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类别:文学名著 作者:埃莉诺·戴莫特 本章:第十三章

    果然,如哈利之前所说的,他那天晚上没有回来吃晚饭。第二天早晨,我去门卫室的时候,看到他给我留了一个便条,为他昨晚没有来吃晚饭道歉,说如果方便的话,还是一如既往地邀请我喝下午茶。

    到了下午时分,哈利又热情地欢迎我进去,帮我把外套脱下来,又坐回了那张椅子,我什么都没有说,想着他应该会解释一下他去伦敦的事,但是却没有,他只是问了问我前一天玩得怎么样。我给他说了在怀特姆小树林散步的事,到阿什莫尔博物馆还有晚饭时和谁聊天,但是他都一直没告诉我去伦敦的事,甚至是顺便提都没有。

    他说昨天他回得有些早,其实是可以去吃晚饭的,但是因为他觉得这几天的事情让他有些累,于是就要了一个简单的晚餐,自己一个人在房间里吃了。晚上的时候,也是一个人,整理了很多东西,还在考虑着退休之后,应该留下哪些东西,丢掉哪些东西。

    他指着摞在沙发上的一堆照片说,他还挺喜欢那一堆东西的。直接走过去,取了最上面的一张,然后拿过来给我看。照片大约有半平方英尺,是黑白的。照片上有个男孩子,大约不到八九岁,就站在特拉法加广场的一头狮子雕塑前,穿着一件冬天的外套,还戴了围巾。两边分别站着两个大人,两人的手分别拉着小男孩的手,他们站成一排,左右对称,像是折纸一样。

    照片已经有些褪色了,但是从他们的穿着看,应该是在二十世纪五十年代拍的。男孩子还戴了眼镜,这时我抬头看哈利,发现他已经把眼镜从额头上放了下来,于是我明白了,这个小男孩就是他。

    “这是你的父母?”

    我问。他说是的,并告诉我说这张照片是他唯一拥有的父母的照片,是在他母亲死后,清理父母房子时偶然发现了这张底片,稍微减轻了当时的痛苦。

    “看着这张照片的时候,总能清晰地记起那天的事情来,非常清晰,不过也很好,能够想起他们的样子。”

    他说,他们三个当时准备赶火车到圣邦格拉,但是突然发现人越来越多,于是他们问了一个特拉法加广场的警察怎么走,这个警察告之之后,就给他们拍了这张照片。还是这个警察建议说要他们站在狮子像的前面,牵着手,当他站好之后,他很确定父亲并不愿意牵着手照相,至少在公共场合不愿意,要不是警察这样建议说,父亲肯定不会这样做的。

    之后,他便开始说起了他在海斯勒的童年生活,说他母亲的嗓音总是如唱歌一般,而且要不是因为他外婆有天说钢琴占了客厅很大一块地方,然后把它卖掉了,说不定他母亲已经成了一名钢琴家。这也导致了后来他母亲不让他学习任何一种乐器,因为不想让他去拥有世间最美好的东西,只为了最后夺走它。

    他就继续这样说了,我已经没有在听了,又看到了他头顶左边的那张照片,就是那张大家都站在教务长房间梯级前的那张照片,瑞秋站在中间,哈利就在旁边。

    突然我觉得我要是哈利,知道我要来,肯定不会把这张照片挂在这么显眼的位置的。或者,如果我这样做的话,那肯定是有目的的。我感觉它的存在,就是为了让我问得更细一些,至少说问些跟它相关的事情,肯定不仅仅是为了让我看到这张照片而已。

    哈利还在喋喋不休地说着他的童年。

    我记得他说他那次活动没有一直待在那儿的原因是,他不想要一个人待在那儿,因为那正是他妻子去世的那一年。我的思绪就一直处在那晚的活动上面,想起那天我一直都是和理查德一起度过的,就我们两个,而且我们带着几分醉意,高兴地期待着即将到来的暑假,想想会有很长一段时间是自由的了。这时,我试图仔细听听哈利在讲什么,他说他爸爸在等他长大之后,就带着他在小瑞士跑步锻炼。等到哈利能够去参加比赛的时候,每次无论天气怎么样,无论开车要开多久,他都会到那儿看着哈利赢得每一场比赛。而那晚活动的更多场景却一一浮现在我的面前,就跟放电影似的。突然我想起来了,尽管哈利说那天晚上他没有在那儿,但是那天我绝对在晚些时候见到他了,绝对见到了。

