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畜无害的艾西这一晚实在是倒了大霉。肩膀被刺伤的那一下虽然不甚严重,艾西也粗通医术,这时候只须赶紧回家处理一下,喝上半瓶酒,安安稳稳地睡上一觉就没事了。可眼下让他为难的是,自己怎么回家呢?
衬衫被撕开了一大条,上半身沾染了不少血污,现在是半夜,又身处这荒郊野外的,公交车在几个小时以前就收了车,兜里倒是掖了许多钱,可哪个出租车司机敢拉他呀!
血,说是止住了,其实也只是不再哗哗地流而已……这样下去,也许自己早晚会晕倒吧。艾西走到幸福路路口,在一个水塘里撩把水洗了洗手,又抹了把脸,算是彻底为难了。
他想到了干脆报警……
报了警至少可以让自己回家啊,要么被送到医院也行。细细回想今天的所作所为,好像也没干啥违法的事吧?自己受人委托来这里查看,可自己并不知道这里真有尸体啊。不知者不怪,应该也算不上知情不报吧。
直到发现尸体,自己惊魂未定,延误了报警时间,想必也没人会指责什么。至于与凶手的那一场搏斗,那是人家出手在前嘛,自己这叫正当防卫。唯一懊恼的是,我怎么叫他给跑了呢!这要是让我给抓住……唉……艾西觉得腿脚发软,干脆蹲在了路口。抽了根烟,也没觉得缓过劲来。说来也怪,他起初觉得这里寒气十足,如今失了血反而不觉得了,可见恐惧对人的影响有多大。冷静了好久,艾西不愿再坚持了,干脆拨打了麦涛的电话。他在警察局就这么一个熟人,遇到了难处也只好找他。麦涛被从睡梦中吵醒,是好久不会有的事了,至少在他不做犯罪心理师的那一年里不曾有过。而现在,艾西的来电让他不到一秒钟就从迷糊中清醒过来:“什么,出了这种事!你在哪儿?好的好的,我马上就到!”麦涛不敢延迟,在床上连着拨打了好几个电话。娇妻一把揽住了他的胳膊:“怎么,又有案子了?”“嗯!少女杀手又作案了,还刺伤了我的哥们儿。”妻子一听这话,也吓了一跳:“那你赶紧去吧。不过,凶手怎么会刺伤你哥们儿呢?”“我也不知道……”麦涛是真的不知道。……没用多大工夫,警车里载着刘队、麦涛与其他一干警员,浩浩荡荡地赶往现场,随后还跟着急救车。艾西还在村口坐着呢,没动地方。他实在是没那个力气了,吧嗒吧嗒地抽着烟,一根接一根,眼皮却是越来越沉。挨到这时候,左半边上身已然是湿透了。眼瞅着警车呼啸而来,他的心这才算是放下了。麦涛第一个跳下车,扶着他进了后面的急救车。刘队也跟着进来了。“哥们儿,到底是怎么回事啊?你怎么弄得这么狼狈?”“唉,一言难尽啊!”即使挂着吊瓶,即使被医生姐姐用镊子夹着消毒棉条捅着伤口疼得龇牙咧嘴,艾西还是琢磨着怎么撒谎才好。
他掌握的信息是远远多于警方的,他打算充分利用这个有利条件。
于是,他说出了绝大部分实情,只留下了一个也是最重要的细节闭口不谈——他没有说出这个杀人现场到底是谁提供的。
为此他撒了一个小谎,声称自己是在毫不知情的情况下,回家路上忽然被一个男人叫住,他以为对方是问路,没想到对方声称今晚会有一桩血案发生,说完就跑掉了。随后,他按照对方的短信提示来到了现场,之后的事情他倒是实话实说。
这说法听得刘队直皱眉头。平心而论,他并不相信眼前这个年轻人,因为这事也太扯淡了。平常人会因为接到短信就傻乎乎地跑到荒郊野外来吗?更何况,这里还是潜在的犯罪现场。
然而,他又没有理由怀疑这个年轻人。无论如何他都并不像是凶手,更何况凶手也不至于傻到自投罗网。
干耗着没用,当务之急是赶往犯罪现场。由于就在不远处的谷仓内,他们很快就赶到了。
犯罪现场和尸体再没被人打扰,因此还保持着原有的样子。这使得艾西的说法很快被证实了。滴落的血迹说明受伤部位大约是在距离地面1.6米高的位置,这也正是艾西受创的部位。与人搏斗的痕迹既然已证实,当然也说明了凶手可能逃逸的事实。
刘队唏嘘感慨:就差那么一点儿!就差那么一点儿他们就可以抓获凶手了!当然,这怪不了谁,艾西的做法也没什么错。
