监控录像是黑白而且没有声音的,所以当画面中一个身穿浅色衣服的人突然毫无征兆地瘫倒在安全岛外的马路上时,章桐忍不住一声尖叫。可是,还来不及等她作出任何反应,画面右上角就很快驶来一辆深色的轿车,直直地在穿浅色衣服的人的身上碾压了过去!
“小桐,你怎么了?出什么事了?”王亚楠从没有在章桐的脸上看见过这么糟糕的表情。
“她就是我们要去见的人。”章桐伸手指了指地上躺着的李晓楠,感觉自己的喉咙隐隐作痛。
“你说什么?这就是……”王亚楠意识到了情况的不妙,“不会这么巧吧?你确信是她?”
章桐默默地点了点头,身体却依旧一动不动地蹲在死去的李晓楠身边。
“小桐……”王亚楠实在找不出合适的言辞来安慰自己的好朋友,只能把视线转而投向地面上盖着雨衣的尸体。
正在这时,交警大队事故科的人终于赶到了,一听说市局刑警大队的队长和法医官都在,不由得感到很诧异。他撑着伞来到王亚楠身边,刚要开口询问,王亚楠意识到了局面的尴尬,赶紧把章桐拽了起来:“对不起,死者是我同事章法医的朋友,我们正好经过这里,所以来看了看,我们马上离开,请您继续工作!”
“哦,没事的,只不过我刚才向现场目击者了解了一下事发情况,基本上可以确定是一起交通意外。死者不知什么原因在安全岛上等红灯时不慎摔跤,跌落到马路上,很遗憾,撞到了迎面驶来的小轿车,而小轿车当时的车速并不慢,所以当场死亡。肇事司机已经被我的同事带到交警大队去了。你们要不要一起过去看看……”
“不,不,没事!我们马上就走!”王亚楠心里明白眼前的情况是赶紧见好就收。她转身刚想提醒身边一直默不做声的章桐,谁想到后者却先开了口:“尸体没被移动过,是吗?”
交警大队的人不由得皱了下眉毛:“最先接到报案赶到现场的同事说他来时死者就是这样躺着的。”
“她随身带着的包呢?还有,这么大的雨,她不可能没有带雨具的。亚楠,这案子有问题!我想看看监控录像!”说着,她伸手指了指离自己不远处的一个交通监控探头。
气氛一下子又变得微妙起来,事故科的人的脸上的笑容明显有些挂不住了。
王亚楠急了,她不容分说地硬是把章桐拉离了现场,直到离开警戒带五十多米远的距离,这才忍不住怒吼了起来:“小桐,你太不像话了,我知道你朋友意外去世,所以你心情很难受,这一点儿我可以理解,但是,我们办案是有严格规定的,交警不把案件移交给我们,我们就不能够插手你明白吗?今天让你进现场都已经是很不错的了。我敢打赌,今天让你进现场的那个小警察一会儿回去为了你还得挨批。你就替别人想想吧!别神经质!”
“可是她的包……”章桐的脸色有些发白。
“包又怎么了?现在社会上顺手牵羊趁火打劫的人还少吗?你不能光凭这点就叫我插手。立案没有这么容易的,要有实际的证据,你明白吗?证据!”
“我……”
“好了,别说那么多了,现在怎么办?我们不能老在这边站着吧?我去开车,我们赶紧离开这儿!”王亚楠一挥手,转身步履坚决地向对面巷子走去了,边走边大声地重申道:“你给我站在这儿别动,我不想等会儿再开着车满大街找你去!”
此刻的章桐就像一个木头人一样呆呆地站在雨地里,李晓楠毫无血色的脸在她的面前不停地晃动着,王亚楠的话她一个字都没有听进去。
在回去的路上,王亚楠一边开车一边忐忑不安地关注着章桐的情绪,见她半天没有说话,她不免有些担心了:“小桐,对不起,我刚才对你发脾气了,但是,也请你理解我,好吗?我们警察不能情绪化办案的,做事要有证据。”
“我明白,我没有怪你。”
“和我说说话好吗?憋在心里不好受的!”
一听这话,章桐转头仔细地打量了一会儿王亚楠:“你把车停到路边。”
王亚楠乖乖地照做了。
车停好后,章桐这才缓缓说道:“李晓楠和我是医学院的同学,我很了解她,她在天长这边没有什么亲人,父母都在上海生活,她毕业后就自己在天使医院急诊科找了一份工作。我对她印象最深的就是,她做任何事情都非常有条理,从不会丢三落四。平时,因为急诊科的工作非常忙,她也了解我特殊的工作性质,所以她几乎从不主动找我。而这一次,她一反常态在一天之中接连打了两次电话找我,并且主动约我在这里见面,说有要紧事,而等我们赶到这儿时,她却又出了意外事故,要不是我亲眼看到了尸体并且认出了她,真不知道事情会发展成什么样。亚楠,我提到她的包也不是没有原因的,她从小就有哮喘的毛病,为了得到天使医院的工作,她隐瞒了自己的病情,话说回来,尽管不常犯病,但是以防万一,她随身都会带有一个装有应急药物的小挎包,这是她亲口告诉我的,我也曾经亲眼见到过。可是在尸体周围,我却没有找到这个包,所以,我才会对她的意外死亡产生怀疑,因而建议你去查看一下监控录像。”
王亚楠把头靠在了驾驶椅的后背上,咬着嘴唇半天没有吭声。
“亚楠,我有直觉,晓楠的死肯定不是意外!”
王亚楠一脸的无奈:“要不这样吧,110监控中心的副主任是我的同学,我给他打个电话,调看一下这段录像,如果真像你所说的那样的话,我们就有立案的根据了。”
章桐点点头。
前面马路拐弯处出现了一辆白色的医院殡葬车,与王亚楠的车擦肩而过的那一刻,两人谁都没有说话,车里的温度降到了冰点。
“你说什么?今天傍晚凤宾路上五点到六点的路面监控录像你那边现在找不到?这不可能,你们110的监控探头现在马路上到处都是,我当时就在现场,安全岛附近不到五米的地方就有你们安置的探头。上面的红灯在闪,我亲眼看见的。”因为焦急,王亚楠讲话的语速越来越快,“你再查一查!我十分钟后再找你!”