    我记得好像是理查德开玩笑调侃了哈利的穿着,说他穿得像是约克郡的铁公鸡似的,甚至都没有把黑色领结展开。我不记得当时见到哈利的具体情况了,但是我很清楚地记得理查德当时的那个玩笑。可能是因为我想到理查德比任何一个我见到过的约克郡男人都要爱钱,我当时还这样说出来了。无论如何,我是记得哈利之后还在那儿的,我不明白为什么他要特别给我说他当时不在场,他墙上的那些照片每一张都是有故事的,他不可能忽略掉那晚的。

    于是我的思绪又回到了他的谈话上,伺机再问他一次关于那天的事情,是不是我记错了,但我自己非常肯定我没有记错。

    结果我发现他什么都没有说了,正盯着我看。

    “亚历克斯?”他喊我,这时我才知道他在问我问题。

    “要是我有什么冒犯的话,请不要见怪。”

    他继续说道,“如果你觉得不想说的话,也可以不说的。”

    我笑了笑,不知道他在说些什么,感觉我的笑让他放松了下来,他又继续说下去了,“那时候,我听说了他的死。当然,那时候我还不认识你,至少不是像现在这样的认识。所以没有任何理由给你写信表达我的哀悼,也请你理解。大概是在五年前,对吧?”

    这时我才知道原来他在说我的父亲,于是放下戒心,开始讲述起父亲的去世。

    最开始,我都在怀疑那个司机那个年龄怎么可能开车,但事后,也确实证明无罪了。还给他讲了那次葬礼的事情,下着雨,但要说到那次到了墓地之后的事情时,我还是止住了。那天我撑着雨伞,一个人看到教堂边熙熙攘攘围着一些人,花了一些时间想要认识他们都是谁,一个一个地,慢慢认识了他们,才知道他们是发生事故的那个村的我们的邻居们。他们说就是来看看“死鬼”的葬礼,说着的时候,感觉我妈妈和我都没有认真听。我还记得第一次听到他们喊我父亲这个名字时我心里的羞愧感,我知道这不是真的。而且要是我父亲能听到他们这样喊他的话,肯定也会很生气的。突然觉得自己其实说得也有些多了,真的太多了。

    “我们因为这些死亡,活得更好了。”

    哈利说,他可能是误会了我,以为我停下来是因为过于伤心了。

    “我们就是踩着这些死去的人的踏脚石而走得更远的。但是谁又能预见得到其实在这些失去中,我们能得到多少呢?”

    突然我感觉自己有些不舒服了,而且又很热。因为我不是很想听他继续这样说下去了,于是我笑了笑说,“谢谢,我想我应该要回屋了。”

    “当然,亚历克斯,”他说着,同我一起站了起来,“很不好意思,没有必要因为我说了这些谢谢我,这些都不是什么特别的,但我想可能有些安慰的意思在里面吧。对,你说得对,今天我们可能说得有点多了,如果我不小心说到了我本不应该说到的,请不要怪罪。”

    “不会的,”我说,“当然不会的。”

    转身准备离开时,我突然又瞥到了墙壁上瑞秋的眼睛正从照片中望着我。几乎没有什么目的,而且我想想注意这张照片的时间也够久了,于是我就简单地说了一句,“我记得那天晚上,我看到你了,就是在球赛开始很长时间后,我看到你了。”

    他摘下眼镜,开始擦拭,我想这就是他回应敏感问题的惯性动作,有条不紊地,慢慢地,仔细地擦拭着眼镜,让我失去耐心。我又看了一眼瑞秋瞪着我的那双眼睛,觉得真的等够了,大概讨论那本勃朗宁的小书的时候到了。

    “对了,”我说,“我都要忘了,我已经读完上次你要我读的那些诗了。”

    “好的,”这次他回应得特别快,都没有抬起头,“你觉得怎么样?”

