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在距离前门五十步的位置站着,里奥瞥了一眼他的妻子。她不知道这件疯狂的事件最终降临到他的头上。他感觉有些晕眩:就好像吞下一些麻醉药。他只是期望这种感觉会消失,能够恢复正常状态,会有另外的解释,可能会有另外一番解释,同时他又期望这里不是他弟弟——安德雷·特洛菲莫维奇·席多洛夫的家。
那是他弟弟的名字,而帕维尔·特洛菲莫维奇·席多洛夫一直是他的名字,直到他像爬行动物蜕皮一样,将这个孩提的身份摆脱为止。雇用文件上的照片确定就是安德雷,五官还是一样——茫然的表情。眼镜是新的,但那是他为什么总是笨手笨脚的原因,他近视。他那个笨拙害羞的弟弟——是四十四起儿童谋杀案的凶手。这不合理,但这又完全合理:细绳、咬碎的树皮、打猎。里奥不得不找回自己忘却的记忆,他还记得教弟弟用细绳打结,教他咀嚼树皮抑制饥饿。难道这些课程已经成为某种精神病狂躁行为的模板?里奥之前为什么没有将这些事情联系起来?不,谁会期望他做这些事情,那也太荒谬了。在那个时候,太多的孩子都学习这些事情和如何捕猎。看到这些受害者时,这些细节并没有让里奥联想太多。是他选择了这种方式,还是这种方式选择了他?当他有理由避开这件事时,这是否是吸引他继续调查的原因?
当他看到自己弟弟的名字白纸黑字地出现在文件上时,他不得不坐下来,确认那些日期,确认再确认。他震惊不已,忘记身边危机四伏。直到他注意到那位簿记员蹭到电话跟前,他才恢复过来。他将簿记员绑在椅子上,掐断电话,塞住俩人的嘴巴,将他们都锁在办公室里。他必须得出来,必须得恢复镇定。但走到走廊上时,他甚至都无法直线行走,踉踉跄跄。他感到头晕眼花。虽然人走出来了,但他的思绪仍然纷繁芜杂,他的世界仍然天旋地转,他本能地从大门出来,都没反应过来从之前过来的铁丝网上翻出去才更安全一些。但他已经无法掉头了,警卫们已经看到他朝大门走过来。他不得不硬着头皮直接从他们身边经过。他开始冒汗,警卫们没有刁难他就放他过去了,他一坐进出租车,就把地址告诉了司机,让他赶快开往这个地方。他一直在颤抖,双腿、胳膊——他抑制不住地颤抖。当瑞莎在研究那些文件时,他一直看着她。她这时已经知道他弟弟的故事了,她知道他的名字,但不知道全名。当她在看那些文件的时候,他一直在观察她的反应。她并没有将这两个人联系在一起,她没有想到。她怎么能想得到呢?他也无法说出口:
这人就是我的弟弟。
弟弟家里到底有多少人,他无从得知。这里的其他居民可能会造成一个问题,他们一定不知道这个人的本质,不清楚他是一名凶手,对他所犯的罪行更是不了解——这肯定也是他不在自家附近作案的部分原因。他的弟弟有一个分裂的身份,他的家庭生活和他的杀人犯生活,就像里奥将他的身份一分为二一样,曾经的男孩和后来长成的男孩。里奥摇了摇头:他必须集中注意力。他来这里是要杀了这个人,问题是要怎样通过其他居民那道关。他和瑞莎都没有枪,瑞莎感觉到他的犹豫,问道:“你在担心什么?”
