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马修没有去上学,并不是因为生病的关系,而是我认为,在学校校长找他细问之前,他应该多休息一天。反正学期也快结束了。当然,你们了解大修道院唱诗班这个学校,整个学校分成预备学校以及正班学校两部分,小马是在预备学校就读,十三岁以上的男孩才能读正班学校。升级考试都在学生十三岁生日那年举行,而他的生日是二月,所以他还要一年才会上正班学校。他们的高年级生,有的接着上国内最好的寄宿中学,但多数只在原校直升高中。他们的学校简介特别强调一些传统价值观。父母都要签署一份文件,子弟倘若不守规矩,须接受校方“处罚”。他们认为这才是鼓励尊重及忠诚的正确方法,而多数家长好像也都接受学校的观点。至于逃学,他们认为终将养成学生的狡狯习惯。
我以前念的是大型综合学校,我必须承认,我对寄宿学校的教育方式很陌生。我一直在挣扎,不知继续让马修就读那所学校是否正确,但三年前他九岁时,是我请求校长让他进去就读的。当时,我先生史瓦莱刚刚弃我而去,在那个生命的低潮期,想到日后须孤独无助地独力抚养儿子,实在让我感到无比恐慌。我与男人的关系一直是失败的。长大以后,我瞧不起整天以啤酒度日的父亲;对兄弟们,从以前到现在,我都当他们是敌人;而丈夫呢,他之所以放弃我,并非为了其他女人,而是为了西洋棋——所以我凭什么可以把儿子教养成人?
哦,我于是告诉自己,那所唱诗班学校是男校,既然马修日后要学习在男人群中生活,那么,那所学校可以提供他成长所需的各种支持。这是我让他去念那所学校的理由。而今,他参加了唱诗班,以及其他各种活动,我不认为我会让他转校。所以我一直拼命工作,起初开计程车,现在当公司的司机,都是为了凑足钱缴学费。
假如我真的信服那种学校体制的话,我应该会比较快乐些。圣经和教堂音乐在唱诗班学校的课程中占主要部分,而且拉丁文是必修课,这些我都可以接受,但其他事情何必一定要照古老的传统方式?英文课,他们花很多时间分析子句,书单包括狄更斯的作品;数学教师禁止在课堂使用计算机;游戏课好像还包括学习板球的正确握法,那些实在毫无乐趣可言。你不用是教育学者,也可以看出他们有着太多的填鸭式教育。至于体罚,那更是最教人反感的。反正我个人的看法是这样。
教人惊讶的是,马修从来没有要求转校。他最反对的一件事情是,星期六有时候要在大修道院的婚礼中唱诗,因为那会剥夺他那一周的部分自由时间。这次逃课(以前我们学校习惯叫溜课,我自己常溜课)是第一次,他居然出奇聪明地掩盖得很好。
当我问起这件事时,他轻松应付过去。看也没看我一眼,便说:“我们老师佛茨科先生去当评审,请假,整个年级都被安排上图书馆,所以我们三个人决定去泡泡水,如此而已。”
“但你选了个危险的地方游泳,小马。”
“我们没有游泳,我们只是玩水而已。”
“不管是什么,反正都很危险。为什么是你去走水坝边?为什么另外两个人没有?”
“他们激我去。”
“噢,小马!”
他转过来看着我,手指抚着头发,无限深意地喊了一声:“妈。”
“什么事?”
最近,我不再被喊“妈妈”了,我以为那是小马想显示成熟的想法所致。在医院时,他忘了这点,现在回到家,他又是年轻小伙子一个了。
“很抱歉我惹了这些麻烦,这种事以后不会再发生了。”
我原未期待道歉,只是想了解他的想法而已,所以便说:“做傻事的不只你一个人,所有傻事我都做过。每个人在生命的某个阶段都会做些傻事。”
他惊讶地望着我。
“他也这样说。”
“谁?”