    “什么?”

    “我是说你觉得怎么样?”

    我还是没有回答,他抬头看了一眼,但是实在是太迅速了,又低下去了,从他表情中,我不能读到任何东西。

    “哈利,其实让我真正感兴趣的是书本身,而不是书里的内容。”

    “是吗?”他仍然低着头,专注地擦着眼镜。

    “在信里,你说是在瑞秋的东西里找到这本书的。”

    就在这时,他才停下来,把眼镜重新戴上,看着我。

    “然后呢?”

    “然后我有个问题想问你。”

    我回答道,又坐回了那把椅子,还靠在了椅背上,等到他也坐下之后,我才继续说道。

    “这本书她在我们来你这儿的那个月还在读,我记得那个封面,还有那书的气味。其实,有天晚上在我们公寓里,她还给我读了这本书。所以当我打开你寄给我的包裹的时候,我一眼就认出了它。”

    “对,”哈利说,“我不是很确定我——”

    “我知道那就是同一本书,哈利,我知道。但是我不知道的是,你怎么从她那里拿到这本书的?”

    他就那样看着我,抿了抿嘴,但是什么也没有回答。

    “你知道的,我记得我们去牛津的那天,她一直和我在一起,除了晚饭后,她去湖边的时候,我们没有在一起。我想,你能明白我的困惑的。”

    “是的,我能,亚历克斯。”

    接下来至少有一分钟,他什么都没有说,等到他继续的时候,完全没有在回答我的问题,而是说,“我想我们是时候谈那些了。”

    “谈哪些?我们不需要谈什么。你需要做的就是告诉我,你什么时候从她那儿拿到那本书的?”

    “不能如此直接,亚历克斯,你明白的——”

    “噢,拜托,哈利。我想真是那样的,是在她死之前吧?”

    “拜托,亚历克斯。”

    他突然站了起来,手臂抱在胸前,“我是有些事情必须告诉你,应该说是有很多事情。但是在我开始之前,我想你还有很多需要阅读的东西。”

    然后,让我惊讶的是,他直接走过去,从书架里取出一些东西,递给我,说,“明天下午吧,亚历克斯,现在有些晚了。今天的晚饭肯定又如之前几天一样,我们是不会有机会说话的。所以明天下午茶你可以来早一点,这样我们就有足够的时间,我想要不就两点钟吧。”

    我看着他递给我的东西,是一大信封,里面的东西感觉很重,封口都用胶带封上了。

    “不好意思,哈利。”

    我不知道他到底是什么意思,“你好像不理解我的意思,一点都不理解。”

    我知道我的声音都在颤抖,而且我已经不能控制自己的喘气,不能平静自己的声音。当我想要把这些东西都还回去的时候,他摇了摇头,没有接受。

    “什么,亚历克斯?”他问,“什么是我没有理解的?”

    “你为什么要邀请我来这儿,哈利,为什么你不回答我问你的问题,关于那本书的?为什么你说你是从她的东西里找到的?”

    “亚历克斯——”

    “她的什么东西?哈利,什么东西?你在信里撒谎了。你真的认为我能够在你决定如何回答我的时候,与那些完全陌生的人吃着饭,聊着天吗?”

    “亚历克斯,”他又喊道,抿了抿嘴,“要我说的话,是你没有明白这整个情况。怎么来回答你的问题,我已经想了很久了。我只是在等你问我而已。现在你问了,我想在我开始说之前,你有很多东西是必须先看的,就这样。我现在只是想要你真正很好地理解我要给你描述的事情的顺序而已。亚历克斯,那些事情能够很有次序地说出来是很重要的,所以你还是照我说的,先看看它们吧。”

    我感觉已经完全无法掌控局势了。我告诉他说,我觉得这样奇怪的方法已经深深地伤害了瑞秋。这时,那晚坐在我身边要逮捕我的警察告诉我说瑞秋已经死了的时候,心中的那股恶心感又一次出现了。

    “哈利,我们还在说这件事吗?”我说道,“我们还在说这件事吗?”

