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二十三日,晚二十二点十五分。
省城刑警队会议室内。
已是深夜时分,可是屋内却是灯火通明,“四一八专案组”的成员们正聚集于此。与前几次开会时那种紧张而急促的气氛迥然不同,此刻的会场显得分外沉寂——刚刚经历了一次羞辱性的失败,即便这些警界最顶尖的精英也难免陷入一种沮丧与茫然的情绪中。
警方的侦查人员分析了凶犯逃离现场的所有可能路径,然后以德业大厦为圆心展开了一场地毯式的搜查,可是他们没能获得任何有价值的线索。似乎凶犯奔出警方控制的街区之后,便立刻消失得无影无踪了。他是就近藏匿,还是开车潜逃?或者乔装混入了人流?一切都无从探寻。
这些倒没有出乎韩灏等人的预料。既然凶犯对这次行凶过程进行了如此苦心孤诣的谋划,那么逃离路线显然也是万无一失的。警方抓不到什么踪迹也属正常。真正令众人脊背发凉的则是另外一些情况。
专案组众人花了好几个小时的工夫反复观看了案发现场的监控录像。他们研究了所有瘦小男子们下车的地点以及其冲入广场的时间和路线。结果是令人惊讶的:当瘦小男子们按照这些地点、时间及路线攻入警方布下的警戒圈后,警方所有的便衣力量就在瞬间被全部牵制,无一遗漏。而最后冲入圈子内部的几个男子全都出现在熊原的东北方,这样韩少虹便很自然地躲藏在熊原的背后,而凶犯此时恰又从西南方向进入广场,成功地将韩少虹诱骗到了自己的身边。
这一切当然都不是巧合,而是出自于凶犯妙到巅毫的现场布置与指挥。警方所有的薄弱点都被他毫不留情地击中,点线相牵,金汤般的防线顷刻间溃如蚁穴。
被凶犯操控的男子们都具有相似的特点:身形瘦小,左手处缠着纱布。而警方此前对郑郝明遇害现场勘查曾得出凶犯“身高一米六五左右,手部受伤”的结论。显然,这个结论也是凶犯故意要给警方造成的错觉。真正刺死韩少虹的男子其实是一个身材高大的男子。
“到目前为止,我们的一举一动都在他的控制之中……甚至说,是在按照他的思路去执行。”面对这样的事实,一向自傲的韩灏也不得不说出了泄气的话语,然后他环顾四周,“你们……有什么想法吗?”
每个人都面色严峻,就连曾日华也紧皱着眉头,毫无往日的调笑神色。
片刻的沉默之后,熊原重重地叹了口气,自责道:“如果我紧跟着韩少虹,那凶犯也就不会得手了。”
“这不是你的责任。”韩灏立刻打断对方,“那么多可疑男子冲入了防线内部,你已经做得很好了。现场的便衣都是我的队员,你也不可能分辨得那么清楚,这才让那个家伙钻了空子。这些都是我安排上的失误。”
尹剑佩服地看着韩灏,勇于承担责任,这确实是领导者必备的素质。自己作为副手,应该在一点一滴间找到值得学习的地方。
“这家伙的手段确实高明。不过——越高明越容易露出马脚。”说话的是曾日华,他似乎想到了什么,便故作深沉地挤着鼻子,抛出了这么一句听起来很矛盾的论断。
“怎么讲?请说得详细一点儿。”韩灏的目光中透出些不满。他很讨厌对方说半截话、故意卖关子的臭毛病。
曾日华却依然慢条斯理地,他舔舔嘴唇,再晃晃脑袋,这才继续说道:“现在地球人都知道了,凶犯是个厉害的角色。他精通刑事侦查学,熟知警方现场布控的手段,善于格斗,还能玩几下电脑。这样一个人会是突然冒出来的吗?不可能!一定有记录的,他应该受过正规的训练。我们可以去排查相关的人员。这个工作就交给我吧,嘿嘿,在我的电脑数据库里,有近二十年来所有受过军警训练的人员资料——现在就算是大海捞针,也要把他捞出来!”
“好的。”韩灏点点头,这也的确是个思路。
会议开始之后,罗飞便一直端坐不语,似乎有什么心事。此时他忽然抬起头来,目光射向曾日华,冷冷地说道:“你的工作已经开始了吧?”
曾日华一愣:“嘿……你这是什么意思?”
罗飞不兜圈子,直接问道:“你去我屋里干什么了?”
“去你屋里?”曾日华把罗飞的话软软地接了下来,反问,“我去过你屋里吗?”
“今天你没有去现场,但你却进了我的屋子,而且还翻看了我的物品。”罗飞语音不高,但每个字都掷地有声,不容辩驳。
曾日华心中暗暗一惊。的确,因为受命对罗飞进行调查,而且又有录音资料的嫌疑,所以他趁着众人都外出,偷偷进入过罗飞的屋子。虽然他自忖行事隐秘,应该没有留下痕迹,但罗飞如此言之确凿,他也就不再抵赖,打起哈哈道:“和罗警官开个玩笑——想不到什么也瞒不过你。别生气嘛……嘿嘿,怎么罗警官有什么东西是不能看的吗?”
“开玩笑,好。”罗飞的眼神又是一翻,“龙州网监下午监测到,有人攻击了龙州的电信资料库,调出了我的手机号在最近一个月的通话记录。我的同事追踪了这个攻击者,曾警官,请问你这也是在开玩笑吗?”
小伎俩被罗飞一一拆穿,曾日华脸皮再厚,此刻也不免尴尬无语。在座众人中,韩灏和尹剑心中有数,此刻都不做声,熊原则有些惊讶,剩下慕剑云思忖片刻后,出来打起了圆场:“也许都是些误会吧,回头你们私下沟通沟通。”
“不。”罗飞转向慕剑云,神情严肃,“这不是误会。你不也在调查我吗?既然如此,这就是案情,就应该在会议上说出来。”
慕剑云没想到对方会突然把矛头又对向了自己,她禁不住脸上一烧,不由自主地把目光避了开去。
到了这个局面,身为专案组长的韩灏不得不说话了。他轻咳一声:“罗警官,让他们对你进行察访,这是我布置的。因为你毕竟不是省城警方人员……你在案件发生时突然出现,又与十八年前的血案关系密切,我作为案件的负责人,有些工作不能回避。希望你配合理解。”
“嘿,因为我不是省城警方人员……”罗飞冷笑了一声,“……还因为我第一次见面就挫了你刑警大队长的风光,因为我打了你派来盯梢的手下,是吗?”
罗飞似乎憋了很大的火,他顿了一顿后,愈发激烈地斥问道:“那你们现在查出了什么?!”
韩灏也有些毛了,他把冠冕的辞令抛到了一边,针锋相对起来:“好吧,既然你都说出来了,那我索性说得再深入一点儿。所谓‘身高一米六五,手部负伤’的错误信息是你最先提出的吧?那么短的时间内,你真的是从现场勘验出的结论吗?警方在德业广场的布控细节,除了现场的参战人员,再没有其他人知道。你到达监控室,第一件事就是把所有的便衣都找了出来,难道你就只是在卖弄你的刑侦知识吗?”
韩灏的言外之意再清楚不过,他已是赤裸裸地怀疑罗飞与凶犯有所勾结。两人互相瞪视着,现场的火药味一触即发。
“韩队长,罗警官。请你们控制自己的情绪!”熊原沉沉地喝了一声,他体格雄壮,说话时也是中气十足。众人的耳膜被震得嗡嗡作响。
罗飞心中一凛,意识到有些失态,忙努力定下心神。这时他又听见曾日华自言自语般地嘀咕着:“是啊,那家伙是怎么知道警方的布控细节呢?这还真是奇怪。”
这句话倒提醒了罗飞,他眼前猛然一亮,脱口道:“宾馆!”
罗飞的语气和神态显然预示了新的发现,众人连忙把目光聚了过来,就连韩灏也忘记了刚刚的不快,追问道:“什么?”
“要想摸清楚警方的布控细节,必须能够尽览到广场的全景。所以凶犯也监控过那个广场!”罗飞急促地说道,“他必须有一个制高点。要想找到一个隐秘的制高点,他会去哪里?”
罗飞没有把答案挑明,但每个人心中都已明了:德业大厦对面的宾馆房间!既然这是警方选择的最佳监控点,那它无疑也是凶犯可以选择的最佳监控点!
