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么,?你是怎么知道答案的呢,年轻人?”
“看了铭文而已——不过,恐怕得麻烦吕根曼先生自己将刀柄还原了:那两个固定用的精巧金属扣(作者按:即通常所称的“目钉”,用以将刀身固定在刀柄上),我这个外行是无论如何也应付不了的了?”
我确实该为我的要求感到不好意思——懂得要查看刀茎上的铭文,事后却不知道应该如何还原刀柄:这无疑是在表示,我对武士刀的兴趣,还只停留在粗浅的理论上。
“哦,那没什么——只要你还没有将刀给弄断,我这个老家伙还是能将它还原的。文泽尔警官,你真是出乎我的意料呢!”
“那么,您可以如约支付赌注了么?”
“哈哈,年轻人,你还真是性急呢!好的好的,我们应该如何开始呢?”
“嗯,我想,也还是那些惯常的啰嗦问题呢。细节上的东西,如果您想不起来,就直接告诉我,不需要勉强的——毕竟,已经过去那么多年了。”
“哈,如果真还是那些老问题,我甚至连答案都还记得呢!行了,开始提问吧,文泽尔先生。”
“?嗯,根据我们已有的资料,1984年3月15日到20日间,您和您的秘书莱奥诺蕾·米塔格一道前往梅尔市出差。因而,案发当天即3月17日夜,您并不在您的别墅里,是么?”
“如你所说。”
“那么,出差的理由是什么呢?”
“?这个问题我曾经回答过呢,嗯?,我记得好像是一个叫哈斯还是?对了!一个叫汉斯的年轻探长问过我的。那可是个有趣的年轻人呢——你知道他当年来这里的时候,问的第一个问题是什么么?”
“嗯,是什么呢?”
“他问‘您是否是一个左撇子?’,?哈哈,这个人真是十分有趣呢!”
眼前的吕根曼先生笑了——他似乎全然没有意识到自己的走题:他笑的时候脸上的皱纹凸显得厉害,一口染满了雪茄斑的蜡黄牙齿也随之有些夸张地显露了出来;除此之外,他还用左手使劲拍打着自己的大腿外侧,发出重重的“啪啪”声——这和他身份明显不符的习惯动作使此刻的吕根曼先生看上去完全是一个嗜酒且开朗的老年贫农:我得说,这实在是和我来的时候所想的,大不相同了。
我却并不认为汉斯探长的问题有什么好笑的。因此我并没有附和着他的滑稽动作而显出哪怕一点点的笑意来,一点也不。
请原谅我在这里使用了一些不礼貌的词藻——我并非对眼前的吕根曼先生有哪怕一点点的不满和偏见:只是,我找不到更好一些的形容词了——如果我的这些笨拙的言语被坎普尔无意间听到,她大概会说我是生活在1992年的“纳撒尼尔·费思伯恩先生”了(作者注:
纳撒尼尔·费思伯恩先生,儒勒·凡尔纳小说《公元2889年》里的一个喜剧人物——他疯狂地相信急冻再生技术,最后愚蠢地将自己给关在急冻棺材里冻死了——这应该也是国产科幻小说《急冻人》的原型。施瓦本地区的德语方言里面,有时候会将不会用词的人讽作“满口冻词(Gefriere)的人”,故在此处用此比喻)。
吕根曼先生见我并没有什么回应,自己反而有些不好意思了起来:
“嘿,果然又走题了呢!年轻人,左撇子?,嗯?,这确实不怎么好笑,不是么?”
我含糊地点了点头,并没有回答什么。
“上个月开董事会的时候也这样,老这样?他们问我资金流动的再分配问题,我却给他们讲种植千里香的注意事项?嘿,他们准在暗地里说着‘老人都这样’呢!我可受不了,或许我是真老了呢?,年轻人,你说呢?”
