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已经初夏,但森林的夜晚还是颇有些凉意。白小舟推开门,看见朱翊凯坐在院子里,目光呆滞地望着远方,若有所思。
“你是体内的蛊毒没清干净呢,还是在假装沉思者呢?”白小舟在他身边坐下,他垂下头,脸色凝重。
“到底怎么回事,再不说我可发火了啊。”白小舟终于没了耐心。
“我……真没用。”他握着拳头,“我信誓旦旦地说要保护你,结果却要你来救我,还差点儿把你们俩害死。”他一拳打在地上,拳头磨出了血。白小舟抓住他的手腕,“你就不要糟蹋自己了。这个蛊母很厉害,我看过不少小说,也在外公的书里读到过蛊母,但这么厉害的,闻所未闻。也许,她早就不是人类了。”她拍了拍他的肩,“何况再厉害的人都有阴沟里翻船的时候,与其自责,不如报仇雪恨。”
朱翊凯苦笑:“你安慰人的功夫还需要再练。”
白小舟嘴角抽搐了两下:“喂,你有点儿感恩之心行不行,好歹我现在也是你的救命恩人。”
“好吧,你想让我怎么报答你,恩公?”朱翊凯难得还能开玩笑,白小舟很认真地想了半晌:“帮我考英语四级吧。”
“……”朱翊凯扶额,“那我还得去求我三叔公。”
“这和你三叔公有什么关系?”
“我三叔公精通易容,我去求他把我化装成你的样子。”
白小舟无奈道:“你家还真是卧虎藏龙。说起来,我还不知道你家是做什么的呢。都有些什么人?”
朱翊凯的神色有些怪异:“我家……是个很大的家庭,分好几房。”
“还分房?你是几房的?”
“我是长房长孙。”
“这么说,你不是肩负着传宗接代的重任?”白小舟不过是跟他开个玩笑,哪里知道竟然真的戳中了他的痛处。他继续扶着额头:“不要把我说得跟种马似的好吗?”
“那你……”白小舟迟疑了一下,拿着石块在地上乱画,“你有女朋友了吗?像你这样的大家族,你的父母应该会给你物色妻子吧?”
朱翊凯的脸色变得更难看了,白小舟心里“咯噔”了一下,心里想他不会真的有女朋友吧?
“我没有女朋友。”朱翊凯说得很认真,“不过,我已经有喜欢的人了。”
“谁?”她抬起头,对上他的眸子,这个时候她才发现,原来他的眼珠并不是纯净的黑色,反而泛着一点点金,眼神温柔,她觉得自己像一脚踏入了泥沼,陷了进去,无法自拔。
“这么冷的天坐在外面干什么?数星星啊?”这么大的嗓门,必是瞿思齐无疑,白小舟连忙别过脸去,低头继续画自己的图,在心里骂了那个不识时务的家伙一千次一万次。
朱翊凯不满地瞪了他一眼:“你出来得真不是时候。”
瞿思齐望天,在心里默念:“我觉得我出来得正是时候。”他岔开话题:“喂,给你们看个绝活儿。”他从口袋里掏出瑞士军刀,集中注意力盯着刀身,刀身泛起荧光,光蓦然一涨,变成一把三尺长剑。他激动地喊:“看,这是我刚发现的异能,怎么样,厉害吧?”
朱翊凯盯着他看了半晌:“你会剑术吗?”
“呃……不会。”
“那你这个有什么用?假装‘绝地武士’?”
瞿思齐恨不得把鞋塞进他嘴里,真想说:“拜托,夸我一句你会死啊!”
白小舟却一直沉默着没有说话,她记得在鬼村里瞿思齐用剑的模样,她从没见过那样的剑术,速度快得就像一道光,光剑所过之处,尸横遍野。
也许,他们所有人都有不为人知的另一面。
“有人来了。”朱翊凯忽然站起身,望向远处的树林,瞿思齐伸长脖子看了一阵:“没有人啊。”
“是个年轻人。”他说得很肯定,过了大概几分钟,果然看见一个穿着苗族服饰的年轻男人从树林里出来,径直往村子而来。瞿思齐不以为然:“这有什么奇怪?”
朱翊凯看了他一眼:“那条路,是通往鬼村的路。”
“鬼村”两个字令瞿思齐打了个寒战,白小舟觉得来人很眼熟,就着月光仔细看了看,惊道:“是他?”