……
十月二十三日,晚二十三点零九分。
专案组一行人来到了德业大厦对面的天峰宾馆。通过对前台人员的询问以及调阅相关的监控录像,众人很快便有所发现。
昨晚八点钟左右,一名男子入住了宾馆614房间。今天下午三点过后,此人离开房间外出后一直未回,但他也没有退房。从录像上看,此人的身形体貌与案发现场的凶犯十分相似。而他用来登记的身份信息亦被证实内容虚假。由于六楼恰好也属于观测广场最为有利的地区,这个神秘男子的嫌疑立刻上升到了一个令人兴奋的高度。
韩灏立刻向前台人员追问此人的相貌特征。当时值班的女孩描述:此人戴着墨镜,满脸的络腮胡子,很难分辨出实际年龄的大小。
“络腮胡子。”尹剑非常积极地把这条关键的信息写在了记录本上,可是罗飞和韩灏等人却显得无动于衷。
尹剑匆匆记完,请示道:“韩队,要不要通知一线的侦察员,让他们重点注意留络腮胡子的人?”
韩灏摇摇头,硬硬地回了两个字:“假的。”
假的?尹剑疑惑地盯着录像,那上面的图像比较模糊,怎么能断定女孩所说的络腮胡子是假的呢?
罗飞看出尹剑的心思,轻声解释道:“凶犯心思严密,不可能留着招摇的络腮胡子。这胡子和墨镜一样,都是他掩饰面部特征的工具而已。”
尹剑咧咧嘴,懊恼地将那页记录纸撕下来,揉成了一团。
而此时韩灏等人的注意力则集中在了录像内容的其他方面。
“这个人入住时提着一个旅行箱,离开的时候却是空着手。”韩灏指着录像画面分析道,“所以,不排除他还有要回来的可能。”
熊原立刻会意:“我这就带人在宾馆附近埋伏。”
“嗯,大堂里也要安排人,尹剑,你去协助熊队长。”韩灏吩咐完自己的助手,又对着其他人说道,“我们先去房间里看看。”
服务员拿上门卡,把众人带到了614房间外。门铃下亮着“请勿打扰”的红灯。据服务员说,此人自从入住后,就没让任何人进过这个房间。
疑点越来越多,韩灏的心突突地跳得厉害,既兴奋又紧张:如果那个男子的确是凶犯的话,即使熊原等人不能成功伏击,此人留在房间里的那个箱子也一定能提供诸多的线索!
带着这样的期盼,韩灏令服务员打开了房门。房间里此刻一片幽暗,众人站在门口,一时没有踏入。他们心中突然都涌起了奇怪的感觉:一种非常特殊的气息似乎正从黑洞洞的门厅后弥漫出来,那气息并不浓烈,却让人浑身发冷,并随之产生一系列与死亡和腐烂相关的恐怖联想。
那似乎不是一个舒适的宾馆房间,而是一座荒郊外阴冷的坟墓!
众人都忍不住皱起了眉头,慕剑云甚至下意识地捂住了鼻子。宾馆服务员则不满地嘀咕起来:“他在房间里放什么东西了?”
而这气味罗飞和韩灏却是再熟悉不过。作为刑警,他们常有在这样的气息中长时间工作的经历。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种气息是和死亡联系在一起的。
这是停尸房里的气息,更准确地讲,它来自于一种最通用的防腐剂:福尔马林。
可是,在这样一个宾馆的房间内为什么会散发出如此的气息呢?带着这个疑问,韩灏率先步入房间内,并顺手插上了电卡。
灯光驱散了浓重的黑暗。房间里空无一人,房客留下的箱子摆在床上,箱盖大开着,福尔马林的气味正是箱子里散发出来的。
众人心中都开始涌起不祥的预感,他们互相交换着眼神,然后快步走上去,箱子里一些奇怪的东西出现在他们的眼前。
那是近十来只大肚的玻璃瓶子,正像医院里用来保存各种标本的那种。每个瓶子里都盛满了液体,同时浸着一些形状各异的东西。
慕剑云感到头皮一阵阵地发紧,她在几个男人后面落下半步,颤声问道:“那……那些是什么?”
没有人回答她。
韩灏板着脸,神色显得格外阴沉。他戴上白纱手套,然后将其中一个大肚瓶子拿了起来,对着灯光端详着。
“这是头皮,我操,人的头皮!”曾日华看清浸在福尔马林里的东西,完全不顾警察形象地大呼小叫起来。
是的,那的确是一片头皮,一块粘连着少量头发的人类前额的头皮。因为瓶体的晃动,头皮在液体里柔柔地飘荡起来,像是刚刚被惊醒的怪异的软体动物。
慕剑云已无法再忍受下去,她两三步冲出了屋外,大口呼吸着走廊里的新鲜空气。
罗飞的目光在头皮上停留了片刻后,又盯住了瓶身处贴着的一张白纸,那白纸看起来就像是瓶子的标签,但上面却有不少字迹。
韩灏显然也注意到了那些字迹,他把白纸转到正面,却见那上面赫然写着:死亡通知单受刑人:林刚罪行:白家庙恶性弓虽.女干案执行日期:三月十八日执行人:Eumenides标准的仿宋体,又是一张死亡通知单。
“白家庙恶性弓虽.女干案?”曾日华念着通知单上的内容,显得非常诧异。韩灏的眉头也锁成了一个疙瘩。罗飞看看二人,略有些茫然。
“这是省里至今未破的恶性案件之一。”曾日华对罗飞说道,“去年的案子了,公安内部网的协查通报还是我去发布的,案犯的特征是左前额有一道五公分长的刀疤。”
似乎要配合曾日华的话语,瓶子里的头皮此刻舒展开来,一条长长的刀疤分外显眼。三人突然明白过来:那头皮正是特意为了保存这条刀疤而制作的人体标本。
罗飞“嘿”了一声,似笑似叹:“他不但帮你们破了案,还帮你们执行了。”
通知单上“林刚”二字上打了一条重重的红勾,了解司法公告的人都知道这条红勾意味着什么。
与罗飞旁观般的调侃心态不同,韩灏此刻的心情却是复杂至极。那红勾在他眼中似乎咧成了一张嘴,正在放肆地冲着自己嘲笑。
警方正在苦苦追捕的凶犯破了警方至今未破的案件,这难道不是天下最滑稽可笑的事情吗?
韩灏的手腕迸起了青筋,他将瓶子放回旅行箱,又拿起了另外一个。这个瓶子里浸着的却是一块胸腹处的人皮,皮上一片青灰色的蝙蝠文身分外醒目。
瓶子外当然也贴着白纸:死亡通知单受刑人:赵二东罪行:东榆树抢劫杀人案执行日期:五月十一日执行人:Eumenides同样的死亡通知单,同样用红勾作为已经执行的标志。
韩灏当然知道东榆树抢劫杀人案,他也知道这个蝙蝠文身——那正是赵二东的独特标志。为了寻找具有这样文身的人,他曾经带着队员度过了无数个不眠之夜。如今这个文身终于出现在他的眼前,可他却不知该是悲,是怒,是喜。
在一片沉默的气氛中,那些盛满了福尔马林的瓶子被一个个拿起,又一个个放下。瓶子里形态各异的手指、耳朵、鼻子等器官带着警方苦苦追寻过的身体特征依次展现在三人面前。与之对应的死亡通知单也都打上了红勾——直到最后一个瓶子被韩灏拿起。
这瓶子里泡着的是半截舌头,瓶子外的白纸上写着:死亡通知单受刑人:彭广福罪行:双鹿山公园袭警案执行日期:十月二十五日执行人:Eumenides看着这张唯一尚未打红勾的死亡通知单,韩灏似乎被触到了心底的要害,脸上的肌肉不由自主地抽搐扭动起来。
曾日华亦是一愣,他转身似乎想对韩灏说些什么,但是对方的表情却让他把话头又咽了回去。
罗飞注意到了两人的异常,他瞟了一眼曾日华,目光中带着询问的意味。后者则摇了摇头,似乎不便多言。
这张纸上却没有红勾,这意味着这名叫做“彭广福”的犯人尚未被执行“死刑”。
如果这样的话,瓶子里的半截舌头又代表着什么呢?
