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令人沮丧地,医师们料中了——德纳·狄卓克生杀人案在布里斯托皇家法庭开庭审判那天,彼得·戴蒙依旧躺在医院里。真的,他本来已经复原到相当的程度,所以,院方不再认为他的病情危急到有理由独占靠近修女办公室的那间病房;于是他被转到靠近楼梯的六人病房,而那间病房,事实上可以说是一间扑克牌游戏间。同房的都是脑震荡病人,他们的意识业已恢复到可以根据牌友脸红的表情,判断那个人拿到的是同花牌。他们表现出各种巧妙的花招,正是院方照护得当的证明。戴蒙一向不大擅长玩牌,所以,经过几局明显的放水之后,他便逃到康乐室看报去了。
根据供应病房报纸的经销商表示,皇家联合医院对报纸品质的要求不高,因此,有关审判头一天的消息,戴蒙只能从病房康乐室里的小报获得。这些小报,除了刊登好几张婕瑞·史努的漂亮照片,以及斗大的“发火婕瑞的最后数小时”的明显标题故事以外,只有少得可怜的法庭审判的过程。戴蒙好不容易才由数份小报拼凑得知:德纳不服罪;八男四女被选为陪审团;检察官约伯·马各爵士——女王御用的大律师,同时也是法庭里里外外众所周知的“螯子”——首先报告本案纲要,最后提出杀人罪告诉。报告中提到普特尼水坝的意外事件,导致德纳·狄卓克生与贾克曼夫妇认识。报告中描述狄卓克生太太为单身母亲——有家报纸写成“绝望的德纳”——吃力抚养儿子之余,还尽全力赚取儿子就读私立学校的学费。夏季那几个月,贾克曼对男孩表现出父亲般的慈爱,埋下了此一动机的种子——“孤独母亲的计谋”——该动机因德纳发现贾克曼夫妻婚姻有问题,而得以滋长。报告强调,德纳全心寻找珍·奥斯汀的信函,做为送给贾克曼的礼物,那段时间很重要;同样重要的是,贾克曼太太到她家恶意拜访的那段插曲——“婕瑞对丈夫不忠的愤怒”。报告中指出,德纳承认,由于听说信函遗失,她在凶杀案发生那天的早上曾去贾克曼家。动机与时机经过记者这么一编写,在读者看来,其生动程度有如本人置身法庭。
所有报纸都坚称,近年来的法医学发展,将会主导这个案子的审判。法庭会传去氧核糖核酸——基因特征学——分析专家到庭证明,尸体被人发现浮在秋谷湖之前,系被放在德纳的车子的行李厢中。德纳在供述中立誓,她的车子除了她本人以外,从来没有别人开过,而她却无法解释里程记录簿何以不见了。
由这样的报告大纲看来,检方所提的告诉,显然令人生畏。同样的,小报对德纳的敌意也令人生畏。虽然长久以来,戴蒙已不再相信无偏见的报告,但是,看见两篇特别报导的文章,都大力颂扬基因特征学,认为那是绝对正确可靠的办案方法,他不由得感到火大。尽管文章中没有直接指涉贾克曼凶杀案,但一名报纸编辑会在一个重大刑案开庭当天选刊这样的文章,其中的含意够清楚了。其中一家报纸甚至跨页刊出四十张警察局里的档案相片,是过去两年借由去氧核糖核酸的分析而破案的凶手及强暴犯。
熟悉的敌对感又扰动起来了。戴蒙以为自己在辞职的当时便把那种敌对感剔除掉了。想不到,现在看到报纸说科学完全取代了侦探,竟又生起气来。
他听见背后有声音,回头看见一名护士和实习护士推着一辆推车走来。
“我的戴蒙先生今天早上感觉怎么样?”
“差不多清醒了。”他回答。
对于眼前这只每逢开口便调降为儿童看护的夜莺,他早已放弃与她用正常方式对答了。
“准备要换他的药了吗?”
“准备好了。假如护士小姐能把他头上的东西换成小一点——就说换成比较不碍事的一种吧,戴蒙先生将感激不尽。”
“做什么呢?是不是我们要去照相呢?还是参加足球比赛?”
实习护士听了,颇认同地轻轻笑了起来。
“事实上是要去旁听谋杀案的审判。”戴蒙说。
“你说什么?”