“救我起来的那个人。他讲的几乎和你讲的一模一样。他用的是‘蠢’,‘蠢事’。他说在我们一生中,有时候会做些事后不愿想起的蠢事。大概是这样。”
我于是说,听起来他是个好人。并补充说,但愿我们知道他是谁,才好谢谢人家;且不说别的,他的衣服八成糟蹋了。
“你们讲同样的话,真有意思。”马修说。
“说的也是。”
“我们应该找出他是谁,我希望再见到他。”
“唔,穿一身湿衣服,我想不出他会上哪儿去。”我对他说。“或许他去大修道院旁边的计程车候客处叫车回家。明天我去问以前的朋友看看。”
我把电视音量开大。谈论这事件的紧张感让我们两个人都不舒服。
第二天早上,我去大修道院旁的计程车候客处时,受到温暖的欢迎,但免不了被揶揄:改开宾士车啦,如今身价不同啦等等。等到有机会时,我赶紧问起昨天的意外事件,结果,没人记得曾载送身穿湿衣服的人,但其中几个人刚好有当天的晚报,他们给了我一份《巴斯晚讯》,头版最醒目的是马修的相片,摆在标题“害羞英雄水坝救人”下方。
我读了茉莉·亚伯萧的报导,不得不承认她所写的绝大部分都正确。但其中引述一句话,夸大不实,竟表明是我说的。虽然我不记得自己曾亲口对她讲,但我心中确实有那个意思:小马和我都非常希望找出那个救命恩人,当面向他道谢。
我交还报纸,并拜托那些司机朋友,如果他们听到任何消息的话,请通知我。
由于去找那些司机而时间耽误了,害我上班迟到四十分钟。我抵达时,看见另有一辆黑色宾士车停在董事长的车位上,只得猛地踩煞车。我们公司共有两辆这种车子,一辆我开,另外一辆供巴库先生单独使用。你们不知道吧,我的老板绝少在巴斯福工厂露面,而且也从来不曾那么早到。虽然尚未与赛门——办公室主任——谈话,但在认命的心情下,我已预知巴库先生留了话,要我一到办公室立即向他报到。
一九八八年,真酿公司经历数年的无效管理后,面临瓦解,史坦利·巴库买下公司的控股,大笔投资新厂,并雇了一组新进管理人员,结果似乎挽救了公司的颓势。
由于本身加入了真酿麦酒公司的员工行列,我知道并非每个人都将史坦利·巴库先生看成“圣诞老公公”。他甫接手时,立刻裁掉当时现有的半数员工,之后又有几个人监于各种弊端而辞职他去。所以,被叫进他办公室时,一般人都不看好那是一天好的开始。
我敲了门之后走进去,心中已做好悔悟的准备——必要的话,要表示深切的忏悔,请求怜悯,无论什么……我需要这份工作。我已经没办法回头去开计程车,计程车早已卖掉,那笔钱已用在别的地方了。
所以,当我见到巴库先生从半片式的老花眼镜上头望着我微笑时,我松了一口气。他照旧穿着暗色条纹衬衫——必定是义大利货,而且贵得离谱——依例扣着红色的蔷薇花蕾袖扣。此时此地他对我做了相当淘气的表情,并起身绕过桌子,像要拥抱我似地向我走来。
我心里想,假如这是他对我的迟到所要求的代价,我最好乖乖接受。他的体型魁梧,尽管衣服经过一番巧思的裁缝,仍遮掩不住那开始变大的肚子。这种模样,不尽是我心仪的情人典型,不过,也不必然是缺点。
他伸手抓住我的上臂,用力把我拉向他,然后出乎所有意料之外,他温热的手握住我的手,用力摇起来。
“恭喜你,亲爱的!”
我困惑的表情一定非常明显。
“恭喜你儿子幸运获救!”他解释道。“我看过报纸了,真不可思议!我是根据那个罕见的姓氏判断是你儿子,但本来还不大确定,直到看报导中提到真酿公司,才确信是你儿子没错。”
原来他高兴的是这个:在本地报纸做免费广告,借由新闻记者的力量省钱!
“要不要喝点咖啡?这个意外一定害你瞎紧张一场吧?那孩子真的不要紧吗?”他说。
“他没事。”我向他保证。“我迟到的原因是——”
“迟到!”巴库先生打断说。“碰到这么可怕的事,我们根本不期待你还照常来上班,你真的不想休假吗?”