韩灏慢慢地把瓶子放回箱中,他的动作极其凝重,使得这阴暗的房间里气氛愈发压抑。竭力控制住动荡的心绪之后,他拿起手机给尹剑打了电话:“把外面埋伏的人都撤掉吧,他不会回来了。”
罗飞在心中暗暗苦笑了一下:是的。那家伙早已算好了警方会找到这里,他不仅不会回来,而且在这个房间里,除了他刻意要展示的东西之外,不会再找到任何有价值的线索了。
事情的后续发展也印证了罗飞的猜测。警方的勘验人员把宾馆房间仔仔细细地搜了个遍,可除了床上的那只箱子之外,再无任何收获,哪怕是一枚指纹,甚至是一根细小的头发。
不过那只箱子却给警方带来了前所未有的震动,这种震动甚至超过了案情本身。
箱子里一共有十三只瓶子。每个瓶子上都贴着一张死亡通知单,十二张已经执行完毕,还有一张的执行日期则是一天之后的十月二十五日。
十三张通知单牵涉到十三起恶性刑事案件,这些案件都是省厅挂牌督办而又一直未能破获的。按照通知单上的描述,其中的十二名犯罪嫌疑人已经被Eumenides执行了死刑,能够反映他们特征的身体部件被剥取下来,浸泡在福尔马林中以做佐证。
这十三个瓶子摆在警方面前,只能有一个解释:Eumenides侵入了警方的电子系统,根据相关资料找到了这些罪犯,并且按照自己的方式执行了刑罚。
他是在帮助警方,还是在嘲笑警方?或者,在用另一种方式挑战警方?警方正在全力追踪的嫌犯以一己之力连破十多起困扰警方多年的案件,这根本就是闻所未闻的事情,充满了既可笑又可叹的戏剧情节。而在这情节中,Eumenides肆无忌惮地展示着自己可怕的力量和可恨的猖狂与嚣张。
罗飞等人曾怀疑过那些通知单的真实性——相关的人体标本也不能百分之百地说明问题,但是箱子里的另外一件东西却让他们的怀疑无立锥之地。
那是一块电脑上的移动硬盘。硬盘中最主要的内容便是一段剪辑过的视频。专案组所有成员共同观看了视频中的录像资料。
录像的现场地点是个封闭、幽暗、破败的环境,因镜头给得狭小,无法对场所给出非常确切的判断。一个矮壮男子跪在镜头中间,他的手脚被捆住,神色惶恐,左前额处的伤疤隐约可辨。
片刻后另一名男子的画外音响起:“你叫什么名字?”
那声音非常怪异,显然是经过了某些特殊的处理。毫无疑问,说话者不希望被警方知道他真实的声音。
录像中的矮壮男子颤巍巍地答道:“林……刚。”
镜头外的男子又问:“去年八月三号,白家庙村的弓虽.女干案跟你有什么关系?”
林刚怯然低下头:“那……那就是我做的。”
镜头外的男子怪异的声音听不出任何的感情:“那个被你弓虽.女干的女人,她有什么特征?”
林刚则答道:“在她右边的乳防上,有一颗痣……大小和筷子头差不多。”
“很好。”镜头中身影闪动,画外人似乎走到了林刚的身后,把捆缚后者的绳索解开了。
林刚揉着酸痛的手腕,神色有些茫然,他的目光转动,由此可以判断神秘男子又绕到了他的面前,然后林刚突然变得神情大骇。
一只手进入了镜头,两指中夹着刀片,寒光森森。
“我再给你一次机会。”比刀光更冷的是男子的嗓音,“你起来吧。”
“不……”林刚绝望地摇着头,一个大男人居然带出了哭腔。
男子又重复了一遍:“起来。”
林刚打着哆嗦,不但没有起来,身体反而缩成了一团。
男子似乎轻蔑地“哼”了一声,然后刀光从镜头中划了出去。林刚发出恐怖而又奇怪的“呜呜”声,他抬起手想要去捂住什么,然而这动作只做了一半,他便僵硬地倒在了地上,虽然画面昏暗,但还是能看到有大量的血液从他的脖颈处涌了出来。
……
显然,这段录像展示的正是第一个瓶子上“死亡通知单”的执行过程,而林刚对受害女子的描述则坐实了他的确便是作案人——因为那属于极其隐私的细节。
行刑的男子显然很清楚这些关键点。在后面的视频中,其他十一名案犯被“执行”的过程也都被录了下来。男子事先总是有一些简短的提问,但每个问题指向的都是案件中最隐秘的细节,足以证明那些案犯的身份。
确认身份之后,男子就会解开案犯的绳索。“我再给你一次机会。”是他在每一幕戏中的最后一句台词,可是没有一个人能抓住“这次机会”。
他们甚至没有一丝要抓住“机会”的欲望。当他们的手脚恢复自由之后,他们毫无例外地缩成一团,像吓破了胆的麻雀一样等来致命的一击。
这是十二个穷凶极恶的案犯,弓虽.女干、抢劫、杀人……恶行累累,然而在那个神秘的男子面前,他们却卑弱得连求生的勇气都没有。
虽然没有亲临现场,但专案组所有的人都感受到了那个声音所带来的极具压迫感的恐怖力量。
当然,这些还不是录像内容的全部,视频的最后一段也许才是Eumenides真正想要展示给警方的最重要的东西:仍然是相似的环境,一个壮年男子跪在地上,镜头对着他的脸,相貌清晰可辨。
画外男子的声音响起:“你叫什么名字?”
“彭广福。”跪着的人回答道。
“去年十月二十五日晚上,发生在‘日鑫烟酒店’的持枪抢劫案和你有什么关系?”
彭广福:“那是我和同伴周铭一块做的。”
画外人:“你们一共抢了两万四千元的现金,在你们逃离了‘日鑫烟酒店’的时候发生了什么?”
彭广福:“我们遇见了夜查的警察。”
画外人:“几个?”
彭广福:“两个。”
画外人:“然后呢?”
彭广福:“警察追我们,我们跑到了双鹿山公园里,那里有很多假山,我们躲在里面。”
画外人:“警察找到你们没有?”
彭广福:“找到了。”
画外人:“然后?”
彭广福:“我们开枪,警察也开枪了。”
画外人:“两个警察一死一伤,你的同伴周铭也死了,是吗?”
彭广福惶然点头。
画外人沉默片刻,又问:“你知道那两个警察叫什么名字吗?”
彭广福:“我后来……看报纸知道的。”
画外人:“告诉我他们的名字。”
彭广福:“死了的那个叫邹绪,受伤的那个叫……韩灏。”
罗飞一直在全神贯注地投入于录像中的场景,可是“韩灏”这个名字突然从彭广福的嘴里蹦出来,他的思维也难免被打断了。他转过头,诧异地看着不远处的专案组长,而后者钢齿紧咬,额头竟有汗珠渗出,情绪似乎已经到了崩溃的边缘。再看看其他人,从尹剑到曾日华,诸人或悲愤、或尴尬、或同情,竟没有一个神情正常的。联想到在宾馆刚刚找到瓶子时的情形,罗飞猛然醒悟:原来韩灏就是那起袭警案的当事人!而这样的案件肯定早已传遍省城警界,专案组其他人心中有数但不便提及,唯有自己还蒙在鼓里呢。
这些思绪都是转瞬间的事情,录像中接下来的情节很快又把罗飞的注意力抓了回去。
“很好。”当画外人说出这两个字的时候,也就意味着他的提问结束了。然后他依旧是那句话:“我再给你一次机会。”
彭广福抬起头,茫然地看着那个镜头外的人。
神秘人的手进入了画面内,不过出乎众人的意料,这次手指里夹着的不是寒冷的刀片,而是一个纽扣状的金属圆片。
那只手把金属圆片放在了彭广福的上衣口袋里,同时那怪异的声音解释道:“这是一个定位信号发射器,我会把接收装置交给警方。”
彭广福瞪大眼睛,即便是这样一个罪犯,此刻听到“警方”两个字,目光中竟也充满了期盼。
看来即使落到警方手中,也比面对那个“恶魔”要好得多。
“对我来说,这是一场游戏。当游戏开始的时候,我就会把发射器打开,这样警方就会知道游戏的地点了。不过我只允许警方最多四个人来参与,如果他们能够遵守规则,并且赢了这场游戏,你就可以活着离开这里。”神秘人似乎正缓步绕行于彭广福的周围,而他的这番话更像是说给此时屏幕前的众人听。而专案组众人也都在蹙眉凝神,细细分析着对方话语中的寓意及后续事态的发展可能。
韩灏拿起桌上的一个电子仪器,那也是警方在箱子里发现的东西,现在他们终于知道了这个仪器的用途。他们此前也尝试打开过仪器的开关,但只是看到空空的显示屏而已。也许只有等对方打开发射器之后,这个仪器才能发挥它的作用。
“还有一个问题。”此刻神秘人脚步在彭广福的面前停下,阴森森地说道,“你也在参与这个游戏,可我不希望你泄露一些不该泄露的秘密……所以,我们要想个办法才行。”
彭广福的脸上出现了骇人的神色,与此同时,在他的视线方向上,那只手再次出现在屏幕中,手指间的刀片闪烁着寒光。
“不,不要……”彭广福绝望地哀求着,“我什么都不会说……什么都不会说!”