挂上电话后,王亚楠皱眉查看着面前办公桌上的李晓楠的个人档案复印件。尽管她嘴上说不插手这件蹊跷的交通事故案,但是既然涉及了自己最好的朋友,而且章桐所说的疑问想想也确实有道理,所以王亚楠决定先了解一下,这样一来,对章桐也好有个交代。
“王亚楠,110指挥中心刚才来电通知说,有人从温泉小区打电话报案,声称她丈夫今天凌晨被人害死了。”说话的是王亚楠的新助手,副队长王建,身材不高,却很壮实,面相很和善。负责刑侦的李副局长也是没有办法,王亚楠身边的副手就像走马灯般不停地换,原来的副队长赵云直到现在还因伤在床上躺着,按照医生的保守说法,能坐起来就已经是个奇迹了,正常说法是第三节脊椎骨断裂,不死都是个高位截瘫,现如今这样的恢复情况就已经大大超出想象了。这样一来,王亚楠身边不能没有固定的助手,李局就只能咬咬牙把目光投向了新分来的转业干部王建,心想找个生手或许能够容忍一点儿王亚楠的坏脾气,名为让王亚楠带着他入门,其实则是希望一物降一物,本来就正愁没地方安置这个新来的什么都不懂的转业干部呢。
王亚楠却不是那么容易适应身边有新面孔的人,她本来心情就糟糕到了极点,王建却似乎没注意到顶头上司脸上的微妙变化,相反一边低头看手里的电话记录,一边还在继续问道:“我该怎么办,王队长?”
“你说你该怎么办?你是副队长,你连怎么处理这种突发情况都不知道吗?还好意思问我!不要动不动就把那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情往我这边捅,我们办案最重要的就是证据,你明白吗?自己去查吧!”
“我查?”
“你看我闲得无聊是不是?这点儿事情难道还要我成天跟在你的后面吗?”
王建没再吭声,尴尬地点点头,算是领下了命令,然后转身离开了王亚楠的办公室。
章桐犹豫了好一会儿,这才下定决心拨打了刘春晓的电话号码,铃声响过两声后,电话那头传来了一个熟悉的男低音。
“刘春晓,是我,章桐!”
对方停顿了有两三秒钟的时间,背景传来了关门声,紧接着刘春晓的声音又传了过来:“小桐,我在开会,你找我有事吗?”
“想请你帮个忙,我现在在局里,你什么时候方便见面?”
“我开完会就过去。”这一次,刘春晓没有丝毫犹豫。只要章桐需要,刘春晓愿意随时随地陪伴在她身边。他非常清楚,倔犟的章桐没有碰到真正的困难是绝对不会向自己求助的。
大约一个钟头后,刘春晓驾车匆匆赶到市公安局,在职工餐厅里见到了紧锁着眉头的章桐。他努力在脸上挤出了一丝笑容:“小桐,让你久等了。院里一个普查会,都开了一整天了。你怎么还不回家?”
“刘春晓,我要你帮我个忙。”
刘春晓不由得一愣,点点头:“说吧,我会尽力的。”
“今天傍晚五点半左右在市区凤宾路上的星巴克咖啡馆门前马路上,发生了一起车祸,死者是天使医院急诊科的医生,叫李晓楠,我要马上查看她的尸体。就在今晚。”
“你的意思是你要验尸?”刘春晓有点儿糊涂了,“那已经确定是一起凶杀案了吗?”
章桐摇摇头:“目前还没有。”
“那……”刘春晓犯难了,“目前来说这不是一起凶杀案,处理起来就走交警那边的程序,而死者又有家属,我想人家可能不会愿意让你们法医介入的,你有足够的证据证明这个急诊科的医生是死于谋杀吗?”
“死去的医生是我的大学同学,叫李晓楠,她被撞死的时候,正在赶来和我见面的路上。”紧接着,章桐就一五一十地把李晓楠的电话内容以及相约见面的经过都告诉了刘春晓,最后补充道,“李晓楠和我是一样的人,我们的工作都很忙,只不过不同的是,她的病人都是活着的,而我每天所面对的,则都是死人。我们几乎没有业余生活,维持友谊的方法就是逢年过节发个电子邮件,偶尔打个电话问候一下而已。我们几乎从没有主动约过对方见面闲聊,因为我们没有时间。但是这一次,她在短短一天之内接连打了两次电话给我,说找我有要紧事情,非得今晚约我见面,还说有重要东西要给我看。可是,刘春晓,案发现场,我没有找到她的包。”说着,章桐的眼中闪烁着亮晶晶的东西,“你知道吗?她是在安全岛上等红灯时突然摔倒在马路上出事的。我没有来得及仔细查看伤口,但是,很明显,她是被车轮碾过了身体。刘春晓,我想请你想办法通过你的朋友帮我延缓这起交通事故案件的处理,哪怕只有一天也可以,只要一个钟头,让我有机会好好查一查她的真正死因。她是急诊科的医生,做任何事情都必须头脑冷静,因为那是她的工作方式,在安全岛上突然跌倒而惨死,我没有办法相信这只是一起简单的车祸。”
刘春晓神色凝重,半天没有吭声。
“刘春晓,你倒是说话呀!”章桐有些急了。
“好吧,好吧,我马上和交警大队事故科的朋友联系,做做思想工作,想办法让你尽快看看尸体。但是,”刘春晓话锋一转,“可能不一定会让你解剖,除非家属要求,或者你们市局将之作为刑事案件介入才行。我很遗憾我真的帮不了你太多。”
章桐稍感安慰:“你有这份心,我已经很知足了。”
当出租车缓缓停在章桐所住的楼栋下的车道上时,小区里早就是一片漆黑,除了几盏发出低沉的嗡嗡声的黄色路灯,周围看不见一丝亮光。
章桐下车后,径直向黑糊糊的楼栋走去。刘春晓本来要送她回家,却被她婉言谢绝了,章桐还不想那么快就把感情带进自己的小屋。接近凌晨的空气虽然还是有些闷热,但是因为下过一场很大的雨,呼吸起来明显要舒服多了。
走出电梯门,拐弯来到房门口,刚打开门廊灯,章桐还没来得及掏出钥匙,就已经听到了门后传来的呜呜低鸣声,她不由得笑了,好忠实的馒头。
再一次见到李晓楠的时候,章桐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冰冷的太平间里,薄薄的洁白的床单底下,李晓楠的躯体看上去仿佛缩小了整整一圈,显得更加单薄,尤其是脸色惨白惨白的,双眼紧闭,肌肉没有任何光泽和弹性。这就是死亡,章桐本应该非常熟悉这种特殊的演变过程,毕竟每天工作的绝大部分时间都是和死人在一起,她已经习惯了死亡的面孔。可是,今天却不一样,章桐的目光迟迟不能离开李晓楠紧闭着的双眼。
这一切不是真的那该多好!她在心中默默地念叨着。
“章法医,死者家属的意见您明白了吗?”交警大队事故科的张警官不放心地又叮嘱了一句,“老人家不希望您……”
章桐挥手打断了张警官的话语:“我懂,我只是看看,绝对不会去碰她的。你放心吧!”
