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场的面积测量过两次。第一次是为了填写现场调查报告书,第二次是在一个月之后,为提起公诉做准备。
根据测量的结果,装了采光天窗的工作室里,较大的那一间为四点二米见方的正方形,地板到天窗玻璃的高度,为二点三米。小的那一间是三点九米见方,地板到天窗的高度,间样为二点三米。
至于村木刑警寄予厚望的采光天窗,鉴证人员架起梯子,爬到房顶上去,一番检查之后,没有发现任何异常。玻璃的周围又用橡胶封固了,但是,橡胶的年头久了,已经相当脆弱。检查结果表明,近一阶段没有剥除橡胶、卸下玻璃的迹象。两个房间的天窗,情况都是一样的。村木的希望就这样被简单、粗暴地打碎了。
再有,一楼日本式客厅里的墙壁、地板的榻榻米、移动拉门、移动拉门把手、窗框、门窗玻璃、螺旋栓的把手、墙上的电灯开关、多宝格式搁架,以及吊柜壁橱的移动拉门及其把手等,任何地方,都没有发现沾血的指痕。对于这种情形,警方自然认为,是凶手在杀人后,非常仔细地用毛巾之类的东西,匆匆擦掉了痕迹。可是,警察也没有在房子里找到毛巾或荇抹布,想来是被凶手拿走了。
没有指纹并不仅限于一楼的现场。玄关、玄关前方的不规则形状的走廊、厨房、餐厅、浴室等处的墙壁、地板、天花板、门,还有二楼各个房间里的墙壁、地板、门,天花板,以及所有的电灯开关及其四周,不但没有发现沾血的指纹,甚至连正常的指纹痕迹,警方都没有发现。电话和厕所没有被擦拭过的迹象,但是,也只留下了土田富太郎和天城恭子的指纹。
警方发现了两个调色盘和杯子,推断是凶手(或者说凶手们)在蘸血涂抹画纸的过程中用过的。杯盘自然都洗得干干净净,倒扣在水池边的不锈钢台面上。上面的水渍已经干了,但是,同样没有能够检测出指纹。
厨房的垃圾桶里,丢着日本式点心、水果,还有一个摔破的碟子和两个荼杯。
玄关的土间有伞架,里面插着一把黑色的晴雨伞。伞已经颇为老旧,伞骨上锈迹斑斑,满是伤痕,看着不像是潇洒人士——土田富太郎的所有物。可能因为用的时候,被雨水淋湿了吧,伞上同样检查不出指纹,也没有沾上血迹。
不知道花了多长时间,但是,有一点确定无疑:凶手试图湮灭证据,所以,非常用心地擦去了所有的血迹和指纹。也就是说,凶手在杀人之后,还在土田家里,逗留了相当长的时间。这么一来,把通过验尸得出的两名被害人的死亡时间,一并考虑在内,就得到了非常奇特的结果。
两名死者的死亡推定时间,并没有太大差异,都是五月二十四日下午三点到五点之间。根据解剖结果,土田富太郎身上有十四处伤口,天城恭子有十一处,每个伤口都是足以致命的重伤。若据此认为,桥本刑警在案发现场,所做的推理是正确的,那么,这两个人就不可能是殉情,而是在尸体被发现的前一天,下午三点到五点之间,差不多在同一时刻,被现场的第三个人用利刃刺杀了。
到这里为止都还正常,但是,接下去就出现了大问题。问题是雨。
两人死亡的那一天——即五月二十四日,横滨中区从上午十一点半开始,到下午两点半之间的三小时里,下了一场非常大的雨。准确来说,雨不是两点半整停的,时间上有个几分钟的零头,但两点半这个大致时间,不会有什么差错。而法医断言,两人的死亡推定时间,不可能早于下午三点,那么,即使再怎么往前,两人也是在雨停三十分钟以后的某个时刻死去的。在那之后,一直到五月二十七日,这里都没有下过雨。
五月二十五日下午五点四十分左右,莺岳派出所的两名警官,赶到了案发现场,进人土田富太郎家里。自然,这个时候,房子里已经空无一人了。鉴于两名警官到达后,一人进到屋里,另一个警察留在玄关等候,因此,也不可能出现凶手借机逃跑,和警察一进一出的情况。
也就是说,凶手在那之前已经离开了,如果将杀人时间,按最大限度往早估算,那么,就是在五月二十四日下午三点到次日下午五点四十分之间的,这二十六、七个小时里,凶手(们)从土田家里逃了出去。这么一来,理所应当的,逃跑中的凶手,必然会在土田家周围的泥土上,留下自己的脚印。
