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天、烈日,似曾相识的景物被一丝恐惧笼罩着,可怕的事情好像随时都会发生。
这是一个绚丽的夏日午后,原野上草木茂盛,七岁的小女孩杰西卡跟在她的兄弟们后面,懒洋洋地漫步在草原上。
忽然,地面上冒出一个黑影,有什么东西在草丛里沙沙作响。
杰西卡不由自主地转过身,她看到面前有一个陌生的男人。这个人拿着一件东西,杰西卡看不清是什么——仿佛那是个奇形怪状的口袋,里面有些东西不停地扭动着。
陌生男人问道:“杰西卡,钻进这个袋子里陪陪我的蛇好吗?”杰西卡吓得花容失色,没了命地奔跑。
她的兄弟们不见了踪影,似乎丢下她离开了。
她越是跑,越是疲惫得气喘吁吁。可只要她停下来,陌生男人就总是出现在她面前,问她同样的问题,兴许还会拉她一把,那如老虎钳子一般有力的手,抓着她往那个袋子里拖!
杰西卡尖叫起来,口吐白沫,蜷缩在地上瑟瑟发抖。
杰西卡的眼皮猛chou动了几下,她的医生怀尔德·彭菲尔德便停了手……
杰西卡的经历是20世纪思想史上的一个里程碑——虽然其意义并没有引起当时社会足够的重视。杰西卡是个十四岁的女孩,实际上,此刻她并非置身于夏日的荒野,而是躺在蒙特利尔神经学研究院的手术台上。医生怀尔德·彭菲尔德正在尝试通过一种试验性的手术治疗她严重的癫痫症。这病症伴随她已长达五年。
手术小组已经掀开了她的颅骨侧面,大脑的颞叶露出来。为了确定病灶的位置,彭菲尔德用电极探查她的大脑,电极连在一台脑电图扫描器(EEG)上。手术需要医生与病人的超信任合作,因为整个手术过程中,杰西卡都必须保持清醒,帮助医师确定病灶的位置。当彭菲尔德的探针触及杰西卡颞叶的某个确定位置时,杰西卡发现自己又一次置身于草地中。
杰西卡的这段经历,发生在七年前的加拿大——我们称之为真实世界。她报告说,她看见了当年的自己,那时她还是个七岁大的小女孩。当时她吓坏了,但是并没有什么物理损伤,也就是说她没有摔倒,没有被伤害——当然更没有被塞进那个口袋。她哭着跑回家找妈妈。此后,这恐怖的瞬间一次次地纠缠她,那个拿着一袋子蛇的陌生男人闯入她的梦境,无论是在她睡着时还是醒着时,她都能看到他,自此生活在无限循环的噩梦之中。又过了两年,也就是杰西卡九岁时,心灵的创伤开始导致癫痫性抽搐。一段掠过脑海的往事就像勾起了回忆的提示,可以触发她整个回忆,紧随其后的就是癫痫发作。
在EEG探针的刺激下,杰西卡不仅回忆起了这段遭遇,而且重新经历了遭遇。细节如此丰富,恐惧犹然清晰,彭菲尔德的探针让女孩的大脑就像放电影一样将往事重现。利用标着字母和数字的小纸片,他找到了这段回忆对应大脑皮层的位置;刺激附近的点可以引发不同的感觉。当探针触及到某个点之后,杰西卡又回忆起某人责骂她做错了事……
彭菲尔德的实验,帮助现代医学人员确定了癫痫症的病灶范围。还记得那个把父亲推下水的小伙子吗?他的癫痫也是通过切除病灶区域得到治疗的。
彭菲尔德的探针还引发了一个著名的难题:你以为你正坐在床边读我的这本书,看得津津有味,或者嗤之以鼻;不过实际情况可能是,你是一颗已经与身体分离的大脑,在某地的实验室内,浸泡在一缸营养液中。你的大脑连着电极,一个疯狂的科学家连续向大脑输送刺激信号,这些信号模拟了“你读我这本书”的体验。问题是,你到底如何区分这两种情况呢?
对于一个富有怀疑精神的人来说,这个“缸中之脑”的悖论既引人入胜,又令人烦恼。这个悖论展现出令人震惊的可能性:你所知的一切可能统统都是假的!
这个问题似曾相识,不是吗?它有一个为人熟知的现代版本。那就是电影《黑客帝国》里所描述的情景,生活在矩阵世界里的人们,闻着意大利面的味道,听着钢琴演奏的乐曲,可这些都是母体制造出来的感觉罢了。
关于这个理论,还有一个很古老的版本,也就是“庄周梦蝶”的故事,可追溯到公元前4世纪。庄子梦见自己是一只蝴蝶,便在醒来之后质疑道:莫非自己本来是一只蝴蝶,而梦见自己是一个人?
确切地区分真实与虚幻是困难的,我可以列举出一系列的区分方法,但它们都存在瑕疵。
一个古老的鉴别方法是:想知道自己是不是做梦,只需要掐一下自己。原理很简单,在梦中你不会觉得疼痛——然而,我本人曾在梦里感觉到疼。很多人都体验过睡梦中腿肚子抽筋,还有鬼压床,所以这个方案被否决了。
有些人说梦境极少是彩色的,所以电脑桌前的红玫瑰就证明你是清醒的——这话本来就有问题,什么叫做“极少”?