提起自己为什么要携带匕首,艾西理直气壮:这不是废话吗,深夜冒险,谁不携带防身之物呢?警员们把女尸从箱子里抬出来平放在担架上,正在这时候,法医水哥赶到了。
水哥也是很久不曾半夜被吵醒了,他家住得最远,因此也来得最迟。
他急匆匆地冲刘队打了个招呼,旁若无人地直奔尸体。
水哥的出现,正好被坐在急救车边的艾西给看见了。他直愣愣地瞅了他好一阵子,纳闷地问站在一旁的麦涛:“这人是谁啊?”“这你还看不出来吗?法医呗。”“法医?”不会吧,艾西如坠云里雾里:这不是我的病人吗?那个叫方茗的,多次宣称杀了自己妻子的神秘病人!原本今天他应该来我诊所见面的,没能如约也就算了,怎么,原来他是个法医?!艾西倏地来了精神,一个骨碌跳下急救车,围着水哥转圈,来来去去上下打量。艾西在这里转来转去,时不时挡住了照明设备,水哥不方便检查,于是抬起头来瞪了他一眼。四目相交,艾西惊异对方的眼神完全把自己当成了陌生人。
天底下有长得如此相像的两个人吗?不会吧……
刘队和麦涛也不理解艾西的举动,把他拽到一边:“你怎么了?别打扰法医工作呀。”“不是,等等。”艾西压低了声音,“这法医叫什么名字?我认识他。”“呃……方茗方医生。”
还真叫这名字啊!
那错不了,这就是我的病人!“怎么,你认识他?”刘队问。“哦哦,开会的时候见过,有次喝过几杯酒,没什么深交,看来他把我给忘了。”艾西话锋一转,“对了,刘队长,麦兄弟,我有一句话不知道当讲不当讲。”“有什么你就说。”“三年前少女杀手连环作案,第三位遇害者叫方晓晓对吧?她跟这方法医是什么关系?”
麦涛闻言大吃一惊:怪不得自己也觉得法医有些眼熟,这不是当初那个伤心欲绝的方晓晓的父亲吗!更为吃惊的则是刘队长:“你是怎么知道这件事的?”“我本来不知道,可方茗是我的病人,所以……”艾西又问,“刘队,我还有个事情向你请教。这方茗的女儿因少女杀手失踪,正好他又是个法医,所以你就把他调到身边来破案?还是说,方先生原本就是您的手下。”“不不,他原本是个医生,一年多以前调到我这里。我一眼就认出他来,不过这里面……哦,该怎么说呢,也是上级领导拜托过我的,说这位方医生年富力强,本来是个难得一见的人才。不料家门不幸,横遇灾难,如今已是家破人亡。方医生受了些刺激,把这些事都遗忘了。他忽然放弃了自己外科医生优厚的地位和待遇,转而来做法医。虽然他自己都已经不记得过去的事了,不过这也是冥冥之中老天爷的安排吧。现在他正好负责少女杀手的调查工作,如果案件告破,也算是一种安慰吧。所以,我并未把他调离。”刘队说这话的时候,一边偷眼观瞧,看方法医并没注意到自己的话,这才放了心。
怪不得……艾西恍然大悟。可关于杀妻之事,他又藏在了心里。
也许,方法医误杀妻子,就像他在咨询室里说的那样,一只杯子扔出去,砸破了妻子的脑袋。也许他没有杀妻。然而无论是有还是没有,这事与自己没有关系,也并非谁的过错,又何必非要揭露出来呢?
艾西叹了口气,不想再问,可刘队却追问道:“艾先生,你说方医生是您的病人,此话怎讲?”“也没什么特别的。有一天他找上门来,说自己精神不正常。现在看看,他似乎真的不正常。眼睛是不会撒谎的,方医生看我的样子,就仿佛从未见过我,也不曾来过我的心理中心。然而我那边很多员工都认识他。也就是说,他的精神状态是分裂的。我现在无法确定是DID(多重人格障碍),还是纯粹精神分裂。总之,当他来找我的时候,他是以方茗的身份来的。他还记得自己结过婚,但是不记得孩子了,也不知道自己做什么工作,更不知道你们是谁。当他化身法医的时候,他就不记得自己来看病的事情,也不认识我了,他就只是法医。”“也就是说,当他是法医的时候,他就是水哥,和我们相识;当他是病人的时候,他就是方茗,浑浑噩噩。这怎么可能呢?唉!”刘队一声哀叹。“除了这个,我找不到更好的解释。也许DID是真实存在的吧,反正这也是我遇见的首例。只不过与其他的DID不同,他不是以人格作为切换,而是以工作、境遇或身份作为切换。”艾西给大家上了一课,“我们每个人都有社会角色,对吧?
