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次是我亲眼看见的:在归羽城的正门前,荆王亲自替一群穷人治病。有个瞎了三十几年的人来找荆王,荆王在掌心吐了口涎,在那瞎子眼皮上揉了几下……他马上就开眼了!当时人人都说,荆王的身上散发着三色的光彩……”
“不错!还有更惊人的!当时我们已经奇怪,怎么荆王身边看不见一个‘屏卫营’的卫士……后来才知道,荆王当时一直都在石笼城坐镇,亲自调兵遣将!在归羽城出现的是他千里外的分身!……”
“你们以为‘三界军’这名字怎么来?军旗里三种颜色,绿色的在最上,是青天;黄色的是泥土,也就是地府;红色是血肉,也就是我们。天界、冥界、人界,三界都合该荆王束管!荆王受命于天,下凡来就是要建立一个人间的王国……”
“……可是那天上的王国,比这大地和江海还要阔!为‘三界军’战死的勇士,都会到那儿享尽极乐!……”
在真阳城府衙前的大广场上,一个个身穿三色道袍的“道师”,分站在人群里不同的角落,在声嘶力竭地宣讲荆王的种种奇迹和预言,还有他将要君临三界的天命。
这场“讲道”聚集了逾两万人,大部分都是真阳城的百姓,也有在战事中被俘或投诚的官军士兵。
这些最初都是毛人杰提出的主意。自从石笼城的“大肃清”以后,为了加强“三界军”的统合及领地内的凝聚力,巩固军民对荆王的绝对崇拜,他招集了各领地原有的大批占卜师、灵媒与方士,编造了许多荆王超凡入圣的事迹,和一套简单易明的神人信仰,在控制圈各地努力宣讲。
“这都是为了胜利。”毛人杰说服荆王时这样说。“在非常的时候,少不免要做一些权宜。到了我们胜利之后,再宣扬真正的道理也不迟。”
镰首想起了铁爪四爷,想起曾经杀死和拷问过的那些“飞天”信徒。
——假如我们拥有一支那样的军队……没有人能够抵挡……
镰首同意了。结果证明这是成功的策略。比起镰首讲的那一套现世的道理,诉诸神秘的单纯崇拜更为军民接受。“三界军”的膨涨速度和高居不下的士气就是明证。
此刻,镰首正站在真阳城一座瞭望塔上,静静瞧着下方的万人宣道,身边只有孙二。他是悄悄地前来,身上穿着乞丐般的一袭大斗篷,用布巾包着下半脸。要是让下面那些人看见他,必定引起轩然的骚动。
镰首又转往另一方向。真阳城的城墙上密密竖满了三色军旗和每支部队的徽纹旗帜,那些高耸粗壮的旗杆毕直而整齐地排列,像一大队永不会疲倦的仪仗卫士。在城墙外,驻扎军占据了东城门外的郊野,稠密的营帐有如一个临时的小城市。气势勇悍的数支重骑兵在围绕城墙奔驰巡视,顺道为未来的战事而进行演练。
镰首回过头来,俯视真阳城里数不清的楼房与纵横街道。有几片地因为早前攻城的破坏而成了空白,但无损那繁华壮观的气象。
——比漂城还要大……可是这儿还不是京都……
镰首一生中从未拥有这般巨大的权力;这样阵容的麾下战士与广泛的领土;如此众多把他视作神祇的崇拜者……
可是这一切都不是他的渴望。假如只是渴求单纯的力量,二十一年前他继续留在“大树堂”就可以了。起义这么多年来,除了与黑子重逢那一天,他从来没有真正笑过。别人都认为“三界军”的一切是个奇迹,他却每天都在想:为什么进行得这么缓慢。毛人杰和黑子都在享受着每一次胜利,但是他对胜利毫无感觉。他仍然在等待胜利后所带来的东西。
那个全新的世界……
他已经很少再想起宁小语。比起今天占据他生命的东西,一个曾经爱过的女人是何等渺小。对一个人的爱,抵敌不过对千万人的爱。一个人若拥有改变世界的力量,却只是沉浸在自己的欲望里,那是一种罪恶。
——像于润生……
下方正在听道的群众,在“道师”的带领下,开始合唱出一首只是不断重复着三句的歌谣:
天无边
地无疆
天下三界归荆王
那万人合和的歌声震动整个真阳城。连在城外面守护巡逻的大军也都全部停顿了下来,全部军士望向城内的方向。
唱歌的群众情绪异常,许多人进入狂喜的状态,无法控制地痛哭起来;有的手舞足蹈,甚至撕破了自己的衣服举在头上挥舞。
那巨大如浪潮的崇拜能量,连镰首也不禁动容。
——我现在掌握着的,竟然是这样的力量吗?……
镰首有点害怕。他忽然问身旁的孙二:“你认为我是一个怎样的人?”
“铁将军”孙二这几年长伴不离荆王身边。长期的战争证明了,这个前刽子手的勇猛绝不下于毛人杰,但并没有带兵打仗的才能。他跟着镰首这些年,常常在听镰首的倾诉,他了解镰首的一切想法。
孙二沉思了许久才回答。
“荆王是我认识最伟大的一个人。”
镰首知道这不是奉承。
可是再伟大的人,也都只是人。人,每天都不知道自己还会活多久。
不能停下来,要再快一些。卷过这片大地的每一寸,扫去一切旧有的东西……
然后,这个世界再没有杀伐。
——京都,你等我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