“你认识?”
“也不算认识,在火车上有过一面之缘,是个怪人,喜欢抱着个藤编的箱子。”她似乎想起了什么,“说来奇怪,就是遇到他之后,我的座位下才出现了那只蝎子。”
那个男人出现在火车上不奇怪,火车上出现虫也不奇怪,但这个和虫有关的人出现在鬼村附近,就大大的奇怪了。
“来者不善,咱们还是躲起来的好。”朱翊凯朝两人使了个眼色,三人匆匆跑进柴房,趴在木柴垛子上往外看。
年轻男人走起路来无声无息,手中还提着那只藤编小箱子,他看了看四周,确定没人后才敲响了一户人家的门。门开了,他用极低的声音跟里面的人说了些什么,里面的人便迎他进去,然后,一切又归为了寂静。
“你们在这里等我。”朱翊凯身形矫健,跳上那户人家的屋顶,竟没发出一点儿声音,白小舟和瞿思齐互望一眼,没想到他还有这本事。朱翊凯揭开瓦片,脸上的表情阴晴不定,两人看得心急,不知道屋子里发生了什么事。半个小时比半年还要漫长。门忽然开了,那个年轻人依然提了那个箱子,匆匆消失在村子的尽头。
白小舟和瞿思齐急不可耐地追问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朱翊凯揉着太阳穴:“我想洗眼睛。”
“别卖关子了,到底看到了啥?”
朱翊凯道:“那屋子里有一个疯疯癫癫的女人,没有穿衣服,绑得像个粽子,嘴里塞着布团,身上涂着一层厚厚的黑泥,一直在挣扎。那个男人对她念了半天的咒,然后……就午夜档现场版了,女人的家人还在旁边围观。”
两人听得津津有味:“然后呢?”
“直播结束后,男人又对她念了半天咒,女人的家人把她嘴里的布团取出来。女人干呕了半天,吐出一条拇指粗的小蛇,男人用筷子把蛇夹起来,放进藤编箱子里,女人的家人——看起来像她丈夫,还对那男人千恩万谢,给了他一些钱。就这样。”
“他在给那个女人解蛊?”白小舟急躁地说,“他懂蛊术,说不定和蛊母有关系,咱们还愣着干什么,还不快跟上去?”
“别急。”朱翊凯按住她的肩,眉角上扬,“我在他身上做了手脚,等我们准备好再去追也不迟。”
那一刻,他又变回了那个意气风发的少年,谈笑间樯橹飞灰湮灭。
白小舟在他后背狠狠一拍:“这才对嘛,自卑实在不符合你的个性。”
“我有自卑过吗?”朱翊凯矢口否认,白小舟翻了个白眼,果然男人都是爱面子的。
三人回到下榻的农户,开始收拾所携带的符咒和法器。主人还没睡,奇怪地问:“这么晚了,你们还要出门吗?”
瞿思齐随便编了个谎话哄他,他连连摇头:“还是明天再去吧,这山里可不太平啊。那边的鬼村就不说了,晚上还有山魈出没啊。”
三人动作一顿,齐齐转过头:“您说什么?”
“山魈。”主人说,“我知道你们城里人不信这个,不过啊,我们这山里真的有山魈。那是一种很可怕的怪物啊,它吃人的啊,它们专吃成年男子,还把年轻漂亮的女孩抢回去做老婆啊。你看咱们村子,大晚上的有人出去吗?就是怕山魈。”
三人目瞪口呆地盯着他,他以为他们不信,着急地说:“你们别不信,二十年前啊,咱们村有个很漂亮的姑娘,叫果儿,那长得啊,跟天上的仙女儿似的,别说咱们村了,就是几十里之外的小伙子都来求婚,她一个都看不上。结果后来被一个背上和手臂上长了黑毛的山魈给抓走了,一直都没有回来,她父母心痛不已,带着人上山找,连个人影儿都没找到。”说完重重地叹了口气,三人面面相觑:“不会吧?”
“听说山魈没有母的,都是抢人类姑娘做老婆,生下的女儿都是人,生下的儿子都是山魈。”
白小舟开始擦汗,心想叶不二是个吃人抢姑娘的妖怪?这……这无法理解啊。
“哈哈,老伯,你真爱开玩笑,现在都什么年代了,哪里还有妖怪啊。”瞿思齐干笑,“果儿姑娘说不定是偷偷出去打工了呢。在科学面前,一切妖魔鬼怪都是纸老虎。”
“唉,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啊。”老伯一边摇头一边回房去了。瞿思齐脸上的笑容一下子消失了,变成了一脸苦相,“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啊,叶不二竟然是吃人的妖怪,我,我居然还和他睡过!”