“我是说,你的戴蒙就要释放他自己,离开你们了。”
被震惊得呆了一下之后,那位护士才说:“我们得去请示修女的意见。”
“好。等她允许了,戴蒙先生会衷心感谢修女温柔、慈爱的照顾,然后向她道再见。”
十一点半,他坐在布里斯托皇家法庭的公众席中,聆听杰克·梅林医师提出的证据报告。这位病理学家一如往常的慎重,拒绝指明死因。虽然检方表示,窒息是可能的死因,他也仅仅表示窒息死亡与法医的各项发现并没有不符。尸体解剖后,法医筛检的一大方向是朝着毒物,检测是否因毒品或酒精致死。筛检由内政部法医化验所执行,结果为阴性反应。梅林认可交叉检查开启了一个适当的分析点,但在水中浸泡一个星期以上的尸体探样,却有可能得不到什么重大的线索。不过,他相信死者不大可能是因毒物而致死。
继梅林之后上证人席的是另一名法医,名叫帕丁顿。入席后,他就约翰布莱登宅邸卧房发现的一些纤维,罗罗唆唆地讲了一大堆。彼得·戴蒙的注意力因而转到别处去了。
德纳·狄卓克生穿着一袭深绿色套装,两手紧扣在膝盖上,坐在被告席上聆听,一头褐发紧紧地挽在脑后。也许是想吓阻外界对她私通别人丈夫的猜测,所以外表的印象是一重要的考量因素,她的律师想必曾建议她穿得正经一点。戴蒙认为,连月来监禁在拘留所,在德纳身上留下了痕迹:她胖了,虽然胖得不多,但已足够为她的脸增加一份断然的认命神情,这神情加上无精打采的坐姿,暗示她已准备接受长时间的牢狱判决。
“颜色有差别?”约伯·马各爵士正在问他的证人。
“确实是的,”那位法医回答。“那件外套的深红色或褐红色是经由自家染色而成的,与被告家中一件套头毛衣的探样吻合。”
法官——是一位厌世的威尔斯人——插嘴道:“约伯爵士,监于我对法医化验所的发现有着不可抑止的兴趣,我必须知道,你这么个问法用意何在?”
“庭上,本庭想要证实的是:在发生凶案的卧房里,被告所穿的正是那件外套。再加上在卧房里发现的毛发样本及皮肤组织样本,并根据去氧核糖核酸的分析,这项证据是检方起诉的基础。”
“什么证据?”法官追问。“据我了解,案发后几个星期,警方才去搜查宅邸,所以我们不能保证那些纤维和皮肤组织是贾克曼太太被杀那天留下的。假如被告是在九月十一日之后几天才去贾克曼家呢?”
“如果是那样的话,庭上,诚惶诚恐地问明被告九月十一日之后几天去贾克曼家的卧室做什么就关系重大了,或者——说不定有人会猜是某个夜晚去的。”
这话引起在场一些人忍不住的嘲笑。被告的辩护律师站起来说:“庭上,我反对。”
“坐下。”法官说。“约伯先生,你没有必要做那种评论。”
“我全然收回,庭上,并向法庭道歉。”接着,约伯又流利地补充说:“现在我们要谈被告所驾的那辆宾士车。帕丁顿先生,你检查过那辆车吗?”
“我检查过。检查日期是十月十一日。我从汽车行李厢内取得皮肤和毛发样本,并送去做去氧核糖核酸的分析。”
“为了有助于法官的判决,你能说明一下这种检测的重要性吗?这就是一般所称的基因特征学,不是吗?”
“没错,透过这个分析,可以得出每个人的基因,而世界上每个人的基因,除了同卵双胞胎以外,都是独一无二的。大家熟知的去氧核糖核酸基因元素,可以由血液、皮肤、精液或发根中抽取,再进一步分析其中的成分。一种叫做抑制酵素的化学物质可以将这些成分转变为不等的小部分,再利用电气泳动将之贮存在个别的骨胶内,接着用放射性探测装置使其显影在X光底片上,产生有如超级市场条码一样的黑色线棒。”
“每个人的分析结果都和别人不一样吗?”
“一点也没错。因此才能确切地做比较。”
“你们在被告驾驶的宾士车行李厢内找到毛发和皮肤,经过分析之后,得到它们的基因了吗?”
“是的。”
“结果呢?”
“与死者身上取得的吻合。”
“完全吻合?”
“各方面都吻合。”
审判暂停一下,让陪审团比较分析结果的照片。
“关于在车内找到的皮肤和毛发,你还有别的话可以告诉本庭吗?”