我并不知道我该说些什么——因此我选择了继续保持沉默。吕根曼先生从睡衣口袋里摸出一支没有剪口的雪茄,看了我一眼,又将雪茄放在了桌上。
“?你问的是出差的理由。嗯,出差的理由,我想,那时候,大概是和梅尔市的布朗·诺蒂吕斯他们那帮人开银行合作的年会,讨论一些关于钱的无聊问题——其实最主要的该是年会结束后,在诺蒂吕斯家举办的酒会了:七十年代哪有现在这么多泡沫?我可怜的诺蒂吕斯家族,现在他们应该在帕马安区住着,也不知道政府发给他们的救济金够不够买过冬煤的?”
“年会?也就是说每年都举行了?”
“哈哈,年会当然是每年举行啦!不过,似乎也就截止到1988年——我不是说过么,那一年诺蒂吕斯家族被泡沫给淹死了?这年会可是从我曾祖父那一辈就有了的呢!1899 年诺蒂吕斯家族的始祖们才刚刚学会放高利贷,1902 年他们就懂得巴结我的曾祖父霍费尔爵士,搞什么‘年会’的噱头了——这帮粗俗的暴发户们?”
也即是这个年会的时间是由破产的诺蒂吕斯家族所定的了——这样看来,吕根曼先生本就微乎其微的嫌疑,现在似乎又更加地小了一些。
“那么,您是什么时候?我是指,您是在什么时候获悉本案发生的?”,我努力地寻找着比较恰当的方式提问:这样或许可以让眼前的这位老人在回忆往事的时候,不至于太过伤心。
“18 号早晨?哦不,大概是中午吧——周六晚的酒会上我喝了不少,以至于我完全没有听到葛蓓特小姐似乎是第二天一早打给我的第一通电话。后来?,好像是莱奥诺蕾叫醒我的,和一群大概是梅尔市的警察们一起?”
“?嗯,您为什么到了20号才回到自由意志市呢?”
“?咳,这个该问你那些梅尔市的同僚们了——他们甚至怀疑我当晚并不在我的房间里醉得一塌糊涂,而是开车回到这里杀了我的亲生女儿?咳,那群没长右脑的混蛋,他们完全不知道,我一年要为他们交上多少的税钱!咳?”
吕根曼先生的喘息声又重了起来:
“?咳,我,我当时?年轻人,你不知道的——我当时有多么想回到这该死的城市,趁着那群屠夫一般的剖尸官们动手之前,看上我的宝贝女儿一眼呢?咳,年轻人,我知道这也不是你们的错,?谁的错呢??咳,咳咳。”
吕根曼先生忽然用手抓住了自己的胸口,脖子也仰了起来——看样子像是因缺少氧气而快要窒息。在我正想喊葛蓓特小姐的时候,她已经进来了。
葛蓓特小姐用责难的眼神看了我一眼,将一个小型的气雾喷剂放进吕根曼先生的嘴里,同时按开了气阀。
这似乎是一种快速扩张气管的速效药剂——吕根曼先生因窒息般的痛苦而扭曲的脸颊在几秒钟内就恢复了过来,他甚至还能对葛蓓特说:
“?出去吧,葛蓓特。?别怪这个年轻人,?咳,那是我的问题?”
葛蓓特小姐离开了茶室,没说什么。
快速扩张气管的速效药剂——这和田径赛场上使用的兴奋剂又有多大区别呢?:如果某位病人的肺病严重到要用副作用如此之大的药品来抑制的地步,我想,那位开出处方的医生恐怕也应该对这位病人的情况深表遗憾了吧。
“那没什么的,年轻人?”
“什么?”,我并不是太明白吕根曼先生的意思。
“不等到你们找到?,那个凶手的那一天。至少,我的生命是不会这么简单就完结的。
如果你们真找不到,那么,我也就只能悄悄死在黑暗里了?哈哈,这可不怎么好玩呢。?伊丽泽,她恐怕怎么也不会原谅,我这个做父亲的了?”