张警官点点头,随即转身退出了冰冷的太平间。
门关上后,整个太平间里就只剩下了章桐一个人,她从兜里掏出医用橡胶手套戴上后,迅速拉开盖在李晓楠尸体上的白布,开始仔细查验起来。
时间在一分一秒地过去,由于紧张,尽管身处冰冷的太平间里,章桐却仍然感觉到额角的汗水开始渐渐滑落了下来,流到眼睛里,有种说不出的刺痛。她没有时间去找东西擦汗,对方只给了一个钟头的时间,章桐生怕耽误了,以后就再也没有机会找到李晓楠死亡的真相了。
死因基本上可以肯定是典型的车祸碾压伤所导致的多脏器组织破裂,内部大出血而死,一道深深的伤口横贯了死者整个胸腔部位,断裂的肋骨清晰可见,而心脏甚至被硬生生地挤压出了心室,肺部都被压烂了,伤口惨不忍睹。从伤口在人体所处的位置来看,惨祸发生时,李晓楠是仰面朝天躺在地上的,车轮从胸口碾压过。死亡可以说是在瞬间发生。章桐只能期望当死亡来临的那一刻时,李晓楠没有感觉到丝毫的痛苦。
她默默地把白色的床单重新盖回到李晓楠的身上,然后把轮床推进了冷库,紧接着摘下了手套,丢进了身边的一次性垃圾回收桶中。
直到走出天使医院太平间的时候,章桐的脑海里依旧在不停地纠结着一个疑问,十字路口的车速一般都不会很快,再加上当时正下着大雨,那么究竟是什么样的车会让李晓楠连躲避的时间都没有呢?她不敢去想象这个问题残酷的答案。
在走廊拐弯处,章桐迎面和一个正匆匆走来的穿着白大褂的人撞了个满怀。
“对不起!对不起!”来人连忙打招呼道歉。
章桐没心思多说话,只是瞥了他一眼,微微点了点头,随即加快了脚步向出口方向走去。
她一边走,一边掏出手机拨通了刘春晓的电话:“刘春晓,我是章桐,我这边结束了,替我谢谢你的朋友……不,你不用来接我了,我还要回趟局里。”
天使医院医务科科长王金明是个个子矮小的男人,他从不轻易透露自己的心事,在别人眼中,他是一个和蔼可亲的小老头,见人总是三分笑。
此刻,他正站在太平间接待室的门口,紧锁着眉头,自己的下属出了这么大的事情,虽然说和院方没有任何直接的关系,但是他王金明可不能袖子一拢当个旁观者。死者是医院的职工,如今出了事,院方总要给些抚恤金,而死者家属那边如果不安抚闹起来的话,那会让医院的头头脑脑寝食难安的。他今天来到这里,目的就是要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王科长,你来了,这是你要的所有李医生昨晚入院到现在的相关登记资料。”
王金明点点头,伸手接了过来,翻了几页,顿时发现了问题。他伸手指着表格中来访者的一栏,抬头不解地问道:“小丁,你不是说李医生的家属还没有到吗?这个章桐是谁?”
小丁有些尴尬:“王科长,这个章桐是市公安局的法医,交警大队事故科的张科长交代的,说已经和死者家属沟通好了,人家只是最后和死者道个别而已。”他又补充了一句,“听说她们是同学。”
“是吗?医院不是有规定说除死者亲属之外其他人都不让见的吗?你怎么忘了?”王金明有些不开心了。
“这不,是张科长亲自交代的嘛,我也没有办法啊。王科长,您体谅一下吧!再说了,我检查过了,她没有损伤尸体。”
“她人呢?什么时候来的?”
“大约一个钟头前,刚走没几分钟!”
王金明的脑海里立刻闪过了刚才上楼来的时候,和一个女人撞了个满怀的情景,他突然记起那个女人的脸上没有别的死者家属那样痛哭流涕的样子,相反却很平静,一点儿泪痕都没有。
王金明的心里开始打鼓了。
章桐刚走上公安局门前的台阶,一眼就看到了王亚楠的助手王建正站在大门口,此刻他正在竭力向站在面前的一个女人解释着什么,那个女人脸上则充满了愤怒的神情。
“您听我解释,顾女士……”
女人果断地一挥手:“你不用跟我在这里浪费时间,你不就是找理由不想接我的案子吗?”
“顾女士!我们警察办案是要讲证据的,现在调查下来没有迹象表明您的先生是被人谋害的!您听我说!”
章桐实在看不下去了,毕竟王建刚分配到局里没多久,理论上还是一个新手,她觉得自己有义务帮一帮,于是就走上前去:“您好,顾女士,是吗?”
女人的目光顿时充满了警惕:“你是谁?是要来赶我走的?”