比如说刘队您,既是父亲、丈夫,又是警察局刑警队的队长,同时也是一个普通的社会人。什么意思呢?您在单位里自然要雷厉风行,回到家如果您也这么做,就是把单位的作风带回了家。实际上,这是一种身份混淆。假如您去超市购物也指挥其他购物的民众,那么您的身份识别就出现了严重的混淆,这也是一种病。麦涛也是一样,在大学当老师当然与在警察局做顾问有很大区别。多数人的身份都会产生一些混淆,不过方先生不会。由于受到了严重的刺激,方先生的视野里,因为扮演的身份不同,会出现严重的剥离现象。他是什么就是什么,黑白分明,小葱拌豆腐那样的感觉。”“那么,方医生出现这种状况多久了?”“那我还不清楚。因为方茗的这个分身,自身糊里糊涂的,可见他遗忘的自我保护机制还在发挥作用。不过据我初步估计,应该就在女儿失踪之后半年到一年逐渐形成了这种状况。”“那么方先生还能工作吗?他最后会变成什么样?”刘队很关心这个问题。“这可说不好。不过依我的意思,如果他的各种身份依旧区分得很清楚,那么问题不大。可假如他有一天把这几种身份都混在一起,那他就该崩溃了。”“也就是说,你不能真的治好他!”麦涛是内行人,一针见血地说道。“对!”太对了!艾西这才意识到这个让自己为难的问题。
他喜欢刺激,也喜欢追求真相,但这一次的真相,关于法医是否杀妻的真相,就让他随风去吧……尸鬼说得没错,艾西是个人畜无害的家伙。
方医生——方茗——或者叫水哥吧,关于他的故事,没能谈得太多,因为他已经开始向刘队汇报验尸结果了。与以往不同,这具尸体在处理手法上有所不同:受害者是在下午被杀害的,有尸斑作为证明,但凶手并没有立刻弃尸,而是在晚上才动手。这中间至少耽误了好几个小时。凶手这么做的原因不明。
关于折磨,凶手变本加厉,这个不在话下。但绞杀的方式不存在区别。并且,这一次尸体还遭受了性侵害,说明凶手的犯罪手段迅速升级。
性侵害?麦涛觉得莫名其妙。为什么会这样?凶手的进化,其实和自然界的进化差不多。
猴子之所以变成人,不是因为猴子愿意这么做,它自己可没有这个意愿,而是环境改变或是基因突变所致。
再往前推算,从无生命到有生命,从单细胞到多细胞,从无脊椎到有脊椎,每一次的进化都绝没有涉及生命本身的自我意愿,而是源于突变的刺激。
可见,对于生命而言,DNA很重要,外界刺激同样重要,而被人们不断歌颂和夸大了的思想意识实在没那么重要。凶手的行为当然也是如此。凶手的进化可以分为两类:第一类叫作犯罪手段。以此案来说,凶手如何讨好目标,取得目标的信任,进而劫持目标;凶手杀死目标的速度是快还是慢,作案时的情绪是自信还是紧张;凶手处理尸体和现场的手段是谨慎高明,还是漏洞百出,这些都可以称为犯罪手段。犯罪手段的进化,通常是根据罪行实施的次数和罪犯的头脑来决定的。也就是说,越聪明的凶手出错的概率越低,越老练的凶手越不容易留下痕迹。
第二类叫作犯罪行为。仍然以此案来说,有无性侵害是一种巨大的变化,弃尸场所的选择也是一种重要的变化。
三年前,两具尸体从未遭遇性侵害。
三年沉寂,凶手并未作案。
三年后的前几天,一位遇害者没有遭到性侵害。
为什么眼下的这具尸体会有呢?!0000是什么样的刺激,导致了凶手的犯罪行为出现了改变?这和他大费周折地选择如此远的地方弃尸,甚至是伏击艾西,有什么联系呢?