土田家的玄关前面,没有踏脚石和铺路石,都是自然的泥土。当然了,如果是来访时的脚印,也能留下就好了,但是,考虑到凶手应该是在下雨的时段里走来的,没有留下痕迹也很正常。
莺岳派出所的警官们,在五月二十五日的傍晚赶来,他们的脚印也留在了房子四周。也就是说,从杀人之后到尸体被发现的这段时间里,现场周边的地面上,始终柔软得足以留下鞋印。这也就意味着,只要是在这段时间里,从案发现场离开,凶手的脚印,就一定会留在地面上。因此,警察和鉴证人员们,都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留意土田家周围地面上遗留的鞋印。
结果发现,房子周围,确实有男性的鞋印,并且有两种。一种鞋印周围的泥土高高隆起,看来是在雨停之后,没多久时留下的;还有一种鞋印,几乎没有怎么陷进泥土,和接到报警赶来的警官们的脚印差不多,可以认为:留下印记的时间,与警方抵达的时间相差无几。而且,入土浅的鞋印有些叠在了入土深的那个鞋印上面。
两名警官是因为接到横滨市政府职员——长冈峰太郎的报告,而来到土田富太郎家的。长冈因为天城恭子昨天晚上,没有回自家公寓,今天一早也没来上班,于是担心地打了通电话去土田家,却没有人接听,于是直接来拜访土田富太郎。他绕着土田家走了一圈,敲了各处的门,叫他们的名字,但是始终没有应答。他感到不对劲儿,就报了警。因此,这个人似乎可以排除嫌疑。印记浅的那个鞋印,正是属于长冈的。而且,无论对土田富太郎还是天城恭子,长冈都完全没有仇怨。他是善意的第三方。
但是,关于另一个足迹,就相当可疑了。鉴证人员从鞋印四周,泥土的隆起程度推测,应该是雨停之后,两小时之内踩上去的。如果采信这一意见,该鞋印的主人,就是在下午四点半之前,来到土田富太郎家的。那么,两位死者于三点过后被杀,假设擦拭指纹等一系列隐藏证据的工作,需要一个小时,就正好和这个时间点对得上了。也就是说,即使从时间上看,这个四点半的鞋印主人,也是最可疑的。
然而,再仔细观察一下现场,四点半的这组鞋印,其实和之前长冈的鞋印,没有太大的不同。从鞋印上只能看出,他绕着房子走了一圈。如同前面所述的那样,一楼所有的门窗,都用螺旋栓从内侧牢牢地锁住了。假如这个鞋印属于杀死两人的凶手,上锁是耍了某种花招,那么,这个人就是从某扇门或者窗户,侵入了土田富太郎家中,在一楼的日本式房间里杀死二人,然后从外部的走廊上,把日本式房间的螺旋栓锁上,构成密室。再从之前进屋的同一个地方退到屋外,从外面把这扇门或窗户锁好。要假设他从同一个地点出入,是因为若非如此,鞋印就不是连续的,而会有一段消失和一段重叠。
但是,正是这个想法,使得村木和桥本两位刑警大为苦恼。因为,如果按照这个思路,凶手在行动中,就会遭遇到好几处难关。杀死两人之后,为什么要用鲜血和颜料涂红绘图纸,并铺在地板上。
就算把这个大难题放在一边不提,四点半的那组鞋印,在步行途中完全没有中断,就已经是最大的疑问了。鞋印是在非常自然的连续行走状态下,绕着房子一周的,如果凶手在绕圈的过程中,从某个地方进到屋子里,行凶后再从同一个地方出来,继续绕行的话,应该很容易发现进出的地点。出入的地方鞋印会变多,还会有相当部分的重叠。就算实施得非常顺利,也还是会出现一些,不同于自然行走一周的细节差异,比如脚尖的方向等。可是,现场根本就没有发现这样的问题。
再就是,如前面所述,一楼的门窗,都是用螺旋栓锁死的状态。这一点可以看倣是决定性的。就算作案前有某处门窗开着,凶手能从这里进出屋子,但要在所有事情做完以后,再从外部操作螺旋栓,把这扇窗户或者门锁起来,就是根本不可能实现的了。