吕根曼的手抚着茶室里那张古雅的茶桌,他的眼睛里,一瞬间绽出无限的忧伤来。
无论怎样精妙的安慰话语,我想,在这个时刻,大概也统统没用了吧。我安静地等待着,直到这位可怜的老人,能够再次从那个悲伤的故事里走出来:
“?哦,我没什么事的——还能有什么事呢?我想,你接下来一定会问,‘为什么我那群梅尔市的无能同僚们在拖上三天之后又将您放了回来呢?’,是么??好了,我知道一定是这个问题的,那并不是因为我的律师有多能干,而是我有三个可以证明我那整个晚上都倒在我自己房间里的证人。”
吕根曼又拿起了那支雪茄,抚摩着,但似乎仍不打算去抽它。
“?第一个证人当然就是莱奥诺蕾小姐;她向警方作证说,她在当晚十点左右的时候,因为不放心我而到我的房间来看过我——莱奥诺蕾,她送我进的房间,她自然知道房间没锁。
她说我当时睡得很死,还帮我盖上了被褥,然后才离开的。”
“?警方当然怀疑她包庇自己的上司啦?不过,第二个证人却是和我完全不相干的酒店侍应生——他的到来很有些莫明其妙:他作证说当时是凌晨一点,他因为接到了要求客房服务的按铃而来到了我的房间,看到我睡得很死就离开了,还给我的房间挂上了‘请勿打扰’
的吊牌。”
“?连这莫明其妙的到来也被警官们怀疑——即使没有动机,他们似乎也认定我就是凶手了。这时第三个证人来了——这人我甚至都没有见过面呢!他是管饭店出租车接客的调度员:其实也就是负责开车门,顺带拿点小费的帮工。他说他可以确认,当晚他值班的那段时间里,从饭店出来叫车的人当中,没有我。”
“而他的值班时间好像是晚上九点多一直到凌晨。你的同僚们确定,从梅尔市到自由意志市最快也要一个半小时——这么看来,我似乎已经没有嫌疑了。”
“?不过,本市的警官们似乎更加尽职呢!我甚至怀疑他们是被诺蒂吕斯那帮人收买,想要找机会掏空我的口袋的呢——现在看来,我撑得也还是比他们要久些,嘿嘿?”
“?是指1988年,诺蒂吕斯财团破产和第三十八届艺术节游行案?”
“嗬?,那样的一个血腥案子竟然有这么一个正式又冠冕的名字。不错,就是布朗那帮人破产的那一年的二月底还是三月初——反正就是那几天了:布朗那老家伙是3月1日宣布破产的,这我可记得很清楚!”
“?那天那案子发生的时候,我的卧室外正守着两个直打瞌睡的警官——而别墅一楼的唯一两个出口,也都由两个小队的人把守着:每年的三月份他们都喜欢这活动?哦,我记起来了,那天是个星期四,应该是已经三月份了——年轻人,否则你的同事们不会这么勤快的,你说呢?”
“?至少那之后就没那么勤快了。”,我对吕根曼先生笑笑。
“?不错不错,之后的几年我就很清静了——直到你今天来找我。?差不多有四年了,我还以为你们再也不来了呢!”,吕根曼的口气一半讽刺一半感叹。
“剩下的,就是一些比较私人化的问题了,如果您不介意回答的话。”,我并没有接下他的话——转移话题,这显然是目前一个比较好的选择。
“噢!当然了,我的朋友——我得说,我的赌品一向都是相当好的:约翰·柯特都这么说呢!当年我和他赌那粒非洲珍珠的时候也就两个人?哈哈,你看看我,我差点儿又要走题了?年轻人,你尽管问吧。”(作者注:吕根曼说的约翰·柯特,实际上是中故事主角的名字。我在这里略微引用一下而作为吕根曼赌友的名字,是纯属文学玩笑的了)“好的。?那么,您为什么选择和卡罗莉娜小姐结婚——即使知道她的行为一向不检点也一样?”