年轻的两人——麦涛和艾西,几乎同时想到了一种可能:在凶手的身边出现了一个告密者。告密者不满意凶手的罪行,于是透露出去。但是与此同时,告密者的行径被凶手所察觉,他因此设下了一个圈套来验证告密者的身份。艾西就是在毫不知情的情况下,钻进这双重圈套的。
即使想到了这一节,麦涛还是比艾西慢了一步。因为他尚且不知道是谁联系了艾西,而后者决定闭口不提。
其中的原因非常简单,因为只有艾西才知道,这宗复杂的背叛还涉及了幕后的第三人。艾西所掌握的信息,与凶手尸鬼本人知道的,实在是相差不远。告密者和凶手可能是兄弟,艾西已大致猜到了他们的关系。自己与尸鬼面对面交手,从其身手来看,他动作敏捷,自然不会是上了年纪。这也和麦涛三年前的推断一致——凶手应该还不满三十岁。而告密者本人二十岁出头的样子,从年龄上说,比较接近兄弟,而不是父子。告密者的行动也很奇怪。他不想让尸**案,却并不直截了当地去找警方,这说明他可能还想保护尸鬼,尽管这保护的理由艾西还猜不透。尸鬼的罪行彰显了他扭曲的灵魂,而告密者同时担任保护者的角色就让人费解了。他不惜在艾西的心理中心闹事,甚至背上罪名,这种方式本身也够扭曲的。最神秘的,还是潜藏在幕后的第三人。尸鬼的兄弟现在在警方手里,当然不可能给艾西发短信,更不可能亲自去跟踪尸鬼。那么,这个发短信的第三人到底是谁呢?艾西感到自己已抢先麦涛一步,非常接近真相了。可越是这样,他反而越是什么都不想说了。曾几何时,他忽然开始反思自己的所作所为。他告诫自己,把所知的一切说出来,争取警方的资源,不是更有利于抓获凶手吗?
难道自己就真的那么唯利是图,一心想亲自抓获凶手,扬名四海?他欣赏麦涛,愿意和麦涛做好朋友,难道连这点资源都不愿意和他共享吗?不!他的灵魂深处作出了回答。告密者既是凶手的兄弟,也是凶手罪行的揭发者,但同时又是一个扭曲的保护者。
假如这个保护者的身份被警方知晓,警察自然会加紧对他的审查,而他也立刻就能理解是艾西出卖了自己。说到报复,艾西并不担心,他担心的是,告密者也许会反思自己的所作所为。他会供出自己的兄弟,还是干脆咬紧牙关?
这个问题谁也说不准。
艾西知道明天上午还有一次和告密者见面的机会,他将利用这个机会挖出告密者口中更多的线索。当然,选择这个做法,就等于和时间赛跑。因为逍遥法外的凶手,很可能会再次行动。
与时间赛跑,他还真是毫无信心……
与时间赛跑的,除了艾西,还有水哥。
水哥又名方茗,或者称方医生、方法医。不管他叫什么,作为人类,他其实是同一个人。
这样的存在形式,就好像是一个人被克隆了,只不过克隆的并非躯体,而是身份——从宗教意义上来说,也算是灵魂。以往的不少影视和文学作品总是有意或无意地夸大这种克隆出来的意识,就像双重和多重人格障碍那样,当患者表现出不同的人格时,他的嗓音、他的姿态,甚至他的躯体和肌肉都会出现非常明显的变化。实际上,这样的说法是站不住脚的。因为写下这样的作品或剧本的人,并没有见过真正的人格分裂状态。
这样的男性患者,第二人格是女性,他会发出女人的声音来,反之亦然。这只不过是一种夸张的表现而已,就好像每个人都存在假声一样。有些人会用自己的假声唱歌,而有些人则不会,但这不等于他们没有,而只是不会使用罢了。声线本身就存在变化,而不同的意识层面,所能调动的部分也就有所区别。
至于姿态、穿着这些外在表现,则更好解释了,而肌肉的变化则纯属无稽之谈。
水哥(姑且就这么称呼他吧)是个男人,他的第二人格还是个男人,因此就表现得不那么夸张。他还用同样的嗓音说话,只是由于记忆的不同,说话的风格和语调有些不同而已。
作为法医的时候,他显然找到了自信,言之凿凿,公事公办,给人以严谨办事的印象。而作为方茗的时候,这些自信心消失殆尽。这也不足为奇,因为他忘记了自己身上发生的悲剧,而形成了另一些新的记忆,或者说是幻觉。他认为自己杀掉了妻子。这举动虽然被艾西判定为误杀,可方茗连这个记忆也含混不清,并且找不出合理的解释来。人活着,除了吃喝拉撒睡这样满足最基本生存条件的欲念之外,还有一个非常重要的意念,那就是寻求解释。人类是要不断寻求解释的,这个现象学术上称为“合理化”原则。人类寻求合理化而改变自身精神状态的事例比比皆是。艾西曾将有信仰的人分成三类:第一类人很好理解,往往是受过刺激或精神空虚的人。他们笃信宗教的理由很简单,完全是在寻求精神寄托。在中国是这样,在西方则还包括那种因为家庭传统所以继承信仰的人士,这一类人的信仰比较纯净。第二类人也好理解,并且非常常见,那往往是一批有权、有钱或有地位的人,他们害怕失去这些钱、权和地位。中国有个词说得很好——“一无所有”,西方对应的词汇是——“nothingtolose”(没有什么可失去的了,就是一无所有),所以什么都没有的人,并不害怕失去,而拥有的人才会害怕。因为害怕,他们才有所信仰。更何况在追求权力、金钱和地位的路途上,他们很可能做过些伤天害理的事情,所以寻求宗教的庇护,就是合情合理的选择了。他们祈求超人力量的庇护,害怕失去,更害怕遭到报应。就算报应也好吧,至少不要现世报,来世再说吧。这些人的信仰不那么纯净,更为功利化。