朱翊凯和白小舟的眼神变得怪异,他连忙补充:“你们想到哪里去了,是睡同一张床!我没有那种癖好!”
两人一脸怀疑,朱翊凯不怀好意地说:“怪不得你和不二走得那么近,还老指使他干活。原来如此。”
瞿思齐抽出瑞士军刀:“你找事儿是吧?”
“够了。”白小舟拿着把弯刀往两人面前一切,“做正事。”
“你这刀哪里来的?”
“问村里的人买的,花了我两百块。”她将刀插回鞘中,“凯子,怎么追?”
桌上有一只陶碗,朱翊凯从背包里取出一张黄符,念了一段咒,用打火机点燃,放入碗中,火苗欢快地跳跃,直到烧尽最后一寸黄纸,黑色的纸灰蓦然飘了起来,化作一只黑蝶,往屋外飞去。
“走。”三人提包跟上,黑蝶泛着淡淡荧光,在森林中穿行。林中没有路,地上布满了荆棘和藤蔓,白小舟一共摔了六次,瞿思齐摔了四次,朱翊凯常背包游,倒是没摔,只是新衣服又被划破,他也只有忍着。
“你这寻人的方法灵不灵啊?”瞿思齐不耐烦地问,“怎么走了这么久还没找到他的住处。”
“嘘。”朱翊凯做了个噤声的动作,躲在一棵大树后,嘴唇扇动,喉咙里却没有发声:“有人。”
白小舟朝森林深处看,一盏白灯笼如同鬼魅一般飘着,是鬼火?不对,这里没有磷,难道是山魈?
灯笼越来越近,三人也越来越紧张,瞿思齐抓紧了瑞士军刀,朱翊凯的手中也握着一把一尺长的匕首,虽然造型普通,刀刃却异常锋利,一看就是好刀。
离三人数步之外,那灯笼忽然停了下来,一个女声幽幽道:“谁在那里?”
女人?
朱翊凯用眼神示意:“是蛊母?”
白小舟摇头。
月亮不知道什么时候冲破了乌云,清澈的月光流泻下来,映照着那个女人的脸。那是一个很美丽的女人,穿着苗人服饰,像一缕美丽的幽魂:“不管你们是谁,还是回去吧,要是让我丈夫看到可就糟了。”说罢,转身离开,步步生莲。
“难道她就是那个被抓走的果儿姑娘?”
“别管了,找不二要紧。”黑蝶停在朱翊凯的肩头,他伸出指头一挑,黑蝶又飞了起来,也不知走了多久,白小舟上气不接下气:“还要走多久啊?”
“快了。”朱翊凯将她扶起,神色蓦然一凛,抬头望向天空:“谁?”
没有人回答,只有沙沙的松涛声。
“思齐,小舟,跟着黑蝶先走。”弯刀在他手中舞了一个剑花,白小舟还想说什么,被瞿思齐拉起就跑,白小舟急道:“凯子怎么办?”
“放心吧,他的自尊不会允许自己阴沟里翻两次船。”
“所以我才担心。”白小舟黑着半边脸说,“你就不怕他引起地震吗?”