    “哪件事?亚历克斯,我们在说哪件事?”

    这时,我明白了,他也有些生气了,而且已经真的不知道我在说些什么了。

    “我们在讨论说故事的顺序问题!天啊,你难道不明白吗?瑞秋死了,是生命结束了,不是他妈的故事开始了。”

    然后哈利看了看他的怀表,边摇头边走到门边,转身看着我,隔了一会儿,他才平下心来,对我说:“对的,亚历克斯,当然,你是对的。你知道的,我也抱歉你妻子的离开。我要告诉你的就是一个特别的故事,是从瑞秋死前很早就开始的一个故事,真的是很久以前。所以无论你有多么的生气,我都会等到你读完这些我给你的东西再告诉你。最好你自己一个人的时候,在自己的房间里读这些。”

    然后他叹了一口气,说:“不要怀疑瑞秋死后,我的痛苦。你的妻子,对我来说,就像是女儿一样啊。”

    然后他走上前,打开门,低声说道,“我很希望等到我给你说起那些故事的时候,你能自己明白其中的原委。”

    我想可能是因为听了这些,有些太惊讶,而且也实在是困惑得不想争辩了,于是他这样说的时候,我就走了。我离开房间的时候,把那个信封放在胸膛,等到我走下楼的时候,我听到他喊,“晚上六点四十五分,跟平常一样。再见,亚历克斯,今晚睡觉之前一定要找时间读读那些东西。读完所有的东西,很重要的。”

    “我带你去你父亲那儿,先生。”

    护士说,“实在很抱歉,我们没有做到,先生。送来的时候已经太晚了,在救护飞机上尝试了两次,是直升飞机,是最快能送到医院的方式。而且做过两次努力了,然后送到了手术台上,但是他的心脏……”

    我阻止了她继续往下说,而且回应说,不需要解释的。那时我一到医院,医生就把我拉到侧边屋子里告诉我一切了,说了我父亲去世了。关于哈利问我的话,这也是我能告诉他的。那天下午从他房间里出来时,出现在我脑海里的画面就是我父亲逝世时的场景。

    我给他说,医生跟我父亲差不多大。

    他就坐在椅子上,在我们谈话的整个过程中,双手都是抱在胸前,好像他很怕我哭,会一把过去抱着他,不然他也不会一直这个姿势的。其实我都没有听太多医生讲的话,思绪已经飞到了汉普郡,想着直升机从那里升起来,然后飞回到朴茨茅斯。

    机长往下看,看到了下面一排车子延伸了一路,地面的那些警察也变得越来越小,直到无法区分出他们和其他人。他们的车子也跟其他的车子一样,但是团团围住了我父亲那烧焦的车子。我知道,那天下午的直升飞机里,肯定没有一个人是认识我父亲的,没有一个人会握着我父亲的手,感受着他的重量,感受他皮肤里关节的脆弱,感受他躺着的温度。而且那天下午,肯定也没有一个人会因为他没有回家吃中饭而想他,也没有一个人会疑惑他到哪里去了,也不会有一个人知道那天他一个人开着车,车里什么都没有,就一包他从农产品店买的土豆。

    因为交警打了三遍电话,我的秘书才鼓起勇气进门打断我的回忆,于是我直接回了电话,被告知发生了事故。当我告诉警察说不管我多快,都要两个小时才能赶到那里,但是警察都一直说不要急,医生会一直等着我的。然后他们还强调说,他们会一直等到我来。

    “不用担心,先生,我们会为你做到的。”

    我以为这意味着等我到的时候,我父亲还会是活着的。结果我错了,那天下午晚些时候,我就知道了在我出发后不久,父亲就已经去世了。医生给我解释说,因为你是一个奔至自己要去世的亲人身旁,所以警察这样说是为了安慰我。

