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那以后,吉羽沙耶香每天都要去她家附近的永观寺。她坐在阿修罗的像前,眼睛直盯盯地看着阿修罗像,就这样消磨好长一段时间。起先总是很伤心地哭着,语气激愤地诉说着、叫着、呼唤着孩子的名字,后来慢慢地变得平静下来,哭的次数也少了。
金田阳治也经常到永观寺来。
阳治在“善恶大决战”那天傍晚,从我家朝车站去的中途路过公园,看见丈夫回家后仍然独自一人坐在椅子上的沙耶香,他担心她会有什么意外,于是上前问了几句,并陪她一同回家,结果发现吉羽孝明大叔自杀了。当时场面乱哄哄的,他就一直没离开吉羽家。后来我给他打电话,任性地朝他使性子,于是他冒着“善恶大决战”的危险,从混乱的吉羽家往我家赶来,在我家玄关前发现我被斋藤真纪用铁棍打得半死,倒在地上。想必他当时一定是大吃一惊的吧。
昏迷不醒的我被送到医院急救室抢救,阳治心想他一点也帮不上我什么忙,倒不如回去安慰一下沙耶香,因为她先是失去三个孩子,又突然间失去了丈夫。说不定还可以帮着料理一些后事,比如守夜啦葬礼的准备啦等等。于是他又回到了吉羽家。
最后,我一直暗恋着的阳治,就这样被沙耶香夺走了。
我也时不时地和樱月淡雪一起去永观寺。今天,樱月淡雪照例又带来了装有茶碗的手提袋和两只不锈钢保温水瓶,水瓶里分别装着滚烫的焙茶和冰凉的绿茶。焙茶是樱月淡雪自己烘焙而成的,绿茶也是他将泡好的茶水冷却好长时间才制成的,都非常的好喝。樱月淡雪很喜欢吃点心,他自己还会制作。今天的点心是水晶蒸包,水晶蒸包外面的皮又薄又软、半透明的,里面的馅心也是他自己做的。
我曾和樱月淡雪开玩笑说,即使算命和预言都赚不到钱,还可以开一个点心铺嘛。他却笑着回答,单靠算命赚的钱就足够了。
走进寺院正门,笔直朝前去,就是正殿。在正殿中供奉的主佛旁边,就是小山嘉崇塑造的阿修罗像。
又硬又冷的地上铺着一块席子,席子上放着两个布垫,吉羽沙耶香就坐在布垫上,还有阳治这个混蛋。他们两个人之间,在短短的时间内便产生了一种强烈的感情纽带,一副黏黏糊糊的样子,这对于刚刚经历了失恋和死而复生的我实在是刺激不小,我感到很不舒服。妈的!
不过,我对此也毫无办法。再说失恋也不稀奇,许多人都经历过。
我的情况离“I'm pretty fucking far from OK”的境地还差得远哩,“狱中天使”的惨状更是无法相提并论。所以,失恋就失恋吧,仅仅因为这个就想去死可太不值了哟,爱子!
看见我和樱月淡雪来到,沙耶香从地上站起来迎接我们,脸上带着微笑。她举止非常温和而沉稳,和最初在公园见到在椅子上边哭边亲热的样子简直判若两人。况且长得又年轻又漂亮……
啊,讨厌。算了吧,讨厌归讨厌,没办法。
阳治也站起身来,跟沙耶香显得配合默契。这令我更加感觉不舒服。
樱月淡雪拿出准备好的陶瓷小茶碗,放在每人面前,先泡上滚烫的焙茶。外面的鸣蝉躲在树上“吱吱”地喧叫着,我们却在寺里喝着热茶,只感觉喉咙口还有精神都一下子提紧了。
嘁,这么大热天的让我们喝滚烫滚烫的茶?我正想着,樱月淡雪又给每人倒上冰凉的绿茶,轻轻啜上一口,啊!真香。喉咙口已经被热茶滋润过了,因此可以充分地品味到绿茶的清香,咽下喉咙口的一瞬间,不仅可以体会到略带苦味的清爽的醇香,甚至还仿佛感受到了那透明的绿色。