“屋里的其他居民。”
“你看到这个人的脸了,我们已经看过照片。你可以溜进去,趁他睡着时杀了他。”
“我不能这么做。”
“里奥,他死有余辜。”
“我必须得确认,我必须要和他谈谈。”
“他只会否认,你和他谈的时间越长,就越难解决问题。”
“这倒是真的,但我不能趁他睡着的时候杀了他。”
莎拉给了他们一把刀,里奥将刀递给瑞莎:“我不用刀。”
瑞莎不愿意拿回刀。
“里奥,这个人杀了四十多个孩子。”
“我会因为这个杀了他的。”
“万一他自我防卫呢?他一定有刀,甚至可能有枪。他可能也很强壮。”
“他不善于打架,他很笨拙害羞。”
“里奥,你怎么会知道呢?拿着这把刀,你赤手空拳怎么能杀了他?”
里奥坚持把刀给她,将刀柄塞在她手里:“你忘了吗?我可是经过训练的,相信我。”
这是他第一次让她相信他。
“我相信你。”
今晚的事情一结束,他们就没有未来,没有逃脱的希望,没有在一起的希望。瑞莎发现,自己甚至有点希望这个人不在家,她希望他出差去了。那么他们就又有理由待在一起了,至少可以再共同度过两天逃亡的日子,再回来完成这项任务。这个想法令她感到羞愧,她暂且将想法搁置一边。有多少人冒着生命危险帮助他们来到这里?她吻了吻里奥,希望他成功完成任务,希望那个人死掉。
里奥朝屋子走过去,让瑞莎暂时躲到一边。计划基本达成一致意见,她继续呆在屋子后面,静观其变。如果这个人想要逃跑,她就拦截他。如果出了什么差错,如果里奥失败,她再试图去了结这个人的性命。
他走到门跟前,屋里灯光暗淡。这说明有人醒着?他试探性地推了推门,门竟然晃开了。面前是个厨房,一张桌子,一个炉子。灯光来自一盏油灯:一个沾满煤烟子的玻璃灯罩里面,灯光忽隐忽现。他走进屋里,穿过厨房,走进邻近的区域。让他感到惊讶的是,只有两张床。一张床上睡着两个小姑娘,她们的妈妈睡在另外一张床上。她是一个人:没有看到安德雷。这是他弟弟的家吗?如果是,那么这也是他的家人吗?那这是他的弟媳妇吗?孩子是他的侄女吗?不对,楼下可能还有另外一家。他转过身,一只猫正盯着他看,两只绿眼睛散发出冷漠的目光。这是一只黑白花猫。尽管它喂养得比较肥大,但和他们在森林猎杀的那只猫的花色一样,是同一个品种。里奥感觉自己身在梦境,过去的记忆碎片紧紧将他裹住。这只猫从门缝里溜出去,到楼下去了,里奥尾随其后。
狭窄的楼梯通往一个地下室,地下室里灯光也很暗淡。那只猫从楼梯上一溜烟就不见了。从最上面的台阶看,房间里的大部分情况都暴露在里奥眼前。里奥看到另外一张床的床沿,床是空着的。安德雷有可能不在家吗?里奥走下楼梯,尽量不弄出任何声音。
走到最后一个台阶时,里奥偷偷看了一下房间的角落,一个男人正坐在桌子跟前。他戴着一副厚厚的方框眼镜,穿着一件干净的白衬衫。他在玩牌。他抬头一看,似乎并不惊讶。他站起来。里奥在站的位置可以看到弟弟背后的墙上,钉在墙上的剪报拼贴就像一朵花一样,在他弟弟头顶绽放开来。全都是同样的照片,他的照片——里奥,耀武扬威地站在一辆还冒着烟的坦克残骸旁边,这是苏联的英雄人物,象征胜利的海报男孩。
“帕维尔,为什么过这么久才出现?”
他弟弟用手指指自己面前的空椅子。
除了顺从,里奥没有能力做任何事情,意识到自己已经无法再控制这个局面。安德雷既没有惊慌失措,也没有措手不及,没有语无伦次,甚至也没有逃跑,他似乎一直在等着这场会面。相比之下,里奥反而显得无所适从,迷惑不解,很难不听从他弟弟的指示。
里奥坐下来。安德雷也坐下来。兄弟俩面对面坐着:二十多年之后再次重逢。安德雷问道:“你从一开始就知道会是我吗?”
