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我家朝北走一小段路有一条河。向左拐弯沿着河边走上大约五分钟,有一条小路。拐进去就是吉羽的家。
不久前,各种媒体蜂拥而至,将这条小路挤得水泄不通。车子、行人、自行车等,也不管是住在附近的人,还是来看热闹的人,你推我搡的,混乱不堪。现在则恢复平静了。
杀人鬼拐走并杀害三个孩子的事件已经过去两个多月了。这期间,新泻县发生连环杀人案件,犯人拿着菜刀在商店街横冲直撞,砍死七人、砍伤五人后,逃到山里去了。警察包围了山,经过一个星期紧张的搜山,最后发现了犯人的自杀尸体。差不多就在同时,鸟取县又发生了邻里纠纷导致的凶杀案。有三户人家十几年来一直争吵不断,一天晚上,他们动用菜刀、劈柴刀、金属的棒球击球棒以及铁撬棒等凶器互相又砍又砸的,最后导致死四人、伤十二人的悲剧。奇怪的是,这三户人家都是被一个毫无关系的女人唆使而互相残杀的。这女人后来逃跑了,鸟取电视台直播了追捕逃犯的经过,直升机从空中现场拍摄,观众可以清楚地看到追捕的图像,就像在美国电影中所经常看到的那样。当时全国都轰动了,人们议论纷纷,以至将杀人鬼的事件都给淡忘了。
再说杀人鬼。他在杀死吉羽大叔的三胞胎儿子之前的两年中,至少还杀死过七只猫、四只狗。每次作案后,都在猫或狗的死尸旁留下一张纸条,上面写着:“悠游杀人鬼拜上”,有时上面还画着像是神一样的画,是螺旋形的,不知是什么意思。
嘁,这分明是从那个叫“酒鬼蔷薇圣斗”等罪犯那里学来的一套。
盗用别人信仰的神,太没创意了。
不过说起来,信仰本身就是没有自己的创意的,人的宗教信念也可以说是模仿别人而来的。有些人空虚无聊,一心想有所寄托,于是上天入地地搜寻一番,发现别人虔诚地拜着十字架或是自己的偶像,他就觉得,哎呀,这挺不错嘛!便学别人的样子也拜起这些东西来了,最终就演变成宗教了。而那些传教布道的人,就是去发现那些成天无所事事、欲望得不到满足的傻瓜们,告诉他们说,只要像别人一样去信仰谁谁谁,就会一辈子感觉精神充实、受用无穷。
假如只是毫无创意地模仿别人,而对任何人都没有伤害的话倒也罢了。残杀猫呀狗呀甚至小孩,却还要学别人的样子,盗用别人信仰的神来为自己辩解,这种无耻的混蛋就绝对该死!
所以,自称“悠游杀人鬼”就该死!
那么那个画又是什么意思呢?是自画像吗?那么说他不是人?
可分明是人干的嘛。所以,犯人可能是那些将魔鬼和人混为一谈,还无法区分主体和客体的未成熟的少年。
哦,又是少年?
最近,很多这种带有猎奇性的犯罪案件往往都出自少年之手。这大概也算是一种流行时尚吧。
犯罪当然也讲究时尚。比方杀人的时候,这种杀人方法太小儿科啦,那种杀人方法现在很出风头啦,今年秋天这种杀人方法最“in”啦,等等。一些家伙会对此特别关心,专门选择流行的方法进行犯罪。大概他们觉得这样才算跟时尚合拍吧。
哥哥曾讲过,从前杀人好像很少有碎尸然后毁尸灭迹的,即使碎尸也多是在大庭广众之下干的,目的是以此来起到威慑的作用,而不是为了毁尸灭迹才去碎尸的。但是,可能因为有谁杀了人之后剁碎并转移,然后偷偷摸摸地将尸体埋掉,而别人无意中发现了这个秘密,竞相仿效,竟然一下子成为现代最主要的杀人方式了。换句话说,成了流行的时尚。
而且,现在的少年罪犯杀人时往往还喜欢抬出一个虚构的神来,我对此最讨厌了!假借神的旨意来杀人,是早就令人腻味的手法了,即使加进去“少年”这个要素,也没有一点点新鲜劲。
俗不可耐。该死的傻瓜!