瞿思齐在她肩膀上重重一拍:“安啦,凯子有分寸的。”
白小舟惊诧地看着他,虽然平时他们打打闹闹,看似不合,可是到了关键时刻,他们却彼此互相信任。在她加入051研究所之前,他们有过多少次同生共死呢?这就是同袍之情吧,果然男人间的友谊是不能看表象的。
朱翊凯握紧了弯刀,他能够感觉到一股劲风在四周快速移动,却无法确定它的位置。他眸中光华一转,四周的树木猛烈地摇动起来,左方某处忽然“咔嚓”一声,折断了一根枝丫。他将弯刀朝声音传来的方向扔去,弯刀在空中旋转,带着冰冷的风,切碎了沿路的所有树叶,叶片飞舞,然后重重地插入一棵树的树干中,入木三分。
沉闷的低吼从树林中传来,一个高大的身影从树上跳落,穿着普通的苗族衣物,手背上长满了黑毛,长发及腰,整张脸都隐在黑暗中。
他的胳膊上,有一条极深的伤口,鲜血汹涌而出。
朱翊凯嘴角上扬,朝弯刀的方向伸出手,刀身颤动,猛然一起,在空中发出一声低啸,又回到他的手上。
“山魈吗?”他冷笑道,“正好我今天心情很差,算你倒霉了。”
“小舟,你看。”瞿思齐指着前方,树木掩映之下,一座木头搭建的房屋静静地矗立,屋内亮着灯,树枝轻拍木屋屋顶,发出清脆的撞击声。
黑蝶在月光下化为一片纸灰,钻进草丛中。两人扒开草丛,拎出一件衣服,正是那个男人身上所穿的那件。
“他怎么会把衣服扔在这里?”瞿思齐奇怪地问。
白小舟脸色骤变:“糟了,我们上当了。”
“我说过,叫你们立刻离开。”幽幽的女声,如同鬼魅。两人倒抽了口冷气,蓦然回头,看见那提灯笼的女人站在五步开外,风轻轻鼓起她的长发和裙子。她长得太美了,眼角唇边虽然有了一两道皱纹,却更添一分风韵,白小舟忍不住想要冲口而出:狐妖。
女人向前走了两步,瞿思齐连忙挡在小舟面前,手中的瑞士军刀蓦然变长:“别过来。”
女人望着白小舟,仔仔细细地打量,似乎并不满意。白小舟被她看得浑身不爽,翻白眼以示抗议。
“既然来了,不如进屋去坐坐?”女人笑起来,她的笑容有一种妖异的妩媚,“我儿子刚从千里之外的峨眉山采了灵芝回来,灵芝茶应该煮好了。”
“多谢好意,我们还有事,不打扰了。”瞿思齐哈哈干笑,女人手中的灯笼漾着淡淡的光芒,将她的脸映照得更加苍白:“你们不是已经进来了吗?”
两人张皇四顾,不知道什么时候到了室内,屋子很大,摆放着各种各样的榆木家具,桌上点了一盏油灯,灯火摇曳。
白小舟又看到了黑雾,妖气弥漫,带着一股淡淡的草木味儿。
“这里果然是山魈的巢穴。”她回过头去问那个女人,“你是果儿?”
女人微微有些惊讶:“你认识我吗?”
“你的家人很担心你。”瞿思齐又开始胡扯,“你妈妈为了你,哭得眼睛都快瞎了。”
女人笑道:“我母亲已经过世三年了。”
“呃……”瞿思齐顿时呆住,白小舟无奈地揉了揉太阳穴,心想作为一个新时代的说谎者,胡扯也是要打草稿的。
“你究竟想做什么?”白小舟一把推开瞿思齐,“我不喜欢拐弯抹角,开门见山吧。”
女人放下灯笼,满意地拍手:“这性格我喜欢,就算长得差点儿也就认了。那我开门见山吧,我儿子今年十八岁,正好到了娶媳妇的年龄了。”
白小舟生起气来,对我图谋不轨也就罢了,居然还敢嫌我长得难看?
“我看你还是死心吧。”瞿思齐摊手,“这女人脾气极差,动不动就要揍人的,谁娶了她谁倒霉。某位学者不是说了嘛,一个被宠坏了的女儿能害死别人全家。”
话还没说完,一只手就伸了过来,按在他的肩膀上:“瞿思齐,你皮子又痒了吗?”
“我这不是帮你嘛。”
“够了,不要帮倒忙。”白小舟十分不爽,口气也变得生硬起来,“果儿姑娘,我们和你往日无冤近日无仇,这次上山是寻找我们的朋友,烦请你通融一下,放我们走,免得伤了和气。”
“好,我真是越来越欣赏你了。”女人笑道,“有资格做我家的媳妇。”
什么叫鸡同鸭讲,这就是鸡同鸭讲!
白小舟终于没了耐性:“既然如此,就别怪我不客气了。”
话音刚落,就听见门外有人道:“娘?家里有客人吗?”
三人齐齐回头,看见一个穿苗族服饰的年轻男人推门进来,一照面白小舟就愣住了,年轻男人先是错愕,然后惊喜:“仙女?”
“是你?”白小舟张大嘴,这不就是那天她在树林里救的那个年轻人吗?他是果儿的儿子?那不就是山魈?