值得注意的是第三类人。他们没钱没势,是最普通的小民,然而他们中的许多人也有信仰。这是怎么回事呢?其实原因很简单。什么都没有,不断地经历着挫折和苦难,人们就会很自然地产生一种疑惑:为什么别人的父母那么有钱,而我的父母没有?为什么同学可以一次面试通过,而我却找不到工作?为什么领导看上了那个家伙,给他升职,而忽略了我?为什么我得了老年病,而别人就很健康?环绕我们的一生,这种寻求解释的问题比比皆是,可问来问去,始终没有一个人能解释这些疑问。于是寻求宗教的力量来解释我们现在困顿的生活,就成了一种最合理化的选择。信教的人如此,不信教的人也一样。于是,我们相信命运,相信巧合。现在一大票年轻人相信星座,都是基于类似的原理。
所以说,马斯洛老先生没有在他的人格需要理论中,添上寻求解释的需要,实在是个巨大的遗憾呢。
作为悲伤的失去爱女的父亲,也就是方茗,情况就糟糕了许多。“为什么我的女儿会消失?她到底是活着还是死了?”在这样刺激性悲剧的幕后,他的精神崩溃了。现实悲惨的记忆被压抑,差不多同时或者稍微延后一点,他的克隆体诞生了,那就是——水哥。
作为法医的克隆体,也就是水哥,并不太存在这个问题。因为他就是个中年法医,来上班,有同事,乐于助人,兢兢业业。他没什么困扰,因为他不需要得到更多东西。家庭、妻子、孩子对这个克隆体来说不需要,他的存在只是为了满足这个躯体对工作的需要而已,是方茗这个人类以前工作狂的化身而已。
说到这里,就不得不提到克隆的悲剧了。1997年,一个震惊全世界的消息是,克隆羊多莉诞生了(实际情况是多莉出生于1996年,而1997年2月这则消息才确切公布)。一时间,媒体纷纷扰扰,西方民众闹闹哄哄。仿佛我们掌握了这种未来科技,是一种巨大的灾难。谁能保证人类不会被简单地克隆出来?克隆技术只是应用于医疗,而不会普及吗?如果有个疯子独裁者把自己克隆一千遍,该怎么办?
人们有理由为之疯狂。
可随后不久,一则本应同样引人注意的报道却被大多数人忽视了。那就是多莉实际上非常短命,其寿命不足其他绵羊的20%。这是因为克隆本身相对于有性繁殖来说,实在是太容易出错了。
任何有高中水平的人只要好好上过生物课,都应该还记得人类的繁殖是减数分裂。在这个过程中,那些复制错误的基因可以被清除,最后生出一个相对健康的个体。基因的复制错误非常常见,平均每一次复制就会产生十到二十个有害错误,其中甚至存在致命错误。但是有性繁殖弥补了这个错误,因为你从父母双方得到了两份基因。
很可惜,克隆是单数复制,说穿了就像你把硬盘里D盘的东西拷到E盘一样,错了就是错了,无法弥补。你敢说自己电脑的硬盘从未出过故障吗?
出了错又不能修正,就会把这类错误延续下去,十到二十个基因就足以导致这个新生命的快速毁灭。于是,在一些人带着恐慌的情绪看待多莉的诞生时,我们实际上看到的是一个充满复制错误的愚蠢克隆体。它只是一个在模样上无限接近母体的东西而已。水哥,或者说方茗,也存在类似的问题——精神的复制也并不那么稳定。他们都来自那个受到严重创伤的不稳定体——那个伤心欲绝的父亲。于是,在他体内产生了不同的分化——偏向工作的,偏向延续过去生活的,也许还有未知的。而这些克隆体彼此并没有交集,他们独立存在于生活中,只存在一定的关系。这就是说,要么他是方茗,要么他是水哥,要么是其他克隆体,但至少是他们其中之一,肉体不可能离开精神独立存在。现在,这个混合体叫作方茗。在分析完谷仓的尸体之后,他仍须进一步把尸体运回停尸房后作解剖处理。刘队长拍着他的肩膀说:“弄完了就早些回去休息吧,你也够累的了。”水哥点点头,没说什么,找人拉着尸体回去了。停尸房内,他照以往那样,先给自己沏了一杯酽茶,一边呷着,一边准备刷洗尸体。然而在他冲洗之前,视线却无意间落在了一个地方。那是女尸腋下靠近手臂的位置。他发现上面有几块小小的、不易察觉的污迹。这是什么?水哥站起身,凑近了仔细观瞧——确实是几小块污迹,还微微地泛着白光。他用镊子取了样,随后用手指蘸了一块,轻轻捻动,又放在鼻子前闻了闻。好像是颜料?当然这并不足为奇。艾西说了,自己遭遇袭击的时候,凶手是戴着面具的。这是面具上所用的颜料吗?也许这有据可查。接下来,水哥把尸体翻来覆去又细细观察一番,确认不再有什么遗漏,才开始用龙头冲洗尸体。他一边冲,一边产生了一种难以名状的悲戚。为什么会有这种感觉,他不知道,也不想知道。任何人见到如此花季少女惨遭屠戮,不都会感到难过吗?