日本式房间的入口门上的螺旋栓,也是同样的道理。反过来说,假设真有什么办法,可以做到这一点,那也要以内、外两侧,都能实施上锁为前提。
还有一个问题,土田富太郎和天城恭子,都是颈动脉被割断了,这种情况下会有大量鲜血喷出。一定会喷到墙壁或其他什么地方,留下血迹是很正常的,且一定会伴随飞沬痕迹。可是,案发现场没有一处这样的地方。现场是日本式房间,和纸障子、土壁、白色窗帘,都是根本没有办法擦拭的地方,却偏偏干净得连一滴血都没有。这只能说实在太奇怪了。
再有就是,没有凶器。从两名死者的伤口状况来看,凶器应该是菜刀一类的利器。但是,土田家厨房里的菜刀,没有一把与伤口吻合,而且都没有血。只能认为凶器也被凶手带走了。
还有一点,或许应该特别提及。经过法医鉴定,涂在画纸上的那些血,全都是AB型的。可是,这和两名被害人的血型都不吻合,土田富太郎是B型血,天城恭子是A型血。
画纸上检出了AB型的血液,据推测,是因为把两人的血液混起来用了(岛田庄司你该回初中补生物课了)。然而,如果大胆一些考虑,会不会别处还有AB型血的受害人呢?其实鉴证人员在发现的一瞬间,就产生过这样的疑惑。
另外,还需要补充的话,那就是横滨市长奖的候选作品,一幅都没有少。虽然画的背面,被涂了鲜血和颜料,但是,图案还是勉强能够看得出来。警方进行了调查,结果显示:被送到土田富太郎家里的,那一百三十六幅候选作品都在,没增加也没减少,更没有被掉包。
现场调查结束后的第二天,即五月二十六日早晨,村木和桥本两位刑警到横滨街镇,调查了解两名被害人的交友关系。他们首先去的,是位于本牧的天城恭子居住的公寓。这是一座木造加水泥砂浆的建筑,一楼经营着西装店还有西餐厅,二楼有露台式走廊,是一间相当漂亮的公寓。
公寓的房东是在一楼开西餐厅“开化亭”的老板。姓甲本,是一个胖乎乎,爱说话的四十岁上下的男人,十分了解天城恭子。仔细一问,他会这么了解也很自然。
天城恭子大约在半年前搬进甲本的公寓,原因是和丈夫天城圭吉过得不好,希望分居。据当事人自己的说法,过不好的原因是,两个人性格不合。但从旁观者的角度来看,原因其实是她有了土田富太郎这个男人,红杏出墙。甲本如此说道。
很明显,土田富太郎所处的位置,是天城恭子所包养的情人,所以,公寓的房租和日常花销之类,几乎全都由他出钱。这也是因为恭子此前,是以净身出户的姿态,离开了矶子区坂下町,她把和丈夫共同买的房子,以及所有东西,都留给了丈夫。
天城恭子没有了积蓄,而造成这一局面的,正是土田富太郎,因此,提供经济资助,也可以说是他的分内之事了。
土田富太郎倒是很少来到天城恭子的公寓,偶尔过来一下都会和恭子两人一起,来开化亭吃饭。两个人的关系,看上去非常融洽,在旁人眼中,是相亲相爱的一对。天城恭子个子很高,身材非常好,胸部很丰满,属于肉感型,很引人注目。可是真要说起来,她的性格其实是娴静型。反倒是土田富太郎,总爱髙声说话,常常大笑,一起吃饭的时候,他也毫不遮掩对恭子的爱慕。两人的外形都很好,看起来是很相配的一对。
可是,令他们困扰的是,天城恭子的丈夫——天城圭吉不同意离婚,还执拗地痴缠着恭子。对此,土田富太郎感觉很头痛,对恭子而言就更棘手了。大概在恭子搬来这间公寓一个月以后,有段时间,天城圭吉每天晚上,都要来恭子的房间。恭子好像并没有告诉他这里的地址,他是从恭子上班的地方,悄悄地跟踪过来,并且找到这里来的。
深夜里,天城圭吉站在恭子的门口,一开始被她拒绝以后,圭吉还老老实实地回家去。后来便慢慢地,开始大声嚷嚷,有时候,两个人就在二楼的走廊上厮打起来。楼下经常能够听见恭子的尖叫,还有两人咚咚咚猛踩地板的声音。
再后来,天城圭吉便久久,地站在恭子房间的窗户下面,有时候向窗户丢小石头,有时候还破口大骂,恭子报过好儿次警。警车一来,天城妫吉就立刻溜掉,可是警车一走,他又回来了。
甲本说,这样的事情,发生得越来越频繁,他早就担心,不知道今后要怎么收场了。他告诉村木刑警他们,他曾经有感觉,这件事最终会和死亡扯上关系。