    “这样更安全,”他说,“如果我们这样说的话,你就不会开快车,横冲直撞。”

    医生说他完全无法得知到底在他身上发生了什么,而且看到的时候就知道已经无法生还了。在冲击的那一刻,他就已经失去知觉了——顷刻之间就失去知觉了,应该完全没有感觉到痛苦。

    “这也是好的。”

    他说。然后他便站了起来,走到我身边,把我的手握过去,用力快速地握了握我的手。

    因为我并没有很迅速地赶到事故现场,所以当他们拔掉我父亲身上的所有医疗设备,拿掉所有的线,关掉点滴和血液带时,他身边没有一个人。之后清理干净他身上的血迹,盖上一条白色的棉质毯子,上面还有很多小洞,要不是这毯子足够大,肯定会以为里面包裹的应该是一个婴儿;而不是一个去世的人。就那样他被摆在那儿,摆在那张金属床上,就一个人,放在房间的中央。

    这便是后来我看到他时候的样子。一个护士一路带我过来的,走过了一段非常空的走廊,她走在我前面,时不时回头给我说话,她的橡胶鞋底每走一步都会“吱吱”地响,很像是小孩子知道不该笑但还是忍不住笑的声音。首先我还不能进去,是她带着我进去的。在门前面,放了一些投影屏幕,这些屏幕被架在了金属架上,金属架下安装的是轮子,“你会找到路的,先生,就在那后面,就是那儿。”

    但是那里空间实在是太小,我完全无法从我站着的地方挤进去。我都不能握紧门把手打开门,直到护士走上前把屏幕推开,我才能够到门把手,我的手抖得不成样子,只有她帮我做这些了。我以为她会跟着我一起进来的,但是她却关上了我身后的门,这时,只剩下我和我父亲了。灯也关了,我朝他躺着的地方看过去,看到那熟悉的身形起来了,但仔细看又还在那毯子底下。

    有那么一两秒甚至觉得房子里的所有东西都消失了,什么都看不到,只有一片白色,耳边全是呻吟声。当我再定睛看时,我发现自己已经站在了他旁边,从毯子里握住了他的手。看着他的脸,发现整个头被绑在一个支架样子的东西上,每一边都安了一些大螺丝夹紧他的下巴。这样看起来,感觉他之前并没有受到很好的照顾,反倒感觉是受尽了虐待。我把他的手放在他胸膛上,走到床的另一边,突然就想起护士给我说,最好还是不要看他头的那一边。

    我觉得有些无法呼吸,便走到了房间的另一边,找到一个洗脸槽,把头埋进里面,打开水龙头,就开始洗自己,后来我并没有告诉护士这些。然后又走到父亲身边,这次是另一边,又握住了他的手,这时,我明白了,之所以他脸色冷灰,是因为体内已经没有一滴血了。手如此冰冷,而且非常重,我靠过去,把头靠在他的胸膛上,希望他还会再一次地坐起来,但是没有。最后,我抬起头,在前额吻了一下,便道别离去了。

    那天,我站在父亲身边最后一次轻抚他的那个下午,最残酷最痛苦的事情应该是看到他身体所受到的伤害。他们是大概一周之后告诉我说他的脖子被撞坏了,头盖骨有二十处断裂,肋骨六处受到粉碎性破坏,两只胳膊的所有骨头都已经粉碎。

    理论上说,他是在心脏第三次停止跳动时,才死去的,但是医生说,其实从撞击的那一瞬间就已经完全没有生还的希望了。上天太不公平了,如此一个温柔的男人,居然在离世前要经受如此的折磨。

    等我回到接待室护士的办公桌前时,看到了那个带我去找我父亲的护士,我向她致谢并请她代我向医生们致谢。这时,她给我递了一叠丧亲咨询的单子,上面列满了我接下来几个月要做的事情。握着我的手,对我说“很遗憾”。我想我和这些护士医生不会再有什么交集了,我也能够不在众人面前流下眼泪,但是最后她说,“噢,我差点忘了要给你这些。”