章桐微微一笑,摇头说道:“顾女士,我是市公安局的首席法医,我叫章桐,请问我能帮您什么吗?”
一听说面前站着的是法医,女人立刻激动了起来,她一把拽住了章桐的手,眼泪瞬间滚落了下来。
“章法医,你来得正好。我老公被人谋杀了,你的同事不肯接我的案子,还说是意外,不能立案,你可要替我主持公道啊!我要求验尸!”说着,女人还不忘记狠狠瞪了一眼身边一声不吭的王建。
“您要验尸?”
“对!我要求验尸!现在尸体就停在天使医院的太平间里,我不让他们火化。我怀疑我老公的死有问题。章法医,你一定要帮帮我!”
看上去眼前这个女人说话时的神态并不像是在开玩笑的样子,虽然说局里每年都会接到一些悲伤过度不愿意接受家人死于意外而刻意归罪于他杀报案,但是凭直觉,章桐意识到这个女人所说的话并不是凭着一时的情绪激动,相反很有条理,而且作为妻子,肯定是比别人更加了解自己的丈夫,包括他生活中的每一个细节。想到这儿,她略微迟疑了一会儿,随即点头说道:“要不这样吧,顾女士,您跟王副队长先进去登记一下,我一会儿就过去。”
“那太谢谢你了!”说着,女人头也不回地径直走进了公安局一楼接待处的办公室。
见此情景,王建倒是犹豫了:“章法医,我了解过了,她先生确实是从高空失足坠落而死,现场根本就找不出他杀的迹象,我觉得……”
“没事,按照规定,只要死者家属提出来,我们就有义务替死者进行尸检,不管立不立案,你帮她办申请去吧。结果怎么样,等出来了,也能让她放心。”
“你说的话也有道理,那我先过去了!”王建点点头,转身也走向了不远处的接待处办公室。
透过玻璃窗,章桐看到了女人眼中执著的目光。
尸体很快就被天使医院的灵车给直接送到了市公安局停尸房。在签家属同意书时,章桐注意到了顾女士握笔的右手在微微地颤抖,以至于好几次都把笔画给写歪了。她很能理解死者家属这种矛盾的心情,讨回公道是一回事,真要让逝去的亲人再次经历冰冷的解剖器械的伤害,换谁心里都不会好受的。
“顾女士,您放心吧,我会尽量不伤害到您先生的遗容,让他能完整体面地离开这个世界。”
“谢谢你,章法医!”顾女士点了点头,随即在同意书的最后一栏用力签下了名字,然后郑重地交给了章桐,“我会在走廊里等你的消息!”
解剖室里,冷气开到了最低点,章桐拿着家属同意书推门进去的时候,助手潘建已经准备好了所有的解剖工具,冰冷的解剖台上,白布下面盖着的正是顾女士丈夫的尸体。
章桐迅速戴上手套,来到尸体边,一边拉开白布检验尸体,一边头也不抬地问道:“小潘,告诉我病历本上的详细记录。”
潘建赶紧拿过另一边工作台上放着的医院送来的病历记录,翻开念道:“死者刘建南,男,四十三岁,昨天凌晨从四楼坠落,重伤,肋骨骨折,第三节脊椎错位,颅骨多处下陷复合性骨折,左侧锁骨和肱骨骨折,昏迷指数是二级,对刺激有反应,生命体征微弱,被120救护车紧急送往医院,经抢救无效,于凌晨两点四十二分正式宣布死亡,死因是内部大出血,多脏器官衰竭……不对啊,这是什么意思?”
潘建突然发出的自言自语让章桐吃了一惊,她下意识地抬起头:“你说什么?”
“章法医,你看,”说着,潘建把手里的病历本递了过来,“这上面有个标记,很特殊!就在当班医生签名的上面。”
章桐仔细一看,顿时感到有些头晕,值班医生的签名栏里竟然端端正正地写着“李晓楠”这个名字。她定了定神,又顺着潘建的手指向签名上方看去,出现在她眼中的是一个三角形,里面重重地画了一个问号,要不是仔细看的话,还真的不会留心到。这个标记太小了,和病历上别的龙飞凤舞的字体混合在一起,很容易被忽视成笔误。
她皱了皱眉,抬头问潘建:“这个标记有什么特殊含义吗?”
“是这样的,我朋友是外科的,他和我说起过这个标记,只要是天长大学医学院外科专业出身的,当遇到疑问时,都会下意识地在病例上打下这个疑问标记,就像我们当初在自己的教科书上做标记一样,只是特殊一点儿罢了。章法医,你要知道,这在咱们天长这个小小的外科手术圈里是一个很通用的标记,只要你是天长大学医学院毕业的外科医生,都看得懂,知道原来接诊的同行对这个病历有疑问。”
“是吗?”章桐突然想起李晓楠在医学院里的专业就是外科。她想了想,于是低头又仔细查看起了面前的尸体。
尸体符合病历中的描述,是典型的高空坠落伤,死因不会错的。可是,章桐总觉得好像尸体上有些不对劲儿的地方,但是她一时却想不起来。
“章法医,需要开胸吗?”潘建在一边提醒。
“开胸?你等一下。”说着,章桐重新转回到尸体的右侧面,仔细地查看着死者腹部怪异的伤口,良久,她手一伸,“潘建,开胸器!”
一个大大的Y形刀口从死者的双肩直达腹部。放下开胸器,章桐双手撑住死者的肋骨,往两面一拉,胸腔和腹腔就赤裸裸地呈现在惨白的手术灯光下。每当此刻,章桐都会在心里默默地安慰自己,面前的死者已经再也感觉不到任何痛苦了。
人体的内部是一个非常奇妙的世界,各个器官都有它自己应该待的位置。章桐仔细查看着这些已经毫无光泽的死气沉沉的器官,突然,她看到了一个熟悉的东西,就在死者的腹部伤口下面,那是一个典型的手术扎口,只不过显得很随意,一点儿都没有外科医生一贯的严谨风格,就好像敷衍了事,而原本应该连着的死者的左侧肾脏不见了。再看过去,肝脏也缺失了三分之一,并且没有迹象表明做过任何血管修补手术。章桐不免有种错觉,被割剩下来的肝脏就像是被胡乱塞回了死者的腹腔一样。再结合腹部被撞裂开的伤口缝合针,章桐心里的疑问越来越多,她甚至感觉到了无比的愤怒,自己虽然是一个法医,但是也同样是一个医生,身为同行的医护人员怎么可以这么不负责任。而死者腹部的伤口边缘含有淤血的表皮组织显示,死者在经历这可怕的器官摘除手术时,竟然还是有生命迹象的。想到这儿,章桐再也没办法控制自己的情绪了,她用力摘下了手套,扔进了一边的垃圾桶:“你先拍照,再缝合!我出去一下!”