“一开始?”
“从你发现的第一具尸体开始?”
“不是。”
“你第一个发现的尸体是谁?”
“拉瑞莎·佩特洛娃,在沃瓦尔斯克。”
“一个年轻女孩,我记得她。”
“还有阿尔卡迪,在莫斯科?”
“莫斯科有好几个。”
好几个——他这么随意就说出这个词。如果有好几个的话,那么这几起案件也被掩盖了。
“阿尔卡迪是今年二月被谋杀的,在铁轨上。”
“一个小男孩?”
“他四岁。”
“我也记得他。这些都是最近发生的,那个时候我的方法已经完善了不少,但你那个时候还不知道是我。早期的谋杀还不是那么清楚,我很紧张,你看,我做得那么明显。这需要有一些只有你才能辨认出来的迹象,我就差不能写下我的名字了,我在和你交流,只是你。”
“你在说什么?”
“哥哥,我从不相信你死了,我一直都知道你还活着,而且我从来都只有一个愿望,一个理想……那就是把你找回来。”
安德雷的声音里是气愤还是感情,还是两种情绪的混杂?他唯一的理想是把他找回来还是找他报复?安德雷脸上挂着微笑,那是温暖的笑容——开怀而诚实——就像他刚刚在玩牌游戏中赢了一样。
“你又笨又蠢的弟弟在有一件事情上面是对的,就在你这件事情上面是对的。我一直努力想要告诉妈妈,你还活着,但她根本不在意我。她坚信有人把你抓走了,把你杀了。我跟她说事实不是这样的,我跟她说你带着我们的捕获物跑了。我发誓要找到你,等我找到你的时候,我不会生气,我会原谅你。她什么也听不进去,她疯了。她忘记我是谁了,把我当成你。她叫我帕维尔,让我帮她干活儿,就像你当初帮她那样。我假装是你,因为那样事情会简单一些,因为这会让她开心,但只要我一犯错,她就意识到我不是你。她就会变得暴躁,一直打我,打我,直到她气消为止。然后,她就又开始追忆你。她一直在为你哭泣,每个人都有活下去的理由,你就是她活下去的理由。但你也是我活下去的理由。我跟她之间的区别就在于我相信你还活着。”
里奥听着,就像个孩子坐在大人面前,安静专注地听他描述这个世界。他没有办法举起手或站起来打断他。安德雷接着说道:“我们的妈妈完全崩溃之后,我就开始照顾自己。幸运的是,冬天很快就结束了,情况稍微有了一些好转。我们那个村子只有十个人活下来了,算上你的话是十一个,其他村民全都死了。当春天来临,积雪融化的时候,整个村子都发出腐臭,到处都在传播疾病。你没有办法靠近这些尸体,但是在冬天,这些尸体都平静安详地躺在那里,一动也不动。那段吋间,我每天晚上都到森林里去打猎,就我一个人。我到处找你,站在林子里呼喊你的名字,但你一直都没回来。”
里奥的大脑仿佛才慢慢理解这些话的意思,他犹豫地问道:“你杀死这些孩子,就因为你认为我离开了你吗?”