想当年,她差点儿被山魈拐去做丫环;如今进了大学,有个山魈同学,现在进山旅行,还救了个山魈,她前世和山魈到底有什么不解之缘啊?
“仙女,真的是你?”年轻人欣喜万分,“娘,这就是我跟你说的那个救了我的仙女啊。”
果儿诧异地打量白小舟,似乎不相信这个看起来瘦瘦小小、柔柔弱弱的女孩能够救自己的儿子。但她始终信了,脸上的笑容也变得柔和,朝二人行了一礼:“原来是恩人,刚才多有得罪,还请二位海涵。”
“夫人不必客气。”白小舟倒被弄得很不好意思,连连摆手。年轻人热情地招呼二人落座,从屋内提了水壶泡茶:“若不是仙女相救,我现在可能都被虫子吃成一滩黑水了,大恩大德,我离微木没齿不忘。”
白小舟更加不好意思:“呃……其实也没什么,别叫我仙女了,我那是逗着你玩儿呢,我叫白小舟,是个大学生。”
离微木一脸羡慕:“我也想上大学,可惜只在镇上的中学上了高中,成绩不行啊。”
白小舟和瞿思齐目瞪口呆,原来山魈也要去人类的学校上学的吗?
“外面的人大都凶恶,还是不适合我们啊。”果儿叹息,“我儿子背上和手臂上长有黑毛,虽然能够用法术掩盖起来,不过这法术也有后遗症,当年我儿子可是受了不少苦啊。”
“什么后遗症?”瞿思齐连忙问。
“说来惭愧。”离微木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这个法术虽然能够将黑毛掩盖起来,不过会把脸变得很丑,我当年可是丑得惊心动魄啊。”
两人再次目瞪口呆。
这么说来,不二岂不是……
这个时候两人才想起来要寻找叶不二,白小舟问:“请问,外面草丛里的那件衣服是谁的?”
“衣服?什么衣服?”母子俩一脸茫然,白小舟出门捡了衣服回来,离微木脸色剧变:“娘,这件衣服怎么会在我们家?难道奏麻俄来了?您有没有受伤?”
果儿面白如纸,焦急地起身:“他来了?快,快叫你父亲回来。”
“奏麻俄是谁?”
果儿脸一红:“他是我年轻时候的相好,后来我嫁给孩子他爸之后,他总是隔三差五地来找麻烦。”
“这次我从峨眉山回来,半途上遇到奏麻俄,他在我身上下了蛊,幸好仙……白姑娘出手相救,要不然我就死了。”离微木一脸愤愤然,白小舟忙问:“他从哪里学来的蛊术?”
果儿摇头:“这个就不知道了,不过,他是唯一一个进了鬼村,还活着出来的人。”
看来八九不离十了,白小舟二人在心中道:“夫人,您知道他住在哪儿吗?”
“他在这座山里神出鬼没,没有人知道他住在哪儿。”
两人脸上一片愁云惨雾,忽然听见外面传来急促的脚步声,母子俩警惕地起身,离微木拔出腰间的苗族弯刀,严阵以待。
一声巨响,门被踢开了,进来的却不是奏麻俄。
“凯子?”
朱翊凯肩膀上扛了一个高大的山魈,赤裸着上身,胸腹如常人一般,后背和手臂上却有黑毛,脸上红一块青一块,显然被揍得不轻。
“慕山!”
“阿爸!”
母子俩连忙上前想要将山魈抢下来,朱翊凯后退一步,冷冷道:“先放了小舟和思齐。”
“误会,误会。”瞿思齐笑得很勉强,“我们与果儿夫人和离微木少爷相谈甚欢,什么放不放的,你先把离先生放下来。”
朱翊凯疑惑地看了看二人,将山魈轻轻放下,母子俩扑上去一阵急救,幸好朱翊凯没有下重手,山魈的身骨又硬,一碗灵芝茶灌下去就醒了过来。
“痛快!今天打得真痛快!”眼睛一睁,山魈就叫喊道,“喂喂,人类小子,再来打一场!”
“你都这样了,还打呢。”果儿急得直哭。朱翊凯斜了他一眼:“你要是不吃我,我可以考虑考虑。”
“吃你,我吃你干什么?”山魈一挥手,“你别听那些愚夫愚妇胡说八道,以为我们山魈长了黑毛像黑熊一样吃人吗?人肉有什么好吃的?我天天吃人参灵芝,还看得上酸得倒牙的人肉?”