冲刷尸体过后,他准备好开始解剖了。
解剖的过程并没什么值得描述的,Y字形的大大的切口,逐一严查脏器等。不过由于死者是被勒死的,上下呼吸道也需要注意检查。
水哥注意到尸体的鼻腔里有不少细密的划痕,这让他想到了一些不好的东西。凶手似乎是用东西堵住受害者的鼻口然后实施强X的。直到他觉得淋漓尽致了,才绞杀了她。而在那之前,她已是奄奄一息。水哥觉得喉咙上下一阵阵作呕,有些工作不下去了。他想喘口气,便一个健步冲进了走廊。
走廊照例不让吸烟,他却翻动着口袋。
哦,还好,找到了一支烟!
他把烟叼在嘴上之后,继续伸手在裤兜里摸着打火机。
他忽然愣了。
等一下,我不是戒烟了吗?
水哥愣了。
我不是戒烟了吗?
前两天陈真佳子的尸体运到的时候,王昭不是还在开玩笑吗?我说我戒烟了,只是由于过去吸烟易渴,所以习惯性地需要喝水。
为什么戒了烟的我口袋里还揣着烟?!
最要命的是,我是什么时候买的烟?
这个问题困扰着他。
他点上一支烟,吸了两口,没觉得呛。这是为什么?戒烟的人复吸的时候,不是应该觉得很呛、很恶心吗?0000水哥一阵阵茫然。他发现自己回忆不起什么时候买的烟,或者什么时候又抽过烟。他仿佛感到有些很重要的东西被忘掉了,那到底是些什么?
这时候,水哥联想到了一个很糟糕的念头:既然我记得自己曾经戒烟,那么我还记得自己什么时候开始吸烟吗?问题的答案是一片空白。
任何吸烟的人都不会忘记自己第一次抽烟是什么时候吧。
可水哥想不起来了。
他觉得答案近在咫尺,只是自己把握不到。这种微妙的感觉在他脑袋里忽上忽下串游了好一阵子。他继而想知道更多关于过去的事情,可都找不到答案。这让他感到了恐惧。他觉得周围的一切都很陌生,不像是在自己熟悉的工作环境里。他大大咧咧地扔下烟头,一晃身回到了停尸房。尸床上躺着的女孩让他感觉陌生。他看到她被切开的尸体,忽然感到很恶心。他不去看她,又止不住要去看她。末了,他哗啦啦地吐了一地。然后,他丢下尸体,落荒而逃了。
在经历了惊心动魄的一夜之后,艾西几乎没合过眼。挨到了第二天一早,他草草地洗了个澡,叼着烟,第一个到了办公室。这一天必将是极为忙碌和充满危险的一天,他早就作好了准备。因此他黑着眼圈,却一点都不困,精神焕发地在屋子里踱着步。手头要处理的事情不少,他却连看都不想看。他觉得办公室里很憋闷,就到外面宽敞的大屋来,开开窗户,擦擦窗台,顺便帮员工们整理一下凌乱的工位。他不断地做着些零散的小事,好让自己紧张的情绪得到排解。现在还不到早上九点,对于心理中心这样一个开业晚、打烊也晚的公司来说,实在是太早了点。然而即使还不到开业时间,他却有了第一个访客。艾西是在抽烟的时候无意间抬头看到他的。这人的来访让他略感吃惊。他本以为今天的第一个来访者应该是被麦涛押送来的告密者,没想到徘徊在门口的却是方茗。“哦,方先生?”艾西连忙站起来招呼。方茗,或者说水哥这个黑黝黝的大块头家伙,此时一脸茫然又不好意思地站在办公区门口,一直等到艾西出门把他接了进来。“对不起。”方茗上来先道歉,“我昨天有事没过来,现在又不是预约时间。”“没事没事。”艾西不打算纠缠此事,他已从刘队口中得知法医先生昨天在工作。
艾西把方茗让进里屋,双方落了座,艾西请他喝水,他不喝,艾西请他抽烟,他也不抽。“我戒了,谢谢您。”
艾西有一种不好的预感,于是就问:“方先生上次来,不还是抽烟的吗,怎么忽然就戒了?”“不知道,我觉得自己应该戒烟。”方先生有些扭捏地在座椅上动了动。“哦,戒烟是好事,是好事……”艾西点着头,机械地重复着,“我也该戒的,戒了几十次了。”
两人沉默片刻,艾西又问:“方先生这次来,想必是有什么急事吧?”“嗯!”方先生孩子似的用力点头,时不时还偷眼朝身后看看,悄悄地说,“艾医生,您还记得我的问题吧?”“哦,是的,杀妻幻想。”艾西按先前的逻辑回答道。即使他已经知道方先生只不过是本体克隆出来的另一重身份,可他不敢轻易揭破,只好按照以往的套路来应付。“嗯,是的,艾先生,我不知道怎么说才好……我……”