    她弯下腰在她桌子底下拿出一个塑料袋递给我。

    “他的鞋子,先生。还有他的手表和钱包,很抱歉现在才给你,就是这些了。”

    就是那个夏天之前,那个与罗比和医药箱一起度过的夏天,我们一起玩那个愚蠢的游戏的夏天之前,我爸爸都会来接我放学,然后带着我围着花园跑,把我抱着用力扔向天空,一起打闹一起欢笑。每次都是似乎有什么好事情发生了,其实也就是他那天下午的最后一个病人走了,他就会来房间里找到我,把我带出去一起去跑步。有的时候我们会互相扔球,妈妈就在客厅里一直喊着我们不要打到她刚栽的紫藤了,还警告爸爸说不要把我弄得很脏,今天不会洗澡的。结束嬉闹后,他会去酒吧喝上半杯,就喝那个他都不需要点服务员就按他习惯端上来的酒。我想等到我长大后,能和他一起去的时候,也会喝那种酒。妈妈带着我上楼,开始帮我洗脚上的草渍,洗完后就睡觉了。在那些凉爽的夏天夜晚里,我的屋子窗户开着,在房间角落还有一盏闪着的台灯。有时,我还会听到爸爸开车回来压着路上的沙砾“嘎吱嘎吱”响的声音,而且他总是笑着进门,妈妈则会和他一起安静地吃个晚餐。

    有时他和病人在一起的时候,也会有大笑从诊室里传出来,那回声瞬间打破整栋房子下午时分的安静沉寂。每当这时,我要不就是在我床上的一堆靠枕中读着故事,要不就是在游戏室里躺着削棍子,有时就坐在厨房里的桌子上画图,无论我在做什么,总是会被笑声打断手中的活儿,想着什么时候能喝下午茶,罗比是不是要来按门铃喊我一起去花园里玩了。有天下午,罗比过来后,因为下雨,我们没有出去,而是在家里玩,就在卧室里面,刚好是在爸爸诊室的上面。玩的时候,我们能够很清楚地听到他说话,罗比问我说,“为什么他能一直这么笑?”

    他把我从靠窗的位子推下来,在我上面跳下来,摇着我胳膊说,“你觉得是不是药?你爸爸是不是吃了一些药?”

    为了检验这个,我们想到了一个计划,一个好像是由我想到的可笑的计划,我已经记得不是很清楚到底是谁先提出这个建议的:在我妈妈睡午觉的时候,去拿她床头柜的钥匙,然后爬过他诊室到储物室旁边那间从不让我进去的特殊屋子里,打开他的药箱,看看是不是能找到他的药,就是那种能让罗比也能跟我爸爸一样不停地笑的药。

    就在我和罗比偷偷踮着脚走进我妈妈的床头时,罗比准备靠过去拿钥匙的那一刻,我闻到了妈妈化妆台上花瓶里晚上发新芽的花的香味。我想起了和爸爸去花园里摘那花的情景,想起了我们把花拿进屋子,爸爸送给妈妈时,她脸上的表情,突然就觉得我们不应该来偷钥匙的,因为这肯定会让妈妈不开心的。但是那时钥匙已经在罗比手里了,我们疯狂地跑到走廊,因为兴奋都已经不能呼吸了,这时后悔已经晚了。那个夏天后,我再也没有听过我父亲那样笑了。有时,在我记忆里这笑声会突然地,意外地,不合时宜地就回响起来,不知不觉地抓住了我的心让我不能呼吸,有一种痛的感觉直穿胸膛,我想我可能就会随着那痛死去。那是一种一开始只是“咯咯”的笑声,后面慢慢感觉他身体开始摇晃,直到最后他的头都会仰到后面,这样才能喘口气说“天啊,天啊”,然后又开始了一轮笑声,还不断地拍打着大腿,声音的节奏都跟拍击声同步,脸涨得通红眼睛里闪着泪花。如果我妈妈在场的话,她也会跟着笑,但好像她其实不是真的想要笑成这样的,嘴里一直说着,“亲爱的,拜托了,停下来,不然一直笑会笑得我肚子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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