说着,她不顾潘建投来的疑惑不解的目光,一声不吭地径直推门走了出去。她打算好好地问一问正等在门外走廊上的死者家属。
走廊上静得可怕,空气中是一股刺鼻的来苏水的味道。章桐觉得奇怪,顾女士并没有像她先前所说的那样在走廊里等待,冰冷的绿色长椅上冷冷清清没有一个人影。
“顾女士,顾女士?您在哪儿?”章桐一边叫着,一边在同楼层四处寻找,甚至还去了楼道尽头的洗手间,里面空无一人,依旧不见顾女士的踪影。
章桐一时之间没了主意,不知道在刚才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但是必须尽快找到这个女人,有很多的疑问正在等着她的解答。
想到这儿,章桐加快了脚步向大门口走去。一路上,她不放过身边擦肩而过的每一个人影,但是,顾女士仿佛从来没出现过一样,消失得无影无踪。
来到门卫接待室,章桐探身向正坐在里屋的门卫打了声招呼:“请问你刚才看到一个身穿浅绿色连衣裙的女人走出去了吗?她留着齐耳长发,戴着一副玳瑁眼镜。”
门卫皱了皱眉,想了想,随即茫然地摇摇头:“没有,章法医,我一个钟头前接班到现在,没有看见过这样穿着的女人从这儿走出去过。”
这就奇怪了,顾女士到底去了哪儿?难道还在公安局里?章桐有些犹豫了。
“麻烦你,如果一会儿你看到这样一个人出来,请你留住她,并且马上打电话到法医室找我!”
门卫点点头。
王亚楠正坐在办公室里瞪着电脑屏幕发呆。交警大队刚刚打来电话,言语之间颇有不满,王亚楠也不好多说什么,自己一直在不停地打听那起车祸的调查进展情况,却至今还拿不出任何立案的理由来,现在又不停地催着要找监控录像,交警那边微词连连也是可以理解的。
作为警察,出于工作需要也好,个性也罢,没有一个自尊心是不强的,无论是在轻松的治安大队,还是在紧张的刑警重案大队、忙碌的交警大队,性质都是一样的。问题是有些人的自尊心却强过了头,甚至喜欢上纲上线地看待每一个在自己面前经过的问题。在这一点上,王亚楠是最看不惯的,面对交警指挥中心负责人的一再推三阻四,王亚楠实在没办法,使出了最后一招——逼人还人情债!
“张队长,上次路口的那个肇事逃逸案,要不是我帮你的话,你能这么快就结案吗?再说了,我要求不高,就只要录像……对,我只是看看,你找到后马上传给我吧!”
挂上电话后,王亚楠心里感到说不出的别扭,要不是为了章桐,她才不愿意去这么逼人家,现在指不定对方在怎么唠叨自己呢。唉!她长叹一声,陷入了沉思。
正在这时,门被推开了,章桐没打招呼就走了进来,随手关上了门,一坐在了王亚楠对面的办公椅上。
“小桐,你不在你的法医室好好待着,倒有闲工夫跑我这儿来串门闲聊?”王亚楠没好气地抱怨道。
“没有,我遇到麻烦事儿了,可能需要你的帮助。”章桐一脸的严肃。
王亚楠脸上的笑容消失了:“说吧,如果是车祸的事儿,我这边还在等交警那头给我传监控录像过来呢!”
“不是车祸的事,你放心吧。”说着,章桐把自己怎么遇到顾女士,又怎么接下她的验尸申请,而等到发现疑问后,顾女士却又离奇失踪的经过详细讲述了一遍,最后补充道,“我联系过她在申请书上留下的手机号码,结果显示关机,我去过了所有她可能去的地方,又去了保卫科,查遍所有监控录像,都没有看见她离开局里,你说这是不是活见鬼了?咱们偌大的公安局里,一个大活人就这么不见了踪影,而偏偏又在她丈夫的死亡被发现有疑问的时候……亚楠,我感觉有点儿不安。”
“这个顾女士是不是那个声称她丈夫是被人谋杀的女人?温泉小区的?”王亚楠翻开了桌子右角上放着的那本厚厚的报案记录副本,一边查看一边询问。
“应该就是,我在局大门口碰到她的,当时她就是和王建在一起,坚持说她丈夫死于谋杀,不是意外,我这才接的案件,并且按照规定应死者直系亲属的要求做的尸检。我感觉这女人很执著。亚楠,我的判断最终证明没有错!”
“但是那只是证明死者被无良医生做了不合格的器官摘除手术,按规定应该首先按照医疗纠纷处理,最重要的是这并不是导致死者死亡的直接原因,跳楼自杀才是,所以目前我认为不符合刑事案件立案的标准。”
章桐咬了咬下嘴唇,想了想,然后换了一种口吻:“知道吗?亚楠,这个死去的刘建南生前最后一个医生就是车祸中死亡的李晓楠,你不觉得太巧了吗?”
王亚楠刚想开口,电脑发出了一声清脆的“叮咚”,她赶紧朝章桐做了个手势,然后直接打开了邮件,邮件附有一段几分钟的视频资料。
在接下来等待的时间里,房间里一片静悄悄的,章桐甚至都能够听到自己紧张的呼吸声。
时间仿佛过去了一个世纪那么漫长,视频终于看完了,王亚楠重重地倒在了自己的办公椅上。略微迟疑了几分钟后,她的目光避开了章桐的视线,转而投向了窗外的天空,缓缓说出了一句让人颇感意外的话来:“小桐,我想,你的同学很有可能是被人谋杀的!”