艾西诚恳地瞪着他的黑眼圈,等他说下去。“我……我……我好像又杀了人。我……我不知道,那好像是真的,也好像是在做梦。我觉得眼前都模模糊糊的,我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我……我搞不懂这是不是噩梦。”方茗痛苦地继续扭动。“你认为自己又杀了人?”艾西平静地重复说,“男人?女人?”“我……这……我实在难以……难以启齿。那是个……是个孩子……”“哦!”艾西接着说,“一个孩子。女孩?嗯,十五六岁的样子,至多不超过十八岁,对吗?”“啊!”方茗张大了嘴巴,惊讶地看着对方,“啊!我不明白,艾先生,
您……您是怎么知道的?”“呃,请您放松一些。呃,该怎么说呢,我也做过类似的梦。”艾西顺嘴胡诌。他猜到方茗体内隐约有其他意识在作祟,也许就是昨天水哥的意识。他解剖了女孩的尸体,这让他产生了错觉。艾西想到了一个笨办法——既然对方相信自己,那就不妨随意编造一种理论。于是他又说道:“我也做过类似的梦,所以我才会知道。怎么,很惊奇吗?哦哦,其实没什么了不起的。人类,特别是男人,都很有可能做这样的梦。你听说过阿尼玛和阿尼姆斯吗?前者是男人体内的女性情结,而后者是女人体内的男性情结。你我都是男人,我们成长,我们越来越彰显出自己的男性品质,但是,这其实是对自身女性本质的一种亏欠。你能听明白吗?所以出于补偿机制,这会让我们感到不安。在我们男性倾向不是特别稳定的时候,这种补偿就会体现出来。最通常的,就是用梦的形式反映出来。嗯,现在你能想象出这种感觉了吗?”“呃……真的……吗?”“哦,当然是真的!”“但,为什么我会梦到自己好像真的杀了她……没有别人,只有我和她,而且她躺在那里……”“哦,那只不过是潜意识作祟罢了。我刚才说了,我们男人成长本身,就相当于扼杀了我们体内的女性倾向,本质上就是杀死了她。没准有些男人,你看现在媒体上的一些男不男女不女的家伙,他们不曾扼杀自己的女性本质,所以他们就不会做这样的梦,而我们就会。这件事相当正常。”编,接着编,艾西越说越来劲,“你知道为什么那女孩未成年吗?原因很简单,因为我们经历了青春期才能获得新生。我们的喉结突出,声音浑厚,xiati长毛,肌肉粗壮,这些是生理上的成熟。而心理上的成熟呢,要晚上几年,但总的来说,并未延后太多。所以到青春期末尾,我们基本变成了男人,而体内的女性本质正是在这个时期被彻底抛弃的。所以,你梦到的是一个女孩子,而不是女人。”“真的?这件事很平常?”“YES!平常至极!”艾西此时不得不佩服自己胡编乱造的本领,跟着又说了一句,“而且那女孩还是长发飘飘的,因为她具有最极端的女性表现形式,这是我们……”艾西有些得意洋洋了,因为他既然知道方茗只不过是把昨天作为水哥解剖尸体的记忆给混淆了,那么他所谓梦见的女孩自然就是昨天箱子里放着的尸体。那女尸生前是留着长发的,所以他就顺嘴说到,显得自己的理论更加准确。
没想到,他话还没说完,方先生倒是插话了:“但是,我梦里的女孩可不是长发飘飘啊,她留着齐耳短发。”“呃……那是因为……”艾西僵了一下,这下子轮到他结结巴巴了,“呃……我是说,啊,这类情况也是因人而异的。我刚才说过这个话吗?啊,对,我说过的!这是因为,哦,虽然每个人心中都有一个女性形象,不过也许不那么相同,你明白吧?”“嗯,您说的我能听懂,只是我觉得最近好多事情都记不清楚了,整天浑浑噩噩的,连这件事到底是梦还是真的都搞不清。”“方茗先生!”艾西郑重其事地称呼他,带有一种心理暗示性,希望他能完全明白自己所处的克隆身份,“方先生,请注意,不是所有的事情都一定有个完美的解释。可能您最近压力大,也可能是之前我们还没有解决的杀妻幻想在影响您的头脑,但是您大可相信我,既然我也做过类似的梦,那么这个梦本身并不成为您的新问题。您能相信我吗?”“是的,艾先生,我相信您。”“那就好。”接下来该说点什么呢?艾西不知道,两人就那么对坐着,过了好一会儿,艾西忽然不好意思起来:“哦,方先生,您在这里坐一会儿好吗?我……我有点内急……”“哦,您、您请便。”