我得说,我提出的这个问题是相当冒险的。
吕根曼先生笑了笑,将手里把玩着的那支雪茄放回了睡衣口袋里:
“因为——她长得像我的前妻。呵呵?,这个回答很可笑,不是么?可能这也只是一部分的理由吧:卡罗莉娜很迷人——她太迷人了,也可能就是因此?嗯,就是因此而耐不住寂寞?,你知道的,我很多时候都不在家——当然,那是过去了,现在的我倒是天天都在这栋死气沉沉的房子里坐着,不过,好像是有些太晚了?”
我本来还想问几个关于卡罗莉娜情夫的问题,不过,现在这情况下,似乎也不太好提出来了。
但我还是不得不提到伊丽泽——我这里依旧还有几个只能从眼前的吕根曼先生那里获得答案的问题:
“听罗德先生说,八三年春天的某个时候,伊丽泽小姐曾和卡罗莉娜吵过架——您知道是因为什么事情么?”
“?哦,这个我记不得了。或者我根本就不知道也说不定——似乎从没有人告诉过我这些。?罗德说的?他也不管这些,你待会儿直接去问葛蓓特小姐,或者能有个明确点的答案。”
“好的。嗯,那么您认为伊丽泽和她的继母之间,关系如何呢?”
“?这个,我想,应该是最普通的女儿和继母之间的关系吧——她们基本上就是互不理睬的。伊丽泽曾向我抱怨说,卡罗莉娜除了长得像自己的母亲之外,其它就完全不似了。”
“八四年里,您和您的女儿吵过架,是么?”
“为了假期工的事情。这很显然——年轻人,你可以想想看。如果你是霍费尔家族的主人,又怎么会让自己的亲生女儿到夜总会去送啤酒杯呢?不!你可能想错了,这并不只是因为家族的声誉,更是为了子女的安全——我猜,即使我是一个保险公司的小职员,我也不会让自己唯一的女儿到什么阿德隆夜总会去当酒吧女郎的,临时工也不行!”
吕根曼先生说得相当激动——语速的加快使他的呼吸又不畅了起来。说完最后一个词,他已经有些上气不接下气,静了好一会儿才缓过来:
“?咳,年轻人,我又失礼了呢!完全是一个没有经验的父亲,不是么??咳,我这个保守又顽固的孤老头子?”
他的手开始在方桌上找寻刚才的雪茄——可实际上,雪茄已经回到他的睡衣口袋里了。
他的手在桌上摸索了好一阵子。最后,他不得不将目光也移到桌上——当发现那里实际上是一无所有以后,他的手才重又回到睡衣的口袋里:
“?你看看,你看看。我的记性开始不好了?年轻人,我得请求你的原谅——我不想再将这个问询进行下去了。实际上,你也该问得差不多了,不是么??噢,我不想再回答这些问题了——原因你也知道的?反正,如果你还有问题的话——我是说,你的房间已经准备好了,你想问谁都可以,想检查任何房间也都可以:我都允许。甚至,你想在这里长住下来都没有关系——我很乐意有一个有趣的年轻人和我作伴的?咳,就到这里吧。认识你很高兴,文泽尔警官。”
吕根曼先生起身,同时将手从睡衣口袋里挪出来一半——看样子似乎是打算同我握手的。不过,大概是经过短暂的犹豫之后,他的手终于还是没有伸出来。
我们的谈话就这样很有些潦草地中止了。眼前的老人,这栋别墅的主人,此刻只给我留下了一个蹒跚而孤独的背影,和空气里始终残留着的哀伤气味。
吕根曼先生,把我作为客人留了下来,自己却独自离开了茶室。
那支尚未剪口的雪茄,大概是被他的主人扔进了走道里的废纸篓里——隔着拉门,发出了沉沉的一声轻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