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长方牌匾在巨大的火炉里已经烧了许久,下端六个字早已化为焦炭,只余被熏黑的“丰义”二字仍在烈火中可见。
火光反射在穆天养的眼睛里。他壮胖的身躯坐在大交椅上,两只有力的手掌,右边握着牛角造的葡萄酒杯,左边拥着一个丰胸、细腰、长腿、白肤的鬈发异族美女。看着那熊熊的火焰,他呷了一口酒,满意地微笑。
火炉的热力令大堂内的气氛更高涨。三十余人尽情地吃喝,有的围在一起用骰子斗酒。大部分都是穆天养的亲随部下,其余宾客则是邻近的匪帮和私枭头目。宴会的热闹气息,把初冬的风雪完全隔绝在这座曾经是“丰义隆牙州卫分行”的建筑物之外。
厅堂的角落堆放着二、三十件硕大的油布包裹,透出来自遥远地方的海盐气味。原本贴在货包上的“丰”字封条已经撕去,货物如今都成了穆天养的私人财产。
一个身材只及穆天养一半的中年男子走近过来,眼睛禁不住瞄向那异族美女半露在狐狸皮裘外的乳沟,然后才收敛起表情。
“掌柜——不,帮主……”男子一时改不了多年的称呼,伸了伸舌头——幸好穆天养并没有露出不悦的表情。“……这批盐货虽然不少,可是脱手了之后……我们怎样找新的货源?”
牙州卫临近北面关外,在整个国家的私盐贩运网里位于最偏远的地点,附近亦无岩盐生产,十多年来都是依赖“丰义隆”从遥远的海盐产区输入——但正因为路途艰远之故,私盐的利钱也格外高。
穆天养又喝了一口酒。“哼,只要是有钱赚的地方,你怕没有人运货来吗?就是‘丰义隆’继续运盐过来也可以。只不过这儿分销散货,改由我们‘牙帮’承包而已。”
“帮主,你以为……京都那边的人……会这么容易妥协吗?……”
“‘丰义隆’已经不再是从前的‘丰义隆’了。”穆天养咧开嘴巴,露出两排泛黄的牙齿,他的左手兴奋地紧捏美女的丰臀。完全听不懂他们言语的美女强忍着痛楚,脸上泛出红晕。
“丰义隆”两大“守护神”:“大祭酒”容玉山与“二祭酒”庞文英,在不足三年内先后去世了——关于容玉山“病死”这消息,外地许多分行的头目都不相信;紧接着是韩老板逊位,由章帅接任;新上场的两名“祭酒”蒙真与茅公雷,虽说都是赫赫有名的“六杯祭酒”后人,属于嫡系人物,但过去十多年来从没听过这两人有什么功绩……
“丰义隆”如此庞大的黑道组织,只是依赖一种东西维系:“权威”。
“权威”是十分微妙的东西。说穿了,它不过是一种信念,或是一种恐惧。在最强烈的时候,它能够驱使服从者为了荣誉而牺牲性命;可是只要出现一丝裂缝,它可以瞬间于人们心中崩溃消失。
如今首都“丰义隆”出现了翻天覆地的权力变化,“权威”也随之动摇。走黑道的男人本来就不是安分的家伙。尤其是干部级的人物,很清楚“丰义隆”的私盐网内流动着多么庞大的暴利。“权威”的绳索稍稍放松,贪婪与野心就如饥饿的野兽出笼了。
穆天养没有一点担心。以他所知,邻近也有三、四家分行的掌柜已经自立门户。他相信这股离心只会随着时间继续扩散。
穆天养不认为这算是“叛变”。“丰义隆”这只老虎病了,已经再吞不下这么大块肥肉,吃不完的肉当然会有野狼来分享。这是自然的规律。
“小张……”穆天养盯着那个中年男子——他的心腹部下张文远。“……你怕什么?大势都变了,只有傻子才会坐着不动,眼巴巴看着银子从手边溜走……胆子这么小,怎么当我的二把手啊?……”他用酒杯指向厅堂里的客人。“你看,麦老虎、刀疤、撒多尔这几个本地的强人都决定了跟我同坐一条船,京都的人能够怎么样……”
火炉的烈焰突然急激摇晃。
是因为大门打开卷进来的寒风。
整个大厅顿时沉默下来。
当先走进大门的是茅公雷。一头鬈发沾满了雪花,上身只穿着一件雪白的狼皮毛背心,袒露出壮硕如两块大石头的肩膀。左手揪着一个大麻布袋负在背后,微笑着大踏步走到厅心,那神态就像走在自己家里一样。