没吃过你咋知道人肉酸得倒牙?白小舟在心中腹诽,却不敢说出来:“总之误会一场,不打不相识。天色不早了,我们还要去找朋友,告辞。”
“你们的朋友不会是奏麻俄吧?”果儿眼中浮起一丝敌意。
“不是。”白小舟说,“也不瞒各位,我们的朋友也是山魈。”
一家三口齐齐睁大了眼睛:“也是山魈?他从哪座山来?姓什么?”
瞿思齐抢过话头:“他家好像在青云山,姓叶。”
“叶?是叶家的人?”离慕山又惊又喜,“莫非是叶云卿回来了吗?”
“你也认识叶云卿?”
“当然认识,那可是个神仙样的人物啊。”离慕山感叹,“山魈里面真是难得见到这么英俊的,论年纪也算是前辈。一身的黑毛都褪掉了,真是风华绝代,难怪当年那蛊母那么喜欢他。唉,哪里像我,娶个老婆都要靠抢的,都九十多岁了这一身毛都没褪掉。木儿,别学我,好好修行,吸取日月精华,早点儿脱毛早点儿超生。”
白小舟三人觉得一道天雷从头上闪过,顿时无奈。
“呃……”瞿思齐从包里掏出一只刮胡刀,“其实,你们可以试试这个叫‘刮胡刀’的新鲜玩意儿。”
“没用,刮了马上就会长出来,而且刮的时候会痛得钻心。”离慕山叹气,“不说这个了,你们那朋友到底是不是云卿?”
“不是,不过……”白小舟道,“可能是他儿子。”
“他结婚了?不知道他媳妇是怎样的倾国倾城。他儿子也很帅吧。”
三人不知道该怎么回答,离慕山也没有追问:“如果是山魈就好办了。我自小父母双亡,还以为世上只有我一只山魈。当年是我偷偷潜进鬼村救走了云卿,云卿为了报答我,给了我一支笛子,说如果闷了想找同类解闷,就吹这支笛子。”他翻箱倒柜,找了半天,终于找到那支笛子,笛身通体洁白,不像玉,也不像骨头,不知道是用什么做成的。离慕山看起来像个粗人,这笛子却吹得很好,一首普通的山间小调被他吹得如泣如诉。
那笛声在胸膛里回荡,离微木觉得血液里某种原始的野性被唤醒了,冲出门去,对着天空长啸。啸声如同利箭,穿透了寂静的夜空。
“红月!”白小舟忽然叫起来,那片浓如幕布的天空中,星辰都隐去了,只剩下一轮巨大的红色月亮,如同一颗不停跳跃的心脏。离慕山父子觉得自己的心也随着月亮一起跳动起来,血液在身体里燃烧。
“龙老师果然说得没错。”瞿思齐道,“她算命十次能错八次!”
“有两次准就不错了!”朱翊凯补充。
两个山魈对着红月怒吼,似乎为了回应他们,从森林深处也传来一声长啸,有气浪汹涌而来,刮得整座森林的树木都哗哗作响,白小舟三人都感觉到那力量的强劲。
是叶不二吗?
“还愣着干什么。”瞿思齐说,“还不去找。”
两人如梦初醒,忙顺着声音传来的地方飞奔,幸而那地方并不远,穿过整片松树林,眼前豁然开朗。朱翊凯将两人拉回来,低声道:“小心点儿,别冲动。”
那是一片山涧,怪石嶙峋,巨大的石头缝隙里长出低矮的灌木和杂草。叶不二就站在怪石上面,背对着三人,赤裸上身,背上和手臂上长满了密密麻麻的黑色绒毛,就像穿着一件怪异的黑色毛衣。
“我们该怎么办?”白小舟压低声音问。
“等等。”朱翊凯说,“蛊母和奏麻俄还没出现。”
月亮越发的红,就像泡在血缸里一般。叶不二抬起头,他那一头短发开始长长,如同蔓延的水藻,流瀑一般倾泻下来,白小舟闻到了一股奇怪的香味,像是某种珍贵药材,以前似乎闻到过。
是了,许多年前,那个大雪纷飞的夜晚,曾有山魈来诱拐她,从那女山魈的身上她就闻到了这种药材味道。
等等,山魈不是没有女的吗?难不成出嫁的那个是山魈的女儿,又嫁给了另一个山魈?