可他无力改变任何事情。画外人的另一只手也进入了镜头,他捏开了彭广福的下颌,后者被迫张大了嘴,哀求变成了含糊不清的“呜呜”声。
夹着刀片的手指探进了彭广福的嘴里,彭广福拼命挣扎着,可对方的手却如同铁钳一样,夹得他无法挪动分毫。随着一声从喉管深处憋出来的惨呼,鲜血顺着神秘人的手指漫到了他的口腔之外。
虽然早已料到会发生什么样的事情,但屏幕前的众人仍然感到头皮隐隐发麻。曾日华更是夸张地咽了一口唾沫,像是要确认自己的舌头是否仍在口中。
录像中,神秘人松开了彭广福,后者痛苦地蜷着身子,张开嘴发出“啊啊”的干涩叫声。神秘人则用刀片挑着那半截血淋淋的舌头,像是刻意展示一般伸到了镜头前面。
“这是我给你的机会,希望你能把握住这次机会。”
虽然说到了“机会”两个字,但他那冷冷的声音却让人感觉不到任何希望,反而充满了如冬夜一般彻骨的死亡气息。
在这样血腥的特写镜头中,这段视频终于走到了终点。所有人都如释重负地出了口气,稍稍摆脱了那种压抑的气氛。然后大家都看向了韩灏,后者既是专案组的组长,又是与彭广福有直接关联的涉案人,显然有必要表明一下自己此刻的态度。
而韩灏的情绪正在从一种思索的状态中恢复平静。“我们是四一八专案组,双鹿山袭警案并不属于我们的职责。我们现在的任务,就是要保护彭广福的安全。”他非常明确地说道,然后他略沉吟了一会儿,目光扫过众人,“我会满足对方的要求,派出四个人去闯一闯他的龙潭虎穴。”
罗飞苦笑着摇了摇头,他明白韩灏最后那句话的意思:专案组有六个人,显然有人要被排除在外,他更加明白:自己将是被淘汰者中首当其冲的第一人选。
……
十月二十四日,上午十一时零五分。
罗飞出现在刑警大队招待所的餐厅内,他点了一份小炒,又叫了一瓶啤酒,慢悠悠地吃喝起来。
距离下一份“死亡通知单”的执行时间(十月二十五日)已经不到十三个小时,此刻正是专案组紧张备战的关头,而罗飞却在享受着无奈的清闲——因为他已经被韩灏排除在了这次行动的名单之外。
既然如此,罗飞索性美美地睡了一觉,把自己的精神调节到了最佳的状态。有了充足的时间,有了相对放松的心情,他反而可以更加清晰地去思考某些事情了。
韩少虹遇害的时候,他看到了那个人的背影,昨天的录像中,他又听到了那个人的声音。这个让他既恨且怕却又充满了期待的对手正在一点一点地从迷雾中走出,似乎存在着奇妙的感应,罗飞觉得自己的热血也随着对方慢慢迫近的脚步而沸腾起来。
他相信对方也有同样的感觉。他们就像一个硬币的正反两面,一块磁铁的正负两极,如此相似,如此吸引,但又具有完全对立的属性。
在他们的眼中,对方的形象也许都是极难描述的。至少罗飞很难理清自己对那个人的感觉。想到录像上那十多个遭受到惩罚的恶魔,罗飞甚至要会心地笑起来;可十八年前的惨剧呢?至今都像是裹在他心头的铁丝网,每想一次便勒紧一分。
那曾经有过的强烈的爱和恨,十八年的漫长时光仍然无法冲淡。他们正处在这种感情的两头,一封简单的匿名信便足以将两个人从不同的时空又拉回到一起。
罗飞有一种即将直面对方的预感,到那时候,冰与火的碰撞,会产生怎样的结果?
他无法想象。
正因为无法想象,所以才更加期待。
罗飞的思绪过于投入了,以致于慕剑云走到他身边了,他都没有察觉。
“罗警官,很悠闲啊?”慕剑云不得不出声提醒自己的存在,她放下快餐盘,坐在了罗飞的对面。
“那我得谢谢你们。”罗飞的口气不太友好,“是你们让我这么清闲的。”
慕剑云笑了笑,像是要取悦对方:“你该说不着我吧?我自己也被排除在行动组之外呢。”
罗飞“嘿”了一声:“那是因为你有着更加重要的任务。”
慕剑云一愣,知道罗飞还对此前被怀疑和调查之事心存芥蒂。她只能无辜地瞪大眼睛说道:“我今天可没有跟着你,我也是碰巧来吃饭,这才遇见你的。”
罗飞不置可否地喝了一口啤酒,神色却仍然不见缓和。
慕剑云沉默片刻后,轻轻叹了口气:“好吧。我承认,我和曾日华确实都调查过你,但这只是我们的任务——你也知道的,我们都是警察。我可以很坦然地告诉你,我和曾日华都不认为你会是那个凶手。”
罗飞还是没有说话,不过这次他抬起眼睛和慕剑云有了目光的交流。双方都是察言观色的高手,罗飞感觉到了对方的坦诚,而慕剑云也读懂了罗飞的疑虑。
“你听听这个吧。”既然话已经说到了这个份上,慕剑云索性坦诚到底,她把曾日华交给她的mp3掏了出来,然后调到相关段落,按下了播放键。
罗飞把耳机戴上,然后他一下子怔住了,脸上出现惊讶且又恍若隔世般的复杂表情。
mp3中播放的正是十八年前相关案件的物证——曾经在省城警校广播台播放过的那段男生日记录音。
罗飞的思绪显然被这段录音带得很远,当音频终了之后,他又呆了很长时间才将耳机摘了下来。此时他的鼻眼之间已隐隐有些发酸,于是他长长地吸了口气,把那股情绪压了回去。
“这是我的声音。那件事……也确实是我做的。”罗飞黯然看着慕剑云,缓缓地说道。
“我知道你没有杀人。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我就坚信这一点,因为你眼中的那种悲伤和仇恨是无法伪装出来的。但你一定和这些事情有关,你到底隐藏了什么?”慕剑云尽量保持着柔和的语调,她知道自己正在触及对方心底最柔弱的隐秘,必须让对方完全放松下来才有成功的可能。
罗飞则控制着呼吸,让自己的头脑慢慢冷静,看着对方小心翼翼的样子,他忽然觉得有些好笑:“你不用这么客气的。有了这份证据,你们现在已经可以羁押我,启动正规的审讯程序。”
“这份录音是曾日华分析出来的,他交给了我。韩灏并不知道这件事情。”虽然对方已经放弃了抵抗,但慕剑云的心态和语调却并没有改变,她继续走向对方的心灵深处,“我们是相信你的,你还不相信我吗?我并不是在调查你,我只是你的朋友,我想听你的倾诉。”
罗飞和慕剑云对视着,慢慢地,他眼中那层防备的隔膜终于被对方融化,准备开始讲述十八年前一些不为人知的往事。
“好吧……你们应该已经知道了。在四一八惨案之前,Eumenides的名字就已经出现过,在警校内部。”罗飞这样挑开了话头。
慕剑云“嗯”了一声:“据我所知,一共有四个警校学员受到过Eumenides的惩罚:考试作弊的男生,小偷小摸的女生,喜欢泄露别人隐私的男生,还有那个感情不专一的男生。”
罗飞点点头:“你们掌握的资料非常齐全了。我们一共就做过这四件,其中第一和第三件是我做的,其他两件是孟芸做的。”
“这样啊……原来是两个人!”慕剑云轻声感叹着,“我一直奇怪呢,你本领再大,也无法完成女生浴室里的那起案子啊——原来孟芸也有份呢。可你们为什么要合谋去做这些事情呢?”
“不是合谋。”罗飞纠正道。
“那是什么?”