虽然早就已经做足了心理准备,章桐的脸色却还是瞬间变得煞白,这个消息对她来讲,不知道究竟是该喜还是应该感到担忧。
监控录像上底部时间小框里所显示的时间是车祸发生当天,也就是八月三日傍晚五点二十分,下面地点注明的就是在凤宾路上的星巴克咖啡馆门前的安全岛附近。
画面中最先出现的景象就是红灯,为了躲避丝毫不见减弱的雨势,人们蜂拥在安全岛上小小的遮阳棚下面,安全岛很快就被挤满了,后来的人几乎没有了立足之地。来往的车依旧川流不息,是啊,谁都想早一点儿回家。
监控录像是黑白而且没有声音的,所以当画面中一个身穿浅色衣服的人突然毫无征兆地瘫倒在安全岛外的马路上时,章桐忍不住一声尖叫。可是,还来不及等她作出任何反应,画面右上角就很快驶来一辆深色的轿车,直直地在穿浅色衣服的人的身上碾压了过去!
“老天爷!”章桐一声惊呼,她突然意识到躺在地上的人就是李晓楠。
又过了几秒钟,录像戛然而止,屏幕变得一片漆黑。王亚楠回过头看向站在身后早就被惊呆了的章桐,脸色一片苍白。
“你为什么说李晓楠很有可能是被人谋杀的?”
“在那种特殊的情况之下,一个正常人被拥挤的人群推搡而不慎失足跌落安全岛也不是没有可能,但是你见过从摔倒到遭到汽车碾压期间,录像上显示前后有将近半分钟的时间,这个人根本就保持原来倒下时的姿势没有做过任何移动吗?”
章桐顺口嘟囔了一句:“这个我知道,正常人遇到危险的反应时间一般在三秒钟前后。”
王亚楠点点头:“所以,如果说李晓楠是一个八十岁的老翁的话,我可以理解她的迟缓行为,面对逼近的死亡,毫无还手之力。可是,死者是一个拥有丰富临床经验的急诊科医生,急诊科医生的强项就是对突发事件在最短时间里作出最快的反应,而且死者才三十岁出头,所以……”说到这儿,她神色凝重地回头又看了一眼电脑屏幕,“我的推论是,要么,她得了突发的急病而昏迷了,这一点我们要查阅她生前的病史资料;要么,就是有人做了手脚,不想让她来见你。”
“但是无论哪一点,我们就都有理由介入这个案件的调查了。”
说出这话的时候,章桐鼻子一酸,突然有一种想哭的感觉。眼前的结果正是她所期待着的,王亚楠已经很肯定地表达了自己准备介入这个案子,可是,这时候的章桐却一点儿高兴的心情都没有。虽然自己的努力争取被证明并没有白费,但是,现实已经没有办法可以再作任何改变了,章桐永远都见不到活着的李晓楠了。
王亚楠默默地站起身,伸手轻轻地拍了拍章桐瘦弱的肩膀。
“我知道你已经尽力了。小桐,别太难过了。我们会弄清楚真相的!”
回到解剖室,潘建早就已经做完了所有的收尾工作,刘建南的尸体也已经被送回了冷库,冰冷的解剖台被冲刷得干干净净,屋子里消毒水的味道更浓了。见到章桐满脸疲惫地推门走进来,潘建先是犹豫了一下,随即就把已经到嘴边的话给吞了回去。他很了解章桐的个性,这是一个不喜欢废话和客套的女人,所以他知道自己此刻就该乖乖地闭嘴。
章桐在房间里转悠了一圈,突然想起了什么,皱眉问道:“潘建,我不在的时候,死者的家属来过吗?”
“没有,我正纳闷呢,刚才手里的活儿忙完,找她签字,却没在门口走廊看见她,还以为她跟你走了。”
“她没跟我在一起,”章桐的心里隐约之间感到一些不安,“你打过她电话吗?”
潘建点点头:“打过好几次,却都显示关机,联系不上。下一步我们该怎么办?”
“我会向李局汇报这件事的,你把尸检报告整理一下吧,我马上要。”说着,章桐拿起挂在门口的公用厚外套披上,然后快步向解剖室里间的冷库走去了。
因为经费的问题,天长市公安局法医室的冷库已经好几年都没有翻修过了,平时还好,尸体不多,四个储藏室的空间绰绰有余,但是如果碰上案件高发阶段,冷库的容量就显得有些可怜了,那还不算上无法确定身份的尸体,它们在冷库里存放起来可是没有一个固定的时间的。为了解决这尴尬的局面,上一任法医官老彭退休之前,想出了一个不是办法的办法,那就是在冷库里多加几张轮床,然后亲自动手把冷库里的制冷设备彻底整修了一下,确保不出故障,室内温度始终保持在零下二十摄氏度左右。这样一来,放不进储藏室的尸体就可以暂时存放在外面的轮床上了。
此时,三张轮床上就只有一具尸体,被厚厚的白布遮盖着,其余两张床都空着。章桐核对了一下脚上的标签,确定正是自己所要查看的死者刘建南的尸体。尽管穿着厚厚的外套,章桐还是感觉到彻骨的寒冷正向着自己步步逼近。她竭力把身上的外套再裹紧一点儿,然后戴上手套,揭开白布,仔细观察起了尸体。
十多分钟后,章桐一声不吭地走了出来。她不明白李晓楠为什么要对刘建南的死因产生怀疑,刘建南尸体上的种种迹象显示完全符合高空坠落所导致的死亡,该查的也都查过了,除了那个笨拙的器官摘除手术外,章桐实在想不出有什么不对的地方。再说了,器官摘除手术也并不是导致刘建南死亡的直接原因。而刘建南的身上也看不到死前曾经遭受过虐待的伤痕,难道,李晓楠判断有误?