有谁赶快来收拾这个蠢货吧!他盗用了别人的创意,还在那儿沾沾自喜呢。
或许这样想的不光是我一个人吧。就连那些被盗用了创意的家伙也会这样想的。还有那些喜欢在“天之声”网页上乱发帖子、乱跟帖子的乱七八糟的家伙们。
现在,这些家伙在“天之声”上号称要“将悠游杀人鬼揿到马桶里去”,呼吁大家提供悠游杀人鬼的消息,然后尽早将他杀死。如果有谁能完成这一任务,“天之声”的神“天使圣灵联合”将举行征集签名的活动,以释放这个勇士,并负担一切审判费用。据说他们已经通过银行账户募集了将近一百万日元呢。
太棒了!真希望有谁能将这个悠游杀人鬼扔进马桶,然后“哗——哗——”地一冲了结。因为所有的人都已经对他厌烦到极点了。
还有些不满足于此的人更是展开了新的活动。
在精神恍惚离开公园的路上,阳治告诉我说:“‘天之声’的那帮家伙们最近就在调布闹事呢。他们管它叫‘Kitcing’。”
我知道kitchen是学生中流行的隐语,意思是中学生。
“乱得不得了,他们看到中学生就打。”阳治说。
“真的?为什么?”
“说是要让魔鬼显出原形。真蠢。我想他们是想发泄发泄吧。”
“到底想干什么?”
“那意思就是威胁所有中学生:快把悠游杀人鬼交出来,不然就让你们好好吃点苦头!”
“什么话!还不肯定这个杀人鬼就是中学生呀。”
“可是成天看‘天之声’的一些人没有这个脑子去想。”
“太蠢了吧。”
“是太蠢了。那帮家伙是平时打打闹闹惯了不长脑子的傻瓜,被打的全是普通的中学生,他们一定连为什么挨打都还弄不清楚呢。那些成天看‘天之声’的蠢货,以为全世界的人都在看‘天之声’呢。真是笨蛋!那些稀里糊涂挨打的人的感受,他们根本就不会去考虑的。现在调布已经闹得很凶了!”
“噢。”
“不是什么‘噢’!”
“那怎么办呢?反正现在已经是这个结果了。”
“你不能这样想。”
“话是这么说……”
“要是我碰上自称‘King’、打中学生的家伙,我一定要好好教训教训他!”
或许这样急于找出魔鬼的家伙们的确很傻,冷静一点事情会处理得更好。但是说不定这些傻瓜的策略已经开始奏效,马上会将杀人鬼捉拿归案呢。我这样想着,问阳治。阳治却一句话将我噎了回来:“你真蠢。”
“那些家伙太急吼吼了。一定是找不到线索,不知道怎么办才好,沉不住气了,于是就找个借口,不管三七二十一地在那儿胡乱发泄。那帮家伙真是傻瓜。用那样的方法肯定是找不到杀人鬼的。”
“噢。”我只能附和。
阳治说的确实有理。
不过我却觉得,不管出于什么样的心情,哪怕方法错误也好,对于那些一心想解决掉杀人鬼而采取行动的人,我是不会去责难他们的。就让他们按自己的方法去做吧。错也不要紧,总比什么事情也不做的家伙要好。
当然被打的中学生是有点可怜。
我和阳治朝我家的方向走去。走出公园后好长一段时间,两人都没说什么话。
我在想,刚才阳治制止吉羽夫妇的行为对还是不对?要是他们想做爱就让他们做爱,这样对吗?可毕竟是在公园里,又好像太那个了。那么是应该制止了?对他们来说,怎么做更好呢?
如果是我的话,我想……怎么做都是一样的。既然是他们想做的事情,那就让他们做好了,可是那样做又只会使他们更加感到痛苦。
我真的不知道怎么做才好。
可是阳治更多的是考虑到来公园玩耍的孩子们,超过了对他们夫妇的考虑。阳治是对的。不过,假如再多考虑一点他们夫妇的心情,岂不是更好?
不过我错了。在那样的公众场合,两个人不顾一切地做爱终究还是不对的。不利于对儿童的教育,对别人的精神卫生也是一种破坏。再说他们一面哭泣一面做爱的样子,那种凄悲的心情,一定会伤害到别人。
但是,吉羽夫妇也真可怜。由于伤心至极而做爱,结果这凄悲的做爱却无法进行到最后。
这时,我脑子里冒出一个新的想法,于是又胡乱思考起来。
那对夫妇,会不会因为面临失去了三个孩子这一残酷事实而产生出一种新型的性关系呢?它被深深的悲痛所包裹着,以三个孩子的死为前提,说出来可能不好听,其实就是利用孩子的死所带来的悲痛而形成的性关系。
人的性欲就跟食欲一样强烈——这是哥哥的看法。不过我也这么觉得。人的性欲有时竟然超过失去孩子的悲痛,人有时竟会利用三个孩子的死来达到性欲激扬的目的。
卑鄙。性欲真是个卑鄙的东西。
但我们就是由这个卑鄙的东西诞生出来的。因为性欲存在,所以我们才存在。
卑鄙。下流。
当然,他们的做爱也不一定是出于卑鄙的性欲。但不管怎样,反正给人这样的感觉……
我和阳治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说起关于“天之声”的事情,说着说着来到了我家门前。两人都不想就这样分手。
我当然想跟阳治再一起待一会儿。不过,今天就到此吧。我自己也说不清楚是什么心情。
在跟他道别之前似乎还想再说些什么。
不知道为什么,阳治并不急着从我家门口离去。大概是因为看见那两个人做爱的情形,他担心我受到什么伤害?或者他还想继续问我有没有谁暗恋我,因为妒忌而绑架了佐野?尽管我感觉这已经像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又或者他想跟我说其他的事情?