在他身后跟着七、八名汉子,手里全部提着棍棒和尖刀。
穆天养整个人呆住了。怎么回事?行子外明明派了二、三十人守卫,还加上几个土匪头子带来的大帮手下……
“你不认得我吧?”茅公雷的笑容很亲和,但盯着穆天养的眼神就像野狼一样。
原来坐在饭桌前一个脸带刀疤的汉子站起来,先往地上吐了一口痰,仰头盯着茅公雷:“呸!谁认得你——”
茅公雷上半身几乎没有移动,左腿却已猛蹬在刀疤汉的小腹上。众人眼睁睁看着,这个一向连“牙州卫分行”的人也惧怕三分的悍匪,瞬间就如泥人般无声崩倒。
张文远仔细打量茅公雷的样子,猜出了他的身分。
“……是……茅祭酒的儿子……”
“错了。”茅公雷把那麻布袋重重放在地板上。“现在,我就是茅祭酒。”
他揪着布袋底部的一角,把整个袋子掀翻过来。
首先抖出袋口的是一柄已经浆胶着稠血的斧头。然后滚出的是人头,一颗接一颗,有男的也有女的,年纪不一。
穆天养不可置信地瞪着眼睛,看着一张张亲人的脸孔:妻子、老父、三儿子、大儿子、侄儿、二儿子、大女儿、女婿……
他肥胖的身躯在剧烈颤抖。因为愤怒,也因为恐惧。
茅公雷把空布袋抛到一旁,拍拍双掌。他的笑容早已消失了。
“‘祸不及妻儿亲属’,这本来是道上的规矩。”茅公雷冷冷地指着穆天养。“可是对付叛徒是例外。”
穆天养推开怀中的美女,嚎叫着站起身子,疯狂地扑向茅公雷。
茅公雷的反应迅捷如豹,刹那间已张腿沉身,双手架前迎接。
穆天养的身体几乎是茅公雷的两倍般巨大,速度却比人们想象中快得多。两人之间隔着几副桌椅,全部被他这股冲势压得碎毁。
——把你这小子压成肉饼!
二人甫一接触,却没有发出旁人预想中的碰响。
茅公雷左手搭住穆天养的臂胳,右掌巧妙地攀在他颈侧,身体朝左急转,腰臀贴上了穆天养的腹部,双手猛力拉扯,借用了穆天养那股冲力,把那肥胖的身躯往横狠狠摔出!
穆天养感觉地面像突然消失了。
他刚好飞到那火炉上,炉子轰然打翻,火星与焦炭四散。
穆天养听见自己的后腰与髋骨发出断裂的声音,他的体重变成了破坏自己身体的武器。
须发和衣服多处都燃烧起来,可是他感觉不到灼热,只有腰肢那如插入了尖锥般的刺痛,身体其他部位都已麻痹了。
茅公雷已经走到穆天养上方,左膝跪压着穆天养的胸口,令其无法动弹。
“杀你这种家伙,我才不用兵器。”
茅公雷一咬牙,右拳挟着上身的重量向下勾击,重重打在穆天养身体左侧。
四条肋骨同时折断的声音。两条向内插穿了左肺,穆天养顿时口鼻喷血;另外两条白森森的骨头,突出了他肥厚的皮肉。血水汩汩而下。
茅公雷的拳头化为指爪,往那伤口猛力掏挖。穆天养喷着血沫痛苦尖叫着,声音令在场一个个黑道汉子的腿都发软了。
“现在有点后悔背叛‘丰义隆’了吧?”茅公雷神情有如恶鬼,狠狠把其中一根断肋骨硬抽出来。
茅公雷左手捏着穆天养的下巴,不让他的脸转动;右手如拿刀子般反握着那根肋骨,高举过头。
“看看‘丰义隆’把你养得这么胖!这恩义,你一次还来!”
右手挥下。肋骨准确地插入穆天养的左目,刺穿了眼球和眼窝底骨,直插进脑部。
穆天养的四肢如触电般挣扎了十几下,最后停顿软瘫。
厅堂里没有人见过如此残酷的杀法——包括茅公雷带进来的人,个个脸色苍白。
太长久的安逸令“丰义隆”的人也忘记了:支撑他们这个组织的,就是如此暴烈的力量。
茅公雷站起来,沾血的双手抹擦在身上的狼毛上,染成一滩滩的粉红。
他凝视着张文远。
张文远当然感到恐惧,可是此刻他想着的不是自己的生死,他想起的是在“丰义隆”里多年来听过许多关于“二祭酒”庞文英的事迹。那位黑道战将的各种传说,几乎令人以为他不是人类。
而现在他却亲眼看见了:一个年轻了三十年的庞文英。
“张文远?”茅公雷的声音打断了他的胡想。他点点头。
——他竟然知道我……不,大概是在来这里之前已经打听过了吧……
“你在这分行干了多久?”