“我杀死他们,这样你才会找到我。我杀死他们是为了让你回家,我杀死他们是为了跟你交流。还有谁能够理解我们孩提时代的那些线索?我知道你会循着这些线索找到我的,就像你在雪地里沿着足迹就能找到猎物那样。你是一个猎手,帕维尔,是世界上最优秀的猎手。我不知道你是不是一名民兵,当我看到你的照片时,我去找《真理报》的工作人员,我去打听你的名字。我跟他们解释说我们失散多年,我以为你还叫帕维尔。但他们告诉我帕维尔不是你的名字,而且你的详细情况被列入机密类信息。我央求他们,让他们告诉我你在哪个部门作战。他们甚至都懒得答理我。我当时也是一名战士,但不像你,你是英雄,是精英。但我知道你一定在特种部队,我暗中打听你的名字,心想你很有可能不是在民兵队伍,就是在国家安全部,要么就是在政府部门。我知道你是一个重要人物,不是个无名之辈。你可以了解到关于这些谋杀案的信息。当然,这不一定那么重要。如果我在足够多的地方杀死足够多的孩子,不管你的职业是什么,我想你可能都会发现我做的这些事情。我相信你一定知道是我。”
里奥身体前倾,他的弟弟看起来那么温和平静,推理是那么谨慎。里奥问道:“弟弟,你过得怎么样啊?”
“你是说离开村子之后吗?和所有人一样:我应征入伍。我在作战中把眼镜弄丢了,落入德军手中。我被俘获了,我投降了。当我回到俄国时,一直被看做战犯,我被捕了,然后就是严刑拷打。他们威胁我,要将我关押起来。我跟他们说,我几乎都看不见,怎么可能充当叛国者?我六个月都没有戴眼镜,我眼前的世界一片模糊。我看到的每一个小孩都是你。我本应该被枪决,但警卫们喜欢看我撞翻东西,我总是摔倒,就跟小时候一样。我因此活下来了。我太愚蠢和笨拙了,不可能是德国间谍。他们叫我的名字,打我,放我走了。我回到这里,即使在这里,大家也讨厌我,说我是叛国者。但所有这些都不困扰我,因为我有你。我所有的生活都集中在一件事情上面——就是将你找回来。”
“于是你开始杀人?”
“我从这个地区开始下手,但是六个月之后,我不得不考虑,你可能在这个国家的任何一个地方。这也是我为什么找一份外派员的工作,这样我就可以到处出差了。我需要在全国各地留下标记,你能够找到的标记。”
“标记?这些都是孩子啊。”
“我一开始是杀动物,就像我们抓那只猫一样抓动物来杀。但这没有用,没有人会注意,没有人会关心。有一天,我在森林里偶然碰到一个孩子,他问我在干什么,我解释说我在留诱饵。这个孩子跟你离开我时差不多大,后来我发现孩子作为诱饵,可能会好得多。被杀的孩子更能引起大家的关注。你能理解这其中的意义。你认为我为什么在冬天杀了这么多的孩子呢?这样你就可以通过雪地里的足迹找到我。你难道没有跟踪我在森林里的足迹吗,就像你跟随足迹找到那只猫一样?”
里奥听着弟弟柔和的声音,仿佛他在说一门自己几乎听不懂的外语。
“安德雷,你有家庭,我在楼上看到你的孩子,他们就和你杀死的那些孩子一样。你有两个漂亮的女儿。你难道没有意识到自己的行为不对吗?”
“这是必要的。”
“不是。”
安德雷一拳砸在桌子上,愤怒地说道:“不要拿那副腔调跟我说话!你没有生气的权利!你从来没有花精力来找我!你从没有回来过!你知道我活着,但你就是不在乎!忘掉那个愚蠢笨拙的安德雷吧!他对你来说,什么都不是!你留给我一个疯掉的妈妈和一村子腐烂的尸体!你没有评判我的权利!”