急促的电话铃声打断了章桐纷乱的思绪,她伸手接起了电话。
“你好,我是章桐。”
“章法医,我……”电话中,对方欲言又止。
“请问你是哪位?”章桐一边把话筒夹在了肩膀上,一边抓过了手边的便签本和铅笔。
“我……我是刘建南的妻子……”
一听这话,章桐顿时来了精神,她赶紧坐直了身体,继续追问道:“是顾女士吗?你现在在哪儿?你先生的尸检已经结束了……”
还没等章桐说出心中的疑问时,电话那头却传来了令人意想不到的话语:“章法医,真的对不起,让你费心了,我现在只想早一点儿领回我先生的遗体安葬,别的我没有兴趣知道。你就不用再费时间了!”
章桐不由得一愣:“那你的意思是你不想知道尸检的结果了?”
“人都已经死了,我的费用也已经结清了,章法医,半个钟头后我弟弟会拿着我的委托书前来办理遗体认领手续,我不想再有任何纠缠了,只想让我先生早日入土为安。谢谢你,再见!”
还没等章桐反应过来,电话就被匆匆挂断了,听着话筒那头传来的“嘟嘟”的单调的电流声,章桐没办法相信刚才所发生的那一幕。顾女士前后的态度简直判若两人!早些时候还在竭力声称自己的丈夫是被人害死的,并且不惜花费重金要求尸检,而半天的时间还未到,就迅速改变主意要求领回丈夫的遗体,对于尸检结果却不闻不问。这真的让人有种出乎意料的感觉。
“章法医,怎么了?出什么事了?”办公桌另一头正在电脑前忙碌的潘建好奇地抬头问道。
“死者家属要求领回尸体。”
“哪一个死者?”
“就是刚才我们解剖的刘建南。”
“是他啊,我正好要找他家属签字呢,不然的话我这份报告就完成不了。”潘建一边在自己办公桌上翻找着刚才所填写的尸检报告,一边继续唠叨,“我说章法医,你发什么愁呢?你刚才不是还四处找她吗?现在事主自己出现了,不就省事儿了?”
章桐皱起了眉头:“你不懂,她连问题都不让我问,好像急于领回自己丈夫尸体似的,我总觉得有些突然!”
“这刘建南的案子又没有立案,只是家属申请尸检而已。只要死因没有什么疑问,我们的工作就算是完成了。章法医,你不用想那么多。他活着的时候所发生的事情,我们管不了的。”潘建终于在一堆登记表下找到了自己刚才填写的尸检报告,脸上顿时露出了笑容。
章桐没有心思听潘建的好心劝慰,她看了看手腕上的表,又把目光投向了桌上的电话机。王亚楠说过,今天就会通知医院和家属做好沟通工作并且尽快把李晓楠的尸体运过来的,只要尸检有任何疑问的话,就可以向局里申请立案。算算时间,也差不多了,章桐突然有一种想远远地躲开眼前这种尴尬局面的感觉,她平生头一回开始怨恨起了自己所从事的这个行当。
王亚楠是个几乎脚不沾地的女人,时间对于她来说就是这个世界上最宝贵的东西,所以,当个子矮矮胖胖的天使医院医务科科长王金明站在她面前哼哼唧唧半天没给出确切答复的时候,她有点儿恼了,于是就冲着身边站着的王建一使眼色。王建立刻绷起了脸,神情严肃地说道:“王科长,我们已经等了你两个钟头了,你这样做就是不对了,我们警方已经掌握了充足的证据来证实你们医院原急诊科医生李晓楠的死并不是那么简单,你这样子拖下去的话,延误了我们的调查工作,我想这个责任你可是担不起的。再说了,你这么毫无道理地拖延,我们完全有理由怀疑你的动机!”
听到自己要被搅和进这个案子里,王金明脸上的笑容顿时消失得无影无踪,转而替代的是一脸的尴尬与紧张。他拼命摇手,竭力和面前这个让人头痛的局面撇清关系:“我说警察同志,你们可千万不要误会,我和这件倒霉事没有任何关系的!你们可要讲道理的啊!”
“那你为什么要拖延?我们马上就要带走尸体进行检查!”
“尸体……尸体已经被送往市里火葬场了!”
“你说什么!简直是胡来!”王亚楠再也无法顾及对方的脸面了,冲着王金明一声怒吼,继而快步冲出了医务科办公室。
身后传来了王金明委屈的抱怨声:“这可都是家属要求的,我们医院也是没有办法的啊!”
等王亚楠和王建两人匆匆忙忙地赶到市火葬场,并且亮出身份说明来意后,工作人员查了查身边的电脑记录,随即双手一摊,满脸的无奈神情:“没办法,一小时前已经送进火化作炉了。”
一听这话,王亚楠顿时傻眼了:“你确定?有没有可能搞错?”
“警察同志,我们这边是火葬场,不能随便开玩笑的。火化昨天晚上就预约好了。”工作人员的脸上明显已经有些不乐意了,“我们对预约客户都是准时办理业务的!”
正在这时,又有一辆挂着黑色布条的灵车缓缓开进了火葬场的大院里,工作人员干脆就丢下了王亚楠和助手王建,消失在后面的通道里了。
“王亚楠,这可怎么办?”王建没了主意,“尸体都火化了,我们……”
“等等,我和章法医联系一下,看看她的意思再说!”
王亚楠随即拨通了章桐办公室的电话,把眼前的突发情况告诉了她,电话那头很快就没有了声音。
王亚楠急了:“小桐,怎么办?尸体火化了,我总不见得给你把骨灰带回来吧?你倒是说句话呀!我可不想在这边干耗时间!”
“和家属商量一下,给我带回一些还没有被完全火化的骨头,即使是碎片也没有关系的,五十克左右重就可以了。”章桐的声音显得很平静,听不出任何一点儿波澜。
“骨头?不是火化了吗?”
“去吧,亚楠,再晚就来不及了,等你回来后我会向你解释的!”
“好,那我就听你的!”容不得多想,王亚楠径直就推门闯进了火化作间。
熊熊的火化炉刚刚熄灭,两个戴着口罩和厚厚的大手套的作工正准备打开火化炉的铁门,见到身边出现了陌生的不速之客,不由得愣住了,随即不满地问道:“你们是谁?到底想干什么?”