“云卿。”一个老太婆从山石中跑出来,白小舟还以为她能够穿墙,仔细看才发现那里有一座山洞,只是被藤蔓掩映,平时不易看出。
“师父,不要过去。”奏麻俄跟出来,将她拉住,“不要过去,他是山魈,是妖怪。”
“不,我不相信,云卿不是妖怪。”蛊母挣扎着,她雪白的头发在空中散乱地飞舞,眼睛空洞洞的,长满老年斑的脸像一朵得了病的老菊。
叶不二像什么也没听见似的,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如果不是那一头漆黑的长发还在风中飘摇,白小舟会以为那只是一尊石像。
蛊母下在他身上的蛊还没有解开吗?
她略一思酌,低声对朱翊凯说:“我从前面过去吸引他们的注意力,你们俩绕到他们身后去。”
朱翊凯点了点头:“小心。”
白小舟深吸了口气,大步走出去:“叶云卿本来就是山魈。”
蛊母睁着一双血窟窿望着她,她继续说:“要不然谁能解得了你的蛊术呢?叶云卿根本就不是人类,你当年所施的情蛊可以操纵他一时,却操纵不了他一世。山魈的力量在红月下最强,他离开的那一晚,是不是也是红月?”
蛊母的脸色越来越难看:“我不管,我不管他是人还是怪物,我喜欢他。”
白小舟笑起来,语气里满是嘲讽:“别自作多情了。他不是叶云卿,他是叶云卿的儿子,叶云卿早就结婚了。你知道他叫什么名字吗?他叫叶不二,忠贞不二。”
“住口!住口!”蛊母疯了一样撕扯自己的头发,奏麻俄怒气冲冲地说:“又是你,怎么你老是喜欢和我们作对?”
“你收人钱财替人解蛊原本没什么,谁叫你也收人钱财,替人下蛊呢。”白小舟背着双手,笑得嚣张,“怪只怪你自己作恶多端。”
奏麻俄一张脸因愤怒而扭曲,他因种蛊而显得年轻的脸在月亮下呈现出一种难以形容的凶恶。他刚从衣服里掏出一条金色的蛇,忽然听见头上雷声隆隆,蓦然回头,看见一块巨石顺着山体滚下来。
巨响震得整座山峰都在颤抖,蛊母滚到一边,双手无助地在地上乱摸:“奏麻俄,你,你在哪儿?”
鲜血从滚石下面流淌出来,空气中充满了令人作呕的腥臭气。白小舟吓了一跳,她只是让朱翊凯他们从后面包抄而已,怎么下这么重的手?
“云卿,云卿救我。”蛊母朝叶不二爬过去,猩红的眼泪从她空荡荡的眼眶里流出来。叶不二终于动了,他微微侧过脸,月光在他脸上打下一道绝美的剪影。
虽然逆光,看不清他的脸,但白小舟还是被他的美所震慑,她忽然有种冲动,想要不顾一切地冲上去,将他的身子扳过来,仔仔细细看个清楚。
“你……是谁?”
蛊母愣住了,白小舟也愣住了。
叶不二蹲下身来,将她扶起:“老太太,你眼睛受伤了,要不要紧?我送你去医院。”
他恢复意识了?
“老太太?”蛊母抚摸自己的脸,脸上的表情因恐惧而扭曲,“老了,我老了……”她抬起头,似乎想要将他看清楚,可惜已经没有眼睛了:“你和他好像啊,好像啊,可惜,你不是他,不是他……”她忽然放声大笑,笑声凄厉,听得白小舟暗暗心惊。
蛊母转过身,从巨石上跳了下去。叶不二没拉住,呆呆地看着下面脑浆迸裂的蛊母,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白小舟却毫不关心她的死活,只是一门心思想要看清叶不二的脸,她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冲动。踩着危险的石头爬上去,抓住他的肩膀,将他的身子扳了过来。
“呃……小舟,我怎么在这里?”叶不二睁着一双三角眼无辜地看着她,她愣了半晌,才发现他身上的黑毛已经消失了,脸也变回了原来的模样。
“怎么变回来了?”白小舟捏他的脸,“快变成山魈的模样给我看。”
“痛痛痛。”叶不二挣扎,“我爹给我下了结界,我不能随便变回去的啊。”
“太可惜了。”白小舟捶胸顿足。叶不二挠了挠后脑勺:“你要想看,呃,下次让我爹把封印解开给你看好了。”
“还是算了吧。”白小舟像泄了气的皮球,刚才那种冲动已经消失无踪。
背后传来粗重的喘息声,瞿思齐和朱翊凯从巨石后面爬上来,累得气喘吁吁。
“都结束了?”瞿思齐四处张望,“奏麻俄呢?蛊母呢?”