是不是没有什么别的话,就是想跟我多待一会儿?难道不想吗?
看来不是。
“那就再见了。”阳治说道,“明天你去不去学校?”
“嗯,我也不知道。你呢?”
“我还是去。反正我能做的事情今天都差不多做了。”
“哎,那两个人,真厉害呀!”
“什么?哦哦,真厉害。”
我好想跟阳治快活一下。当然不是那种样子的,也不是企图将脏兮兮的东西喷在我脸上的那样,而是更加温和更加安详的那种。我想跟阳治面对面拥抱着,慢慢地、舒缓地、心旷神怡地去相爱。
不过,我说不出口。
“不进来坐坐?我给你泡茶喝。”我试着说,可还是遭到了拒绝。
“不,我得回去了。”
阳治说着抬了抬手,准备离去。他的样子要朝公园的方向走去。去车站方向,要从儿童公园前面经过。
我笑着说:“朝公园那边去的话,顺便看看那两个人是不是又在那里做呢。”
“不会吧!”阳治回答,“要是又做的话,我会叫警察的。”
“瞎说。”
“当然会啦。不能让他们在那种地方做那种事情,虽然那两个人挺可怜的。好了,再见了!”
“再见!”
我望着阳治渐渐走远的背影,连门也忘记开了。
阳治好容易到了我家门口,家里父母和哥哥都不在,可是却没能和他亲热上。
到底该觉得可惜呢还是不该觉得可惜呢。
在看到吉羽夫妇的做爱情形之后,假如我和阳治也做爱了,那我们是不是可以利用他们的做爱来激扬自己呢?我和阳治是不是能演绎一场激昂无比的爱呢?我们的性欲会那么强吗?或者是,我和阳治的性欲其实非常脆弱和幼稚,看见吉羽夫妇的做爱后,连尝试也不敢去尝试了?
是不是我们实际上很害怕接近性这个东西,所以阳治才急急忙忙要回去?是不是我自己也很害怕,以至连诱惑阳治的冲动也阑珊了?
哦不,只是阳治不想跟我做爱罢了。想到哪里去了?
是这样吗?当然是这样。
唉,还不是因为你和佐野的事弄得尽人皆知?阳治这样的男生,当然不会和一个他认为很随便的女生做爱的。傻瓜!你还做什么美梦?
我真是个傻瓜。我以为男生不管跟谁都喜欢做爱呢,有女生送上门来,一定会乐不可支地受用的。其实我错了。就像女生并不是随便跟谁都做爱一样,男生也不会跟谁都做爱的。这是理所当然的,至少一部分女生和男生是这样。
或许我是个任由自己的性冲动支配的人,可阳治不是这样的。
看来想跟阳治亲密接触,必须使出一套攻略法呢。也就是采取些手腕,采取些战术。
不知怎么的,我一下子像只泄了气的皮球似的。
一直到阳治看不见了,我才打开门,回到家里。
啊!空虚,真空虚。
跟阳治不要说做爱了,就连亲嘴都没亲到,当然感觉空虚。但是,比这更加空虚的难道不就是我自己吗?不管是什么时候什么地方什么场合,成天只想着做爱呀亲嘴之类的。我怎么会变成这样的人呢?
可阳治就不一样。阳治想着佐野的事情,想着到公园里去玩的孩子们,也想着吉羽夫妇的事情。正因为他对那夫妇两人怀着怜悯之心,所以才阻止他们的,因为他不想让别人看见他们那样子而难为情。
真了不起,阳治。真的。
而我是个傻瓜。应该思考的事情却不思考的大傻瓜。
可是,什么是我应该思考的事情呢?我思考了又有什么用呢?反正我什么都不明白。
爱子,这样灰心丧气不去动脑子思考是最最要不得的。就像有时即使被别人误会是伪善,但仍然要去行善一样。去帮助一个人时,即使毫无帮助也没有关系,但是必须思考去做些什么事情。
我躺在客厅的沙发上,心想我就来思考佐野的事情吧。于是我开始思考,但是大约过了五分钟我便睡着了。
唉,真是个傻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