“我们总共找到四根毛发,全与死者的去氧核糖核酸相符。其中三根是阴毛,显示行李厢内那个尸体,早在某个时候就已被剥光衣物。”
“皮肤微粒呢,你们共找到多少?”
“二十三片。”
“那么多。这个发现有没有意味什么呢?”
“我认为这个发现显示,尸体在行李厢的衬里上面被拖过去,造成一些皮肤碎屑脱落。车子开动的路程中,尸体可能曾被移动。”
“帕丁顿医师,总结来说的话,你内心相当确定,贾克曼太太的尸体被人放在行李厢内运往某处?”
“完全确定。”
“谢谢你。”
德纳的辩护律师起身诘问对方的证人。她是女王御用律师莉莲·巴金妮,一位勇猛的银发律师,声量与腰围都够浑厚。戴蒙曾有一次被她诘问的经验。显见被告掌握在高手手中。
“帕丁顿医师,我只想问明一点:假如你从车子的行李厢内所取得的皮肤和毛发探样是别人放进去的,可不可能呢?会不会离谱呢?”
“你的意思究竟是什么?”
帕丁顿十分明白她的意思是什么。这是一种转移注意的辩护法,特别在陪审团面前提出来,以防他们受警方错误的说词影响。
“假如有某个人恶毒地希望让人错以为那辆车子是用来载送尸体的,那么他或她,可不可能把一些皮肤碎屑和毛发放进行李厢内借此误导你?”
帕丁顿断然答复:“不可能。皮肤样本的形状和所在部位,与尸体曾在行李厢内抬进抬出说法完全符合。它们不但符合,而且混杂着内层衬里的纤维,这完全一如所料。依我看,这种效果是不可能经由人造而来的。”
“谢谢你。”
法庭休息午餐。在外面走廊上,戴蒙看见贾克曼,但他正与一名律师——可能是德纳的律师——讲话,上前去似乎不妥,所以他自己一个人走到对街的酒馆用餐。他头上的绷带吸引顾客投以戒慎的目光。
再度看见贾克曼是在证人席内。前面的人——公众席的第一排,都拉长脖子想看清楚些。被告席内的德纳·狄卓克生两眼低垂,好像突然对她的指甲起了兴趣似的。她的表情依旧平静,却掩饰不了下巴附近神经紧张的抽动。
贾克曼宣誓之后,约伯爵士温和地引导他说明数星期前,他向戴蒙供述的笔录中曾提及的婚姻状况。值得称赞的是,他坚守原版的说法,承认他与婕若尔汀关系不佳——争吵、非难的情形日益增加,其中有些部分,将成为明天报纸上吸引人的文字,特别是婕若尔汀火烧凉亭那一段。
“所以你不得不相信你太太有意杀你?”
“是的。”
“但这件事,你选择不报案?”
“没有错。她精神不稳定,至少我当时看来是如此,但现在我知道她——”
约伯爵士大声说:“教授,我们现在所谈的是你当时理解的情况,你能不能告诉法庭,在那场凉亭大火之前,你有没有与被告狄卓克生太太碰面?”
“有,那个晚上我见到她了。”
“在哪里见到的?在你家吗?”
“她来我们家,但我和她是在屋外的道路上碰到的。”
“为什么?是不是有什么原因使你不希望她参加派对?”
“她不适合参加,因为她不是来参加社交活动,而是来澄清一项误会。”
“结果你们就在马路上澄清了?”
“我们去一家酒馆。”
“搭她的车?”
“是的。”
“你建议的?”
“那地点适合谈话。”
“我猜一定喝了点什么吧。你有没有想过,你们的关系——我是指精神上的,你和狄卓克生太太的关系——有可能引起你太太的注意?”
“她晓得我们的事。那次电话是她接的。”
“啊!”
贾克曼被引诱到深水中,自然慌乱挣扎起来。
“但在那个时候,我们的事并不意味什么。”
“在那个时候?”
“我是说,不管在那个时候或后来,都没有你所暗示的那种关系。”
“哦,哦,教授,”约伯宽容地笑着说。“我谨慎地避免暗示后来可能发生的关系,但你既然提出来了……假如我们说那个精神关系后来进一步滋长为友谊,可对?”
贾克曼满脸通红。假如他原本有心帮德纳的话,这下子反而弄巧成拙了。
“是精神上的友谊关系。”
“那个友谊持续了整个夏天?”
“我们曾碰面几次,但纯粹是因为那男孩的缘故,我带他去游过几次泳。”
“还去了别的地方吧?”