“我们俩是在……”罗飞踯躅了好一阵,最终才蹦出两个字来,“……比赛。”
“比赛?”慕剑云不明所以。
罗飞轻叹一声:“你也许很难理解我和孟芸之间的关系,我们俩是恋人,我们相爱着。可我们俩爱得越深,就斗得越厉害。我们互相爱慕、互相尊敬,可又互相不服……那是一种奇怪的感觉,外人不会明白的。”
慕剑云却会心地笑了:“我明白。”
罗飞惊讶地看着她:“你明白?”
“我看过你们的资料。你们俩都是天蝎座的。”慕剑云侃侃说道,“两只好斗的蝎子如果挨得太近,必须要咬出个胜负来,他们的争斗才会结束——你别忘了,我是学心理学的。星座和血型对性格的影响是我最感兴趣的课题之一。”
“哦?”罗飞愣了一会儿,回想着他与孟芸之间的点点滴滴,然后他苦笑着说道,“也许确实是这样吧。我们俩都急着要降服对方,就没人想着让一让。”
“好了,先不说这些了。”慕剑云看着罗飞神不守舍的样子,心里竟有些不是滋味,于是把话题拽了回来,“你还是赶紧讲讲具体事情的前因后果吧。”
罗飞又是一声叹息:“那件事说起来倒是我的不对。那会儿学校在组织一次侦探小说比赛,孟芸平时有点人文方面的爱好,也想参加这个比赛。有一天晚上她给我讲起了她的构思:她想创造一个女性的人物,专门惩罚那些犯了罪但却没有受到惩罚的人。她从希腊神话里给这个人物取了个名字,就叫Eumenides。”
“Eumenides……原来是这么来的。”慕剑云忽然蹙起眉头不满地说道:“你还真是挺会装的。”
“嗯?”罗飞挑了挑眉头,不明白对方怎么突然冒出这样的话来。
慕剑云嗔怒地“哼”了一声:“第一次我们谈到Eumenides的时候,你说不懂这个单词的意思。还亏我和你解释了半天,你那时候是不是觉得我是个傻帽?”
罗飞尴尬地笑了笑,不接对方的话茬。
慕剑云也笑了:“我暗中调查你,但你也骗过我。我们就算扯平了,以后这些事谁也不提。行了,说正事吧——后来呢?”
罗飞接着回忆道:“孟芸让我给她的小说构思提点意见。我当时反对她把主角设置成女性——其实我也没多想,只觉得要完成相应的情节,男性角色比女性会更真实一些。由此我们产生了争执,也不知道怎么搞的,争着争着小说里的矛盾就转到了我们两人身上。她认为我是看不起她,我也有些毛了。后来我们竟相约打赌,要把小说里的情节付诸实践。”
“我明白了。”慕剑云露出恍然的表情,“这就是你刚才说的‘比赛’?”
“嘿,年少荒唐啊。”罗飞感慨地摇着头,给了自己这么一个评价,然后他进一步解释道,“我们约定,两个人轮流扮演Eumenides的角色,另一人则扮演警方,等某一次Eumenides的作案手法被警方识破了,那赌约便分出了胜负。我当时是刑侦专业的高手,而孟芸只是一个学心理学的女生,我觉得自己可以很轻松地胜过她。可是两个回合下来,我却仅仅和她打了个平手。”
两个回合,显然就是指警校里发生的那四起案子了。想到案件中的离奇情节,慕剑云忍不住插问了一句:“你们是怎么做到的?孟芸的手法你没有猜透,你的手法也很神奇呀,能透露透露吗?”
罗飞却摇了摇头,略带着悲声说道:“这是我和她之间的秘密,我只想讲给她一个人听。”
慕剑云瘪了瘪嘴,不知是遗憾还是忌妒。
罗飞却又长叹了一声:“如果我真的还有机会讲给她听,那该多好……可我当时却转不过这个弯,一定要和她分出个胜负。就在我筹划下一次行动的时候,四一八惨案却突然发生。关于这起案子的情况,你们现在知道的应该比我还多了。”
话题终于说到了那血腥的一天,慕剑云蹙起眉头:“你的意思是,你对四一八惨案发生的内幕真的毫不知情?”
罗飞摇摇头:“与惨案有关的事情,我可从来没有撒过谎——具体的情况第一次开会的时候我就讲过了。那天下午我回到宿舍,看到了孟芸留下的纸条和桌上的‘死亡通知单’。我吓了一跳,我的第一反应是:孟芸为了和我赌气,竟要拿袁志邦动手了?”
慕剑云无声地点点头,处于罗飞当时的境地,这的确是非常合理的推测。
“所以你虽然很紧张,却没有报警,只是竭力要和孟芸取得联系?”她问道。
“是的,袁志邦见异思迁,这是孟芸最痛恨的行为之一。所以她拿袁志邦开刀倒也不奇怪。”罗飞沉吟道,“但我并不相信孟芸会去对袁志邦实行‘死刑’的惩罚。我认为她多半是要制伏袁志邦,给他一些惩戒,然后再逼迫我服输。要知道,我和袁志邦算得上是刑侦专业历年来最优秀的学员了,如果她真的做到我说的这些,那她毫无疑问会在争斗中占得大大的上风。”
慕剑云沉思了片刻,忽然想到什么:“以为孟芸要对袁志邦下手,这是你当时的想法——那么孟芸见到‘死亡通知单’后,会不会也是相同的想法呢?她会认为是你要拿袁志邦下手?”
“我后来也是这么认为的。孟芸遇难,显然她不会是发出‘死亡通知单’的人。可以想象,那天下午,她比我更早回到宿舍,看到了那份通知单,很自然地认定是我所为。所以她也没有报警,而是立刻出发去寻找我和袁志邦。你们前两天一直问我,孟芸在拆弹时为什么会那么相信我的话?”讲到这里,罗飞“嘿”地苦笑一声,饱含着痛苦与无奈,然后他幽幽地说道,“……因为她以为那个炸弹就是我设置的!”
“是这样……”慕剑云整理着头绪,将罗飞的说法与案情事实一一地吻合起来,的确是环环相扣,并无矛盾之处。
又琢磨了一会儿之后,慕剑云给出了自己的总结:“那就是说,真正的凶手是借用你们的创意实施了他血腥的犯罪计划?”
“是的。我们自以为高明的争斗,却早已被他看得清清楚楚。他也许早就在嘲笑我们了,而他选择袁志邦作为下手对象,无非是要警告我们:他才是真正的Eumenides。”提及Eumenides,罗飞愤然的声音中竟夹杂着一丝恐惧。
毫无疑问:在十八年前的那场争斗中,面对那个突然加入的对手,不管是罗飞还是孟芸,全都输得一败涂地!
Eumenides……确实是个令人恐怖的对手。慕剑云也在心中叹畏着,然后她又抛出了另一个令自己难得其解的问题:“他的犯罪计划既然已经开始,为什么中间却间隔了十八年?”
“总会有某些原因……但我现在也想不清楚。”罗飞摇摇头,接着又眯起眼睛说道,“你知道吗,还有一个疑问在困扰着我,也许你能帮我解答。”
“什么?”
“他的心理动机。如果最初是受到了我们的启发而作案,那么在十八年后,他为什么要把死刑计划提前透露给警方?这显然不利于他长期行动,与Eumenides肩负惩治罪恶任务的初衷背道而驰。”
慕剑云冷笑了一声:“只怕他的出发点并没有你们当初设想的那么高尚,他只是在寻求一种游戏的刺激而已。当原有的刺激已经满足不了他,他便会想办法去提高游戏的难度。”
“你这么分析也有道理。”罗飞沉吟着,“可是我总觉得没那么简单……国外也有过连环杀人挑战警方的案例,但都是作案后把相关消息透露给警方。如果要追求刺激,他也应该有这个过程。直接在作案之前就通知警方,这个难度的增加未免有些跳跃。还有,在此前他至少做过十二起案子了,警方却一点儿风声也不知道,可见他并不是一个已经疯狂到失去理智的人。”
慕剑云觉得罗飞说得也有道理,她想了一会儿没有收获,就又反问罗飞:“你有什么想法?”
罗飞摇摇头:“暂时也想不明白。不过他眼前的这次挑衅已经明显带有设计的意味,也许从接下来的事情发展中能看出一些端倪。”
“接下来的发展?那不是就晚了吗?”慕剑云倒被罗飞说得有些心中发毛,“既然你觉得有玄机,得赶紧制止才行啊。”
“你觉得韩灏会听我的吗?”罗飞淡淡地一句话便把对方顶了回去,但他很快又话锋一转,“我只希望……你能够帮我。”
经过这番推心置腹的交谈,慕剑云已经彻底站在了罗飞一边,她立刻回应道:“怎么帮?”