喝过茶,再吃点心。水晶蒸包吃嘴巴里又松又软又甜,特别好吃。我真想吃上两三个,可是樱月淡雪只给每人一个。“好东西不能拖拖拉拉吃个没完,必须在短时间内一口气吃完它,才会感觉好吃。”这是樱月淡雪的一贯主张。
“就因为是好东西才让我多吃点嘛!我正在长身体呢。”我还想争取,可是樱月淡雪说什么也不肯再给我。
没办法,我只好打消念头。不过,茶倒是可以再添一碗。冰凉的绿茶实在好喝。
喝过茶、吃过点心,我忽然觉得正殿里的佛和阿修罗还有昏暗的气氛令我有点心里发慌,于是我走出正殿,到寺内的院子里散步。其实,与其说是这些东西令我发慌,不如说是阳治和沙耶香在一起的光景更加令我心绪不定。樱月淡雪也收拾好茶具,在我后面一起走了出来。
走出正殿,我朝墓地方向走去。墓地里竖着好多墓碑,有几棵树,向下散着树阴,不过树阴却很稀少。强烈的太阳光照射下来,晒得身上非常热,于是我尽量让樱月淡雪走在太阳一边,我则躲进他的影子里。这样一来,不免走起路来鬼鬼祟祟的,不知道樱月淡雪有没有觉察到我的意图。
樱月淡雪最近为了准备天气预报员的资格考试,正在恶补这方面的知识,因此谈话当中净是风呀云呀气压之类的东西。我对这些本无兴趣,可不知为什么却听得挺入神的,结果他兴致勃勃地说着,我则认认真真地听着。因为我觉得他那样兴致勃勃地在说,一定会有些很有趣的内容吧。可是,风啦云啦气压之类实在没什么有趣的,一点都没有。倒是樱月淡雪一边说话一边时不时地抬手撩一下垂落下来的头发的那副样子很有趣,简直和银幕上那个尽人皆知的金八老师像极了。但却没有金八老师的满口土里巴叽的口头禅,这越发令人感觉有点滑稽。
我不由得笑了。啊,好久没有像这样开心地笑了。
“嗳,你最近工作怎么样?”我问道。
对一个二十七岁的男人这样问话很有点土气。不过他实在看不出有二十七岁了。看上去几岁呢?看不出。谁也无法看出来他的真实年龄。
樱月淡雪因为能预言和通灵,可以和死人对话,所以沙耶香请他跟三胞胎通通灵。我所说的“工作”,就是指的这个。
听我这么一问,樱月淡雪的脸上显出一丝无奈:“真一、浩二和雄三的灵魂都找不到。他们还只是婴儿,不会说话,我喊他们他们也听不懂,再说他们也不会到大人们所去的地方。反正不管怎么样,我只好再想想办法去找啦。”他回答道。
只有通灵成功了才能得到报酬,而他最近进进出出吉羽家,却一次也没替沙耶香算过命,因此肯定没什么进账。虽然他不愿说出来,但一看他的样子还是可以知道的。
假使他能找到佐野明彦的灵魂,或者找到尸体所在,佐野家一定也会付钱的。我这样想却没有说出口。
“你有女朋友了吗?”我又问道。
“女朋友在什么地方我还不知道哩。”看到他的脸色变得有点异样,我也没兴致再问下去了。
唉,难道就找不到一个中意的女孩?
我想起了那个悬崖。于是我又来到悬崖边,这是第二次了。
我和悠游杀人鬼分了手。
我和许多人的魂灵一起,逆着“三途”的河川而来到了悬崖边。我看见那边人世间的悬崖壁上刻着几个大字:
爱子,快回来!
但我看也不看,仍旧朝前走去。正在这时,听见一声大喝:“啊!原来你在这里啊!”