王亚楠也懒得解释,她掏出了随身带着的证件,然后伸手指了指火化炉:“里面是不是一个多小时前送进去的?”
稍微年长的火化工点了点头。
“死者的名字是不是叫李晓楠?”
火化工随即查验了一下遗体交接簿,点点头:“没错,是叫这个名字,很年轻的一个女孩子。死因是车祸,天使医院送来的。”
王亚楠悬着的心总算放了下来,她微微松了口气:“继续吧,我等着。”
两个火化工不由得面面相觑,实在不明白眼前这个女警察的真正来意,但是又不敢吱声,只能继续手头的工作。
在等待的时候,王建凑在王亚楠身边小声问道:“我们应该通知家属吧?”
王亚楠叹了口气,神色凝重地说道:“等骨灰出来后再说吧!”
话音刚落,一阵怪异的声响过后,炉门缓缓打开了,一股逼人的热浪很快就扑面而来,王亚楠下意识地闪在一边。灰白色的骨灰被一个不锈钢铁盘装着,被慢慢拉出了巨大的炉门口。
王亚楠皱了皱眉,目光不由自主地又一次投向了尽管火焰已经熄灭了,却还依旧冒着骇人的热浪的巨大火化炉。突然之间,她感觉到一种莫名其妙的恐惧油然升起,却很快又被自己这种有些幼稚的念头给逗乐了,她的嘴角划过了一丝尴尬的苦笑。
果不其然,在灰白色仍然冒着阵阵热气的骨灰中,王亚楠一眼就看到了为数不少的细小骨头。她伸手指着这些骨头不解地问道:“师傅,怎么还会有骨头?”
“哦,这些是因为炉温不够的缘故,等会儿我们在交给家属整理的时候会处理掉的。每一具尸体火化后几乎都是这个样子,不可能完全彻底的。”
王亚楠心里顿时有了主意。
回到局里的时候已经快到吃中午饭的时间了,王亚楠一下车就急速来到了位于大楼底层的法医办公室,她知道不得到自己的回音,章桐是绝对没心思吃中午饭的。
一推开门,章桐果然正在电脑边埋头整理着什么资料。
“小桐,我把你要的东西带回来了!”说着,王亚楠从证据袋中小心翼翼地取出了那个装有李晓楠遗骨的特殊的袋子,递给了章桐。
“太好了,我要的就是这个。”章桐迫不及待地仔细查看着手中的塑料证据袋,目光中闪烁着亮晶晶的东西。
“小桐,这些骨头都已经被火化炉高温烧过了,你确定还有用吗?我想上面的证据应该没剩下多少了吧?”
章桐点点头:“你说得没错,尸体火化了,我确实找不到很多证据,但是,”说到这儿,她指了指证据袋中那小小的灰白色的骨头碎片,“这是我目前唯一能做的补救措施了。我的导师曾经说过,骨头从来都不会让我们法医失望的,你就等我的消息吧!我今天会给你电话的。”
王亚楠没有再多说什么,只能忐忑不安地看着章桐的身影很快消失在通向隔壁法医实验室的过道小门里。
法医实验室很小,只容得下一个人在里面工作。堆满仪器和化学制剂的工作台面上,满是污渍斑斑。章桐没有顾得上整理一下凌乱的桌面,如果运气不够好的话,或许得在这个狭小的房间里耗上一整天的时间也还不一定能够得出预期的结果,可是,时间已经不等人了,如果再不做毒物检验,那么,手中这袋子里小小的骨头碎片上的证据就会迅速流失得无影无踪。李晓楠的尸体已经不存在了,现今揭开她死亡之谜的唯一方法就只能是进行骨头上的毒质残留物检验了。章桐的心里一点儿把握都没有。
毒物检验需要经过层层筛选,提取合适的样本,然后作相应的配对。天底下的有毒物种有很多,而这些配对工作目前基本上都是要人手来完成。
章桐先从最常规的几种毒物开始检验,她选择了有关砷的检验。砷是一种最普遍的下毒物。砷,就是人们平常所说的砒霜,属于一种重金属类物质,对人体的危害非常大。中毒的人最显著的一个特征就是神智恍惚,反应迟钝,这和监控录像中李晓楠临死时的怪异表现是差不多的。
章桐先从仪器柜里找出检验砷所要用到的雷因希铜片。在特制的含有检材样本的盐酸溶液里,砷等重金属能与铜发生反应,在铜的表面形成黑色的沉淀物,这种实验方式通常被用来作为是否有重金属之类的中毒的筛选,如果是显示阴性,那么,就能够排除;如果是显示阳性,那就表明检材中含有重金属。但是,这并不一定就说明是砷中毒,因为其他重金属也会有这样的反应,比如说铅。
所以,当章桐在铜片表面顺利发现黑色沉淀物时,她随即取过了试验台另一边的酒精灯,点燃后将显示阳性的雷因希实验铜片进行加热升华,然后用显微镜检验,在那小小的显微镜片下,她终于看见了有六面体和八面体的黑色结晶。现在已经完全可以肯定该检材中含有砷元素了。可是,很快一个疑问在她脑海中又迅速升起,没有办法确定李晓楠在生前究竟中毒多久才倒地。她的视线落到了手边那个还剩下十三克左右骨碎片检材的证据袋上——最好再找到留有她DNA的遗物,进行进一步的比对。想到这儿,章桐摘下了手套,拨通了王亚楠的手机,然后把自己心里的打算告诉了她。
“没问题,我这就派人去医院宿舍。”王亚楠爽快地一口答应了下来。
“任何东西都可以,只要是她最近刚刚使用过的。”章桐想了想,补充道,“最好是死者用过的梳子或者牙刷。”
“好的!”
一个多小时后,王亚楠如约给章桐带回了一把用塑料证据袋装着的黄杨木梳,当章桐在黄杨木梳上看到几根长长的头发时,她心里那块悬着的大石头终于可以落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