“我需要看到与四一八惨案有关的全部档案资料。”罗飞目视着慕剑云的双眼,郑重地说道。
“行。”慕剑云非常痛快地答应了,“吃完饭到我的房间里,我们一起研究。来,快吃吧。”
女讲师一边招呼着,一边大口大口地吃起来——刚才只顾着交谈,饭菜一点儿也没动,此刻早已经凉了,不过在紧迫的案情面前,她也顾不了那么多了。而罗飞也像上足了发条一般,一口气干完了瓶中的啤酒,不久前那种闲散劲儿已然消失无踪。
十五分钟后,罗飞跟着慕剑云回到了招待所的房间内。后者把四一八惨案的所有档案(包括曾日华前天转交给她的那部分)全都交给了罗飞。毫无疑问,这里面的很多内容都是罗飞之前未曾接触过的,尤其是罗飞自己作为涉案人的那些笔录和相关分析——这也成了罗飞将要阅览的重点。
尽管对这些档案渴望已久,但真正阅读的过程对罗飞来说却又是一种痛苦的经历。因为他要极其细致地分析历史资料中的每一个细节,这使得与当年惨案有关的记忆碎片又一点一点地在他的脑海中堆积,逐渐拼凑成一段完整而又清晰的回忆。与此同时,和那段回忆相关的诸多情感也在他的周身蔓延开来:悲伤、懊悔、苦涩、仇恨……一一压迫着他的神经,让他无可逃避。
慕剑云静静地坐在罗飞身边,作为一名心理学家,她能很清晰地感受到对方情感上的波动。她的心中渐渐产生了一丝怜悯。她甚至觉得自己此刻最大的欲望并不是要破获那些案子,而只是要帮助眼前的这个男人,帮他去摆脱那些纠缠在内心深处的痛苦。
罗飞的情绪随着阅读的进程还在不断地恶化。终于,他似乎再也承受不住了,长叹一声之后,他闭上眼睛,双手从面颊上狠狠地搓到脑后,然后又搓回来,如此反复,像是要把折磨着自己的东西从脑子里挤出来一样。
慕剑云扫过那些档案,发现罗飞阅读的正是当年郑郝明给他做的笔录。在打开的那一页中,记录着罗飞与孟芸通过电台所进行的那次通话。
慕剑云明白,罗飞正在走向回忆中那最痛苦的顶点,当这次通话结束的时候,一场爆炸将带走他生命中曾经最为重要的两个人。
“我知道这很难,但你必须走过去。”慕剑云淡淡地说道,“你比任何人都更接近真相,你能看到其他人看不到的东西。”
罗飞的双手此刻紧捂着自己的眼睛和鼻梁,虽然他竭力想控制,但声音中仍然带着明显的嘶哑:“……我作了错误的选择,是我害死了他们……”
至亲的离去也许尚算不上人间最大的悲痛,如果你认为爱人的离去是出于自己的过错,那种悲痛才是真正刻骨铭心的。
罗飞显然正沉浸在这样的悲痛中。在年少热情的时代,他与孟芸因相爱而相斗,那种相斗似乎从来没分出过胜负,只有一次,孟芸似乎真的认输了,她几乎是哭着乞求罗飞告诉她如何去拆除那枚炸弹,可罗飞的答案却让他们在瞬间阴阳永隔。
慕剑云轻叹一声,她深知那种经历的确是常人难以克服的心结。即使日后罗飞能够亲手将真凶绳之以法,他也永远无法摆脱因当年拆弹错误而造成的悲伤与自责。
“那不是你的错……该死的是那个凶手……”踌躇了良久之后,慕剑云也只能用这样的话语来安慰罗飞。
不知是慕剑云的话起了作用,还是罗飞自己调整了过来——他最后揉了一把面颊,当他的双手离开之后,他的目光又变得冷静而犀利,那些汹涌的情感都被深深地藏了起来。
慕剑云欣慰地舒了一口气。只有这样的罗飞才是能与Eumenides交锋的对手!
罗飞的手慢慢地将档案的那一页翻过,在心中再次承受了十八年前那场骇人心魄的爆炸。然后他的动作停了下来,他的双眼紧紧地盯在档案上,脸上露出极为诧异的表情。
“怎么了?”慕剑云嗅到了一丝异样的气息,蹙眉问了一句。
“不可思议,不可思议!”罗飞摇着头,眼睛则越瞪越大,像是要和谁争吵一般,“他们怎么能忽略这么重要的线索!”
慕剑云的情绪也跟着罗飞激动起来。
“什么线索?”她急切地追问道。
“时间,时间不对!”罗飞指着档案上的记录,“你看,警方正式记载的爆炸时间是下午十六点十三分,可是在我当年的笔录中,我所说的爆炸时间是十六点十五分!”
“是差了两分钟。不过这个……”慕剑云微微摇了摇头,把半截话又咽了回去。这个记录上的差别其实她之前也注意到了,不过她实在没觉得这是什么重要的线索。警方记录的爆炸时间自然是很精确的,可是罗飞所说的时间一定就那么准确吗?出现两分钟的误差实在是很平常的事吧?不过当着罗飞的面,这些泼冷水的想法倒有些不太好开口。
“不,你不该怀疑我所说时间的准确性!”罗飞却已经看透了对方心中所想,非常断然地说道,“当对讲机里的爆炸声传来之后,我立刻就看了宿舍里的挂钟——这是我们刑侦专业学员最基本的条件反应。如果我笔录时说是十六点十五分,那就是准确的十六点十五分,一分也不会差!”
慕剑云却仍有疑虑:“可是……你能保证那个挂钟就一定准确吗?”
“我每天晚上都会给那个钟上弦,并且对着收音机里的报时校对时间。这是我的习惯,只要我在宿舍住,就从来没有间断过。在我印象中,那个挂钟走时非常准确,大概一个多月才会出现能够察觉的误差。”罗飞直视着慕剑云的眼睛,说话的态度极为认真,令对方再难产生半点儿的怀疑。
“如果是这样,那真的是时间上有问题了?”慕剑云采信了罗飞的说法,脑子里却越发糊涂,“可是,这……这怎么会呢?警方的记录肯定不会错的啊。难道是……发生了两次爆炸?”
“不可能的。”罗飞缓缓摇着头,“十六点十五分我听到了爆炸声,在此之前孟芸一直在和我通话,警方记录的爆炸怎么可能发生在十六点十三分?除非……”
“除非你听到的爆炸是假的,只是对讲机传来的假象而已。”慕剑云的思维被罗飞带动,飞速地旋转起来,“如果是这样,又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什么?”罗飞亦喃喃自语着,与此同时,一个令人难以置信的推论已在他的心中形成。这个推论如果成立,它所带来的惊讶和震撼几乎能让罗飞的心脏从胸膛中跳出来!他强迫自己冷静,可是一股股的热血却在不听使唤地涌向他的大脑,竟令他有些眩晕。
慕剑云也想到了那个答案,与罗飞相比,她自然要冷静了许多,于是她帮对方把那句话说了出来:“这意味着爆炸发生之后,孟芸依然活着。”
似乎有一股电流击过罗飞的神经,他的身体蓦地颤了一下,然后他愣愣地看着慕剑云,良久之后,才魂不守舍地反问道:“你觉得这可能吗?”
“如果你说的时间差确实存在,那这就是必然成立的推断。”
“那……我和孟芸的对话也都是在爆炸之后发生的?”
慕剑云点着头:“是的。如果按照这个思路分析,我们只能认为:你和孟芸在对讲机里的交谈只是对方故意设置的迷障,而孟芸的目的就是要让你认为她在爆炸中丧身了。对了,你不是说一开始一直无法与对方联系上吗?这也能解释通:因为孟芸曾关闭了她的对讲机,直到爆炸发生之后才又打开,通过电波在你面前制造了一些假象。至于你听到的爆炸声,设计起来也不难,只需要一个录音就够了。”
“一切都是孟芸策划的?她就是那个Eumenides?”罗飞倒吸一口凉气,然后又难以置信地连连摇头。
慕剑云显然就是这个意思,她目光凛凛地说道:“也许根本就没有第三人参与你们的争斗,这起案件仍然是你俩之间争斗的延续。不过——”她忽然又想到什么,翻过当年的笔录看了看,“你在对讲机里还听到袁志邦的声音?那就是说袁志邦也没有死于爆炸中?”