“谢谢你的慷慨。”我总算说了出口:“但那是前天发生的事。”
“无所谓。假如有什么需要我们做的,尽管提出来。”
那天晚上,我比马修晚到家,那时他正在看电视,边吃着烤豆夹土司。我没有问他今天回学校情形怎么样;他一定是丢尽脸的。
“有通电话找你,”他告诉我。“是那个大胖子记者,亚伯萧小姐。”
我叹口气,一方面是不高兴茉莉·亚伯萧,另一方面则是替她辩护——对抗男性的不怜香玉。
“小马,她长得胖是没办法的事。打电话来有什么事吗?”
“她问我是否记得任何与那个男人有关的事,她说,等你回来她会再来电。其实,假如她控制饮食的话,就不会那么胖了。”
“你怎么回答她?”
“没有多少可讲的。我只告诉她,他又没有在鼻子上穿根回纹针什么的,只不过是个留胡子的平常男人而已。”
我试探地问他今天有没有家庭作业。他关掉电视。
“作业实在不少。照例有拉丁文字汇,而佛茨科先生还出了历史功课,每个人分配一条巴斯的街道,叫我们写那条街道的历史。”
“你分配到哪条街道?”
“他故意安排的。他说既然我接受过口对口救生术,理当给我盖伊街(Gay Street。Gay有同性恋的意思)。当然,结果惹得全班哄堂大笑。”
“有些老师实在不比他们的学生好到哪里去。今天晚上你打算做什么?”
“先画一张大图,因为我们需要标示出每一栋建筑。接着,明天要去找出每一栋建筑建于何年、什么人曾居住等等一大堆。”
“听起来比拉丁文字汇有趣嘛。”我鼓励道。
电话铃响了。
是茉莉·亚伯萧。她问我看过报纸没有。
“是的,我看了。”我用一种不屈服的口气承认道。
“你喜欢吗?”
“喜欢?”我说。“我不会用那么强烈的字眼。我们不习惯出现在报纸上,这一点我相信你了解。但我们也不能抱怨就是了,因为你写的大都是事实。我的老板很高兴你提到公司的名字。”
电话那头的茉莉·亚伯萧泰然自若地顺应我说道:“是这样的,我是出于兴趣,想知道你有没有那个男人的消息。”
“没有,”我告诉她。“没有进一步的消息。我到处问,但都没有结果。你在报导中说,引用我的那段话——就是关于想私下向他道谢的话,倒确实是我的心意。”
这时,对方的声音变得激动了些。
“这就是我找你的原因,狄卓克生太太。我想写篇后续,我认为我们可以写一篇‘寻找英雄’,吁请读者协助。”
“原来是这样。”
“听起来你好像不很高兴。”
“老实对你讲,”我说。“我认为不要再写了。”
“但你刚才说你想找到他。”
“唔,没错。”
“这办法没什么不好。我这次想再引用的话,是你多么盼望找到这个人。”
“我是很盼望找到他。他冒了生命危险救我儿子,我们真的很想有机会向他表示,我们多么感激他,可是——”
“太好了,麦克欣会帮你们母子照张相。假如你们方便的话,明天马修去上学以前,麦可欣可以先过去你们家把这件事办好。”
“那要很早,他都是八点半出门。”
“没问题,麦克欣八点多就会到你们家。另外,狄卓克生太太……”
“什么事?”
“不晓得你是否介意问一下马修他那两个同学的姓名,我想他们可能记得一些细节,可以帮我们找到那个人。”
我谨慎起来。
“我不晓得这样做是不是恰当,我们不能不把那两个同学扯进来吗?”
“我只是想找他们问一下,或许我们能合作,提供足够的资料让画师画出像来,好公布出来。”
“警方都用这种办法辨认罪犯。”我提出看法。
对方沉默了一下,接着说:“我倒不那么认为,我也怀疑读者是否会那样想。无论如何,我希望听听那两个小男生的说法。他们可以明天跟我通电话,你有没有我们报社的电话?在报纸的最后一页。”
我没有承诺她任何事,我说我得跟小马谈一下。
“行。当然,假如小马还记得任何事情的话。我也希望接到他的电话。”
“我会告诉他。”我放下听筒。
对付兴致那么大的人实在费神。我有点同情起马修的救命恩人来,假如他实在不想为人所知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