记得吗?我曾经不止一次告诫你,千万不能对任何人透露我们的住处,你不听,结果童阿姨带着三个共党收拾我来了。要不是早走三分钟,叔叔现在早就变成了鬼。他们跟八十刀一样,都想置我于死地,都阻止我带走教授,都没把我放在眼里,他们是我的死敌。孩子,你说,你把叔叔的死敌带来了,叔叔能不惩罚你吗?对了,叔叔忘了告诉你,寻人启事已经在报纸上刊登出来,今天报纸登的,我想你爸爸如果看到的话,一定会来找你的,到时候你们父子就可以团聚了,到时候可别忘了我这个叔叔,我永远是你的叔叔。不过,我想这事不太可能发生,因为我们不在奇力山住了,他找不到你,况且你爸爸不在香港,就算在香港,他也不见得看报,就是看报,他也不见得能发现一条这么短的寻人启事……”张幕突然跳了起来,“什么?寻人启事!!!难道共产党是看到寻人启事找来的?”
他脑子里嗡的一声,他大喊着扑上去,拼命把手指伸进王锤的嘴里,他想让王锤把药呕吐出来。王锤咳嗽着,干呕着,吐着黏液,就是不见黑乎乎的药汤。
“完了,完了,孩子,叔叔错怪你了,叔叔对不起你……对不起……对不起……我怎么这么混蛋啊!叔叔是坏人,叔叔是坏人……”张幕疯了似的,眼泪鼻涕一起涌了出来。
他忘了手指还在王锤嘴里。
王锤的面部扭曲了,他被剧痛折磨着,喉咙像点燃一团熊熊大火,嗞嗞烤灼着。很快,他的食管被烧成弯曲的绸带,豆大的汗珠从他的额头渗了出来,他必须咬紧牙关才能减轻一些。他拼命咬着,连带张幕的手指……
“咔嚓”,是脆骨断裂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