“凯子,你下手这么重啊。”白小舟指了指巨石下的血迹,朱翊凯奇怪地问:“这是谁?”
“奏麻俄啊。”白小舟像是想起了什么,“不要告诉我这不是你做的。”
“的确不是我做的。”朱翊凯耸了耸肩,“虽然我很想这么做。”
“那刚才你们去哪里了?”
“你出的什么馊主意。”瞿思齐还没喘过气来,“你知道从后面上来有多费劲吗?我的手还被石头割了条口子。”
他手臂上有一条很浅的红痕,白小舟翻了个白眼:“也就是说,刚才你们一直在爬山?”
“没错,真是累死我了。”瞿思齐一屁股坐下,“早知道这么好解决我就不上来了。”
白小舟很无奈,果然……人算不如天算……
朱翊凯看着巨石下面不成人形的蛊母,才刚刚死去,她的身体就开始迅速腐败,如同一具早已死了数十年的尸体。
她身旁一块大石猛然一起,狠狠砸向那具尸体,然后是第二块、第三块,直到将她完全掩埋。
三人目瞪口呆地看着朱翊凯,他侧过脸,冷冷道:“这次是我做的。”
三人继续目瞪口呆。
“那么,巨石究竟是谁推下来的呢?”龙初夏跷着二郎腿,优哉游哉地喝茶。朱翊凯说:“我们上山顶看过,没有人类出没的痕迹,也没有法术的痕迹。”
“这么说来,是天意?”
“始终人算不如天算。”白小舟笑呵呵地说,“看来老天爷也是有眼睛的。”
“善恶终有报,天道好轮回。不信抬头看,苍天饶过谁。”瞿思齐仰天长叹,雷得其他人哑然,只有他自己假咳两声,“好诗,好诗。”
朱翊凯笑吟吟道:“和教主比,你念出来也算是豪气干云了。”
“你的嘴巴永远都那么臭吗?”瞿思齐朝他那张俊脸猛揍一拳,朱翊凯笑而不语,白小舟没兴趣看他们打情骂俏,回过头看了看拿着抹布擦洗解剖台的叶不二。
“老师……不二他……”
“你不会是想问他为什么不抢你回去做媳妇吧?”龙初夏暧昧地朝白小舟笑了笑。白小舟脸部肌肉抽搐:“老师,麻烦你正常点行吗?”
“拜托,现在都什么时代了?”龙初夏摊了摊手,“婚姻自由,恋爱自由,山魈里也早就不流行什么抢媳妇了。何况山魈虽然背后手臂上生了黑毛,但容貌大多长得都很美,也不怕找不到老婆。”
白小舟瞥了一眼满脸褶子和青春痘的叶不二,可是,她觉得不二的前途堪忧啊。
叶不二打了个大大的喷嚏,吸了吸鼻子,继续埋头苦干。白小舟想,至少,他算是个好男人吧,不知道谁会中这个大彩票呢?
她拭目以待。
月满空山,夜色凉如水。
白小舟一脸惊恐地在山林中奔跑,不时地回头张望,林中许多树根凸出地面,盘根错节。她一脚踩进树根之中,惨叫一声,扑倒在地。
这一跤摔得非同小可,她艰难地爬起来,身上多处擦伤,额头上汩汩地往外冒血。
咔哒,她听到子弹上膛的声音,脸色一变,抬起头,看见十步之外站了一个人,月光晦暗,给他留下一个高大的剪影。
他举起枪,白小舟的额头上顿时多了一个红点。
“游戏结束。”
枪声响起,惊破山林的寂静,几只飞鸟扑棱棱飞入天空,消失在苍穹深处。
瞿思齐从床上猛地坐了起来,大口喘着粗气,后背已经被冷汗湿透。
好可怕的梦,难道又是预知梦吗?
他起床喝了一大杯水,拿起桌上的日历,今天是农历六月十四,诸事不宜。他更加担心,找出塔罗牌占卜,当翻开那张最重要的牌时,他的瞳孔蓦然一缩。
死神。
小舟,将有危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