里奥盯着他弟弟的脸,他的脸因愤怒而扭曲,在瞬间变了一副模样。那些孩子看到的是这副面孔吗?他的弟弟都经历了些什么?那是怎样不可思议的恐怖经历?但是同情和理解的时代已一去不复返了。安德雷擦去额头上的汗珠:“这是我让你找到我的唯一方式,我能够吸引你注意的唯一方式。你本来应该来找我,但你没来,你将我从你的生活当中抹去了,你也将我从你的脑海里忘掉了。我人生中最开心的一刻就是我们共同抓住那只猫的时候,只有当我们在一起的时候,我从来都不会感觉这个世界是不公平的,即使我们没有食物,即使天气酷寒。但是,你却走了。”
“安德雷,我没有离开你们。我是被抓走的,我在树林里被一个人击中头部,然后被装在一个麻袋里,被扛走了。我从来没有离开你们。”
安德雷摇了摇头:“妈妈是这么说的,但这是撒谎。你背叛了我们。”
“我差点死了。那个把我抓走的男人,他准备杀了我。他们打算把我喂给他们的儿子吃,但当我们到达他们家的时候,他们的儿子已经死了。我的脑子受到震荡,我甚至都想不起来自己叫什么名字。过了好几周,我才恢复过来,但那个时候,我已经人在莫斯科了。我们已经离开村庄,他们必须要觅食。我记得你,我记得妈妈,我记得我们共同度过的时光。我当然都记得。但是我能怎么办呢?我别无选择。我只能往前走。对不起。”
里奥在道歉。
安德雷拿起牌,开始洗牌:“你长大之后,本来应该可以来找我。你应该多花点精力,我没有改名,找我应该比较容易,尤其对一个拥有权力的人来说。”
这倒是真的,里奥应该去找他的弟弟。他只是试图想要埋葬过去。而如今,他的弟弟却杀回到他的生活。
“安德雷,我整个一生都在努力忘掉过去。我一直都在害怕面对新父母的尴尬处境中长大。我害怕让他们想起过去,因为我害怕让他们想起他们当初想要杀死我的情景。我过去常常都会在半夜里醒来——每次醒来都心慌意乱,大汗淋漓,总是担心他们可能改变主意了,可能又想杀我了。我竭尽全力让他们来爱我,这事关生存。”
“你做事从来想不到我,帕维尔。你总是想把我丢在后面。”
“你知道我为什么来这里吗?”
“你来杀我。一个猎手来这里还会有什么其他原因吗?你杀死我之后,一如既往,我就成了千夫所指的那个人,而你就是众人爱戴的那个人。”
“弟弟,我因为想要制止你,被认为是叛国者。”
安德雷看起来大为惊讶:“为什么?”
“他们将你的案件归咎于其他人——你的罪行直接和间接导致了许多清白无辜的人的死亡。你明白吗?你的罪行让这个国家感到很难堪。”
安德雷面露茫然的表情,最后他说道:“我来写招供。”
又是招供:招供内容写什么呢?
我——安德雷·席多洛夫——是一名凶手。
他的弟弟并不明白,没有人想要他的招供,没有人希望他认罪。
“安德雷,我来这里不是取你的招供,我来这里是确定你不要再杀更多的孩子了。”
“我不会制止你的,我已经完成自己最初想要完成的计划,结果证明我是对的。我要让你后悔没有尽早来找我,如果你很早就来找我的话,想想会挽救多少生命。”
“你真是疯了。”
“在你杀我之前,我想要和你玩几把牌。哥哥,求你了,你至少可以为我做这件事。”
安德雷在洗牌,里奥看着那些牌。
“求你了,哥哥,就玩儿一把。如果你陪我玩儿一把,我就让你杀我。”
里奥拿起牌,不是因为弟弟的承诺,而是因为他需要时间整理思绪。他需要把安德雷假想成是一个陌生人。他们开始玩儿牌。安德雷集中精力,看起来十分满足的样子。旁边突然有个声音传来,里奥警惕地看向一旁,一个小女孩头发凌乱地站在楼梯最下面的台阶上。她一直站在那个台阶上面,大部分身体藏在楼梯后面,一个犹疑的“窥探者”。安德雷站起身:“纳蒂娅,这是我哥哥,帕维尔。”
“你跟我说起过的那个哥哥吗?你说要来拜访我们的那个人吗?”
“对。”
纳蒂娅转身对里奥说道:“你饿了吗?你是不是赶了很长时间的路?”