张文远用力吞了一口唾液,才能开口说话:“九……九年。”
“这分行的掌柜,以后就由你当。行吗?”
张文远猛地点头。
——活过来了……
茅公雷却似乎不关心张文远的答案,径自走到那个倒在地上的异族美女跟前。
“起来。”茅公雷朝她伸手。眼睛盯在那雪白的胸脯上。
美女伸出手来,颤抖不止。茅公雷握着了,感觉很是冰冷。
他把她整个人拉起来,另一只手扶着她的腰肢,她害怕得身体缩成一团。
“太可惜了……”茅公雷喃喃自语。“对女人,我不喜欢用强的。你很怕我吧?”他突然皱眉,嗅到了臭味。
是美女的裙子,渗透出了尿水。
茅公雷放开她。
“算了。小张,这娃儿就赏给你。是升职的贺礼啊,对她温柔一点。”茅公雷扶着她坐回那交椅上,然后转身,再没有看她一眼。
茅公雷捡起倒在地上的酒瓶,晃动了几下,听见没有泻光,还留着一点。他就着瓶口灌了一口,然后抹嘴笑了笑,瞧着穆天养的尸身。
“这胖猪,喝酒和玩女人倒有点眼光。”
张文远也看看尸体,又看看地上那大堆头颅,再瞧瞧轻松的茅公雷。他很难把刚才暴烈的一幕,跟眼前这个亲和的男人联想在一起——虽然一切都在他面前发生。
——英雄豪杰,就是有这么一股邪气的吗?……
张文远忽然又想起了什么。他再看地上那些人头,心中默默数算。
——少了两颗……
茅公雷看似漫不经心,却已看穿了张文远所想。他迅疾跳到张文远跟前,硕大的手掌抓着对方的领口,然后把脸凑近,在张文远耳边轻声说话。
“那对小兄妹,你负责保证他们活得平平安安……”声音虽细却甚坚定。“他们长大了要是想报仇,告诉他们我的名字。”
茅公雷放开手掌,没再理会呆住了的张文远,径自走往大厅的正门。他带来的部下也鱼贯跟随离开。
那些人一个个在张文远跟前走过。张文远发现其中一张认识的脸,猛地抓住那人的衣袖。
“你不是……蔡三子?蒿山岭的蔡三子?”位于东南面三十里外的“蒿山岭分行”,也是最近宣布要脱离“丰义隆”独立的其中一家行子。
那高瘦的男人点点头,“小张,好久不见。”
“这是怎么回事?你……”张文远搔搔头皮。“你怎么也来了?”
“‘蒿山岭分行’那边,两天前已经给茅祭酒摆平了。”蔡三子耸耸肩。“跟现在这里几乎一样,唐掌柜死得比穆天养还要惨呢。”
张文远的额上渗满冷汗。
“还有一件事。”茅公雷刚要踏出门口,突然又停下来高声说。“来春在京都的总行会举行大典,章老板、蒙祭酒跟我正式就任……小张,你会来吧?”茅公雷回首,目光锋锐如刀刃。“附近其他几家分行的新掌柜也都答应了。”
“当然!当然!”张文远一生从来没有如此大力点头。
“那就好了。”茅公雷微笑,这才真的离开。
厅里死寂如灵堂,张文远跟同僚们——现在已经成了他的部下——面面相觑。他扫视一下厅内七翻八倒的情景,仿佛被一股风暴卷过一样。
茅公雷在户外的雪地走过,并无登上坐骑的意思。部下们正想跟上,他挥挥手示意他们别过来。
今年北方的气候有点反常,才十一月的天,雪就下得这么凶。
他独自走到雪地中央,仰首看着天空飘飞下降的雪花。太冷了,他讨厌寒冷。他想过,等待自己老了,退下来以后,就到南方买一座小岛,每天躺在海边享受阳光……
他垂头,看看自己身上和双手的血迹。
他蹲下来,从地上抓起一团雪往手掌擦搓了好一会儿,再看看,手掌仍是红色的,他苦笑。
——没有那么容易洗得掉……