被问到天城圭吉的职业时,甲本回答说:好像是中区根岸赛马场的饲养员。于是,两名刑警立刻去了根岸的赛马场,却从天城圭吉的同事那里得知,他已经很久没来上班了。问到他的住址,说是矶子区坂下町,一幢独门独户的房子,是和妻子恭子共同买下的。
五月二十七日,两位刑警去了坂下町。从外观看上去,那是幢漂亮的西式建筑,但是,里面却乱得一团糟。衣服、废纸屑、酒瓶之类的,一直堆到玄关前面,看得出天城的生活,极度颓废散漫。
村木和桥本到访的时候,中午刚过,可是,他已经喝酒喝得满脸通红了。以两位刑警的眼光来看,天城圭吉和拘留所里的那些人,基本没有差别,一副并不想待在正常社会里的样子。看上去,他像是不知道,该怎么应对自由的生活,就自己把自己监禁起来了。
警察事前考虑到,可能会视情要求天城圭吉一道回警察署,两人此番是开着警车来的。提出让他任意同行,去本牧警察署时,天城圭吉表情呆滞地点了点头,一脸随便怎样都行的样子。当时,玄关放着好几双他的鞋子,刑警们用鉴定员采集的石膏鞋印,和鞋子对比了一下,结果完全一致。
从动机和间接证据来看,天城圭吉的嫌疑更大了。
五月二十八日,村木他们以鞋印为有力证据,逮捕、拘留了天城圭吉。此时,土田富太郎谋杀案已经成为了全国知名事件,舆论界十分关注。刑事课全体出动,将天城圭吉关入了代用监狱,对其进行了为期二十三天的严酷审讯。
天城圭吉对给自己戴了绿帽子的妻子和土田富太郎,均怀有强烈的怨恨。在审讯中,他承认了这一点。但是,天城坚决否认杀人。天城圭吉的否认,持续了好几天,随后又在律师的授意下,转而采取沉默策略,但是,村木刑警等人连续每天,从早到晚,轮流对其进行审讯,即使在拘留所里,也不让天城圭吉睡觉。终于在第二十天,天城圭吉老师坦白了,承认自己杀了人。
怀着“总算完成任务了”的解放心情,村木刑警等人拿出从天城圭吉家里,取来的菜刀和旧抹布给他看,问他“杀人时用的是这个吧”、“这是擦拭指纹的抹布吧”等问题。由于睡眠不足而精神恍惚的天城圭吉,对此全都承认了,对村木以这些东西为证据,作出的犯罪经过推测,也毫不反抗地认了下来,并顺从地在村木刑警事先写好的供述书上签了名。
就这样,杀害土田富太郎的凶手迅速落网,报纸上对此大加赞扬,本牧警察署也因此声名大振。
可是,天城圭吉虽然承认,杀死了天城恭子和土田富太郎,却说不出制造密室的方法,和用鲜血及颜料涂满画纸,再将画纸铺在地板上的理由。无论怎么逼问,都丝毫不得要领。最后,天城圭吉竟反问起刑警来。
当警察说起一楼日本式房间的地板上,铺满了用血和颜料染红的绘图纸时,天城圭吉瞪圆了眼睛,说道:“咦?是这样的吗?……”他那样的神情,看上去是发自内心的惊讶,桥本刑警他们的气势也为之削弱。
一开始,村木刑警还能怒吼几句:“畜生,这是什么厚颜无耻的三流演技!”可是,慢慢地,他也没有精神了。如果这是在演戏的话,那只能说天城圭吉这个人,有着与生俱来的表演天赋。他看上去并不像是在说谎。
这种事情,终究没有泄露给媒体知晓,但是,作为警方,正面临着非常严峻的危机。对于天城圭吉是凶手这件事本身,村木和桥本两位刑警都不怀疑,只是最关键的犯罪经过,他们却写不出来。这也就意味着,他们无法起诉天城圭吉,也无法对之实施审判。
两位刑警咬牙切齿。竟会在意外的地方碰壁。这样下去,最坏的结果是,最后将不得不无罪释放天城圭吉。因为检察官可能会出于在法庭上,无法进行起始陈述的原因,而提出这样的要求。而媒体已经大肆报道过凶手被捕,担任侦查的警官,无疑会沦为世人的笑柄。村木和桥本被逼入了绝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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