里奥不知道怎么回答,安德雷说道:“你应该回去睡觉。”
“我现在醒了,现在睡不着了。我刚才在楼上躺着,听到你们说话。我不能和你们待在一起吗?我也想和你哥哥见面,我从来都没见过你家人呢。我非常想见到你家人,求求你了,爸爸,可以吗?”
“帕维尔走了很长的路才找到我,我们有很多话要说。”
里奥必须将这个小姑娘打发走。否则他会陷入家庭团聚的危险当中,势必会觥筹交错,大块吃着冷肉,大口喝着伏特加,关于他过去的问题也会接踵而来。他来这里不是为了团聚,而是来消灭这个凶手。
“如果有茶的话,也许我们可以喝点茶?”
“有茶,我知道怎么沏茶。我要叫醒妈妈吗?”
安德雷说道:“不用,让她睡觉吧。”
“那么我自己去沏。”
“好吧,你自己去沏。”
她笑着上楼去了。
纳蒂娅兴奋地往楼上走,她能看得出来她爸爸的哥哥一定有很多有趣的事情要说。他过去是一名士兵,是一个英雄。他可以告诉她如何能成为一名女战斗机飞行员。也许他娶的就是一位女飞行员。她气喘吁吁地打开客厅的门,厨房里站着一位漂亮的女性。她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一只手放在身后,仿佛一只巨大的手将她透过窗户摆在那里一样——就像玩具店里的一个娃娃。
瑞莎背后的那只手上捏着把刀,刀片压在她的裙子上面。她站在门外等了很长时间,心想一定是出了什么差错。当她一走进这扇门时,便松了一口气,因为屋子里并没几个人。屋里只有两张床,只有母女二人。她面前的这个小女孩又是谁呢?她从哪里来?她看上去那么兴高采烈,没有一点慌张或害怕的神情。现在应该没有人死掉。
“我叫瑞莎,我丈夫在这里吗?”
“你是说帕维尔吗?”
帕维尔——他为什么把自己称做帕维尔?他为什么要叫回自己从前的名字?
“对……”
“我叫纳蒂娅,很高兴看到你,我以前从没见过我爸爸的家人。”
瑞莎继续将刀放在身后。家人——小姑娘在说什么呢?
“我丈夫在哪儿呢?”
“楼下。”
“我只是想让他知道我在这儿。”
瑞莎朝楼梯走去,将刀放在前面,这样纳蒂娅就看不到刀片了。她推开门。
瑞莎下楼时走得很慢,边走边听他们谨慎的对话。她将刀举在身前,手一直在哆嗦。她提醒自己时间拖得越长,事情会变得越麻烦。走到楼梯最后一个台阶时,她看到自己的丈夫竟然在玩儿牌。
瓦西里命令手下将房子团团包围住——现在任谁都无法逃脱了。和他同行的总共有十五名军官,多数是当地人,他和他们并没什么关系。瓦西里担心这些人在捉拿里奥和他的妻子这件事上不会尽心尽力,不得不亲力亲为。他要在这里了结此事,确保要将有利于他们的证据全部毁掉。他向前栘动,枪已上膛。对面两个人朝他这个方向走过来,他示意让那两个人待在原地。
“给我五分钟,除非我叫你们,否则不要进来。清楚了吗?如果我五分钟还没出来,就冲进去,将所有人都杀了。”
瑞莎的手一直在发抖,那把刀还握在手中。她做不到,她不能杀了这个人。他在和自己的丈夫玩牌。里奥走到她跟前:“我来处理。”
“你为什么和他玩牌?”
“因为他是我弟弟。”
楼上传来小姑娘的尖叫声,紧接着是一个男人的叫喊声。就在所有人还没反应过来时,瓦西里出现在楼梯最后一个台阶上,他手里举着枪。他仔细扫视了一下现场,他盯着桌上的扑克牌,也是迷惑不解的表情:“你长途跋涉就为玩牌,我还以为你在追捕所谓的儿童谋杀案凶手呢。还是说,这是你经过改良之后,审讯过程的一部分?”