罗飞当然明白慕剑云的潜台词,孟芸和袁志邦都没有死于爆炸,难道这是孟芸和袁志邦合谋的骗局?
以这孟袁二人的能力,找两具尸体来伪装爆炸现场的确不是什么难事。可是这个猜想却又面临着更多难以解答的疑问:袁志邦怎么会参与其中呢?袁志邦和孟芸,这两人之间并没有什么交往,而他们又分别是罗飞最亲密的伙伴和最挚爱的恋人,这两个人有什么理由去合谋欺骗罗飞呢?这不仅仅在逻辑上讲不通,更让罗飞在情感上难以接受。
“等等。”慕剑云还在仔细研究那份笔录,她似乎又有发现,“袁志邦活着的证据也许并不可靠。因为从你当年的描述来看,他在对讲机里的声音没有和你形成互动,所以——如果爆炸声是录音的话,袁志邦的声音同样也有可能是录音。”
是的,这的确也有可能……罗飞的思绪在混乱中飞转,如果这样的话,那还是孟芸炸死了袁志邦,然后制造出瞒天过海的假象?可是她为什么要这么做?仅仅是和自己斗气?或者她确实难以容忍袁志邦始乱终弃的罪行?如果她还活着,这十八年来她在哪里?她竟能和我没有任何联系?种种疑问折磨得罗飞气血翻涌,脑子更是涨得厉害。
和以往所有的案子不同,罗飞不得不对两个自己最亲近的人进行涉案分析。受害者或是作案人?任何一种思路选择对罗飞来说都是迈向心中痛苦深渊的过程。
慕剑云的思维则正处于活跃的阶段,她的目光离开了笔录本,略思索片刻后,她又作出一个大胆的猜测:“罗警官,你再回忆一下,这两天出现的那个凶犯——你在市民广场见到过他的背影,他有没有可能是袁志邦?”
罗飞摇了摇头:“我不知道……至少他杀害韩少虹的时候,并没有任何地方让我产生过相关的怀疑,无论是动作姿态,还是视频中的声音。非要说两人之间的相似点……身高倒是差不多。”
“那样的话,多半就不是了。”慕剑云沉吟着说道,从心理学的角度来分析,罗飞和袁志邦曾经亲密无间地在一起待了四年,彼此之间已经非常熟悉了。如果袁志邦再次出现在罗飞面前,一句话,甚至一个细微的小动作都能立刻勾起对方的回忆。而以罗飞的敏锐,对那个男子却没产生任何感觉,那两人曾经熟识的可能的确不大。
“那个男人又是谁呢?如果当年的Eumenides就是孟芸,这家伙又是从哪里冒出来的?”慕剑云自说自话地想了一会儿,难以将这些线索和相关推测对接出一个闭合的圆路来。然后她似乎想开了什么事情,忽然“嗬”的一声,自嘲地笑了起来。
罗飞敏感地问道:“怎么了?”
“我们刚才说了那么多,都是建立在爆炸时间错位基础上的推论。不过说实话,这些推论不合理的地方太多了。”慕剑云耸着肩膀道,“尤其是孟芸的行为动机——你是最了解她的人,你相信她会做出这样一系列疯狂的血案吗?”
罗飞立刻摇了摇头,他和孟芸有着两年的相爱经历。对方是一个好强争胜、但却绝对善良的女孩,这一点不容置疑。
“所以我觉得最大的可能还是你对时间的把握出了问题。”慕剑云直言道,“事情本没有那么复杂,我们要面对的,就是一个未曾露过面的冷血杀手。孟芸、袁志邦、郑郝明等,都是死于他的手下。”
是啊,两分钟的时间误差,这能有多大的参考价值?当年专案组那么多经验丰富的刑警,从没有人纠缠于这个细节。事隔十八年后再提出这个疑问,用“小题大做”来形容也并不为过。
但罗飞却仍然语气坚定:“不,这里面一定有问题!你要相信我,在我的生活中,半分钟的误差也不应该出现。”
面对罗飞的执著,慕剑云这次只是淡淡一笑:“要改变你的想法其实很简单,我已经想到了一个人。”
不需要对方再说下去,罗飞也知道那个人是谁了。
黄少平。
这个在爆炸现场幸存下来的男子,他对于爆炸发生时的描述几乎和罗飞从对讲机中听到的情况一模一样。这足以说明所谓“两次”爆炸之间根本就不存在什么时间差。
可是慕剑云还是没能说服罗飞,后者此刻已经站起身来,断言道:“我们有必要再去拜访一下黄少平了,他显然对警方撒了谎。”
慕剑云轻轻叹了口气,这个男子的自信简直到了有些偏执的地步。在他的观念里,只要与他自己的分析相左的细节,就一定是有问题的。
他为什么就不能接受,也许是他自己的分析出了问题呢?
唉,不管怎样,既然他还想去见黄少平,那还是陪他去一趟吧。
……
十月二十四日,下午十四时零十八分。
小巷破屋。
小屋的门是虚掩着的,在得到屋内主人的许可之后,罗飞和慕剑云自己推开门走了进去。
此刻正是一天中日照最强烈,气温最高的午后时分,然而踏入这间小屋,两人却感觉到一种来自于异世界般的昏暗与阴冷,他们甚至需要调整一段时间之后,视力才能适应屋内的环境。
黄少平正在屋内打理一堆捡拾回来的垃圾。他将空的饮料瓶一一踩扁,然后打扎在一起,这样在前往废品回购站的时候,便可以尽量多携带一些“货物”。
这些对常人来说非常轻易的工作却给黄少平带来了不小的难度,因为他的手,他的脚,乃至他的周身几乎都没有一处完整的地方。他的动作如此缓慢,与那些废品相比,他自己倒更像是一个“废物”;但他的态度又如此认真,当扎完一件成品之后,他会咧开半片嘴唇,露出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罗飞和慕剑云知道:这个可怜的人在半辈子的时间内,都是靠这样的行为来维持自己的生计。
这就是他的生活。罗飞目光中充满了怜悯:十八年前,当这个人还是一个小伙子的时候,他来到这座城市以捡废品为生,但在他心中一定也充满了梦想,他会期盼改变自己的生活。可是那场爆炸却让他的梦想永远地凝固了,十八年过去了,他还在捡着垃圾,苟延残生。
他的苦痛甚至超出了爆炸中的死难者,他是最应该痛恨那场爆炸的人。
可是,他为什么要撒谎,那天他到底看到了什么?他又在隐瞒着什么?带着这样的疑问,罗飞坐在了黄少平的对面,他的目光紧紧地盯在了那张令人难以猝睹的脸上。
黄少平停下了手中的工作,嘶哑地打了招呼:“你们又来了……”然后他又转头看向尚站在门口的慕剑云,“你把灯打开吧,开关就在你手边。”
慕剑云拉动灯线,灯光让屋子多少添了些生气。
“我一个人不舍得用电……有客人来了,才会开灯。”黄少平黯然解释着,带着些许羞愧。
慕剑云心中一酸,暗暗摇着头:怀疑这样一个人会和案件有牵连……简直有些残忍。
她的同伴却不这么想。
“你为什么撒谎?”罗飞突然开口,单刀直入地问道。
“什么?”黄少平漠然地看着罗飞,他脸上的肌肉早已损伤了大部,几乎显不出任何表情来。
“你撒谎了!”罗飞的语气不容置疑,“十八年前,你说看到了那个女人通过对讲机与我交谈,并且能说出我们交谈的内容。可我现在知道,那场交谈根本就发生在爆炸之后,那个时候,你应该已经重伤垂危,怎么还能知道此后两分钟内发生的事情?所以你撒谎了,你必须老老实实地告诉我,你是怎么知道后来交谈的内容,又为什么要欺骗警方?”
黄少平愣愣地看着罗飞,他似乎被对方的态度吓到了,又似乎根本就不明白对方在说什么。
“你为什么要欺骗警方?!”深陷血案与情感的多重困惑之中,罗飞实在无法再冷静了,他的声音大得有些吓人,随即他自己意识到有些失态,换上一种诚恳且缓和的语气补充道,“那天到底发生了什么?请你告诉我。”
黄少平仍然瞪眼看着罗飞,似乎还没缓过神来。
慕剑云轻叹一声。这样一个可怜的人能藏着什么秘密呢?她甚至觉得罗飞有些太欺负人了。
可是片刻之后,她的这个想法便被彻底颠覆。因为黄少平正从喉管里痛苦地挤出这几个字来:“是的……我撒谎了。”
慕剑云露出惊讶的表情。罗飞则长长地吁了口气——对方既然已经松口,那说明已经放弃了抵抗,真相也许就在眼前!