艾西出去了,可没上厕所,而是拐了个弯掏出手机拨打电话。
一抬手的工夫,钻心的疼痛让他止不住想骂街——他习惯用左手拿手机了,却忘了肩头的伤口。“呀,艾西,我正要给你打电话呢。”话筒里传来麦涛的声音。“嗯,你老是想给我打电话,昨天把我害得够惨呢。”艾西不得已换了只手,“什么事?”“两件事。第一,你上午什么时间有空?我带那小子过去找你。”
“嗯,行!”艾西等的就是这个,因此很痛快地答应了,“什么时间都行,越早越好。”“这第二件事嘛……呃,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说。你觉得方法医还有可能继续正常工作吗?”“此话怎讲?!”“他解剖受害者的尸体,解剖到一半就给扔在那儿,走了。早上其他法医来的时候吓了一跳,既没作记录,也没缝合尸体,就那么敞着走了。所以刘队让我问问你,这到底是什么情况?毕竟昨天你说的事儿挺吓人的。”原来是这样啊!艾西犹豫了片刻,回答说:“说到这个,我本来还纳闷来着。现在方茗就在我办公室里,估计是他的两重意识难以平衡了,不过详细情况我现在也很难下定论。”“那你觉得他还可能继续正常工作下去吗?刘队想知道,把他继续留在这个职位上,会不会造成危险,不管是对他还是对局里。会不会这样做都不妥当呢?”“这我说不准。不过依目前的情况看,你们最好给他安排个假期。不过需要注意的是,跟他沟通的时候要格外小心,尽量不要让他产生怀疑!我跟你这么说吧,方先生之所以从出色的外科大夫转行去做法医,正是因为他冥冥之中还记得女儿失踪的事件。也就是说,他来这里是为了继续寻找答案的,只不过他自己都不知道这么做的原因而已。如果真要把他调离,那么最好是在破案之后。假如凶手真能落网,到那时候,我想办法让他的两重意识产生融合,也许他就不会崩溃了。”“嗯,让他受伤的灵魂得到慰藉吗?”“是的,正是这个道理。”“好吧,我懂了,局里会作出妥善安排的。对了,你给我打电话什么事?”“啊?”“是你给我拨的电话啊!”“哦,不好意思,走神了。因为说到破案,你想想,凶手昨天给了我一刀,我和他也算结上了仇。这么说吧,虽然破案之类的事跟我无关,不过我也希望这案子早早了事。你能告诉我受害者都是留什么发型吗?”“你问这个干什么?”“我只是想帮助你分析可能存在的模式。”
“哦,我记忆中,被害人在发型和长相上,并不存在什么共同点。从三年前说起吧,第一被害人长发,第二被害人团子头,第三被害人也就是失踪的女孩,齐耳短发。然后是现在的案子——第四被害人短发,第五被害人是你发现的,就不用我说了吧?”“呃……什么叫作团子头。”“你是现代人吗?!就是长头发盘在头顶,好像一个大团子。”“哦,行,没事了。”“这就没事啦?”“是的。那好,完事再给你打电话吧。”艾西挂上电话。他已经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线索,还说什么呢?
不论那是个梦还是现实,反正方茗所说的女孩不是昨天发现的尸体。那又会是谁呢?为什么和他自己的女儿的发型一致呢?
也许这根本算不上问题。头脑的加工是复杂的,也许他只是怀念自己的女儿了,假借昨天的女尸表现出来。
反正艾西很确定,方茗不是凶手,因为他的脸上没有自己揍过的那一拳的痕迹。
然而,方茗的意识开始加速混淆,当记忆出现真正重叠的那一天,也就预示着崩溃的降临。
透过玻璃门,艾西看着方先生的背影。他还老老实实地坐在那里,一动不动,就好像艾西给他下了咒语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