里奥把事情耽搁了,现在不可能再干掉安德雷了。如果他有任何突然举动,他就会被射杀,安德雷就会自由了。就算他弟弟谋杀的原因只是为了团聚,现在这个动机已经解除了,但他仍不相信安德雷会就此撒手不干。里奥把事情搞砸了,他在本该行动的时候却废话连篇。他忘掉一个事实,就是更多的人希望他死,而不是他弟弟。
“瓦西里,你听我说。”
“跪下。”
“请……”
瓦西里将枪扣到击发状态,里奥跪下来。他现在能做的就是服从、央求、讨好,只是这个人不会听他说什么,这个人除了他的个人夙怨之外,什么也不会在意。
“瓦西里,这很重要——”
瓦西里将枪指向他的脑袋。
“瑞莎,跪在你丈夫旁边,马上!”
她跪到丈夫身旁,就像在谷仓外枪决一样。枪被指在她的后脑勺上,瑞莎抓住丈夫,闭上眼睛,里奥大声喊道:“不!”
瓦西里将枪托敲在她的脑袋上,故意在逗弄里奥:“里奥……”
瓦西里的声音渐渐低下来,瑞莎把丈夫的手抓得更紧了。好几秒钟过去了,周围一片寂静。一点动静都没有。里奥慢慢地转过身去。
锯齿刀片插进瓦西里的背部,刺穿腹部。安德雷手里拿把刀,站在那里。他救了哥哥的性命。他平静地拿起刀——既没有踉跄,也没有摔倒——他动作娴熟、干净利落地把瓦西里给解决了。安德雷很开心,就像他们当初一起杀死猫时那么开心,就像他小时候那么开心。
里奥站起来,从瓦西里的手里拿过手枪。鲜血从瓦西里的嘴巴流出来,他还活着,但不再是那种精于算计的眼神,他再也想不出什么花招了。他抬起一只手,搭在里奥的肩膀上,就像在和一位朋友道别,随后倒在地上。这个毕生都想方设法迫害里奥的人,死了。但是里奥既没有觉得欣慰,也没有觉得满意。他现在脑子里想的就是他尚未完成的一项任务。
瑞莎站起来,站在里奥身边。安德雷站在原地没动,三个人就那么站着。慢慢地,里奥举起枪,瞄准他弟弟的眼镜上方。房间很小,枪托和他弟弟的脑袋之间几乎不到一英尺的距离。
这时传来一个声音:“你在干什么?”
里奥转过身,纳蒂娅站在楼梯底部。瑞莎低声说道:“里奥,我们没有太多时间了。”
但里奥下不了手,安德雷说道:“哥哥,我希望你这么做。”
瑞莎伸出手,将手放在丈夫手的外面,他们共同扣动了扳机。枪走火之后反弹回来。安德雷的脑袋猛地向后拉扯,倒在地板上。
听到枪声,武装军官冲进屋内,跑到楼下。瑞莎和里奥将枪丢到地上,为首的那名军官盯着瓦西里的尸体,里奥首先开口说话,他的手在瑟瑟发抖。他指着安德雷——他的弟弟。
“这个人是凶手,你们的上司在想要逮捕他的时候被杀了。”
里奥拿起那个黑箱子,也不知道自己的猜测是否准确。他打开箱子,里面有一个玻璃罐,玻璃罐用纸衬在里面,他转开盖子,将里面的东西倒在桌上的扑克牌上面。这是他弟弟手下最后一名受害者的胃,用一份《真理报》包着。里奥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补充了一句:“瓦西里是个英雄。”
当军官们都走到桌子跟前,检查这个令人毛骨悚然的东西时,里奥退到后面。纳蒂娅盯着他,眼里流露出如她父亲一样的愤怒眼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