“好了,你说实话,爆炸前到底是什么情况?”随着罗飞的问话,慕剑云也往前凑了两步,同时把耳朵竖了起来。
然而黄少平却只是木然地回了句:“我不知道。”
“不知道?”罗飞冷笑了一声,显然无法接受这样的答案。
“我刚走进那个厂子,什么都还没看见,突然就爆炸了。所以当时的情况,我根本就不知道。”黄少平翻动嘴唇解释着。
“你还在撒谎!”罗飞步步紧逼,“如果是这样,你怎么会知道我和孟芸之间的谈话内容?”
黄少平发出“哧”的一声,像是在笑,然后他居然说:“是你告诉我的。”
这种荒谬的话语反而让罗飞愣住了,他用不可思议的眼神看着对方。
“我在医院醒过来以后,郑警官接连几天都来问我事情。我一开始什么都不知道,后来有天郑警官去上厕所,他把一个记录本放在了我的床头。我挣扎着看了记录本上的内容,里面有一段是有个人在描述他和爆炸现场的女人进行通话。嘿,今天我才知道,那个人原来是你。对了,你说过那个女人是你的爱人,另外一个死去的人,是你最好的朋友?”黄少平一边说一边看着罗飞,眼神中带着种同病相怜的悲哀。
罗飞愣了片刻,露出哭笑不得的表情:“你看到了我的笔录?然后把笔录上的内容又复述给郑警官?”
黄少平咧开透风的残唇:“就是这样。”
难怪对方会说“是你告诉我的”,罗飞恍然而又失望。不过他仍不甘心,又继续追问道:“你为什么要这么做?既然你什么都不知道,为什么要编出一个现场的故事来?”
黄少平伸出舌头舔了舔嘴唇,显得有些干渴,然后他用悲哀的语气说道:“我只是想活下去——我只是一个捡破烂的,身上一分钱都没有,医院为什么会抢救我?我虽然没文化,可心里明白:因为我有用处,警察希望我能提供破案的线索。如果我说实话:我什么都不知道。那我还有什么价值?谁会继续帮我治病?”
罗飞和慕剑云对视了一眼,两人不约而同地苦笑起来。难道竟是这么回事:黄少平只是想要获得被救助的机会,所以向警方编造了一些所谓的“目击”事实,其实他根本什么都没有看到!
这样确实解释得通:在当时的境地下,黄少平的确只是做了一个对自己最有利的选择而已。
警方已无权也无必要对这样一个谎言再去追究什么。可惜这条线索也就此断了,这无疑给情绪刚刚兴奋起来的罗慕二人当头浇了一盆冷水。
罗飞呆坐着,失落写在他的脸上。
见对方许久不说话,黄少平自顾自地又开始工作了。他将扎好的饮料瓶挪到一边,然后乞求地看着罗飞:“罗警官,你能帮我一个忙吗?”
“什么?”罗飞怅然的思绪被拉回来。
“帮我把屋外的那个大麻袋提进来吧。我又老又残,干活越来越不利索了。”
谁也无法拒绝一个可怜人如此的小小请求,罗飞起身向门外走去。
“袋子旁边还有很多塑料瓶,也麻烦你一块收拾进来。”黄少平补充了一句,看到慕剑云也想外出帮忙,他又说道,“慕老师,你能不能帮我递一下那个水杯?”
杯子就在不远处的桌子上,里面凉着半杯开水。慕剑云拿起水杯递给黄少平。
“谢谢。”黄少平接过水杯,却一把攥住了慕剑云的手腕,令后者吃了一惊。
“我并不是什么都不知道。可是那些事情我现在不能说。”黄少平往门口瞟了一眼,嘶哑的声音压得很低,“——我只能告诉你一个人。”
慕剑云心中怦怦狂跳,很明显,黄少平竟是在防着罗飞!
黄少平往前欠着身体,丑陋恐怖的面庞几乎要贴到慕剑云的脸上,他低声地嘱咐道:“晚上你来找我,千万不要让他知道。”
门口响起了脚步声,罗飞已在向屋内走来。黄少平松开手,慕剑云后退两步,竭力隐藏住心中的惊愕。
两三秒钟之后,罗飞提着大大的编织袋进了屋,他的神色平静,似乎没有发现任何的异常。
……
从黄少平家出来之后,罗飞和慕剑云多少都有些郁闷。罗飞本觉得抓住黄少平这条线索能深挖出不少东西,慕剑云则想通过黄少平的证言推翻罗飞关于“时间错位”的推论,然而两人各自的目的却都未能达到。
“现在该怎么办?”慕剑云首先试探罗飞的态度。
“爆炸时间肯定是有问题的。”罗飞仍坚持自己的观点,“也许还有一个办法能够证明。”
“什么办法?”
“让现场的死者来证明。如果我对爆炸时间的判断是正确的,那么孟芸就没有死于那场爆炸,现场的女尸当然也不可能是她。”
“可现在怎么能知道现场的尸体有没有问题呢?”慕剑云无奈地耸了耸肩,“都已经过去十八年了,死者的尸体早已火化,当年也不具备DNA鉴定的技术,不可能有相关资料留下的。”
“我们现在就去法医中心的资料室。像这样的案件,由于死者的身份没有得到明确的判定。那么在火化的时候,肯定是要制作牙模标本的。”
“那又怎么样呢?”慕剑云还是看不清突破的方向,“据我所知,孟芸和袁志邦生前都没有留下与牙齿有关的记录,即使我们拿到了牙模标本,你又怎么知道那是不是他们的牙齿?”
“我有我的方法。”沉默片刻后,罗飞淡淡地答道。
一个小时之后,罗飞和慕剑云已经来到了法医中心的资料室。在请示韩灏并且得到了批准之后,管理员向这两个“四一八”专案组的成员出示了与那起血案有关的法医学资料。除了大量的残尸照片之外,罗飞如愿以偿地找到了两名死者的牙齿模型。他先是把两个牙模都拿了起来,略看之后放下了轮廓粗大的男性牙模,只剩另一个女性牙模在手上细细地端详。
慕剑云静静地待在一旁,且看他在没有任何对比资料的情况下,如何去判断这个牙模是否属于一个十八年前的故人。
没过多久罗飞便做出一个令慕剑云惊讶不已的怪异动作:他将那个牙模举到了嘴边,然后将自己的双唇贴了上去。不仅如此,他甚至还伸出了舌尖,在那两排细石膏制成的牙齿上轻柔地舔动着。他舔得如此专心,甚至屏住呼吸,闭上了眼睛,似乎要把全身的感观都集中在舌间那一片小小的区域上。
慕剑云忽然心中一震:罗飞此刻的动作与表情,竟分明是在接吻!
的确,罗飞正在和一个牙模接吻。他的触觉和情感已飘回到了多年之前,曾经的花前月下,熟悉的唇齿交织,那种刻骨铭心的感觉永远无法冷却,深藏在回忆中的每一个细节再次清晰地浮现出来。
慕剑云下意识地转过脸去,回避了这个场景。许久之后,她听见了响动——那应该是罗飞把牙模放回了托盘中。
慕剑云这才把脸转回,她看到罗飞怔怔地站在自己面前,泪水正如滚珠般颗颗滑落。她的心口间泛起一股复杂的滋味。这几天的相处,她已经充分领教了罗飞的坚强与冷静,这样一个男人泪如雨下当然会令人格外动容。
“怎么样?”也许是受到罗飞情绪的影响,慕剑云的声音也有些发颤了。
“是她。”说出这两个字的同时,罗飞已控制不住地呜咽起来。
慕剑云深切感受到对方心中的痛楚,她轻叹着,柔声安慰道:“好了……至少我们证明了,孟芸并不是那个凶手。我们的侦破,也不用在一个错误的道路上继续前进了。”
“你什么意思?”罗飞擦了擦泪水,有些愤怒地责问道,“什么叫‘错误的道路’?那个时间差是绝对存在的,你为什么始终不相信?”
“可是事实在眼前!”慕剑云也被罗飞的固执惹急了,她提高嗓门,指着刚刚被罗飞放下的牙模,“孟芸已经死了,爆炸发生的时候她就死了!我知道你不愿接受,可这是事实,谁也改变不了的事实!你应该明白的,你到底还要坚持什么?”
罗飞呆呆地怔了良久,然后他转过身,一言不发地向着门口处黯然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