我一看,是这个猜不出年龄、样子像个问题青年似的樱月淡雪站在悬崖上向我挥手呢,脸上露着灿烂的笑,仿佛为终于找到我而满心欢喜一样。
我被那灿烂的笑容所俘虏,于是回到了他那边的悬崖上。
我有时还会想起樱月淡雪的脸孔侧影,还有被他握住手的感觉。他拉着我的手,朝一片光明走去。嗯,其实是经常想起呢。不!实话实说,几乎是无时无刻不想起的。
樱月淡雪的手很凉,不过很大,很有力。手掌厚厚的,轻轻地握住我的手,感觉非常温柔、亲切。
他的脸孔侧影却说不上怎么帅。
啊,要是跟樱月淡雪这种有点神秘的人干那个的话,一定也蛮有意思的吧。不过,我还是挺注重外表的,我喜欢帅气的男生。至少也要跟阳治差不多,长得过得去,不要太打击我的自信心。
我忽然间感到一丝遗憾。
可是,我不会再干那样的蠢事了。不管出于什么原因,跟自己并不喜欢的人做那事的失败,再也不会发生了。
下一次我如果奉献出我的爱的话,一定要给自己非常非常爱的人。我在他心里必须是非常重要的,是第一位的,这样他就会全力保护我,为我而战;我也必须同样感觉他对我是非常重要的,是第一位的,我也必须全力保护他,为他而战。只要一想到他,我就会激动得好像心脏要停止跳动一般。总之,他必须是能够让我的心灵飞扬的人。必须是这样的男生才行。
假如我的生命中出现这样的人,我一定不会再怀疑自己是不是喜欢他,而是明明白白地知道自己就是喜欢他,毫不踌躇。不止是喜欢他的某个方面、某个举止、某种感觉,而是整个地喜欢他,从他的内核从他的芯喜欢上他。
能够让我的心灵飞扬起来的人,必须是我能够随时随地在脑海里浮现出他的脸孔的人。
咦?怎么突然间我脑海里浮现出了樱月淡雪的脸孔?一定是什么地方搞错了。
可能是因为我刚刚从生死之境返回的缘故,我才会对这个略略肥胖、脸孔白惨惨、样子像个问题青年似的人记忆得比较清晰吧。我这是出于对他拯救我重生的一种感激之情吧。也许是因为想到他救了我,所以脑子里才会稀里糊涂地浮现出这张黑黑的头发一直垂到耳朵、侧影不怎么帅气、像金八老师似的脸孔吧?
那么我的爱情呢?
佐野?哼!佐野说不定已经死在哪里了,再说就算我把佐野的事告诉樱月淡雪,让佐野家里人请樱月淡雪去寻找佐野,也未必就能找到。只要不抓住剁掉佐野脚趾头的罪犯,或许连尸体都无从发现呢。事情一步一步想下去的话,也许佐野是真的喜欢我,所以他才会在梦里出现在我床前,另我站在悬崖上的时候,他也才会喊叫我的名字。也许同学们知道佐野对我的心思,所以才怂恿我和佐野做那事的吧。
可是神崎?……我就不知道了。
但即使是这样,对不起,佐野,我才不喜欢你,真的。你不必再喊我,也不要再出现在我身旁,再也不要进入我的心里。我或像现在这样好好地活在这个世界上,寻找自己真正喜欢的人,和他一起去追寻幸福。
尽管我现在还不知道那个人会是谁。所以,我不会让樱月淡雪去寻找你。因为我不喜欢你,我讨厌你。
有的人死了以后还呼喊对方的名字,让对方跟自己一同踏上通往死亡的“三途”。那样的喜欢劲实在太吓人了。如果换作我的话,一定不会跟对方一起去死的,而是努力跟对方一起活下去。或者是将我已经停止跳动的心脏让它重新跳动起来,然后跟对方一同活下去,一同去追寻幸福。
这才叫喜欢,这才叫爱!……我脑子里想着各种乱七八糟的事情,不知不觉已来到野川的河堤上。
初夏的阳光里,我一边慢慢走着,一边漫不经心地看了一眼樱月淡雪的脸孔侧影。
樱月淡雪开口说道:“爱子,我觉得你还是应该多读些书,别老看那些漫画。看电视也要看看各种节目。就是看电影也应该看看各种类型的。多看看各种东西有好处。还可以多读读报纸嘛,别老是上网看那些没意思的东西。平时多出去玩玩,也要交各种各样的朋友才行啊。”
“啊?怎么了?”我不知所云地问。
“瞧,我不是和你一起到三途去走了一圈吗?我看到那时你脑子里的影像太缺乏想像力了。人临死前脑子里的影像可以反映出他的学识和经验来。所以说,你还得多学习一点各种各样的知识才行啊。”
这家伙,瞧我什么时候一定要杀了你!我心里暗想。杀了你,当你踏上死亡之途时也绝不会去救你!
可是,我没有预言和通灵能力,大概只能在悬崖上刻几个字而已吧。
窄窄的野川上,有不少短短的桥。很快我们走近下一座桥了,我故意装做气哼哼要过桥走到对面河堤去的样子。但我终究没有过桥。因为我和樱月淡雪一同踩着的这个河堤,到底就在我的这一边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