“去看一场板球赛,另一次去参加汽球节庆。”
“那几次出游,你都亲自送小马修回他母亲那里?”
“当然。”
“她必定感觉欠你什么吧?”
“没有。”
“没有?”
“我是说,那不是我做那些事的本意。我没有什么隐秘的动机。”
“但你太太却不这么想。”
被告律师起身抗议约伯爵士显然在诘问证人。于是乎,两方律师及法官为了法律细节争论了几分钟。
戴蒙不开心地听着。他亲自来法庭,是希望听到第一手的审判过程,而不想看报纸的歪曲报导,可是现场的情况一点也不是他所期望的。无力左右那边正在争议的事项之余,他感觉德纳的认命态度已经预判自己有罪了。检方占尽优势。
质询再度继续。
“教授,我们刚谈到,你的已故妻子对你与被告偶而见面的反应。关于这一点,你能不能告诉我们,你太太怎么说?”
“她习惯扭曲每件事。”
约伯爵士瞥一瞥法官,法官于是疲倦地说:“教授,告诉本庭你太太怎么说。”
“她暗示我与狄卓克生太太有染。”
“只是暗示吗?”
“哦,后来她表示得比较明白。”
戴蒙感觉自己的身子由外到内一阵疼痛。这是辩方的大灾难。假如贾克曼把婕若尔汀最不堪入耳的话讲出来,倒还好些,但他这样不愿明讲,等于确认他和德纳是情人。
“她确切的说法是怎么说的?”
“你想听确切的用词?”贾克曼犹豫着。“她说我们像兔子一样乱交。这根本是乱讲一通。”
“你是说‘乱讲’还是‘乱交’?”约伯爵士说。
这挖苦适得其时,引起哄堂大笑,一方面这固然把贾克曼的难堪盖了过去,一方面却让低俗下流的效果得逞。辩方即使抗议也无济于事。
贾克曼的惨况又持续了一个小时。约伯爵士还想要贾克曼承认一件重要的事:婕若尔汀曾去德纳家,指控她拿儿子做饵。他还引导贾克曼回述案发之前那个周末的事,重点在于:德纳以珍·奥斯汀的信函做为礼物。
“那两封深具价值的信函,她要你把它们当做礼物收下?”
“是的。”
“是告别礼物吗?”
“我当时以为是告别礼物。因为在我太太和狄卓克生太太之间发生不愉快的事之后,我想,继续见那男孩是不可能的。”
“你接受了那两封信?”
“是的——但假如证明它们是真迹的话,我打算展览结束后还给她。”
“所以,这个告别与其说是最后的分别,还不如说是再见要来得恰当些。后来,你又与狄卓克生太太联络是什么时候?”
“星期一早上,我打电话给她。”
“也就是你太太被杀那天?那个星期一早上,你有什么事必须对狄卓克生太太说?”
贾克曼接着的陈述,还好没有被约伯爵士拿来做伤害性的扭曲。他将诘问包装成直接证据,因问得十分有技巧,以致于辩方倘一再抗议,结果只是自我伤害而已。等到约伯爵士问完时,陪审团必然相信,德纳是受了贾克曼的鼓励而为之着迷的女人。
诘问尽可能缩短。莉莲·巴金妮从半片式的老花眼镜上方看着贾克曼问道:“教授,你能够说明一下你太太死前几个月的古怪行为吗?”
“可以。她吸毒。”
“有证据吗?”
“有。四月二十五日,警方在我们家找到几包古柯硷。我现在晓得,吸食古柯硷成瘾的人会有妄想症。”
“毒品?在此之前我怎么没听说有人提到毒品。约伯爵士,检方知道这件事吗?”法官打断道。
检方律师咳了一声,说:“庭上,我们知道。有个男人被控告供应死者古柯硷,这件事与向皇家法庭提出告诉的本案无关。”
“或许无关,但我很惊讶我事前都没听说这件事。”
“庭上,我本来打算稍后传唤一名警方证人,到时候必然会提到这件事,但我现在不想夸张它的重要性。”
法官转向巴金妮太太说:“你想探查此事在本案中的重要性,我接受。你想向证人追问此事吗?”
“庭上,我认为这一点我已经问完了,当然,轮到我诘问时,我会再询问那名警方证人。”她说。
接着是例行的询问,试图弥补被检方破坏的部分。贾克曼竭尽全力。
当天法庭散会时,戴蒙没有停下来与任何人讲话——似乎无此必要,再者,他感觉头痛,回家服了些止痛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