也有人采用辩证的观点,认为如果有人在怀疑自己是不是在做梦,这怀疑本身就证明他是清醒的。在清醒时,他保留着对梦境的知觉;可是在梦中,他已经忘记二者的区别。如果这种说法是正确的,那么我们在梦中就永远不会意识到自己正在做梦,但事实上,许多人都曾在梦中意识到自己是在做梦。
我不想再列举下去了,因为列举下去也没有用,我们活着,并且知道自己是在现实中,这就足够了。
可悲的是,区分梦境和现实尚且如此困难,想要区分幻觉和现实,就难上加难。
恰恰相反,彭菲尔德的手术提醒我们,通过外部刺激大脑所产生的幻象,可以如此的真实;而存在于人脑中的幻象,对正常生活带来的影响是十分剧烈的。
回顾王倩倩的病例,我们不难发现,她的变化是突如其来的,前后不到两周时间。
此前,她是个善于交际的女孩子,要强但不过火,此后她凡人不理,把自己闭锁在私人空间中;她原本温和亲切,而现在表现出明显的攻击性。虽然这攻击是指向自身,而不是别人,但也足够危险了。
是什么导致她出现这样的变化?我起初认为是由于和我一样的幻觉。
还记得她提起的那个“第三者”吗?在对她的病原进行挖掘的时候,我和简心蓝都很困惑。倩倩经历的一切看起来都很正常:即便父亲有了外遇,又即便和男友发生了争吵——但这种事稀松平常,因为这点小麻烦就丧失理智,性格完全扭曲的人,好像还没有出现过呢。
唯一值得注意的,便是这个第三者。
干爹的道德品质如何,我不太能确定。不过有一个细节是不可能存在于现实生活中的——那个第三者在被王倩倩撞见了之后,还有胆量去跟踪她——不,这不是胆量,而是理由,第三者实在没有这么做的理由。
因此,在思考了一段时间之后,我确定这个第三者是被虚构出来的。这就不难理解其他人的惊异——因为他们是看不见第三者的,所以他们并不了解王倩倩到底感受到了什么。
我对幻觉的解释,最初是怀有信心的。可随后,我又不那么确定了。诚然,第三者应该只存在于倩倩的大脑中。不过拥有幻觉症状的人,可不止她一个。
我和John都有幻觉,来看看幻觉对我们的影响吧。
我的幻觉断断续续的,在两年里面呈现了四次,差不多每半年一次;John的幻觉说不准,持续时间应该比我长,频率也比我高,不过他很能装蒜,所以不好判断;倩倩的幻觉发作,只有不到两周时间。
幻觉给我带来了什么?不自信、悲伤和自我怀疑。还好,我挺过来了;John又如何呢?他近期内都没什么变化,还是那句话,他挟持护士有可能只是闹剧;可倩倩两次攻击行为,都造成了严重的后果。
幻觉的频率和强度,是逐渐增加的,并不是一上来就会主导人,反复地侵扰人。
诚然,幻觉对人的生活造成至关重要的影响,可我和John都挺过来了。是我们很坚强吗?John不用说,他是个例外,但我就不够坚强。我在看到李咏霖自杀的幻觉后,失魂落魄;我以为自己看到倩倩的幻觉后,手足无措地失声痛哭。作为女人,倩倩比我软弱很多吗?不一定。
每个人都出现过幻觉,John对此信誓旦旦,“谁敢说自己没有过幻觉?走在街上,听到别人叫自己,回头却发现没那么回事。这就是幻觉,只不过程度较浅,属于幻听。”
是的,每个人都曾出现过幻觉,在它的强度较小、频率较低的时候,几乎不会对人造成任何影响。
可王倩倩却在出现幻觉的两周内,情况急转直下。
我因此不再坚持认为她是因幻觉而崩溃。
她看到了某种东西——也就是那个第三者,可这既然不是幻觉,那又是什么?
这面被砸得支离破碎的镜子提醒了我——镜子、反光物,也许才是问题的关键。
“我看到爸爸和那个女人搂抱在一起。”倩倩如是说。“我当时是在修理大柜子,有个板子翘起来子。”干爹这样解释。是不是眼前这个大柜,我不知道,不过转了一圈,我发现她家的老式家具上,都有一面镜子。
“我骂了一句,气愤地走出家门。通过反光镜,我竟然发现那不要脸的女人跟着我。”反光镜里有什么?那个女人?还是她自己?
那个第三者被她描述为:不到三十岁,妆化得很漂亮的臭不要脸的狐狸精。让我们把不要脸、狐狸精、妖媚等不重要的词汇都去掉,我们看到的是一个类似王倩倩那样的年轻女子。
她无法辨认镜子里的自己——所以,从发病至今,她就不再化妆了,因为她根本无法化妆。
她看到父亲搂抱那个女人,是因为父亲正扶着柜子,而镜子里,反射出她的倒影。
“别忘了,我是看不见自己的,我所扮演的角色只是看向镜子中的那个人。”这是哪位大师说过的名言,我已经记不清了。可是,假如你真的不认识自己了,世界会变成怎样?
倩倩老是能看见她自己,这就让她越发地想逃走。可是能逃到哪里去?当她端起法式杯具,她看到的是自己;当她走进公司洗手间,镜子里映出的还是她自己,这吓得她几乎不敢出门;她早上拉开窗帘,玻璃窗上的女人,也是她自己。
她越是想逃走,那个陌生的自己就越是像附骨之俎,如影随形;她越是挣扎,越是心力交瘁,看上去就越是可怕,从一个面容姣好的第三者形象,渐渐变得失魂落魄,变得形容枯萎吓人,像个女鬼。
当她今晚站在镜子前,再次面对那个可怕的、有着深深黑眼圈的自己时,她彻底崩溃了……
也顾不上嘴里的疼痛,我尽量简明地给简心蓝解释眼下的情况,也不知道她能听懂多少。草草说完后,我问:“这叫什么病来着?”
“镜像识别障碍?”简心蓝果然比我的精神病知识丰富,她略加思索,又补充说,“学名我记不住了。你认为倩倩得了这种病?她不认识镜子里的自己了。”
得病?这种病可不是能轻易得上的。
我只能想到一种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